第二章 蛇嘯雀來
梁蕭一路飛奔,不時可見二人所留痕迹,樹折石裂,宛如颶風掃過。梁蕭觸目驚心,自忖即便尋上蕭千絕,也必死無疑。他想到此處,胸中騰起一股悲壯之氣,明知此去凶多吉少,足下也不稍停。
向西南追了半夜,仍未追及,那兩人足跡又甚為淺淡,梁蕭追到次日凌晨,竟然失了線索。他四方搜尋一陣,也沒半點蛛絲馬跡,那兩個大活人便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梁蕭不死心,繼續前行,經過幾處村鎮,卻不見一個活人,滿地惟見折槍斷弓、屍首散落。那屍首多為宋元軍土,可也有不少尋常百姓,其狀慘不可言。
梁蕭驚疑不定,奔行百里,終遇上一群宋人百姓,一問才知有幾支元軍偏師到過此地,屢與宋軍遭遇。眾百姓害怕亂軍劫掠,紛紛棄了故園,逃難去了。
梁蕭見這些宋人個個衣衫檻褸,蓬頭垢面,神色凄惶不勝。再聯想到一路所見,頓時悔意大生。
當初他盟誓滅宋,絕對未曾料到這一仗仗打下來,竟會令百姓落得這般地步,與早先所想全然不同!目睹襄陽城內慘狀后,他便已生後悔,仍然隨軍戰至今日,全因伯顏一統天下再無戰爭的豪言壯語。可這一路征戰下來,梁蕭目睹殺戮之慘,內心無時無刻不在煎熬之中。
這一晚瞧見千村荒蕪、萬戶流離的慘景,悔恨之餘,又覺心神恍惚:「如此下去,不知還會死多少人,
牽累多少百姓?或許真如蘭婭說的,即便這一戰之後,永世太平,可我的靈魂卻永遠不得安寧了。」
梁蕭怔立良久,醒轉時,那群百姓早已去得遠了。他望著眾人背影,心中如被毒蛇噬咬,痛苦難當:「蕭千絕害我父亡母逸,流離失所,而今我又害得這些百姓失去家園、流離失所,如此看來,我與蕭千絕又有何分別?』』,_
他此次不顧性命趕來,只為復仇,但一念及此,又覺意興闌珊,報仇之念大減,昏沉沉只顧前行,一時也不知走了多遠,更不知走向何方。
夜深時,梁蕭只覺雙腿如灌鉛水,疲憊不堪,坐倒在一棵大樹下,望著遠處村鎮,黑森森、冷幽幽,形同地獄。倏忽狂風凄厲,颳得枝葉嘩嘩作響,便似人馬哀哭一般。
梁蕭心力交瘁,迷糊睡了一陣。到寅卯交接時,他忽被一陣怪笑驚醒。那笑聲尖細高昂,夾雜著噝噝異響。梁蕭驚覺爬起,那笑聲卻又一歇,四野重回闃寂。
梁蕭望向笑聲起處,只覺漆黑一團,半分光亮也無,心中微生寒意。
他循聲走了十多里,忽見前方房屋儼然,乃是一座村莊。此時天色將明,隱約可見村子後山影崔巍,倚天而出。梁蕭不知這一路走來,已近黃山地界。
走近時,忽見村子前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具元軍屍首。梁蕭搶上,蹲身扯開一人衣衫,只見他胸口有一團黑印,便似一隻極陰沉的眸子,死死盯來。梁蕭心頭打了個突,細看時,發覺那士兵渾身奇軟如棉,三百多根骨骼節節寸斷,竟無一根完整。
梁蕭大為驚疑,猜想這元軍兵士當是被人一拳震斃,全身骨骼被拳勁波及,統統碎裂。倘若如此,這兇手拳勁之霸道狠毒,端的聞所未聞。他再看其他兵士,均是胸有拳印,骨骼盡碎。
梁蕭沉吟半晌,挖了個坑,將這些人就地埋了,才起身進人村內。他猜想那兇手或在鎮中,當下蓄滿內勁,每走一步,均默察周邊動靜。但走了一程,卻見村中戶戶門窗大開,戶內卻無一人。
此時天色將明未明,氣寒風冷,厲風穿窗越戶,凄凄慘慘,猶如百鬼夜哭。梁蕭縱然膽大,但一想到那凶人在側,也覺心跳加劇。猛然間,只聽「砰」的一聲大響,梁蕭失聲喝道。「是誰?」斜眼一瞥,卻見一扇木門在風中「咯吱」搖晃,驀然風勢再緊,那門扇又「砰」的一聲,打在框上。
梁蕭鬆了口氣,轉眼間,卻見那門扇一合一開之間,似有人影閃動。梁蕭心頭一凜,飛身縱起,穿門而入。但室內空空,並無一人。正覺奇怪,忽見地上有一道長長的人影,敢情是晨光初放,竟將人影自窗外投人室內。
梁蕭破窗而出,只見前方大街上一字站了六人,胸背相連,垂手而立。
梁蕭見那六人均是元軍裝束,雙眉一挑,叫道:「你們是誰的部下?」那六人卻如痴了一般,動也不動。梁蕭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一拍最後那人肩頭,只聽「噗」的一聲,六人如牌九一般,向前傾倒,疊在一起。梁蕭大驚,細看時,只見那六名軍士吐舌瞪眼,顯已氣絕多時了。
梁蕭俯身細看,只見六人並非如村外元軍一般,骨骼盡斷,身上也無明顯傷痕,只是最末一人斷了右手小指,第五人則斷了左手小指。梁蕭看到第四人時,耗時良久,才發覺他左足小趾已斷。第三人則斷了右足小趾。第二人最奇,頭髮節節寸斷,除此再無損傷。梁蕭驚疑不定,再看第一人時,卻見那人骨骼頭髮均然無損,他略一沉思,撕開那兵士的衣甲,果見那人胸口有一團漆黑拳印。
梁蕭思索良久,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不由驚咦一聲。他出聲未畢,只聽有人冷笑道:「瞧出來了么?」梁蕭大駭,抬眼一瞧,只見丈外蕭然立著一人,衣著懶散,氣派瀟洒。
梁蕭膛目道:「公羊先生。」略一遲疑,又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公羊羽冷哼一聲,道:「此等無名小卒,殺之徒然污了手腳。」他上下打量梁蕭,嘿然道:「你若想死,老夫倒樂意成全。」梁蕭微微苦笑,道:「蕭千絕呢?」公羊羽淡然道:「他遇上故交,正親熱呢。」
梁蕭見公羊羽突然現身,委實詭異至極。又聽他含糊其詞,更覺疑惑:「此處發生了什麼事?」公羊羽瞧他一眼,哈哈笑道:「你這小子自身難保,還有心管別人的閑事?」梁蕭麵皮一熱:「就算我罪該萬死,雲殊就役犯有過失么?」
公羊羽濃眉一蹙,目中寒光閃過。梁蕭擺手道:「先生且慢動手,這六人與我同袍從軍。所謂人死怨消,先生且容我將他們埋葬,再斗不晚。」說罷自顧自拔出劍來,就地挖了個坑,將六人掩埋。
公羊羽從旁瞧了片刻,冷聲道:「他們死了有你埋葬,卻不知你死了之後,又有誰埋?」梁蕭聽得這話,想起自己從軍以來,征戰頻頻,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千萬將士在戰場上倒下,變成一具具無名屍首。自己活到今日,實屬萬幸。
他一時心生凄涼,嘆道:「人生百年,莫不有死,死後埋與不埋,又有什麼分別?難道來年先生棄世之日,也能料到誰來埋葬自己么?」
公羊羽尋思自己拋妻棄子,身邊再無親人。恐怕百年之後,也落得個遺骨荒山,無人掩埋的結局,想到此處心中一慘,默然半晌,道:「好,瞧你父親面上,待你死後,老夫親手讓你入土為安。」
梁蕭心中百味雜陳。他此來本想與公蘋羽辯駁一番,但這一路行來,目睹戰禍之慘,悔恨交加。他既覺自己罪孽深重,論理之心便蕩然無存,只想著:「今日死於他手,也算莫大解脫,可惜爹爹的大仇未報,媽媽去向不明,我束手待斃,豈非天大的不孝?」
誰知公羊羽卻被他一席話勾起生平憾事,沉思道:「天機宮我是不能回了,一子一女名有實無,百年之後,恐怕也無人為我添香祭奠。唉,梁文靖那孩子本是好的,可恨死在老怪物手裡,這個仇我定要替他報的。不過他只得這一個兒子,倘若死了,豈不絕後?早先他聽說梁蕭攻宋之舉,勃然大怒下,只想一殺了之,此時卻又猶疑不決起來。
梁蕭見他拈鬚沉吟,久久不語,正覺奇怪,忽聽公羊羽緩緩道:「小子,你可知道,這鎮中六人是怎麼死的?」梁蕭略一遲疑,應聲道:「是被人一拳震斃。但為何第二人斷髮,後面四人斷了手指、腳趾,卻叫人想不明白。」
「這正是那人的厲害之處。若一拳將六人骨骼震散,原也不難。難得的是他拳勁所及,只傷指骨頭髮,並不波及其他肌骨。內力之妙,可謂隨心所欲了。」
梁蕭心頭一凜:「可是蕭千絕么?」公羊羽冷笑道:「蕭老怪若要殺人,雙掌所至,千軍辟易,何必玩這些花活?這門武功出白天竺,梵文名為『濕婆軍荼利』,濕婆是婆羅門教破壞之神,軍荼利則是『瑜伽術』里對內力的稱謂,也有蛇的意思,是以這內功便是『破壞神之蛇』。此功大成之後,內勁猶如千百毒蛇,遊走於敵手體內,是傷心碎骨,還是摧肝斷腸,全憑修鍊者的心意。」
梁蕭道:「這般看來,那人已然大成了。」公羊羽道:「不錯。」梁蕭雙眉一挑道:「他叫什麼名字?」公羊羽瞥他一眼,嘿笑道:「你這娃兒死到臨頭,問題卻不少。」粱蕭臉一熱,揚聲道:「誰叫先生老不動手,盡說這些不相干的話?」
公羊羽望著他,暗嘆道:「我若一心殺你,何必廢話。唉,但眼下老夫委實硬不起這個心腸,須得叫你惹我生氣,再動手不遲。」當下試探道,「這人內功如此高明,你很佩服么?」
他心忖修鍊這「破壞神之蛇」的人乃是大奸大惡之徒,梁蕭只消答一個「是」字,自己必然大怒,立馬就能取他性命。故而話一出口.便目不轉晴盯著粱蕭雙唇。
梁蕭一皺眉,搖頭道:「天下間讓我佩服的不過四人,此人決不在其內。」公羊羽大失所望,隨口問道:「哦,是哪四人?」
「其中之一是位大和尚,他義氣衝天,敢作敢當。梁蕭佩服的人中,他算第四。」
「你說的是九如和尚?」
「先生也認得他?」
公羊羽冷哼一聲,答非所問道:「那麼第二人呢?」卻聽梁蕭道:「第二人卻是了情道長。至於為何,也不消說了。」公羊羽聽得連連點頭,笑道:「這個自然,她排第一對不對?」梁蕭搖頭道:「她排第三。」公羊羽面色一沉,心道:「我倒要瞧瞧誰排在她前頭。」
卻聽梁蕭又道:「我第二佩服的是一位小姑娘。」公羊羽眉頭大皺,心道:「一個小女娃兒,焉能與慧心比肩?」想著怒哼一聲。
卻聽梁蕭嘆道:「這位小姑娘身患不治之症,卻不自暴自棄,樂於助人,若然無她相助,便無梁蕭今日。」公羊羽聽到這裡,神色略緩,微微點頭。只聽粱蕭又道:「至於梁蕭最佩服的人,卻是個大元的官兒。」公羊羽眼中精光一閃,勁透雙手。
梁蕭續道:「此人姓郭名守敬,他一心興修水利,精研曆法,成就千秋之功,遺惠百世之民,故而梁蕭佩服的人中,他算第一。」
公羊羽聽到此處,怒氣漸平,點頭道:「若真如你所說,此人無論在元在宋,均是叫人欽佩。」他嘴裡如此說,但梁蕭佩服者中竟無自己,心頭總有些不是滋味。
忽聽梁蕭道:「先生的武功才智梁蕭都是極欽佩的,可惜先生拋妻棄子,不顧親情,卻又叫粱蕭不太佩服了。」
公羊羽勃然大怒,但轉念一想,若然因此殺了梁蕭,豈不自顯心虛,便將一腔怒火生生壓下,冷笑道:「你小娃兒乳臭未乾,又懂什麼。」心中卻想著:「這小子狡猾無比,莫非已瞧出老夫心思,裝模作樣,叫我尋不著把柄。」轉念又想,「我何必自己動手,叫他乖乖自盡,豈不更好了」
他沉吟一會兒,忽道:「小子,你隨我來。」說罷轉身就走,梁蕭只得舉步跟上。
公羊羽來到村頭一株蒼松下。此時天光已白,四野亮堂。他一掌擊在松樹樹榦上,松針頓如下雨一般,簌簌而落。公羊羽大袖一揚,袖間似有無窮吸力,那千百松針頓時聚成一線,收人他大袖之中。
公羊羽收完松針,說道:「小子,我若出手殺你,未免勝之不武。石公山上,你我賭約未竟,而今不妨續上一續。」
梁蕭雙眉一挑,只見公羊羽大袖再揮,袖間松針嗖嗖射在黃泥地上,少頃便擺成一個圖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
公羊羽問道:「你認得么?」粱蕭神色微變:「認得,這是天地玄黃陣,莫非宋軍陣勢,卻是出於先生手筆。」
公羊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你在石公山頂大放厥詞,說什麼『此陣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萬之兵如拈一芥,,想必也有點兒見識。如今我這陣圖之中,一枚松針便算一個軍士,你若破得此陣,我便饒你不死,你若敗了,便自己抹脖子了賬。」
梁蕭審視那陣勢半晌,搖頭道:「可惜我沒有收發鬆針的本事,如何與先生比斗?」公羊羽笑道:「這個不難,以你眼下修為,我說一說,你便會了。」
他心想梁蕭難逃一死,無須藏私,便拈起一枚松針道:「我這法子叫做『碧微箭』,以碧針為箭,內力為弓,將這松針射出便是。」他見梁蕭神色疑惑,便道:「不明白么?我且問你。弓能射箭,卻是因何?」
梁蕭精於騎射,深明弓箭特性,便道:「弓背剛硬,弓弦柔韌。只消左手緊握弓背,右手拉開弓弦,便能將箭射出。」
「不錯,一張弓里有剛有柔,你的內力可有剛柔之分?」
梁蕭恍然道:「先生之意,是以剛勁為弧,柔勁為弦,松針為箭。」
公羊羽頷首道:「你這混賬小子,心思卻還不笨。」梁蕭沉吟片刻,道:「如此說來,這功夫和蕭千絕的『弓弦勁』倒有些相近。」
公羊羽兩眼一翻,啐道:「放屁,什麼叫有些相近?哼,碧微箭是碧微箭,跟弓弦勁全無關係。」說到這裡,又哼一聲,「就算有些關係,那也是蕭老怪參得野狐禪,不算正道。他以身子為弓,我以氣機為弓,上達天道,二者境界,相去不可以道里計。老子說:『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
損之,不足者補之。』又道:『將欲翕之,必固張之』。碧微箭的訣竅便在於此,比之『弓弦勁』那等狗屁功夫,高明一百倍也不止。」
公羊羽罵了一陣,一吐心中悶氣,才又細說如何走脈,如何運勁。梁蕭悟性本高,抑且華山之後,他歷經陰陽龍戰之劫,內力兼具陰陽剛柔。聽罷公羊羽的話,拈起一枚松針,加以五成剛勁,五成柔勁,剛勁外張,柔勁內斂,倏忽二勁相交,只聽「嗖」的一聲,那枚松針應聲飛出,插人泥里。
公羊羽點頭道:「孺子可教也。記清楚了,外剛內柔謂之出,外柔內剛謂之入。」
梁蕭一點頭,呼地一拳擊上蒼松樹榦上,松針簌簌而落,他這掌卻與適才相反,柔勁外吐,剛勁內收,其勢便似倒轉長弓,弓背在內,弓弦在外,將箭反射回來一般。百餘根松針被他掌力一引,頓然射將回來。梁蕭袖袍一攏,盡皆收入袖底。
公羊羽悠悠道:「說起來,這道理也並非局限於松針傷人,來日若你內力臻達化境,吹秋毫,射微塵,那也未嘗不可。不過你若有幸臻此境地,天下之間,怕也無人是你敵手了。」
梁蕭聽出他話中的遺憾之意,微微苦笑,勁分剛柔,松針自袖中射出,也排出一個陣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
公羊羽目光一閃,冷笑道:「你也用這個?」
「天地玄黃陣』乃百陣之王,無破之法。除了以彼攻彼,再無良策。」
公羊羽冷笑道:「算你小子有些見識。」一揮袖,地上松針如被風吹,玄天二十四陣運轉開來:「立春陣」若殷雷滾滾;「雨水陣」如斜風吹雨;「驚蟄陣」蛟龍擺尾;「春分陣」自分陰陽;「立夏陣」奔騰似火,「芒種陣」銳如麥芒,「小暑」、「大暑」前後勾連,「小雪」、「大雪」左右仿徨;「霜降陣」若六合飛箱,無所不至;「寒露陣」似葉間露水,聚散無方。一時間,陣形依四季變化,分進合擊。
梁蕭也拂袖轉動「玄天二十四陣」,但方位頗有不同。「冬至陣」對上公羊羽的「夏至陣」「秋分」對「春分」,「大雪」對「小暑」,「處暑」對「清明」,「寒露」對「穀雨」。玄天二十四陣合節氣之變,自有陰陽生克,公羊羽陣法遭克,頓然凝滯。
梁蕭再一揮袖,「成土陣」從正北出,「隱土陣」自東北來,「晨土陣」自東南出,「滔土陣」從西南來。一時後土九州九陣各依方位,紛紛殺出。
公羊羽冷笑一聲,大袖輕揮,玄天陣散至兩冀,九州九陣居中突出。所謂南火克西金,他以正南「深土陣」抵擋梁蕭西方的「並土陣」;東木鎮北水,以正東「信土陣」抵擋梁蕭正北「成土陣」。其他七陣,也各依五行克制。其勢便如白鶴展翅,縹緲間暗藏殺機。
梁蕭識得這是「天地玄黃陣」中「玄黃九變」之一的「鶴翔之變」,當下雙眉一挑,揚聲道:「虎踞之形。」
他內勁到處,後土陣內收,玄天陣外突,形如一隻踞地猛虎,與衝天白鶴遙相對峙。公蘋羽深知攻不可久,斗得片刻,陣勢內斂,變「品質之勢」。
、蟲質為龍生九子之一,幼時其形如龜,成年後脫掉外殼,化龍而去。這一變寓攻於守,後續變化甚多。梁蕭即變為「風翥之勢」,易守為攻。公羊羽立成「黃龍之變」,玄天、後土二陣忽前忽後,勢若神龍,不見首尾。梁蕭陣變「玄龜之形」,任其來回衝擊,不動如山。
兩人雖以內力遙遙駕馭松針,斗得實則卻是智謀。「玄黃九變」頃刻變完,二人又另創新陣,彷彿弈棋一般。「玄黃九變」好比定勢布陣,布陣已畢,再隨機應變,各出新意。只不過這比斗陣法,蘊含許多五行生剋、八卦九宮之理,較之棋理卻又繁複許多了。
公羊羽越斗越驚,心道:「這小子年紀輕輕,算學怎地如此了得。此陣他不過初涉,我卻鑽研多年,卻占不得半點便宜。」殊不知梁蕭也是窮思蠍慮,不敢疏忽半分。初時他不過為求自保,後來漸得妙趣,於學問之專註,反倒勝過關切自身性命了。
二人均為當世一等一的聰明人。此番鬥智,真可謂棋逢對手。初時變陣尚且疾如狂風,斗到艱深處,漸漸放緩,各各整眉苦思,過得一時半會兒,方才各出袖風,交換一輪變化,變到山窮水盡處,又才各自托腮長思。直到一方萌發靈感,重又變陣應對。
如此鬥了兩個時辰,勝負未分。忽聽得西方山中傳來一聲鷹唳,尖細悠長,久久不絕。公羊羽雙眉一動,微有不耐之色。
那鷹唳響良久,仍不見歇。公羊羽倏地站起,一揮袖,兩枚碧松針射向梁蕭。梁蕭沉浸於陣法之中,不防他突然出手,「膻中」、「神封」兩穴一麻,頓被制住。
只聽公羊羽笑道:「陣法呆會兒再斗不遲,那兩個賊貨斗得許久,也不知勝負如何,咱們先去瞧瞧熱鬧。」
梁蕭被他提在手裡,只覺耳邊風響。眼前景物一閃而沒。公羊羽起落如飛,轉瞬奔出數十里路程。
到得一處山坳,公羊羽躍上一塊巨石,笑道:「到啦!」說罷將梁蕭放下。梁蕭定睛望去,只見遠處群山,翠峰橫空,雲環霧繞,不見天色;近處則是一片蘆葦盪,蘆花搖曳,好似堆銀積雪一般。盪邊立著一黑一白兩個人,黑衣的是蕭千絕,白衣人則五旬年紀,鼻高目深,面白無須,嘴唇薄似刀削,白髮一絲不亂,如佛陀般堆在頭頂。
梁蕭見這人怪模怪樣,不類中土人士,又見他身邊坐著一名元軍兵土,氈帽已脫,黑髮落至腰間。他這一瞧之下,只覺心中劇震,若非穴道被制,幾乎立時便要大叫起來!敢情那元軍兵士不是別人,竟是阿雪!
梁蕭驚駭之餘,再一細看,卻見她渾身僵直,愣在當場,就似一個石人。那白袍人唇邊橫著一支血紅長笛,鷹唳聲正是從那笛中激發出來。
只見天空之中,七八隻蒼鷹、鷂子發出凄厲嗚叫,與兩隻禿鷲斗得羽毛亂飛。那兩頭禿鴛悍勇無比,一啄一抓,便有一隻鷹鷂墮下。梁蕭想起母親曾說少時養過兩隻禿鷲,想來便是這兩隻了。
隨那白袍人笛聲高起低伏,四面八方時有山鷹岩隼飛至,片刻間已不下數十隻,團團圍住那兩隻禿鷲,亂啄亂抓。
梁蕭暗暗吃驚:「難不成這人竟能以笛子驅策鷹隼?」
只見那兩頭禿鷲漸漸寡不敵眾,頭翅中爪,身形搖晃,鳴聲凄厲。銀袍人笛聲忽地一揚,數十隻鷹隼、鷂子一擁而上,嚎爪齊施。只見半天中血雨紛飛,那兩頭禿鷲轉眼便被扯得七零八落。
蕭千絕見狀,八字眉向下一聳,怒哼一聲。白袍人歇了笛聲,揚聲道:「蕭老怪,你不是說這兩隻禿鷲長空無敵么?而今輸了,還有什麼話說?」說罷哈哈大笑,笑聲中隱有噝噝異響。
梁蕭聽得耳熟,心道:「原來一早先聽到的怪笑聲便是他的。」
蕭千絕冷然道:「好,這一陣算我敗了。說好了,先斗鳥兒,再比武功,賀陀羅,有本事的,這次便不要再逃。」
白袍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但見蕭千絕作勢欲上,他忽地橫笛於口,發出一串清亮鷹唳。
只聽呼啦拉一陣亂響,漫天鷹鷂呼嘯而下,齊向蕭千絕撲來。梁蕭心頭凜然:「這人真有御鷹之能,卻不知是何來路?」
蕭千絕見群鷹撲至,大喝一聲,雙掌揮舞。要時間,半空中似有無形刀劍飛舞,那些山鷹、岩鷂紛紛折翅斷頭,當空落下,未死的掙扎亂飛,卻無一個近得蕭千絕身側。
頃刻間,漫天鷹隼盡遭屠戮,僅存一隻山鷹,驚惶著展翅欲飛。忽聽一聲虎嘯,一頭黑虎從側旁林中躥出,縱起一丈來高,自半空中將那隻鷹撲將下來,按到地上時,已然不活了。
賀陀羅噝噝笑道:「蕭老怪,你的『天物刃』越發凌厲了。」蕭千絕兩眼一翻,冷笑道:「屁話少說,還我鷲兒命來。」
他身形一晃,逼近三丈,賀陀羅手足不動,人卻橫飄兩丈,讓過蕭千絕一掌,笑道:「蕭老怪少安毋躁,再讓你見識見識。」
他橫笛於口,吹奏起來,此次卻是嘰嘰喳喳,尖細嘈雜。梁蕭忖道:「這是什麼鳥叫,好生耳熟。」
蕭千絕聞聲止步,冷笑道:「好,老夫就再瞧瞧。」當下凝立不動,刷刷刷又是三掌。賀陀羅雖在數丈之外,已然左右閃避,退到十丈處,臉色雖不大自然,口中兀自吹奏不絕。
一時間,只聽四周嘰嘰喳喳,應和之聲大起。梁蕭但覺天色一暗,抬眼瞧去,就見空中出現無數麻雀,如一片灰麻雲彩,向這方飛快移來。梁蕭恍然大悟:「這人吹的是麻雀叫聲。」
卻見那些麻雀便似瘋了一般,快如利箭,嗖嗖嗖從天而落,射向蕭千絕。蕭千絕掌風到處,麻雀屍身猶如雨落,但一群墮地,二群又至,前仆後繼,渾然不知死為何物。
蕭千絕初時出掌尚且從容,漸漸越變越快,使到後來,雙掌此起彼落,疾如風輪。但那麻雀仍然越聚越多,遮天蔽日、鋪天蓋地,好似整個黃山的麻雀均向此地聚集而來。
麻雀聚集已多,經那賀陀羅笛聲催促,分作兩群。一群裹著蕭千絕,密密層層,猶如鐵桶一般。另一群則沖向那頭黑虎,尖嘴亂啄。黑虎厲聲咆哮,揮爪搖尾,但那麻雀無孔不人,黑虎顧首難顧其尾,不多時,便聽得一聲嚎叫,黑虎雙眼流血,驚慌中拔腿欲逃。但群雀窮追不已,對準它爪牙不及之處,啄得血肉飛濺。黑虎奔出二十來丈,口中厲吼變成聲聲哀嚎,驀地四爪一軟,癱在地上。
蕭千絕的「天物刃」掌風雖厲,但遇此怪異情形,也覺無法可施。麻雀本是百鳥之中至為低賤弱小者,但因數量太巨,一旦聚集,威力之強竟是遠超鷹隼。蕭千絕殺透一層,又來一層,只殺得地上雀屍堆積盈尺,而那頭黑虎卻為群雀啄食,血肉已盡,只余白骨了。
梁蕭縱然統領千軍萬馬,馳騁疆場,但見此情景,也覺心寒。
忽聽蕭干絕一聲大喝,呼呼數掌,將雀陣衝出一個口子,身若一朵黑雲,徑向蘆葦盪飄去。
梁蕭見他使出這路輕功,也不由暗贊一聲好,揣度道:「無怪他往蘆葦盪去了,此時除了鑽人水中,委實擺不脫這些怪鳥。」
誰料蕭千絕貼著蘆葦尖滑出三百步之遙,並不人水,而是落在對岸,手裡卻多了一桿蘆葦,色澤淡綠。
蕭千絕眉間含煞,將蘆葦摘枝去葉,便成一支蘆管,湊到嘴邊,嗚嗚咽咽吹奏起來。蘆管聲本就凄怨哀絕,再經蕭千絕內力催逼,更是摧人肝腸。
梁蕭只覺眼角一酸,但他此時已非吳下阿蒙,一念方起,便悚然驚醒,忙以《紫府元宗》中的「洗心入定」之法,凝神守一,抗衡蘆管之聲。
蘆管聲升起,與賀陀羅的笛聲糾纏一處,麻雀被這一擾,無所適從,撲稜稜一陣拍翅,繞著同類屍體上下亂飛,哀鳴一陣,四面散去。
這一陣委實血腥慘烈,梁蕭眼看群雀散盡,長吐一口冷氣,頗有撥雲見日之感。他暗暗心道:「蕭千絕這釜底抽薪之計委實高明,麻雀因笛聲而起,笛聲一破,雀陣自然破了。」
雀陣雖破,蕭千絕卻不敢大意,蘆管聲更是哀怨,如離人夜哭,怨婦悲吟,繞樑穿雲,千迴百轉,凄傷之意布滿山谷。賀陀羅則變出百鳥之聲,鶯語關關,黃鸝啾啁,乃至鴉鳴鶴唳,變化無窮。
兩人樂聲皆以內力催逼,搖魂動魄,十分難當。梁蕭以「洗心入定法」抵禦,始能無虞。凝神間,忽聽嚶嚶之聲,不覺一驚,張眼望去,只見阿雪如梨花帶雨,哭得哀切至極。
敢情蕭千絕蘆管樂聲太過凄傷,阿雪聽得難過至極,血氣上沖,突破禁制,哭出聲來。但禁制又未能全解,是以她雖欲號啕大哭,卻又覺中氣不足,只能嚶嚶啜泣,胸中哀痛越積越厚,宣洩不得,漸漸面色發白,雙目失神。
梁蕭心知如此下去,阿雪勢必傷心而死。但他苦於穴道被制,無法施援,情急間運功沖穴。但「碧微箭」何等厲害,他連沖數次,均然無功。
正當此時,忽聽公羊羽大笑一聲,聲震林谷,繼而盤膝坐下,撤出青螭軟劍.橫於膝上,屈指勾捺劍身,叮叮咚咚,竟有切金斷玉之聲。
只聽公羊羽哈哈笑道:「蕭老怪,子日『哀而不傷』,你這蘆管吹得亂七八糟,叫人聽不下去。」說著以劍代琴,挑引徵羽,按捺宮商,琴音婉妙處,竟不啻於烏桐冰弦、古今名琴,曲調歡快跳脫,令哀苦之意為之一緩。只聽他應樂唱道:「野有死腐,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朴檄,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兮!無使也吠。」
這首《野有死腐》出自《詩經》,講的是在荒野之中,女子懷春,男子上前挑逗的情趣。是以曲中春意洋洋,天然生髮。
公羊羽唱罷這首,曲調一轉,又唱道:「女日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這首《女曰雞鳴》講的是一男一女午夜偷情之事,輕佻婉約,情意靡靡。
這兩首曲子一響,頓將蘆管聲沖得七零八落,阿雪胸中怨意大減,不知為何,竟覺面紅耳熱,遐思紛紜,芳心可可,儘是梁蕭的影子。
賀陀羅忽地歇住鳥笛,噝噝笑道:「原來公羊兄也是我道中人。所謂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洒家年少慕艾,追求美色,那也是五日無之的。」
他於漢詩原本所知不多,此時得以賣弄,大感得意,瞥了阿雪一眼,嘴角露出笑意。梁蕭卻大大皺眉,心道:「這廝少說也有四五十歲,怎麼還自稱年少慕艾,未免太過無恥。」
公羊羽微微一笑,忽又唱道:「新台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蓬搽不鮮。新台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蓬搽不殄。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賀陀羅聽出這曲中似有嘲諷之意,卻又不明就裡,正自皺眉。忽聽公羊羽笑道:「賀臭蛇,你可知燕婉之求,蓬搽不鮮。是什麼含義?」賀陀羅笑道:「這句言辭古奧,洒家漢文粗通,可不大明白。」
公羊羽眨一眨眼,哈哈笑道:「簡而言之,燕婉之求,蓬搽不鮮,也就是癩蛤蟆吃天鵝肉,自不量力的意思呢。」賀陀羅面色一沉,乾笑道:「敢情公羊兄罵洒家是癩蛤蟆了?」公羊羽笑道:「不錯不錯,老子連罵你三句癩蛤蟆,你卻一概不知,這叫不叫對牛彈琴?哈哈哈哈……」賀陀羅面色難看至極,重重哼了一聲。
兩人對答之際,蕭千絕的蘆管聲忽地一轉,哀怨之意略減,綿綿之情大增。公羊羽聽得一愕。
敢情蕭千絕吹的正是一曲《兼葭》:「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首曲子,專道一名男子歷盡無數險阻,追求心中愛人。公羊羽本有心魔,一聽之下,大生共鳴。
要知他遍天下尋找了情,自覺所受苦楚,即便《兼霞》之詩也不足形容其萬一,頓時自憐自傷,甚覺迷茫。
蕭千絕將《兼葭〉吹完一遍,再吹一遍。公羊羽聽得人耳,指下曲調竟也漸漸變作《兼葭》的調子:「兼葭萋萋,白露未唏,所謂伊人,在水之渭;溯徊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此時他與蕭千絕以琴音相鬥,只此一瞬之間,心與曲和,雙眼中漸生狂熱。賀陀羅瞧出便宜,心道:「此人武功才智俱是洒家勁敵,此時不除,更待何時?」當即橫過鳥笛,發出睢鳩之聲。
睢鳩乃是情鳥,雌雄相守,終生不棄。其叫聲婉轉哀怨,宛如煽風點火一般,令蘆管威力倍增。
公羊羽聽著蘆管鳥鳴,心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恍惚間只見了情白衣赤足,青絲委地,俏生生立在雲水之間,笑顏清甜嫵媚,令人血為之沸。
公羊羽定定瞧著前方,雙眼裡忽地流出淚來,雙手一揮,高叫道:「慧心,你為何躲著我,為何躲著我呀!你可知我尋你的苦么?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溯徊從之,道阻且長……」他平日自怨苦,但囿於身份,始終藏在心裡,此時忽而噴薄而出,竟是一發不可收拾。
梁蕭見公羊羽如此模樣,心中大急,但那兩枚松針始終梗在穴道之間,無法沖開。情急中,他靈機一動:「方才公羊先生不是教了我『碧微箭』么?外剛內柔謂之出,我何不以外剛內柔之勁,將這兩枚松針射將出去?』』
一念及此,他內力運至「膻中穴」處,剛勁在外,柔勁在內,倏地引弓而發,只聽「哧」的一聲輕響,松針離體飛出。梁蕭大喜,如法炮製,將「神封穴」上的松針逼了出來。
此時間,公羊羽已然神志不清,手舞足蹈,反覆叫著「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業已到了瘋狂邊緣。
梁蕭不及多想,一躍而起,一掌按在公羊羽「玉枕穴」上,真氣注人督脈,直抵大椎,大喝一聲。
這法門出自《紫府元宗》的《入定篇》,要知修道者初入定時,多有雜念,一招不慎,便有走火人魔之患,因此身邊多有師尊護持,待其人魔之際,便以此法喝轉。公羊羽此時情形,與走火入魔本相彷彿,是以立竿見影。公羊羽聞聲一震,靈台頓轉清明。
蕭千絕與公羊羽仇大怨深,本擬趁此千載難逢之機,將這生平強敵激得癲狂而死。不料緊要關頭,被梁蕭橫插一足,眼見公羊羽眸子忽轉清明,頓知功敗垂成,心中惱怒無比,力催蘆管,欲趁公羊羽立足未穩,攻他個措手不及。賀陀羅也是一般心思,鳥笛聲越發激烈。
公羊羽既已醒轉,當此兩面夾擊,暗叫不好,當即歸真守一,盤膝坐倒,左手鼓動軟劍,疾奏《風雨》之聲,抵擋蕭千絕的蘆管,右手摘下腰間紅漆葫蘆,「咚咚」敲擊岩石,聲不離宮商之調,暗合《鴟鴉》之曲,抵擋賀陀羅的鳥笛。但他癲狂之時,心力消耗太劇,仍未緩過氣來,兼之以一敵二,備感吃力,不消片刻工夫,頭頂已是白汽蒸騰,倏忽間,「噗」的一聲,酒葫蘆破成兩半,再一瞬的工夫,指尖掠過劍鋒,皮破血流。
梁蕭見狀,縱身上前,揮掌拍向賀陀羅。賀陀羅見他年紀甚輕,掌風如此凌厲,微覺吃驚,但他斗到緊要關頭,無暇理會,也不見他晃身,人便已在一丈之外。
梁蕭一掌落空,心中凜然。身形一轉,忽地掠出丈余,將阿雪抱在懷裡,阿雪見了他,歡喜無限,秀目中頓時淚光漣漣。賀陀羅見狀,眉間透出一股煞氣,偏又不便抽身,惟有恨恨瞪視。
梁蕭見三方越斗越緊,當即撕下衣服,塞住阿雪雙耳,呼呼呼又是三掌,掃向蕭千絕。蕭千絕凝然不動,待得梁蕭掌風到時,他衣袍一脹一縮,將來勁從容化去。
梁蕭暗暗吃驚,想要上前纏鬥,但又放不下阿雪。但若不阻止二人,公羊羽必敗無疑。兩難之際,忽聽一記鐘聲悠悠傳來,渾厚洪亮,搖山動谷。只聽有人朗朗笑道:「兩個打一個,不要臉,哈哈,不要臉……」笑聲中,嗡嗡鐘鳴不絕,聲聲敲在蕭千絕樂聲起承轉合的空隙處。
蕭千絕一時不防,幾被鐘聲攻得散音走板,只得棄了公羊羽,忙催蘆管抵禦鐘聲。
公羊羽騰出一隻手來,念到方才的狼狽苦況,雙眼圓瞪,揚聲道:「賀臭蛇,先時的不算,咱們一個對一個,再來比過。」
他積了一腔惡氣,盡皆發泄在賀陀羅身上,雙手以劍代琴,奏起一曲《殷武》:「撻彼殷武、奮伐荊楚……」那殺伐之氣,凜凜然直衝霄漢。賀陀羅不敢怠慢,也以百鳥之聲應對。
霎時間,又聽一聲長笑。梁蕭舉目望去,只見山道盡頭,九如肩扛銅鐘,闊步行來。那口鐘較之寒山寺大鐘小了一半,略顯破爛。九如舉棒連敲,發出嗡嗡巨響。
他瞧見梁蕭,當下笑道:「小傢伙,好久不見了。」梁蕭抱拳道:「大師豪邁如故,可喜可賀。」九如哈哈笑道:「小於倒是嘴甜。也罷,待和尚事了,咱們敞開肚皮,大喝三百杯。」
不待梁蕭答話,他目光一轉,又盯著賀陀羅,笑道:「賀臭蛇,和尚遇上個老相識,敘了敘舊,是以來遲。哈哈,你想我不想?」說話間「刷」的一棒,當頭直擊賀陀羅。
在梁蕭看來,這一棒平白直人,並無奇特之處,但賀陀羅卻甚為忌憚,飄退丈余,將鳥笛收人袖內,冷笑道:「老賊禿,死纏爛打么?」九如笑道:「死纏是你賀臭蛇的本行,爛打才是和尚的能為。所謂打蛇打七寸,牽牛牽鼻子。哈哈,可惜你賀臭蛇不是道士,要不和尚須得找根繩子,牽你一牽。」他口裡說笑,手中木棒飛舞,鋪天蓋地。
賀陀羅閃身飄退,豎眉喝道:「老賊禿,天地雖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洒家從未招惹過你。當年你將我趕出中原,也就罷了,如今我才回中原,你就追了洒家幾千里,這算什麼道理?」
只聽「嗡」的一聲,九如將銅鐘重重擱下,烏木棒就地一戳,冷笑道:「賀臭蛇,你還有臉說個『理』字?你甫人中原,便殘殺三百多人,姦淫六十餘人。無惡不作,百死有餘。」
賀陀羅哼了一聲,不耐道:「那些百姓,生來便是給洒家練功用的,殺幾個打什麼緊。至於那些女子,能得洒家垂青,那是她們的福氣,既得無邊快活,又能保住性命,可謂一舉兩得。」
九如目光如炬,在他身上轉了兩轉,呸了一聲道:「放你奶奶的臭蛇屁。」
他一棒揮出,賀陀羅扭身讓過來棒,寒聲道:「既然如此,今日有你無我。」忽從肩頭撤下一支奇形兵刃,手柄居中,四方各有尺許刀鋒,彎似殘月,冷若碧水,形同一個大大的「峨」字。
九如識得這兵刃名叫「般若鋒」,鋒利絕倫,招式詭奇,不由笑道:「掏傢伙么?」他棒法轉疾,左手一抬,大喝聲:「去。」那口大鐘「呼」的一下,向賀陀羅頭頂壓到。
賀陀羅「般若鋒」一閃,將那口銅鐘劈成兩半。九如長笑一聲,棒如快鳥穿林,透過兩月銅鐘,點向賀陀羅心口。賀陀羅身若無骨,扭曲避過,手中般若鋒滴溜溜亂轉,便如擎著一輪明月,向九如翻滾殺來。
公羊羽平生自負,既見九如出手,不肯再彈琴擾亂。
他轉眼凝視蕭千絕,嘿聲道:「賀臭蛇有老和尚作陪,咱們也該了斷了斷了。」蕭千絕歇住蘆管,冷冷道:「正合我意。」「意」字猶未落地,公羊羽大袖飄飄,軟劍已到他面門。
蕭干絕身形略晃,雙掌忽刀忽劍,忽槍忽戟,一瞬間變了七八種兵器招式,擋住公羊羽狂風般一輪劍勢。公羊羽殺到得意處,縱聲長嘯,劍若風吹落花,月照流水,出乎性情,任乎自然。
蕭千絕眼見徒手難以抵敵,便自袖間取出蘆管。他的「天物刃」本為內勁,要旨在於「天下萬物皆為我刃」。運之於拳掌,血肉成刀,無堅不摧;運之於紙頁草莖,便如鋼刀鐵棍。此時他將蘆管拈在指間,刷刷凌空刺出,雖只五寸長一段細管,氣勢之上,卻不下天下間任何兵刃。
天下四大高手如此捉對廝殺,世上武人終此一生,也難以得見其一。梁蕭卻覺眼花繚亂,不知從何看起:瞧九如、賀陀羅一對,則錯過公羊羽、蕭千絕;專註後者,卻又錯過前者。
那四人斗到酣處,賀陀羅閃避之際,忽見公羊羽背對自己,心生毒念,抽冷避開九如,一揮般若鋒,偷襲公羊羽。
公羊羽反劍擋住。蕭千絕不願與賀陀羅聯手,略一遲疑,便聽九如朗笑道:「蕭老怪,三十年不見,和尚還當你死了呢!」說話聲中,揮棒打來。
蕭千絕舉蘆管挑開來棒,還了一掌,冷聲道:「你老和尚活到今天,才叫稀奇。」九如嘿嘿直笑,手中棒橫劈豎打,左挑右刺,與蕭千絕以攻對攻,各不相讓。
斗不多時,蕭千絕一轉身,又對上賀陀羅,九如則與公羊羽交起手來。這四人當年均曾會過,多年不見,都想瞧瞧對方進境如何,是以頻換對手,互探底細。
梁蕭看得人神,不由忖道:「這四人到底誰更厲害些?』『他念頭方起,忽聽九如笑道:「老窮酸,你和蕭老怪、賀臭蛇不同。和尚本不想教訓你的,怪只怪你綽號不對,犯了和尚的忌諱。」
公羊羽皺眉道:「什麼綽號?」九如笑道:「有人叫你天下第一劍,劍字倒也罷了,但天下第一這四字,大大犯了和尚的忌諱。」
公羊羽呸道:「胡吹大氣,難道你是天下第一?」九如蹺起左手拇指,嘻嘻笑道:「老窮酸果然是讀書人,見識不凡。和尚不但天下第一,天上也是第一。
公羊羽見他搖頭晃腦,滿臉得意,又好氣又好笑,罵道:「無怪和尚叫做禿驢,臉皮之厚,勝過驢皮。」
他得九如解圍,心中感激,始終留手,此時被九如一激,好勝之念大起,放開手腳,徑取攻勢。
兩人兵刃皆為青黑,纏在一處,凝滯處如黑蛇繞枝,矯健處若烏龍乘雲。九如斗得興起,連呼痛快。正自大呼小叫,忽聽山外一個聲音喝道:「老禿驢,是你嗎?」聲如悶雷,震得群山皆響。九如神色一變,脫口罵道:「是你爺爺。」
那人哈哈笑道:「老禿驢,來來來,咱們再斗三百回合。」九如臉色變得甚是難看,罵道:「打個屁,和尚另有要事,不陪你胡鬧了。」忽將公羊羽晾在一邊,呼的一棒,便向賀陀羅頭頂落下。
賀陀羅較之三人,略遜半分,單打獨鬥,或能撐到六百招上下,但此時走馬換將,變數多多,甚感不慣。此時他驟然遭襲,大覺首尾難顧,被九如刷刷兩棒,逼得後退不迭。
忽聽九如炸雷般一聲:「中。」他一棒飛來,正中左肩,頓覺痛徹骨髓、轉身便逃。九如緊迫不舍。兩人一走一追,頃刻間便上一座山樑。
此時,忽地一條人影憑空閃出,截住九如,嘻嘻笑道:「老禿驢,咱們打過,咱們打過。」他邊說邊拳打腳踢,招式竟高明至極,以九如之強,也惟有止步對敵。
公羊羽、蕭千絕均有訝色。他二人方才與九如交過手,深知這和尚厲害至極,誰想竟被來人赤手空拳逼得團團亂轉,委實叫人不可思議。再瞧那人武功,以二人的見識,竟也瞧不出是何來歷。
卻見二人疾如星火般鬥了二十餘合,九如一棒逼退來人,一縱身躍到山樑之後。
那人哇哇怪叫道:「哪裡走?再打過,再打過……」叫喊聲中,一個筋斗翻過山樑,消失不見。公羊羽和蕭千絕見這人言談舉止無處不怪,武功又高得出奇,心中均有莫大好奇,忍不住雙雙施展輕功,追趕上去。
公羊羽奔出數步,忽又停下,轉身傲立,瞪視梁蕭道:「姓梁的小子,今日你於我有援手之德,老夫若然殺你,不合道義。但你若再相助韃子,老夫就算背負不義之名,也要取你性命。」
梁蕭略一沉默,拱手道:「公羊先生放心,我梁蕭從今往後,決不再傷一名大宋百姓。」公羊羽皺眉打量他一眼,忽地一點頭,跟著蕭千絕,驚風也似地去了。
梁蕭瞧二人背影消失,心中百念起伏,回望阿雪。只見她雙頰潮紅,一對秀目燦若星子,長長的睫毛上還有點點殘淚。
梁蕭把她脈門,但覺任督二脈均澀,運內力衝擊,全然無功。他運起「碧微箭」,將內勁注入她體內,剛勁為弧,柔勁為弦,凝氣為箭,沿路射出,阿雪但覺胸口一輕,脫口叫道:「哥哥,我想死你啦。」
梁蕭正給她打通丹田禁制,聞言皺眉道:「傻丫頭,張口就死呀活的,聽著不吉利。」阿雪臉一紅,垂頭捻著衣角。
卻聽粱蕭道:「你怎麼來這裡的?」阿雪眼眶一紅:「我……我聽胡老萬說你追公羊先生和蕭千絕去了,心裡一急,就打馬出城來找你。」
梁蕭怒道:「胡老萬這個大嘴賊貨。回去我抽他大耳刮子!」阿雪急道:「哥哥,你可別打他,若他不說,我豈不更加擔心。」
梁蕭白她一眼,道:「擔心又管什麼用?那你是怎麼落到那白衣人手裡的,他……他有沒有欺負你……」說到這句,嗓子一哽,忙又道,「罷了,若你不好說,就當我沒問過,不說也罷。」
阿雪搖頭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糊裡糊塗就到這裡了。也沒什麼不好說的,我都告訴你吧。」粱蕭心頭一酸:「我這個傻妹子,大約被人欺辱了,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他按捺住心中難過,說道:「阿雪,你揀不打緊的說,不快活的事就別說了,最好今後想也不想,就當沒發生過。」
阿雪怪道:「什麼叫就當沒發生過!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那會兒我騎著馬出城,也不知東西。正跑啊跑的,忽就覺馬身一沉,似乎有人坐到我後面。」梁蕭忍不住問道:「是那白衣人么?」
「是啊,但我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可一轉頭,就覺他在我耳邊吹氣,怪痒痒的。」她說到這裡甚覺羞赧,臉上像蒙了塊大紅布。
梁蕭皺了皺眉,遲疑道:「後來呢?」
「後來啊,我就反掌推他,不料又打了個空,收掌時,他又在我耳邊吹氣,邊吹邊笑,還說:『小姑娘,你會武功啊,很好很好。』我又害怕,又奇怪,忍不住就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小姑娘,我穿的可是男人衣服。』他就嘻嘻笑,說道:『洒家這雙眼,看一根汗毛就知道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你這麼好看的小姑娘,洒家到了中原,也沒看見一個,即便見了,也不會武功。』我聽他又說又笑,不知為何,心裡就覺不舒服,便道:『你別坐在我後面,會壓壞馬兒的,再不下去,我可要打你了。』他就笑道:『好啊,你打,打得著我,我就下馬。』說著伸手在我臉上摸了一下。」說到這裡,她臉上更紅,幾乎抬不頭來。
梁蕭面沉如水,搖頭道:「阿雪,不說了吧,我不想聽。」阿雪蹙眉道:「後面的事情可奇怪了,哥哥你不聽太可惜啦。」不待梁蕭答話,又說道,「當時我一生氣,就回頭推他,但我一回頭,卻看不見他,一轉身,他又在我耳邊吹氣,還說一些古古怪怪的話,我也不大明白。就聽他老是誇我好看,哥哥,你說,他是不是盡說瞎話,比起柳姑娘啊,主人啊,還有阿冰姐姐、阿凌姐姐,我可丑得緊啦。」
梁蕭望著她瑩白如雪的嬌靨,嘆道:「好啦,不說這個,我們回去吧。」阿雪不解道:「為何呢?後面還有很多怪事,我都沒說呢。」
梁蕭心頭一痛:「或許讓她說出來,大哭一場,更加好些。」於是澀聲道:「好,你說,我慢慢聽著。」
阿雪「嗯」了一聲:「就在我趕不走他、著急的當兒,忽聽身後傳來『噹啷啷』的鐘聲,就和剛才那老和尚的鐘聲一樣。那白衣人重重哼了一聲,說道:『該死的賊禿,趕你……你奶奶……的喪。」』她說完這句,臉一紅,忙道,「哥哥,這句話可不是我罵的,是那白衣人罵的。」
梁蕭皺了皺眉,卻沒作聲。阿雪又續道:「他罵了兩句,忽然就點了我的穴道,嘻嘻笑道:『小姑娘,借你馬兒使喚使喚。』說完就搶過韁繩,打馬狂奔。跑了好一陣才歇下來,帶我下馬,解開我的穴道。
「我這才看清他的樣子,有些害怕,又怕耽擱時辰,尋不著你,就急得直哭。那個人卻笑著說:『不要哭啦,咱們找個舒適的地兒,洒家讓你大大歡喜。』我就說:『我找不著哥哥,怎麼都不歡喜。』那人又笑:『找什麼哥哥啊,呆會兒你歡喜了,叫我哥哥都來不及呢。』
「我聽他說話古古怪怪,心裡不快,就說:『我才不叫你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一個哥哥。』那人笑道:『呆會兒可由不得你。你生得這樣好看,又是處子,還會武功,做酒家的爐鼎,再好不過啦。」
她說到這裡,蛾眉一蹙,問道:「哥哥,什麼叫爐鼎?」梁蕭也不大明白,便道:「總之不是什麼好話。」
「我也覺得不是好話,那人邊說邊瞧著我,眼神十分奇怪,忽就站起來,拉著我往林子里走。我掙扎不開,正覺焦急,忽然又聽鐘響。那人一呆,怒道:『他媽的臭賊禿,就不叫人安逸。』接著又罵了好多髒話。嗯……哥哥,我都說不出口,不說好么?」
梁蕭隨她說話,一顆心忽上忽下,此時聞言,說道:「不光不要說,更不能記在心裡。」阿雪點頭道:「嗯,他一邊罵人,一邊抓我上馬,但每次停下,就聽後面鐘聲傳來,他很生氣,又似有些害怕,一聽鐘聲,立馬就走。」
梁蕭長長鬆了口氣,心道:「定是九如大師在後面追趕,賀陀羅抓到阿雪也無暇作惡,至於九如大師手持大鐘,料是為了剋制他的鳥笛?』』
卻聽阿雪續道:「就這麼奔了一整日,最後把馬兒也跑壞了。那人就丟了馬,帶我步行。走了一段路,忽見前面來了群大元軍土,他們一瞧我穿著軍服,就紛紛叫喊,讓那人放人。那人只顧冷笑,忽地制住我穴道,縱身上前,一拳一個,把他們都打倒啦。」
阿雪說到這裡,神色一黯。梁蕭忖道:「原來那些元兵是為救阿雪死的,我埋葬他們,也算報答。」他知此事已到緊要關頭,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後來還剩六個兵士,他們都很害怕,丟了武器,想要逃命,卻被那人抓回來,逼他們進村。村子里沒人,他就讓這六人砍柴燒火,洗米做飯。他吃過了飯,便叫六人靠一排站著,一拳打過去,那六人就不動彈啦。他圍著六人轉了一圈,似乎很是高興,大笑起來。」
梁蕭想了想,道:「那蕭千絕什麼時候來的?」
「那人笑罷,就對我說:『好啦,現在老和尚被我拋下,再也沒人打擾我們了……』我見他盯著我看,心中很是害怕,正想跑開,卻被他扯住衣袖。這時候,忽就聽屋頂上有人道:『老窮酸,咱倆的事須得擱一擱。,另一人說:『好說,你可不要偷雞不成蝕把米,窮酸可不想你死在旁人手上。』先前那人哼了一聲,說:『放屁。』
「我聽出是蕭千絕和公羊先生的聲音,又驚又喜,驚的是遇上他們;喜的是他們既然在,哥哥你也必然不遠了。那人一聽,臉色就變了,然後又發笑道:『老怪物、老窮酸,你們都是一派宗師,怎麼行事鬼鬼祟祟,背後跟蹤洒家。』
「就聽蕭千絕說:『什麼跟蹤?老夫不過瞧你的進境,多走了幾十里路而已。哼,你又帶了個女人,是嫌上次開封府吃的虧不夠嗎……」
梁蕭咦了一聲,道:「慢著,你說什麼開封府?」
「嗯,我記得他說的就是開封府?」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唉,胡老萬那個蠢材,什麼『活駱駝』、『死駱駝』,分明是『賀陀羅』才對。」
卻聽阿雪又道:「那人一聽,笑著說:『好啊,蕭老怪,乾脆你和老窮酸一起來,洒家也不怕。』蕭千絕卻哼了一聲,說:『你不用激將,取你狗頭,老夫一人足矣。』說完飛身跳下,一掌劈出。
「那人擋了一掌,笑著說:『咱們先比腳力。』說完抓著我,撒腿就往山裡跑,蕭千絕也追上來。
「那人在山裡繞了半天圈子,忽又停下來說:『蕭老怪,洒家帶著一人,跑起來可辛苦多啦。如今打起來,你可佔了很大的便宜。』蕭千絕就說:『好,你休息一盞茶工夫,咱們再打。』那人就說:「閑著也是閑著,先比比其他。聽說蕭老怪你有兩隻禿鷲,兇猛無敵,對不對?』蕭千絕說那又如何,那人就說:『我也有幾隻鷹兒,大伙兒比一比鳥兒,再比武功。』
「他見蕭千絕答應,就取出一根血紅的笛子,吹奏起來……」
聽到這裡,梁蕭介面道:「阿雪,後面的我都瞧見啦。」他心中感慨,此番阿雪得保清白,全賴九如與蕭千絕。前者倒也罷了,但後者施以援手,卻叫他滿心不是滋味。
兩人相對無語,坐了一陣。
良久,梁蕭方緩緩道:「咱們回去吧。」阿雪皺眉道:「哥哥,你不去追蕭千絕和公羊先生了么?」
梁蕭搖頭道:「我總不能拋下你。」說罷轉身欲行,阿雪卻呆了呆,忽地挽住他手,道:「哥哥。」
「怎麼?」梁蕭回頭一瞧見阿雪眼眶裡含滿淚水,顫聲道:「你千萬答應我,不論怎樣都不要丟下阿雪。這一天一夜裡,我想到再也見不著你,真……真想死了才好。」她說著說著,淚珠已撲簌簌落了下來。
梁蕭呆了呆,伸手給她整了整秀髮,嘆道:「傻丫頭,以後我不論去哪兒,都會帶著你的,再也不會讓你擔心。」
阿雪聽了這話,心滿意足,又覺他手指過處麻酥酥的,心兒「撲通」直跳。
梁蕭挽起她手,正要舉步。忽聽「哈」的一聲,從山樑後轉出個人來,白衣白髮,正是賀陀羅。
原來他趁九如被那無名高手纏住,藏身在灌木叢里,待四大高手走盡,方才鑽出。他忖度九如等人即便要追自己,也會向前追趕,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必讓三人撲了個空,當即轉了回來,不想正遇上阿雪和梁蕭。
他瞅了梁蕭一眼,噝噝笑道:「小姑娘,他就是你哥哥嗎?你叫得好親熱,洒家羨慕得很。要不你也認洒家做哥哥,好不好?」
梁蕭逢此強敵,急思對策。阿雪藏在他身後,膽量大了些,叫道:「你頭髮都白了,做我伯伯都嫌大,怎能做我哥哥。」
賀陀羅臉一黑,摸了摸嘴唇,乾笑道:「小姑娘你懂什麼,洒家這叫少年白,不算老的。嘿嘿,你不要我做哥哥,我偏偏要做。」阿雪蛾眉微皺,撅嘴道:「才不要,天底下我只有一個哥哥。」賀陀羅臉色一緩,呵呵笑道:「這好辦,我把你這個哥哥殺了,就只有我一個哥哥啦。」
阿雪聽得發獃,一時說不出話來。賀陀羅卻笑眯眯地瞧著梁蕭,似在思量從何處下手。忽見梁蕭眼皮一抬,笑道:「九如大師,你來得正好。」
賀陀羅被九如千里追擊,已是驚弓之鳥,聞言匆匆轉頭,卻不見半個人影。他心知上當,再一回頭,卻見梁蕭抱著阿雪,飛也似向一座山峰奔去。
賀陀羅心中惱怒,嘴裡卻噝噝笑道:「好弟弟,你倒會哄人?」他一晃身,兩個起落離梁蕭已不過十丈:「小姑娘,你想你哥哥怎麼死?是囫圇著死,還是零碎著死?若是你不跑,我倒能叫他死囫圇些。」阿雪嚇得牙關咯吱直響,話也說不出來。
梁蕭忽一轉身,鑽人一處密林,大叫道:「公羊先生?」賀陀羅笑道:「好弟弟,你又哄哥哥啦,呆會兒洒家就先割了你的舌頭,瞧是怎麼長的……」邊說邊鑽人林中。
誰想他話未說完,便覺銳風破空。賀陀羅身形后掠,雙掌拍出,卻見數枚細小物事撲簌簌落在地上,定睛瞧時,竟是數枚碧綠松針。
賀陀羅大吃一驚:「老窮酸的碧微箭?洒家分明見他與蕭老怪同路,怎地一眨眼,便繞到這裡來了?莫非他恨我屢屢暗算,故意讓這小於誘我到此,以圖報復。」他出了一身冷汗,飛也似縱出林子,厲笑道:「老窮酸,藏頭露尾算什麼好漢,有膽的滾出來,與洒家大戰三百回合。」
待得片刻,卻不見應聲,賀陀羅心中驚疑,又喝一聲:「老窮酸!」仍不聞動靜。他仔細回想,但覺那數枚「碧微箭」勁道平常,不似公羊羽往日那般神出鬼沒、勁疾非常。
他恍然大悟,連呼上當,長嘯一聲,鑽人林中,跟著梁蕭所留痕迹追出三里許,舉目一瞧,只見梁蕭背著阿雪,拽藤附葛,正在攀爬那座高峰。
賀陀羅不由笑道:「有趣有趣,乖第第,你真比泥鰍還滑啊。』,梁蕭聽得笑聲,迭聲叫苦。他使詐驚退賀陀羅之後,心忖平路之上定難撇開賀陀羅這等老江湖。是以兵行險招,瞧得山腰處有座石洞,便欲藏身其中,暗忖賀陀羅醒悟上當之後,也只會沿下方山路追趕。
此計原本出奇,誰料人算不如天算,未至洞前,賀陀羅便已趕來,但此時既已上山,便如身在虎背,欲下不能,惟有硬著頭皮向上攀登。
梁蕭越往上攀,越覺那山勢陡峭不堪,許多地方均只有少許凸石淺坑歇腳。耳聽得下方笑聲噝噝,低頭望去,只見賀陀羅步履如飛,已近山腰石洞。
阿雪聽著,驚慌道:「哥哥,他追上來啦?」梁蕭心念電轉,忽地舉劍將下方老藤斬斷。
阿雪正覺奇怪,便聽下方傳來賀陀羅的怒喝聲,轉頭下看,但覺一陣目眩。敢情只這須臾工夫,二人已至數百丈高處,下方林木岩石越見細微。賀陀羅身在山腰,只見他右手攀著岩石,兩足下蹬,如蛇般一拱一拱爬將上來,不由心中奇怪,說道:「哥哥,你瞧他爬山的樣子好怪。」梁蕭聞言一瞧,也覺驚奇。
原來,梁蕭砍斷老藤,賀陀羅惟有靠手足之力攀登,不料剛爬數丈,便覺左臂痛楚無力,這才想起不久前左肩曾挨了九如一棒。九如神力蓋世,這一棒足可擊石碎鐵,賀陀羅雖仗奇門內功卸去不少勁道,仍然傷了筋骨,此刻力攀險峰,傷勢有所加劇。沒奈何,他只得以兩腿一臂上攀。
三人越攀越高,罡風獵獵,吹得三人鬚髮橫飛。梁蕭每攀數丈,便將下方藤蔓、松柏斬斷,不給賀陀羅任何借力之物。阿雪回頭下瞧,只見下方景物越來越小,心驚膽戰,不敢再往下看,但偷眼上望時,更覺駭然。
敢情上方絕壁倚天,狀若斧劈,除了幾棵老松,幾無半點借足之處。阿雪暗暗叫苦:「倘一失足,我倆豈不摔得屍骨無存?」她驚惶一陣,旋即又想:便是摔死,也算與梁蕭死在一起,永不分離。一念及此,滿心驚恐中竟又生出幾分甜蜜來,將頭枕在梁蕭肩上,耳邊似能聽見他的心跳。霎時間,阿雪只覺置身夢裡,不論雲山松石,都變得那麼縹緲,那麼不真實。
梁蕭卻無暇顧及這些小女兒心思。他一心脫險,竟激發出渾身潛力,只顧上攀,就連雙手皮破血流,浸透藤蔓岩石也渾然不覺。
賀陀羅因無可攀附,又缺一臂,格外吃力。他爬了一陣,抬眼望去,只見上面數百丈光禿禿的,便似一面鏡子,又見梁蕭身子越來越小,好似鑽入雲里。賀陀羅心中驚怒交進:「這小子是猢孫變的嗎?怎能這般快法?」又忽覺左臂疼痛陣陣襲來,心知再不靜養,只怕日後留下病根,將來武功受損,得不償失,當下盤算:「洒家且守在山腰,待得傷好,再去擒捉他倆不遲。」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梁蕭終於爬到峰頂,四肢癱軟,坐倒在地,氣也喘不過來。阿雪掏出手帕給他抹汗,轉眼一瞧,卻見山頂不過十丈方圓,地勢平坦,正中長著一棵老松,枝幹夭矯,骨秀風神,竟將山頂覆蓋了一半,下方岩石上有一凹坑,蓄滿雨水,水清見底,苔痕宛然。
梁蕭卻不及察看山頂情形,探首下視,遙見賀陀羅一手二足,一拱一拱,竟緩緩向下滑去。梁蕭見他不進反退,大覺驚訝,轉念間,悟到其中緣故。一顆心放了下來,說道:「這大惡人一時上不來,咱們由背面下去。」
他拉著阿雪轉到崖邊一瞧,不覺大失所望,敢情其他三面,險峻之處,較之正面猶有過之,相形之下,二人上來之處,倒像是康庄大道了。
梁蕭頹然坐倒,阿雪也默默傍他坐著。
兩人沉默一陣,梁蕭忽道:「阿雪,須得將樹皮搓一根繩索,放下山去。」阿雪道:「哥哥你也累壞啦,得歇一會兒才好。」
「就怕時不我待。那賀陀羅肩傷一旦痊癒,要想上山便十分容易。」阿雪無甚主意,只點了點頭。
兩人經此一劫,睏倦不堪,靠著松樹小憩。不一時,梁蕭警覺,當先醒轉,但覺察冽罡風從東北襲來,砭肌刺骨,不由得縮了縮頸項,低頭望去,只見阿雪尚未醒轉,身子蜷縮一團,似乎冷極。梁蕭脫了衣衫,覆在她身上,背身擋住風勢。
他低頭望去,只見阿雪細黑的眉毛微微蹙起,隱含愁意,不覺心中酸楚:「她跟隨我以來,時時擔驚受怕,竟沒幾個時辰安穩過……」
梁蕭正自怨自艾間,忽聽阿雪低低喚了聲「哥哥」,待定眼看去,只見她雙眼尚閉,原是夢中囈語。
梁蕭憐惜不已,只見阿雪眼角滲出一滴淚珠,口唇微合,喃喃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里,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
那聲音雖微不可聞,卻一字字敲在梁蕭心上。他少時在「天圓地方洞」讀過這首小令,那時不大明白其中苦意,如今年事稍長,終於領悟一些。想是阿雪從韓凝紫已久,聽其吟誦,記在心裡,平時不說,夢裡卻念了出來。
阿雪想必夢到極傷心的事,念完詩句,淚水不絕流了下來。梁蕭望著她,莫名歉疚充塞胸臆。他聰明絕頂,如何不知阿雪的情愫,只是始終放不下柳鶯鶯,故而有意無意總想迴避。可如今瞧來,這傻女孩兒的痴念便如一根藤,將他縛著捆著,即便枯萎,也不會與他分離了。
梁蕭不由想道:「我攻宋是錯,留戀柳鶯鶯何嘗不是錯,她既鍾情雲殊,我又何必對她念念不忘呢?」他想到這裡,內心深處那柳綠色的影子已不再那麼分明,低頭再看阿雪時,心尖兒微微發起抖來。
阿雪張眼時,正遇上樑蕭脈脈的目光。她不知發生過何事,只覺被他這麼一瞧,便面紅心跳。忽又見梁蕭眼角若有淚影,忍不住道:「你哭了么?」梁蕭皺了皺眉,道:「傻丫頭,我哪兒會哭?你自己才哭了呢。」
阿雪心一跳,想到夢中所見,羞窘不堪,忙道:「哥哥,不是還要搓繩么?」梁蕭一驚,叫道:「哎呀,我幾乎忘了。」
當下二人剝下松樹樹皮,搓制繩索。那松樹年久日深,皮骨精堅,幸得鉉元劍鋒利,方能剝製。但搓到入夜時,繩索也不過丈余。二人忙至半夜,朦朧睡了一覺。
臨天亮時,忽聽一陣嘰嘰喳喳的喧鬧聲從山崖下傳來,二人悚然驚醒,抬眼瞧去,齊齊變了臉色。只見無數麻雀從山崖下飛了上來,一陣風般在松樹上盤旋。
忽聽賀陀羅的笑聲如鋼絲般鑽破罡風,曲曲折折探上山頂:「好弟弟、好妹子,你們還是下山來吧。要麼我一聲令下,這些麻雀可要拿你們當點心了,哈哈……」
他聲量雖不大,卻字字清楚。梁蕭聽他露了這手「千里傳音」,心中暗凜,當即運足內力,長笑道:「誰給誰做點心,可說不定?」
賀陀羅隱約聽到,心忖不顯些威風,難以威懾二人,當即吹動鳥笛。那些麻雀一聽,呼啦拉盡向樹下撲來。
梁蕭說完話,便示意阿雪靠近自己。但見群雀飛來,當即一拳打在松樹上,拳勁所至,松針簌簌而落。梁蕭一前一後呼呼拍出兩掌,前掌剛勁,后掌陰柔,便如一張無形強弓,將漫天松針激射而出。
群雀被賀陀羅鳥笛驅使,失了神志,只會向前,不知躲閃。霎時間紛紛被松針射穿墮地,但倖存的仍不畏死。梁蕭只得不斷射出松針,不消片刻工夫,麻雀屍體便已布滿山頂。
賀陀羅本想以雀陣嚇住二人,令其投降,不料吹了一陣鳥笛,仍不聞絲毫動靜。他心覺不妥,猛想起一事,倏地撤了鳥笛,厲聲高叫道:「臭小子,你會碧微箭?」只聽梁蕭笑道:「算你不笨。」
賀陀羅懊惱萬分,「碧微箭」正是他雀陣的剋星,沒想到竟被梁蕭練成。他一念及此,殺機更盛。
梁蕭逼退群雀,日夜搓制長繩,但樹皮太少,最長也只得十餘丈,抑且難以承受二人重量。梁蕭俯視四面懸崖,尋思自己若孤身一人,或能行險下去,但若帶著阿雪,定難成事。當真上山容易下山難,令他深感煩優。
到得次日午時,賀陀羅忽又吹起鳥笛,召喚群雀繞峰盤旋。梁蕭心知他必是猜到自己心思,是以擺起雀陣,封鎖下山路徑,自己在山頂穩坐,或能以「碧微箭」擊破雀陣,但若附身懸崖之時,雀陣忽然來襲,自己本領再強十倍,也惟有墮崖一途。至此攀繩下山之策,再不可行。
阿雪只須梁蕭在側,便覺心中喜樂,至於如何下山,也不去多想。她見地上死雀甚多,便拾了松樹枯枝,擊石取火,點燃一堆釋火,將麻雀剝去皮毛,以坑中積水洗凈,一根樹枝串上十餘只,烤得異香撲鼻。
有頃麻雀烤熟,她遞給梁蕭一串,梁蕭嘗了,但覺焦嫩合度,隱有松香氣味,不由贊道:「好手藝。」阿雪喜得眉飛色舞,也嘗了一隻,道:「沒料到麻雀這麼好吃。可姐姐們常說,吃了麻雀,握筆時手會發抖的。」說著微感發愁。梁蕭笑道:「只須你做的,便算渾身發抖,我也一口吃了。」
阿雪雙頰梨窩淺現,低頭笑道:「那好,以後我常做麻雀給你吃。」梁蕭嘆道:「常做就不必啦,今日也是形勢所迫。」他想到眼前困局,不由得眉頭緊鎖,煩惱間,想起公羊羽在石公山借風箏脫險的事,不由嘆了口氣,心道:「可惜此時此地,那法子也行不通。」
阿雪見他愁眉不展,滿腔歡喜也冷了下來。她痴痴望著崖外,見群鳥盤旋飛舞,甚為自在,便道:「哥哥,咱們若能變成鳥兒就好啦,再高再遠,一展翅膀就能飛到。」
梁蕭聞言,心中一動,沉吟半晌,忽而拍手大笑道:「阿雪,你說得是,咱們就變成鳥兒,飛得遠遠的,叫那大惡人再也追不上。」
他見阿雪瞧著自己,眼中儘是不解,便笑道:「你還記得我以前做過的竹鳥么?」阿雪見他笑嘻嘻的,也覺開心,點頭道:「記得,上好機括,就能飛來飛去,可惜這次走得急,忘了帶上。」
梁蕭笑道:「不打緊,咱們再做個大的,把你我帶下山去。」他目光轉到那棵老松上,估算道:「若要木材,這棵樹盡夠了。」說著拔出鉉元劍來,審視半晌,嘆道:「鉉元啊鉉元,你本是神兵利器,可惜主人無能,只好累你屈尊,做一次斧頭了。」
他說罷,忽見阿雪向著老松合十默禱,不由奇道:「阿雪,你做什麼?」
「我在向這棵樹說,大樹啊大樹,你在這裡苦苦活了千百年,可惜哥哥和我要活命,只有犧牲你啦。你若有知,我事後定然燒香拜佛,佑你往生極樂。」
梁蕭欲要發笑,但瞧著那棵煢煢老松,又覺笑不出來,不由忖道:「草木且堪憐惜,何況天下蒼生?我攻城破堅,殺人無數,又算什麼呢?」
他想著悶悶不樂,暫且按捺心事,畫圖伐木。梁蕭涉足西方算學之後,機關術更上層樓,是以這隻木鳥較之當年所造竹鳥更為精巧。他不敢稍有怠慢,晝夜兼工,即使入夜,也燃著松明火把趕造,通宵不息。
至第四日凌晨,木鳥終得完工,形若大鷹,左右翅長三丈,前後兩丈五尺,下腹裝設機輪,上方兩側均有絞柄,頭尾兩翅共有風車四部,與絞柄相連。木鳥下端有圓木輪,輪下斜擱兩條木軌,為起飛之用。
木鳥雖然造好,但其時風向不定,不便起飛,梁蕭心中更是惴惴。要知此事自古未有,稍有差池,自己粉身碎骨倒也罷了,阿雪若有長短,自己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賀陀羅白日封鎖下山路途,夜裡則在山腰石洞中運功療傷。他的婆羅門內功深湛無比,到得第三日夜裡,肩傷不藥而癒,只怕夜裡攀山失足,暫且隱忍。
這幾日,他向山裡人打聽過,身處這座山峰名為天都峰,即「天仙都會」之意,乃是黃山七十二峰中第一險峰,自古以來,鮮有能人登頂。賀陀羅當時一聽,便雄心大起,次日天色微亮,即刻出了山洞,但覺內力充盈,四肢便利,當下抖擻精神,手勾足搭,飛般向上攀援。
阿雪監視山下,她被雲霧礙眼,一時未察覺賀陀羅上山,待得發現報知梁蕭時,梁蕭俯身一看,只見賀陀羅在霧靄間縱躍如飛,距崖頂已不過二十餘丈,不由暗罵:「老賊來得好快。」
此時雖然風偏西北,不大合意,也惟有一試了。梁蕭當下攙著阿雪坐上木鳥,絞動手柄,四部風車鳴嗚鳴轉,攪得峰頂煙塵四起。梁蕭一揮劍,斬斷後方繩索。木鳥順木軌滑下,「呼」的一聲,誰料竟未飛起,卻直直向山下俯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