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冰炭加身
梁蕭聽出是胡老萬,微感吃驚,望觀外看去,只見「中條五寶」在松林邊探頭探腦,向道觀張望,此時公羊羽身為冰雪覆蓋,那五人並未看出端倪。
過得半晌,胡老千叫道:「沒人答應!老窮酸真的不在啦。」胡老百嚷道:「氣死人啦,氣死人啦,那渾小子竟敢騙老子,老子不把他剁成八塊,誓不罷休。」胡老十道:「對啊,還有那個穿道士袍的娘兒們,忒也可惡。這次大家一擁而上,先把她打倒了,再對付渾小子,再往後么,一把火燒了這個鳥房子……」胡老一插嘴道:「那兩個雌兒怎麼處置?」胡老萬不假思索,隨口便道:「用繩子捆成粽子,丟下山去摔死。」阿雪聽得心中大懼,忍不住挪了挪身子,靠梁蕭近些。
卻聽胡老一道:「老子不愛捆女人。胡老萬,主意是你出的,大家說好啦,要捆你捆。」胡老萬道:「老子也不喜歡,胡老千最喜歡捆女人啦。」胡老千怒道:「老子什麼時候說過了,你栽贓老子。」兩個人揮舞兵刃,乒乒乓乓又打將起來。
梁蕭見五人上躥下跳,渾然不怕被觀里人聽到,不覺心中犯愁:「這五個傻瓜武功厲害,當真闖進來,我以一敵五,哪有勝算?」正皺眉苦思,忽聽胡老百又道:「大伙兒來瞧,這裡有個雪人兒。」梁蕭心頭咯噔一下。又聽胡老十嘖嘖道:「這個雪人兒做得好,像極了老窮酸。」胡老十拍手笑道:「是呀,像極了!老子最恨老窮酸,瞧老子踹它個落花流水。」
梁蕭一驚,方要搶出觀外,忽聽胡老一怒聲道:「為啥是你踹,老子是哥哥,該讓老子先來。」胡老十道:「你一腳就踹沒了,老子不上當。」胡老百笑道:「你們都不要爭了,還是老子先踹。」胡老一吼道:「放屁!」胡老百一聲慘叫,隨即吼道:「你敢踢老子的腿?」二人呼呼喝喝,動上了手。胡老十忙道:「別打啦,別打啦,大伙兒都是親兄弟,打虎還要親兄……哎喲……胡老一你這條瘋狗。」也撲將上去,三個人抱在一起廝打,手抓牙咬,攪得雪泥四濺。梁蕭瞧得既覺好笑,又氣五人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三個人揪打一陣,驀地分開,坐在地上呼哧喘氣。胡老十道:「老子有個法子。雪人只得一個,咱們人有三個,所以再壘三個,一人一個,就互不爭搶啦。」梁蕭心道:「胡說八道,再壘兩個便夠了,怎說再壘三個?」只聽胡老一笑道:「胡老十你算錯了。」梁蕭心想:「胡老一身為兄長,終歸明白一些!」只聽胡老一笑道:「應該再壘一個。」梁蕭不覺怔住,只聽胡老百怒道:「胡老一你就知道一,梨買一個,豬殺一頭,飯吃一碗,真他媽沒出息。老子以為,該壘四個。」
三個人一邊爭吵,胡老千、胡老萬聞聲好奇,停了打鬥,湊上來問明緣由,胡老千當即一拍大腿,大聲道:「該壘五個,因為咱們是『中條五寶』,所以壘五個。」胡老萬道:「大錯特錯,依我看來,壘兩個最好。」梁蕭心道:「方才壘兩個是對了,現在壘兩個就離譜了,這五個傢伙,真是白痴么?」
梁蕭猜得一點不錯,這「中條五寶」確是算術白痴。不僅他們白痴,他們老爹也白痴,當初老頭子痛定思痛,用「一十百千萬」給五個兒子命名,本想討個口彩,誰知仍沒讓兒子們開竅半分,只由一個白痴變作五個。此時此地,只見五寶坐在雪地里,扳著手指,眉頭緊皺,拚命計算這個天下間最最簡單的算術問題。阿雪委實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中條五寶」聞聲一齊掉頭,回望道觀,大聲嚷嚷道:「誰在笑?他媽的,誰在笑?」梁蕭見勢不妙,向阿雪道:「你呆在觀中別動,我先出去。」阿雪急道:「我跟你一起去。」梁蕭道:「他們鬥不過我的,你先瞧著,若我落了下風,你再來幫我。」阿雪將信將疑,略一點頭。
中條五寶見無人答應,正欲撲向道觀,忽見梁蕭出來,頓時散成一個半圈,大聲嚷道:「好呀好呀,渾小子出來送死啦?」邊說邊向道觀里覷眼張望,他們對了情甚是忌憚,早就商量妥當,見了她就一擁而上,不給她各個擊破的機會。
梁蕭笑道:「誰來送死啊,我是好心來教你們算術。」胡老千怒道:「你有這麼好心?哼,老子先把你做了!」梁蕭搖頭道:「先不忙做老子,你們不是要做雪人嗎?」胡老萬道:「是呀是呀,但關你屁事!」梁蕭笑道:「老子知道該壘幾個雪人兒。」中條五寶對望一眼,齊聲問道:「壘幾個?壘幾個?」梁蕭道:「你們有五個人,原本該壘五個的。」胡老千狂笑道:「老子算對啦!」其他四人無不怒視梁蕭。
梁蕭冷笑道:「誰說你胡老千算對啦?」胡老千大怒:「你分明說是五個。」梁蕭道:「老子是說,倘若一人壘一個……」胡老一心頭一喜,忙道:「壘一個,是老子對了。」梁蕭怒道:「老子說的是五個人一個壘一個,就是五個。」胡老千道:「那還是老子對了。」
梁蕭不勝其煩,懶得理他,指著遠處,道:「但那裡原本有了一個,故而就該用五個減去一個,你們說還剩幾個?」中條五寶眉頭大皺,扳動手指,但越扳越糊塗。雖然此等減法對於普通人而言再簡單不過,但對這五個人而言,卻無疑是再難不過的了。梁蕭看他五人模樣,心知自己猜得不錯,笑道:「你們慢慢算,誰先算出來,誰就最聰明。」五人一聽大急,趕忙計算,生怕被別人搶了先去。
梁蕭估摸了情已然走遠,轉回觀中,對阿雪道:「你去告訴公羊先生吧。」阿雪見五個人堵住觀門,惴惴道:「他們不會動手么?」梁蕭笑道:「當然不會,一個個乖得很呢!」阿雪怯生生地自五人間穿過。見那五人果然一動不動,只是皺眉托腮,神色苦惱。阿雪心覺有趣,沖梁蕭一笑,走向公羊羽,剛走幾步,忽聽得極遠處,飄飄忽忽傳來蘆管之聲,百轉千回,凄怨至極,雖是逆風而行,卻似驚濤駭浪中一葉小舟,在狂風中載沉載浮,始終不被吞沒。
蘆管聲入耳,中條五寶齊齊跳起,嚷道:「蕭大爺來啦,蕭大爺來啦。」梁蕭雙眉一挑,心道:「怎來得如此之快?」公羊羽也尋思道:「蕭老怪想必一得消息,便立馬趕來,嘿,真是兵貴神速、劍及履及!」他轉著念頭,身子兀自不動,只聽中條五寶扯起嗓子,仰天長嘯,嘯聲順著風勢遠遠傳出,二聲未絕,頭一聲迴音已然傳來,此起彼伏,威勢頗是驚人。阿雪被這麼一鬧,驚得忘了說話。
梁蕭精神陡振:「好,既然來了,血海深仇,今日也該有個了斷!」想著熱血盡沸,大步出門,他心知蕭千絕聽到五寶嘯聲,轉眼即到,只恐打鬥時誤傷阿雪,便道:「阿雪,你先回去。」胡老千在梁蕭身後,見他走得甚快,嚷道:「回哪裡去?你小子害怕蕭大爺,想逃嗎?」一爪拿向梁蕭,梁蕭也不轉身,目光微側,似往後看,袖裡夾掌,飄拂擊出,正是一招「周郎回顧」。據說三國名將周瑜擅長音律,樂師彈奏稍有錯誤,必然回頭顧視,是以時人稱作「曲有誤,周郎顧」,這一招出自石陣中的「將相境」,看似悠閑,威力奇大。只聽「哧」的一聲,胡老千將梁蕭衣袖抓裂,小臂曲池穴卻被梁蕭一掌切中,半條膀子盡都麻了。
胡老千哇哇大叫,抓下背上鐵鐧,一招「巨靈開山」向梁蕭劈下。梁蕭一轉身,雙掌倏合,將鐵鐧夾住,運勁一扭,胡老千欺梁蕭內力不足,正想挺鐧直進,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驚叫道:「乖乖不得了。」撒鐧后躍,嚷道:「如意幻魔手,他媽的,如意幻魔手!」
梁蕭握鐧在手,甚覺沉重,卻聽胡老一罵道:「沒出息,如意幻魔手又怎麼著?老子看他偷學了蕭大爺的功夫,哼,逮著他,蕭大爺一定有賞。」胡老千一聽,大覺有理,他的鐵鐧本是一對,於是又抽出一支,生怕兄弟們搶功,猛地躍上,揮鐧喝道:「小子偷學武功,還不束手就擒?」
梁蕭微微一笑,忽地鐧作刀勢,倏地劈出,只聽「錚」的一聲,雙鐧相擊,火星四濺,胡老千哇呀大叫,一跳三尺,嚷道:「修羅滅世刀。」小眼狠瞪梁蕭,怒道:「你這小子偷學的還挺多?」梁蕭笑道:「你認識得也不少,且看這招。」鐵鐧飛轉而出,胡老千叫道:「轉輪劍。」揮鐧擋住,梁蕭轉身一掌掛出,掌風掃過胡老千面門,他一跳而出,嚷嚷道:「驚雀掌,驚雀掌!」
一時間,梁蕭招招式式,儘是黑水武功。蕭千絕少時武功駁雜,後來漸趨精純,創出更厲害的功夫。但厲害是厲害,卻委實難練,蕭玉翎身為女子,先天上弱了一籌,學他的頂尖武學,殊難精進。蕭千絕只得教了她些二流武功,用以防身。後來蕭玉翎心痛兒子,也不計繁雜,一股腦兒傳給梁蕭。
「中條五寶」為蕭千絕效力日久,有時立了功,蕭千絕興之所至,便傳他們幾招武功。是以胡老千認得不少招數,但看到後來,一些武功他也說不上名目,看其路子,又確是黑水絕學無疑。是以拆了不到二十招,胡老千便手軟腳酥,一迭聲叫道:「胡老一,斷定這廝是偷招的?」胡老一此時也覺拿捏不準,支吾不言。
胡老千見他存心推託,氣得哇哇怒叫,忽見梁蕭手舞足蹈,撲將上來。胡老千識得這招,叫了聲「天魔舞」,揮出鐵鐧拆解,誰知梁蕭鐵鐧直搗中宮,刺向他心口。胡老千大吃一驚,要知此時他鐵鐧揮出,不及收回,當下憋一口氣,將勁力運到胸口,想要硬當鐵鐧。不料梁蕭這一刺卻出自「歸藏劍」中「巽劍道」,巽者風也,迅疾飄忽,看似攻他心口,一晃間卻刺中胡老千氣海穴。胡老千頓時氣散功消,咕咚便倒。
原來梁蕭反覆施展黑水武功,胡老千見得多了,只想:「他下招是,下下招必定也是,下下下招還是。」誰知梁蕭突然來一招「歸藏劍」,胡老千措手不及,頓吃大虧。「中條五寶」平時雖然內訌鬥氣,當真遇了外敵,卻是一致對外。胡老千剛剛倒地,便聽怪叫連聲,胡老十、胡老萬抽出兵刃來攻梁蕭,胡老一、胡老百卻來搶人。
胡老十使一支鑌鐵手。胡老萬則用一支三尺長鐵帆。梁蕭鐵鐧一圈,坤上坎下,地下有水,變為「師劍道」。師者兵也,易云:「剛中而應,行險而順」。胡老十的鑌鐵手既能點穴,又能當鐵鎚,靈巧剛猛兼而有之,「師劍道」合於兵法,剛柔並濟,奇正相生,恰能剋制他的鑌鐵手法。不出數招,胡老十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幸得胡老萬不時支援,才免敗落。
又斗數招,梁蕭兵行險著,一鐧掃向胡老萬,胡老萬鐵帆斜掛,鎖他鐵鐧,怎料一掛落空,心叫不好;梁蕭騙開鐵帆,奇招突出,一鐧擊中胡老十肩井,胡老十兵刃脫手,大叫一聲,向後跌出。胡老萬眼見梁蕭身後空虛,鐵帆向他背心刺來。梁蕭擊退胡老十,趁勢跨前,立地轉身,招式坤坎易位,變做「比劍道」,「比」者地上之水,劍招頓顯江海之象,鐵鐧搭上鐵帆,一轉一劃,盪開鐵帆,然後刷刷刷三鐧,刺他前胸。胡老萬鐵帆被擋在外門,不及收回,手忙腳亂間,來抓鐵鐧。但梁蕭變化詭奇,胡老萬一抓無功,奪的一聲,大腿挨了一鐧,慘號倒地,只怕梁蕭趁危下手,急急著地翻滾,邊滾邊道:「快來快來,渾小子棘手。」胡氏兄弟見此情形,又驚又怒,他們素來不守什麼武林規矩,頓時呼呼喝喝,一擁而上。梁蕭力斗兩人,已然吃力,驀地五人齊至,哪裡還有還手餘地,唯有仗著「坤劍道」全力死守。
阿雪見勢不妙,情急智生:「對啦,我叫公羊先生來幫哥哥。」她才一轉身,眼前烏光忽閃,現出一隻黑色巨虎,四爪踞地,雙眼銅鈴也似,發出幽幽綠光。阿雪遭這一嚇,幾乎叫出聲來,再一看,只見虎背上還坐著一個黑衣人,臉色蒼白,三綹黑須隨風飄散。阿雪心兒劇跳,顫聲道:「你……你是誰?」那人哼了一聲,正眼也不瞧她。
阿雪心掛梁蕭,無暇多問,又叫道:「公羊先生……」話未說完,也未見黑衣人動彈,卻已下了虎背,一把扣住她的肩頭,阿雪肩骨欲裂,痛叫出聲。只聽那人聲如悶雷,冷冷地道:「公羊羽何在?」阿雪不善作偽,忍痛叫道:「他就在前面,你看不到嗎?」黑衣人掉頭一看,只見一個雪人,怔了一怔,八字眉向下一聳,嘿然道:「老窮酸,你弄什麼玄虛?」公羊羽木然不答。黑衣人袖袍倏振,那頭黑虎後肢踞地,仰天怒嘯,嘯聲遠遠傳出,一時山鳴谷應,萬獸臣服。
中條五寶聽到嘯聲,齊齊後退,高叫道:「蕭大爺!蕭大爺!」棄了梁蕭,一躍而上,望蕭千絕拜倒。蕭千絕也不瞧五人一眼,冷笑道:「五個打一個,好痛快么?」中條五寶聽得心頭髮寒,胡老一顫聲道:「難道、道、道他、他、他、是蕭大爺的后、后、后、後輩?」
蕭千絕冷然道:「放屁!哼,但你五人乃是成名人物,聯手對付一個無名小卒,成何體統?」中條五寶聽說梁蕭不是他的後輩,心頭一松,胡老一忙道:「這賊養的坯子會蕭大爺的武功,定是偷學來的……」話未說完,蕭千絕忽地抓住他的后領,閃電般一擲,胡老一去若隕星,一頭扎進雪裡,腦袋穿透二尺積雪,撞著石塊,嗷嗷慘叫。其他四寶不知犯了什麼事,渾身穀觸,磕頭猶如搗蒜,只聽蕭千絕厲聲道:「都給我滾吧。」中條五寶應聲而動,好似五個圓葫蘆兒,骨碌碌著地滾了起來。阿雪忍不住笑出聲來。
蕭千絕怒哼一聲,手底運勁,阿雪痛得抿嘴蹙眉,再也笑不出來。卻聽蕭千絕喝道:「誰讓你們這般滾了?」中條五寶一呆,躺在地上,齊聲問道:「那該怎麼滾?」蕭千絕沒好氣道:「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中條五寶這才恍然大悟,拔腿便走,頃刻間便不見蹤影。
梁蕭見阿雪面色痛苦,忍不住道:「蕭千絕,你欺負小女孩兒,臉皮都被狗吃了嗎?」蕭千絕眼內精光一閃,嘿然道:「好,給你。」說著將阿雪舉過頭頂,呼地擲出。阿雪只覺耳邊風聲呼嘯,眼前景物一閃而逝,一時身不由主,失聲尖叫道:「阿雪死啦!」梁蕭心知蕭千絕要掂量自己的本事,便將鐵鐧一插,雙手托出,但覺阿雪方一入懷,如山力道急涌而來,不由噌噌噌連退三步,驀地大喝一聲,馬步陡沉,堪堪穩住,正欲收勢,忽覺胸口一悶,跌坐在地,心中一時駭然。蕭千絕冷笑道:「小子就這點兒能耐么,哼,也給老夫滾遠些。」梁蕭一咬牙,眼中透出決絕之色,放下阿雪,沉聲道:「阿雪,你回觀里去,無論發生何事,也不許出來。要麼從今往後,我都不理你。」阿雪從未見他這般疾言厲色,心兒亂跳,點一點頭,走回觀內,依門觀望。
梁蕭提起鐵鐧,朗聲道:「蕭千絕,我媽在哪裡?」蕭千絕此來尋的是公羊羽的麻煩,聞言眉頭一皺,不耐道:「老夫叫你滾蛋。」梁蕭情知今日一戰兇險絕倫,伸手入懷取出陰陽球,噙在口裡。想到父親死狀,驀覺熱血上涌,手中鐵鐧揮坤上震下,化作「復劍道」,這路劍招守多攻少,但守得嚴密,攻得犀利,當日他曾以此招打落公羊羽的梅花,實乃他當前能夠使出的最強武功。
蕭千絕瞧得這招,雙眉一挑,微有訝色。呼吸間,那鐵鐧若長電掠空而來。蕭千絕冷笑一聲,右手探出袖外,只一晃,鐵鐧前端多了五根瘦稜稜的指頭,「嗡」的一聲,手臂粗的鐵鐧竟然彎了下來。
梁蕭虎口血流如注,被迫撒手,「三才歸元掌」發動,繞著蕭千絕疾走,忽地雙掌一併,搗他背心。蕭千絕也不回身,鐵鐧向後一封,當的一聲大響,梁蕭雙掌拍中鐧身。這招「三才歸元」挾他渾身之力,鐵鐧受力不住,反向彎轉。常言道:「鐵反無力」,鐵鐧正反彎轉,頓時拗斷。梁蕭卻被這絕大阻力震退丈余,重重跌下,一口鮮血頓時涌了上來。阿雪大驚失色,但梁蕭吩咐過,不敢出觀,只遙遙喚道:「哥哥,哥哥。」
蕭千絕卻不追擊,袖手冷笑道:「小孽種,服了么?」梁蕭臉色慘白,咕嘟一聲,硬生生將鮮血咽了回去,但覺血中似有圓珠滾動,鑽入肚裡。恍然間悟及,自己一不小心,竟將陰陽球也和血吞下去了。但此時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一顆珠子算得了什麼,當即一跳而起。阿雪見他無恙,心中歡喜不已,忽見他將身一縱,又向蕭千絕撲上,一顆心頓又懸了起來,忖道:「這個黑衣老頭的功夫比鬼神還要可怕,哥哥既然打不過,為什麼還要打呢?」
蕭千絕眼看梁蕭拳腳遞來,面上煞氣一現,厲笑道:「要死還不容易?好,老夫送你一程,見你爹去吧!」左手一掄,似往右抓,半途中忽又向左逸出,梁蕭躲閃不及,右腕被他一把扣住,用勁一掙,但蕭千絕手如鋼鐵,反而更緊,梁蕭又驚又怒:「這是什麼鬼功夫,明明往右,落定時卻又往左了。」閃念間,蕭千絕右掌如電落下,耳邊傳來阿雪的驚叫聲。
誰料蕭千絕掌到半途,忽地變了走向,往右拍出,只聽波的一聲,他側移一步,來人也退了一步,蕭千絕嘿笑道:「老窮酸,到底忍不住了?」公羊羽身上猶自掛著冰雪,不言不語,又是一掌揮出。蕭千絕也不硬接,一轉身,將梁蕭憑空掄起,向公羊羽揮去。公羊羽手腕一翻,變推為抓,閃電般拿住梁蕭左腕,袖間青光一閃,夭矯而出,竟是一柄極薄的軟劍,凌空弄影,直刺蕭千絕胸前諸大要穴。
這一劍極得歸藏之妙。蕭千絕識得厲害,當下右手揮出,五指伸曲不定,剎那間也不知變了多少種手法,只聽錚錚之聲不絕,公羊羽這一路神妙劍招盡被他空手化解。
公羊羽心頭暗凜:「老怪物的『天物刃』又精進了?哼,你有精進,窮酸便無精進嗎?」正要舉劍再刺,忽覺一陣陰寒之氣,自梁蕭手腕處直逼過來,瞬息間侵入掌心,公羊羽恍然一驚:「糟糕,蕭老怪不顧這孩子的性命,用他身子和我拚鬥內力!」心念未絕,蕭千絕手掌宛若行雲流水,飄然劈來。公羊羽一個翻身,右手揮劍迎敵,左手則浩然正氣湧出,透入梁蕭體內,與蕭千絕的「太陰真炁」相抗,他心知若不如此,梁蕭體內生機必被「太陰真炁」蠶食殆荊當年在襄樊道上,梁文靖便是中了這至陰至毒的真氣,氣絕而亡。
公羊羽生平只教過三人武功,其中最喜梁文靖,但文靖未曾拜師,公羊羽又素來自負,對方不拜,他也不願點醒,加之當時一心追蹤了情,無意久留。後來得知文靖擊退蒙古大軍,飄然而去,公羊羽欣慰不勝,欲要尋他傳己衣缽,但江山茫茫,終沒找到,只得無奈放棄。
哪料今日突來噩耗,得知梁文靖去世,公羊羽胸中大慟,加之了情終不肯回心轉意,頓覺心灰意冷,動了輕生之念。蕭千絕到來時,他也當真紋絲不動,打算任其宰割。直待梁蕭與蕭千絕動手,梁蕭寧折不屈,終令蕭千絕動了殺機。公羊羽不願梁文靖就此絕後,終於違誓出手,誰知蕭千絕一動手便用出這等拚鬥法子,叫他騎虎難下。
二人內力本在伯仲之間,蕭千絕借物傳功,傳得越遠,勁力越弱。公羊羽就近而發,浩然正氣便如驚濤駭浪,將太陰真炁逼到梁蕭的「手少陰心經」附近,但到此地,浩然正氣也成強弩之末,再難寸進;蕭千絕立馬催勁反攻。公羊羽略一退卻,卻在「手太陰肺經」處守住,待蕭千絕攻勢稍弱,突出奇兵,分出一道真氣,繞過梁蕭帶脈,循「足厥陰肝經」斜上,再由「手少陽三焦經」向蕭千絕攻到。蕭千絕但覺掌心一熱,忙運勁穩住,催內力經「手太陰肺經」回擊,公羊羽只感對方內力倍增,無暇分攻,唯有全力回守;蕭千絕卻趁機分出內力,循梁蕭「足少陰腎經」攻出,經「手太陽小腸經」偷襲。但此著原在公羊羽料中,當即回勁守住,然後急催勁力,一氣將「太陰真炁」逼出「手少陰心經」。一時間,二人以梁蕭體內大小經脈為為戰場,兩般內力若兩軍相對,進退攻守不已。
兩人這一手拚鬥內功,另一手也未閑著,各施平生絕學,「歸藏劍」對上了「天物刃」,指劍交擊,錚然不絕;兩人騰挪之際,兩隻手拽著梁蕭,將他掄得跟風車一般,不過皆用巧力,未施剛勁。公羊羽是怕用力過度,拉壞梁蕭;蕭千絕則以為損傷梁蕭筋骨,便落下乘,既不放手,又讓他身子不毀,才見功夫。若非如此,梁蕭毫無抵禦之能,任中一人運勁拉扯,便能將他撕成兩半了。
但梁蕭成了兩大絕頂高手角力的斗場,那般滋味委實無以描述,兩股奇門真氣好似一對狂龍,在體內進進出出。梁蕭身子忽冷忽熱,忽輕忽重,經脈歷經酸麻癢痛、沉澀輕滑諸般滋味;最厲害時,百脈中既似蛇蟻爬動,又如鋼刀刮削。梁蕭恨不能一死了之,偏又腕脈受制,無力可施,片時間,他兩度昏厥,又兩度難過得醒轉過來。
阿雪倚著門,瞧得驚心動魄,但場上兩人的武功,遠遠超乎她想象。此時,公羊羽內力運轉已久,滿身冰雪化為水汽,渾身白氣蒸騰,好似籠罩在雲中霧裡,加之衣袖飄搖,宛然神仙中人。梁蕭模樣則十分奇怪,身子一半如火如霞,一半青若玄冰,青紅之色交相滲透,詭異萬狀,阿雪看得目瞪口呆,既是擔心,又覺驚奇。
公羊羽和蕭千絕兩般內力在梁蕭體內交相追逐,無所不至,斗到「足陽明胃經」處。公羊羽忽覺蕭千絕內力陡漲,心中咯噔一下,急催內力抵擋。同時間,蕭千絕也覺公羊羽內力驟然增強,大為驚怒:「老窮酸慣於後發制人,莫非留了一手?」
二人原本探出對方深淺,早已成竹在胸,有了應對之法,誰料此時對方內力驟增,兩人心驚之餘,方寸大亂,各各提升內力,你長一分,我長一分,一時各不相讓,內力交相攀升。
既專註於內力,兩人招式漸緩,初時尚有攻守,漸漸越斗越慢,後來過上許久,方才換上一招半式;斗到最後,兩人全然由動而靜,唯有頭頂白氣蒸騰,凝成一線,心中各各驚疑,暗想對方內力遠勝自己,只須攻來,自己必敗無疑,但不知為何總不見動靜,堪堪維持眼前的僵局。
他們哪知,梁蕭無意間吞下「陰陽球」。兩大高手的內力斗至「足陽明胃經」后便齊齊注進球中。「陰陽球」入而不足,出則有餘。兩人都覺得對方內力驟然變強,情急中各自逼出了渾身內力,一時間,兩股絕世內力在「陰陽球」中糾纏往複,自球內源源傳出,散向梁蕭四肢百骸、周身經脈。不過,若非兩大高手內力相若,在陰陽球中形成均勢,梁蕭早已經脈爆裂,一命歸西了。
僵持片刻,公羊羽忽覺內力纏鬥處微微一震,似有物事迸裂,蕭千絕的內力也隨之一弱,公羊羽緩過一口氣來,喘聲道:「蕭老怪。這孩子好歹也是你徒孫,經此折磨,怕是已成廢人。也罷,就算窮酸輸了!你我同時撒手,留他一條性命!」
蕭千絕也覺公羊羽內力變弱,心中大疑:「老窮酸的內力方才明明高我一截,為何放手不鬥?哼,有些古怪。」垂目一觀,只見梁蕭面肌扭曲,渾身痙攣,肌膚多處迸裂。他雖然心硬如鐵,此時也微微一軟:「罷罷罷,他終歸是玉翎的兒子!」口中卻冷笑道:「臭窮酸口是心非,老夫要贏,也要贏個清楚明白,什麼就算你輸了,此屁臭不可聞。」
他說一句話,便散去兩成功力,公羊羽也隨之散功,待得蕭千絕將話說完,二人同時撒手。梁蕭撲通一聲落到地上,緊閉雙眼,全不動彈。阿雪再也忍耐不住,奔出觀外,抱著梁蕭失聲大哭,但一探他口鼻,卻覺尚有呼吸,方才心安一些,抹淚呼喚,梁蕭卻閉著眼,一聲不吭。
公羊羽見觀外鬧得天翻地覆,梁蕭又成了如此模樣,卻只有阿雪出來,玄音觀內全無動靜,隱覺不妙。忽聽蕭千絕揚聲道:「老窮酸,我瞧在林慧心面上,多年來讓你三分。哼,你倒好,竟然慫恿徒弟,傷了我大弟子蕭冷不說,還勾引我的女弟子。老夫尋你五年,今日要麼我蕭千絕躺在華山之巔,要麼公羊羽從今除名。」說到這裡,卻見公羊羽定定瞧著道觀門口,心不在焉,不由怒火升騰,一揮袖,掌風若刀,飄然掃來,公羊羽閃身避過,還了一劍,忽向阿雪叫道:「那個小道姑呢?怎沒見她出來?」阿雪一愣,道:「你問啞兒么?她和了情道長下山走啦!」
公羊羽大吃一驚,失聲叫道:「啊喲,渾丫頭,你怎不早說?」他慌亂至極,劍法頓顯破綻,吃蕭千絕一掌掃中肩頭,幾乎摔倒,匆匆挽了兩個劍花,逼退蕭千絕,然後倒曳寶劍,發足狂奔;蕭千絕才佔上風,便見他不戰而逃,不由瞪圓雙目,怒喝道:「打不過就逃么?」銜后緊追,二人身法皆是快逾狂風,一起一落,便不見人影,那頭黑虎見主人走了,也吼叫一聲,緊追上去。
阿雪懷抱梁蕭,但覺他渾身時冷時熱。冷若寒冰,熱如火炭。心中又驚又怕,將他抱回庵中,放於床上,搓手踱步,主意全無。
梁蕭昏沉之中,時而夢到手持火炭,身入洪爐,時而夢到懷抱冰雪,置身寒潭,時而火龍飛空,時而冰蟾出海,諸般幻象紛至沓來。猛然間啊呀一聲,睜開雙目,阿雪扭頭一看,喜道:「哥哥,你醒了么?」梁蕭呼吸急促,嘴裡嗚嗚嚕嚕,一雙眸子轉個不停。
阿雪大急,搖晃他道:「哥哥,你說話呀?」梁蕭此時體內陰陽龍戰,六識皆閉,睜眼不能視物,張口不能說話,有耳無法聽聞。只覺體內真氣天翻地覆,卻無半點法子。阿雪見他模樣古怪至極,又是吃驚,又是害怕,伸手撫摸他臉,眼中流淚道:「哥哥,你倒是說話呀!」
梁蕭只覺乍冷乍熱,觸覺盡失,不知有人撫摸;聽覺也失,聽不到說話之聲,唯有巨響如雷,一下下敲擊耳鼓。混亂間,他忽地將手一揚,推在阿雪肩上,這一推力大無比,阿雪摔出一丈有餘,重重撞上牆壁,當即委頓不起,眼睜睜瞧著梁蕭跳將起來,不擇東西,一頭撞在牆上,道觀牆壁為泥土所築,並不十分堅固,經他一撞,頓顯出一個人形窟窿。梁蕭滿臉是血,跌跌撞撞衝到雪地之中。
阿雪掙扎半晌,方才起身,吐了一口鮮血,從窟窿中爬將出來,卻見梁蕭四肢蜷縮,匍匐在雪上。阿雪站不起來,手足並用,爬到他附近,卻又不敢靠得太近,遙遙喊道:「哥哥,你怎麼啦,你怎麼啦?」邊叫邊哭。梁蕭卻似全無所聞,腦袋直直鑽進雪地之中,任天上雪花紛紛飄落,片刻工夫,便將他埋入雪裡。阿雪伸手去拉,剛觸及梁蕭肌膚,便覺指尖一麻,如遭針刺,頓時縮了回去,心中驚訝,百思不得其解。
殊不知公羊羽和蕭千絕這等大高手,任中一人以內力對付梁蕭,便足以讓他經脈爆裂而亡,更別說是二人內力同施,來回衝擊了。照理說,梁蕭死上百十次也是不枉。但那二人的內力偏是各走極端,一陰一陽,互相生克,抵消去了大半威力,其理便如二虎相爭、卞莊得利一般。並且二人的內力經過陰陽球轉化,倍勝平日,仿如兩個公羊羽與兩個蕭千絕同時出手,為梁蕭伐毛洗髓,但因真氣來得太猛太急,梁蕭經脈氣血俱難承受。就如一個自幼貧賤的乞丐,突然得了萬貫家財,反倒不知所措。加之他神昏智亂,無心導引,唯有任其亂走,待得清醒之時,那兩股陰陽之氣已然奔突於四肢百骸之間,端端無法收拾。所謂陰陽相生亦也相剋,爭鬥起來,厲害之極。
至此,梁蕭體內氣機旺盛得駭人,也混亂得可怕,唯有以獨特方法吐納導引,煉精化氣,方可調和陰陽。但梁蕭所練內功本非其法,吐納引導數次,反如火上澆油,陰陽二氣越來越盛,爭鬥更劇。一時間,梁蕭六識皆閉,神志錯亂,距離走火入魔僅有一步之遙。
但他運氣尚好,混亂中橫衝直撞,撞破土牆,卻傷到了鼻子,呼吸因此滯塞,體內真氣失了外援,略略平復,梁蕭神志也因之一清,他本是聰明人,情急間明白要害,當下將頭扎入雪中,強行閉住呼吸。雖說口鼻阻塞也很難受,但呼吸吐納為內功之本,陰陽二氣失了外助,唯有左衝右突,尋找宣洩之地,好與天地之氣重新溝通。無形之間,反被逼入正軌,梁蕭神志更加清醒,尋思道:「原來不呼吸更要好些。」
但凡事有利也有弊,口鼻阻塞一久,梁蕭漸然忍無可忍。到此之時,要麼窒息而死,要麼拔出頭來,再無第三條路子。但梁蕭方才所吃苦頭,較之眼前窒息之感還要難受百倍,不由打定主意,雙手深入雪中,直抵土石,即便指甲盡裂,血染冰雪,也不肯拔出頭來,受那陰陽龍戰之苦。
如此這般,又過了七八十息的功夫,梁蕭奄奄欲斃,氣絕在即,但便當此時,他驀覺身子一震,異樣知覺湧上心頭。剎那之間,遍身三萬六千個毛孔悉數洞開,窒息之感倏然煙消,丹田一起一伏,眼前大放光明,如開倉見諸麻豆,五臟六腑歷歷在目。梁蕭驚詫萬分,不明所以。
阿雪正自無計可施,坐地哭泣,忽見梁蕭渾身雪花倏然四散,似被無形之力沖開,不覺大吃一驚,啊地叫出聲來。就當這時,梁蕭六識豁然開朗,氣如江河流淌,暢快無比,猛地抬起頭來,叫道:「沒事啦!」但剛叫一聲,又覺經脈錯逆,氣血亂沖,心道:「不好。」雙手踞地,又一頭扎進雪裡。
阿雪剛聽他說:「沒事了。」大為驚喜,不料梁蕭才叫了一聲,又鑽進雪中,不覺奇怪,叫道:「哥哥,雪裡有什麼東西么?」梁蕭哭笑不得,細想緣由。但他哪裡知道,方才他強閉呼吸,體內旺盛氣機無法宣洩,反覆衝決,終於在生死之間,沖開他周身毛孔,形成鍊氣士夢寐以求的「龜息」之境,即不以鼻孔呼吸,而以毛孔吐納。這本是極高明的境界,尋常人僅憑自身修鍊,或許一生也無法達到。而達到這一境界的高人,也俱都有法可依,循序漸進,不難化解體內陰陽之爭。但梁蕭達到這一境界,全憑誤打誤闖,故而一用口鼻,體內真氣便又各行其是,再度作起亂來。
梁蕭思索不透,一時別無他法,只好將頭插進雪裡,再不拔出。阿雪莫名其妙,怔怔坐在那裡觀看半晌,猛然思及:「人若閉氣這麼長久,還能活么?難道、難道哥哥已然死了……」想著這裡,心頭大駭,輕輕推了梁蕭兩下,梁蕭只顧思索方才的奇事,無暇理會,阿雪頓覺自己所料不差,一時抱住梁蕭,傷心大哭起來。
梁蕭心頭大奇:「笨丫頭抱著我哭什麼?」但又不敢拔出頭來問她。阿雪痛哭半晌,尋思道:「哥哥一定已經死啦!我跟他相識一場,怎麼也不能讓他暴屍雪地。」拭去眼淚,正想抱起梁蕭,忽覺他肌肉柔軟,觸手生溫,大覺奇怪:「哥哥身上怎麼軟軟的,熱熱的,照理說,人死了,應該冰冷僵硬的才對,是了……他剛斷氣不久,身子還沒及冷……」她一念及此,好生後悔,痛哭道:「都怪我笨,阿雪笨死啦,若是早些想起,拚命拉你出來,你也不會死了……」一時越想越覺難過,越想越覺後悔,號啕大哭,恨不得也隨梁蕭一起死了。
梁蕭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混賬丫頭,竟然咒我死。」卻聽阿雪哭了半天,站起身來,欲要搬動他的身子。梁蕭心道:「這笨丫頭真要埋了我么?當真豈有此理。」忽覺阿雪又放了手,嗚咽道:「我埋了哥哥,永也見不到他了,須得在他身上尋個物事,好好放在身邊,時時記掛。」說罷又覺傷感,嚶嚶哭泣,梁蕭心口一熱,尋思道:「她待我當真太好,我今日若能脫險,將來一定好好待她,永不相負。」
阿雪抽抽搭搭哭了好一會兒,伸手探入梁蕭懷裡,掏出其中物事,翻了一陣,忽地看到一隻紅銅墨盒,掀開一看,卻見其中盛著一包油紙,不由心中大奇:「這是什麼?」展開一看,但見一張玉版素箋,上書文字。阿雪生來笨拙,沒有一目數字的能耐,看書總是邊看邊念,當下也一字字隨口念道:「《紫府元宗》小序:念宇宙之初,天地本無,無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開,陰陽乃成。是以天有日月,地成虛實,人分男女,獸為雌雄。陰陽輪轉,永無止息,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虧蝕。向日聖人為《周易》,至陽中生陰,老莊為《道德》,至陰中見陽。陰陽和合,乃為之氣,氣者混沌之本體,道德之根源。余修鍊半生,略有所得,乃作紫府十二篇,留贈有緣……」
阿雪念到這裡,哽咽嘆道:「唉,古古怪怪的,也不知說什麼?但這個東西,不大適合作為紀念……」話未說完,忽見冰雪紛飛,梁蕭猛然跳起,阿雪嚇得失聲尖叫,卻聽梁蕭大聲叫道:「繼續念,繼續念!」只叫了兩聲,氣機忽亂,又一頭扎入雪中。
阿雪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哥……哥哥,你……你還活著嗎?」梁蕭不能作聲,唯有手舞足蹈。阿雪又呆了一呆,狂喜道:「哥哥你又糊弄我啦!」但知梁蕭尚在人間,忍不住揮舞雙手,咯咯咯歡笑不已。笑了一會兒,卻又疑惑道:「哥哥,你老將頭埋在雪裡,不覺氣悶嗎?剛才嚇死我了……」梁蕭雙手比劃,示意她不要廢話,快往下念,他聽了方才那段話,隱約猜到這《紫府元宗》是一部記載鍊氣之法的秘笈,或能化解自己體內那些不聽使喚的真氣。
阿雪只得再念道:「入定篇: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目觀鼻者鼻觀心,心有玄珠生光明,玄珠粒粒走泥丸,轉運軲轆度精魂……」話音方落,梁蕭一躍而起,依言盤膝作跏趺坐法,雙手交叉於頸下,雙目微闔,意存膻中,氣走頭頂泥丸穴,轉行背後軲轆關。阿雪見他不再埋首雪中,心知必與自己所念有關,當下也不怠慢,繼續往下念,念完第一篇《入定》,又念第二篇《洗心》。
這《紫府元宗》的心法,全以詩句寫出。《入定》、《洗心》兩篇講的是如何打坐,如何祛除驚傷雜念,如何在諸脈之間運轉氣機,調和陰陽,言詞雖然晦澀,但梁蕭悟性極高,多能悟出。比如「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指的是「心中觀影」之法,壺即指心,「身在壺中」,即心中想著自己影像;「兩不知」、「無人識」則指身外無物,天地兩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講的是打坐之法,雙腿若老樹盤根,作跏趺坐法,雙手成樹枝交叉之象,但須得緊貼下頜,不能在地上留下影子;後面大多相類。
梁蕭邊聽邊悟,邊悟邊練,練完《洗心篇》,全身真氣,宛若粒粒珍珠,在諸經百穴中流轉不定,一一納入丹田,頓覺心氣平和,呼吸悠長,一時再無窒礙。原本這兩章別人來練,少則七八月,多則十餘載,而且未必有成。梁蕭卻無意間臻至「龜息」之境,高屋建瓴,入門自然容易得多,短短兩個時辰,竟成全功。
阿雪見梁蕭低眉垂目,神色自若,心中好不歡喜,說道:「哥哥,下一卷是《初九篇》了,你聽好啦,上面說:九九桃花生洞闕,八八青龍總一斤,七七白虎雙雙養,木母金公性本溫,十二宮中蟾魄現,時時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並地髓,白雪黃牙自長成……」梁蕭張開雙目,奇道:「阿雪,你胡亂念些什麼?」
阿雪仔細看了看,說道:「我照著上面念的,一個字都沒有錯!」梁蕭接過紙箋,仔細觀看,果然念得一字不差,頓時眉頭緊蹙,半晌不語,阿雪心中好奇,問道:「哥哥,這些話什麼意思啊?」梁蕭搖頭道:「這裡的詩句,我一句也想不通。」阿雪瞪大眼睛,奇道:「哥哥你都想不通,那誰還想得通?」梁蕭失笑道:「傻丫頭,你高估我了。這位前輩既然如此寫,想來總有人想得通的。前兩篇多用譬喻,所以不難明白。但從這一章起,卻出現了許多古怪字句,我猜大約是某種術語,便好比數術中的勾股方圓、商方實法,不懂這些術語,就沒法知道這位前輩的真意。」阿雪道:「那怎麼辦呢?」眉頭皺起,很為梁蕭著急。
梁蕭再往下看,只見《初九篇》之後,還有「玄用、神微、鼎瑞、活得、燦爛、胎息、辟穀、仙游、歸真」九篇,一篇較一篇艱深,詞句也更是千奇百怪,不由忖道:「這位撰文的前輩當真憊懶,總愛設些古怪謎題考人,先有純陽鐵盒,再有陰陽球,如今又是紫府元宗。」他從頭至尾細看一遍,並未發現作者之名,而且既無純陽二字,也無呂洞賓的字型大小。看來呂洞賓鑄盒之說,當真是世人誤傳了。
梁蕭思之不透,嘆道:「阿雪,我看不懂啦。但這《紫府元宗》實在了不起。只入定、洗心兩篇,已能化解我體內亂走的真氣。聽羽靈說,若是練到後來,能夠遣鬼運神,成仙飛升,不知道是也不是?」
阿雪心想:「若哥哥成仙飛升了,阿雪一個人留在人間,豈不寂寞,幸虧他沒看懂後面。」想到這裡,心中竊喜,望著梁蕭微笑。梁蕭看她笑得古怪,便道:「你這笨丫頭,又傻笑什麼?嗯……阿雪,你受傷了么?」阿雪回過神來,方覺肩頭胸口疼痛,才想起方才挨了梁蕭一掌,傷得不輕,後來迭逢異變,也忘了痛楚,她怕梁蕭內疚,便道:「沒有。」梁蕭哼聲道:「你一撒謊就東張西望,我一眼就瞧穿了。」阿雪大窘,低頭揉著衣角。
梁蕭白她一眼,小心收好《紫府元宗》,忽想到自己將陰陽球吞入腹中,恐有後患,但他凝神內視,卻未覺出半點陰陽球的痕迹,沉吟良久,恍惚記起公羊羽和蕭千絕相鬥之時,體內似有什麼物事爆裂開來,此時想來,約摸是兩大高手內功太強,陰陽球不堪重負,或是碎成齏粉,或是化為灰燼了。
梁蕭明了緣由,不由得長嘆一口氣,抱起阿雪,入觀為她療傷。阿雪經過這一日一夜的折騰,疲倦已極,療傷未畢,便已沉沉睡去。梁蕭將她置於枕上,小心蓋好被子,傍著坐下。想到此次死裡逃生,暗自慶幸;但想到父母之仇未報,又覺慚愧茫然。
梁蕭悲喜交集,心潮難平,低頭望去,只見阿雪睡態嬌憨,惹人憐愛,不由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烏黑的秀髮,心裡卻不知為何,浮現出花曉霜的影子。他當初爭奪純陽鐵盒,全是為了她的痼疾,而今陰陽球已毀,只怕對曉霜痊癒大為不利。梁蕭想著,憂心忡忡:「莫非老天弄人,真要讓曉霜永受寒毒之苦么?」痴痴想了一陣,定神再看時,只見阿雪嘴角含笑,濃密的睫毛便似一面小小的鏡子,微微顫動,想是夢裡見了叫人歡喜的物事。梁蕭不覺莞爾,想起那夜在船上,柳鶯鶯的睡姿也彷彿如此,情狀依稀,人卻已非了。剎那間,他只覺胸口似被千萬根鋼針刺透,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不由忖道:「也不知鶯鶯隨了雲殊,可還歡喜么?睡夢裡還會帶著笑么?」
此時屋外風雪更急,狂風夾著雪花,扑打著窗欞。悶沉沉的雷聲,自北方滾滾而來。梁蕭怵然驚覺,長長嘆了口氣,以入定洗心之法,盤膝靜坐,漸漸的,耳邊風雷遠去,只余落雪的聲音。
阿雪醒來時,心中還滿是歡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著船兒,跟梁蕭一起唱歌釣魚,摘菱採蓮。她痴痴想了一陣,忽聽屋外傳來呼嘯之聲,便忖道:「雪還在下么?」掀開被子,走出觀外,卻見紅日高掛,瑞雪已晴。梁蕭在雪地中縱橫騰挪,進退間恍若閃電,雙掌起落之間,發出怪異嘯聲,但奇的是,他手足揮舞甚劇,身邊冰雪卻未激起一分半分,似將勁力盡皆蘊於體內,並不泄出半點。
梁蕭身法越變越快,阿雪初時尚能看清,但不一陣,便見他一人幻出雙影,再一晃又變出四個影子,人影越變越多,至得後來,雪光映射中,竟如有七八個梁蕭在場上奔走。阿雪看得頭暈眼花,失聲叫道:「哥哥,別走啦,我眼都花啦!」突聽得梁蕭大喝一聲,雙掌齊出,咔喇一聲巨響,一株合抱粗的松樹折成兩截,樹冠轟然墮地,攪得積雪漫天。
阿雪拂開眼前蒙蒙細雪,卻見梁蕭凝立雪中,兩眼望天,若有所思。她奔上去,只見那株大樹斷裂整齊,有如刀砍斧劈一般,不由驚喜道:「哥哥,你變厲害啦?」梁蕭點頭笑道:「是變厲害啦,方才走到『九九歸元步』,三才歸元掌也算大成了。」阿雪笑道:「那恭喜哥哥啦。」梁蕭望著她,眉間透著憐意,溫言道:「你傷好些了么?外面風大,可別涼著。」阿雪見他眼神溫柔,不覺雙頰火紅,心兒劇跳,忙低頭道:「哥哥餓了吧,我……我做飯去。」飛也似跑回觀里。
梁蕭看她背影,啞然失笑,他盤膝坐下,拾起一根斷枝,在雪上畫出九宮圖,尋思道:「易數有雲,九乃數之極,走到『九九歸元』之境,已臻這路掌法的極致,但我為何總覺有些遺憾,莫非是多心了么?」他想了一陣,忽又忖道:「所謂九乃數之極,不過是古人之言,難道九九之外,便無其他?」一涉數術,梁蕭靈思捷悟,層出不窮,當即試著推演,哪料推了半個時辰,竟被他推出「十十」百子之數來,這一百個數字,縱橫斜直,十數相加皆為五百零五,梁蕭推到這裡,吃驚之餘,又覺茫然。
此時阿雪叫他吃飯。梁蕭只好暫且放下。用過飯,又到雪地上推演。阿雪從旁看了許久,全不明白,她大覺無趣,便燒化冰雪,讓梁蕭脫下衣衫,自行洗滌去了。
梁蕭苦思半日,又推出個奇特「四四圖」。依照九宮之義,四四圖只能一行數、一列數、對角之數相加之和相等,而他這個四四圖,卻不論縱橫曲直,任何四個數之和均為三十四,與九宮之義大相徑庭。梁蕭稱其為「無所不能圖」,而後又陸續推出五五數、六六數的「無所不能圖」。到此之時,梁蕭驀地跳出九宮圖的拘絆,縱極神思,當真無所不能了。(按:九宮圖這種巧妙的數字集合,現代數學沿襲阿拉伯數學的稱謂,統稱為「數碼幻方」。古代中國則叫作「天地縱橫圖」,在這方面,中國成就最大的是宋朝大數學家楊輝,他推演到「百子圖」,但卻沒有脫離九宮圖的模式。總的說來,幻方的推演,阿拉伯數學家成就最高,文中的「無所不能圖」被現代數學家稱為「4階全對稱形」,就是出自與梁蕭同時代的阿拉伯數學家之手。)
梁蕭解開難題,微微嘆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數術何嘗不是如此?數術之道,本就是無窮無盡,這便叫做道無涯際么?」他想起當日在蘇州郊外,九如的那番言語,自語道:「老和尚曾說,有個無大不大的圈子縛著我,若明白它是什麼,便可乘雷上天,若不明白,便是練一輩子,也無法技進乎道,總是在圈子裡轉悠。這個圈子,莫非就是九宮圖么?嗯,不對,石陣武學包容數術,可不全是九宮。況且老和尚武功比我厲害多多,說到算數,可是算不過我,更不會知道這『無所不能圖』。」
阿雪見他忽而苦惱,忽而歡喜,忽而沉默不語,忽而念念有詞,終於忍不住好奇道:「哥哥,你想什麼呀?」梁蕭笑道:「很深奧的道理,我也想不明白。」阿雪笑道:「哥哥都不明白,阿雪更不明白啦!」梁蕭看她一眼,笑道:「阿雪,我教你武功好么?」阿雪喜道:「好呀!」梁蕭道:「我最厲害的武功,俱都不離數術,所以你要學我的功夫,便要先學數術。」阿雪道:「你教我,我就學。」
梁蕭用松枝做了幾支算籌,自最基本的「加法五術,減法五術」開始教起,說完出了十道題,讓阿雪計算。阿雪連算四次,皆不正確。梁蕭耐著性子又講了兩遍,她仍是不對。梁蕭微覺生氣,問道:「你聽我說話了么?」阿雪看他神色,微感惶恐,拚命點頭:「聽了呀,就是……就是不十分明白。」梁蕭神色狐疑,打量她一次,又講一遍,怕她還不明白,講完又問:「這次聽懂了么?」阿雪茫然搖頭。梁蕭眉頭大皺,道:「怎地這樣笨?」阿雪聽到這話,眼圈一紅,低頭道:「我……我本來就笨啊!」梁蕭方覺自己話說重了,便寬慰她幾句,再耐著性子慢慢講解。講了許久,阿雪總算有些開竅,十題中對了兩題,卻錯了八題。
梁蕭拿著算稿,陰沉沉不發一言。阿雪低著頭,心裡打鼓,才聽梁蕭吐了口氣,道:「唉,罷了,你過來,我給你說錯在哪裡。」阿雪一顆心才落了地,慢慢靠過去,聽他講解。
二人如此一教一學,折騰了三天。這天講到簡演算法,梁蕭反覆講了七八遍,阿雪算罷,遞上算稿,梁蕭一看,竟然全都錯了,當真忍無可忍忍,騰地站起,想要大發雷霆,但見阿雪怯生生的模樣,又難開口,只得將算稿一摔,扭頭出門。
阿雪拿起算稿,跟出門外,卻不見梁蕭人影。她心中悲苦,轉回書齋,撲在桌上大哭一場,哭完之後,拿起算稿繼續計算。她天資雖鈍,個性卻頗堅韌,雖然屢算屢錯,卻是屢錯屢算。
到了晚飯時分,梁蕭方才回來,神色雖然緩和許多,但阿雪仍瞧出他心中失望。只得悄悄擺好飯菜,怯怯地將稿紙遞給梁蕭。梁蕭一看,九題中對了兩題,算是略有進步,但仍與自己心意相去甚遠,當下也不誇她,吃了兩口飯,放下筷子,嘆道:「阿雪啊,你若把做飯的本事用一半到算術上就好啦!」
他見阿雪神色怔忡,便道:「你愣著作甚,吃飯吧!」阿雪喜道:「我……我都算對了么?」梁蕭不忍教她失望,強笑道:「都對啦。」阿雪歡喜之極,坐了下來,舉起碗筷,吃得興高采烈。梁蕭看她模樣,忖道:「數術之機瞬息萬變,看來以她的天分,不合這個路子,媽常說:『牛羊吃不了肉,雄鷹不會吃草』。我強行教她,自討苦吃罷了。」他想通這節,不再逼阿雪學算,轉而傳授黑水武功。阿雪見不學數術,心中納罕,但她天性純良,梁蕭既有主張,也不違拗。何況數術於她而言,較之學武還要難上百倍,與其算術,她寧願學武了。所幸她武功頗有根基,學起來倒也沒讓梁蕭十分生氣。
過了兩日,觀中蔬果肉米用盡。兩人一塊兒下山採買。走上山道,梁蕭想起一事,道:「鉉元劍還嵌在弈棋亭的石崖上,呆會兒下山,記得尋個鐵鎚和鑿子,把它弄出來。」阿雪奇道:「拔不出來么?」梁蕭道:「我試過好幾次,都沒拔出來。用力不當,恐怕弄折了劍刃。這些日子變故多多,竟忘了這事了。」阿雪笑道:「連那株大樹也被哥哥打斷了,難道還拔不出劍。」梁蕭聽她一說,也不由忖道:「近日我武功大進,再去試試看,不成再用鑿子。」想著與阿雪上行至弈棋亭,猶未轉過山樑,便聽一個公鴨嗓子道:「老子就不信邪?這次非要一舉奪魁,讓你們統統沒臉。」另一人道:「呸,老子還沒拔完呢,你一邊涼快去。」
梁蕭心頭一驚:「這不是胡老萬和胡老千么?這五個活寶,還沒離開華山?」只聽胡老一道:「胡老千,你已拔了兩個時辰了,還沒拔夠嗎?該讓胡老萬了。他奶奶的,都五六天了,這鬼劍還拔不出來,當初是哪個王八蛋刺進去的?」
梁蕭一皺眉,對阿雪小聲道:「你在這兒別動,我去瞧瞧。」阿雪不放心道:「他們人多勢眾,打不過怎麼辦?」梁蕭笑道:「打不過逃得過吧!」說罷轉過山道,只見胡老千左腳立地,右腳踩在石壁上,雙手握住劍柄,正向外力拔。其他四寶橫七豎八,躺在弈棋亭旁,瞧見梁蕭,一躍而起,大呼小叫圍了上來。
梁蕭笑道:「中條五寶,蕭千絕讓你們回中條山,你們卻在這裡廝混!不怕被他剝皮抽筋么?」他這一說,五個人頓覺頭皮發麻,東張西望,沒見蕭千絕現身,這才放下心來。胡老一道:「老子心頭不快活,你小子來得正好,讓老子揍一頓,消悶解乏。」說著就是一撲,梁蕭身子一側,胡老一撲了個空,心中奇怪,轉身叫道:「不許逃。」
梁蕭笑道:「不逃便不逃。嗯,你們怎麼不快活?說來聽聽!」胡老百心直口快,說道:「老子難得出來,想逛逛華山再回去。哪知胡老萬發現這有個劍柄。他拔不出來,老子也拔不出來,大伙兒就來打賭,誰拔出來誰就是老大,日後都聽他的。結果一拔就是六天。」梁蕭奇道:「胡老一不是老大嗎?」除胡老一外,其他四人雙手亂擺,齊聲道:「不是不是,他是什麼東西?」
胡老一怒道:「老子怎不是老大?」胡老萬道:「你憑什麼是老大,老子問你,一個手指頭多些還是兩個手指頭多些。」胡老一兩隻手伸出來一比,想了想道:「兩個多些。」胡老萬冷笑道:「這就是了,老爹說,二比一大,十比二大,百比十大,千比百大,萬比千大,嘿嘿,老子才是真正的老大。」胡老一道:「放屁,大家都說蕭大爺武功天下第一,你敢說他老人家武功天下第一萬嗎?」胡老萬張口結舌,半晌方道:「老爹說萬比一大的。」口氣卻虛弱了許多。
胡老千嚷道:「你們爭個屁,老爹死後,中條五寶平起平坐,沒有大小之分。」胡老一怒道:「老媽明明說,她第一個生老子出來。」胡老十嚷道:「胡說,媽說第一個生老子。」胡老百道:「不對,老媽說是老子第一。」胡老萬怒道:「老媽從來分不清誰是誰,她常叫老子胡老千。」五個人爭持不下,又捉對兒廝打起來。
梁蕭暗暗好笑,走到石壁前,握住劍柄,忽地運勁一抖,嗡的一聲,鉉元劍露出半截。梁蕭又驚又喜,再一用力,鉉元劍脫出石壁之外,劍身清亮,猶若一泓秋水。
中條五寶聞聲停手,望了過來,但見梁蕭手握寶劍,無不張大嘴巴,兩眼發直。梁蕭反手一劍,鉉元劍入石尺余,不由暗嘆道:「我雖有長進,但仍不及公羊先生的神功。」他徐徐拔出寶劍,笑道:「中條五寶,你們打賭還算數嗎?」胡老一忽地搖頭道:「老子在做夢。」捂住眼睛大喊:「快醒來!快醒來!渾小子!快消失!」其他四人見狀,也跟著捂眼齊嚷:「快醒來!快醒來!渾小子!快消失!」嚷了幾聲,胡老萬最先張眼,叫道:「不對不對,渾小子還在。」五個人對望一眼,胡老百哭喪著臉道:「胡老一,不是做夢,這回是真的啦。」其他四人撇撇嘴,一副要哭的樣子。
梁蕭恨他們是蕭千絕的走狗,有心揶揄,哈哈笑道:「若不願賭服輸,我也不怪你們。世上言而無信的人多啦,哈,老子就當中條五寶說話跟放屁一般!」說著大笑轉身,中條五寶無不瞪眼咬牙,面紅過耳,彼此對望一眼,驀地撲撲通通,紛紛跪倒在地,澀聲叫道:「老大!」聲如蚊吶,顯然十分的不服氣。
梁蕭見狀,大吃一驚:「這五人竟要守信?糟糕之極。」正自急思對策,忽聽胡老一叫道:「中條五寶說話絕非放屁。日後你就是我們老大,但老子醜話說到前面,你讓老子干別的都好,要老子跳崖抹脖子,老子萬萬不會做的。」其他四人連連點頭:「天幸胡老一想得周全。」
梁蕭頭大如斗:「這一下弄巧成拙了,這五個賊廝鳥是蕭千絕的手下,如何能與他們為伍?」當即一言不發,舉步便走,中條五寶緊隨其後,胡老百道:「老大,老子餓了,弄些吃的來。」梁蕭冷道:「關我甚事?自己找去。」胡老一道:「你是老子的老大,就要給我們弄吃的。」梁蕭呸了一聲,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要我做老媽子,那搭樓梯上天,沒門!」忽見阿雪在前面,便拔腿狂奔。中條五寶見狀,叫道:「老大!」一心追附驥尾,紛紛拔足猛追。
阿雪訝道:「哥哥,怎麼回事啊?」梁蕭顧不得回答,將她攔腰抱起,奔往山下。中條五寶邊跑邊叫,緊追不捨。一時間,只見六道人影疾若閃電,在華山道中飛瀉而下。梁蕭內力大進,但終究帶著一人,奔到山下,已被五人趕上,只得放下阿雪,怒視五人道:「跟著我作什麼?」胡老十道:「老大……」梁蕭截口道:「不許叫我老大。」中條五寶一齊搔頭,道:「老大為什麼?」梁蕭厲聲道:「滾回中條山去,不要再煩老子,我決不會做你們的老大。」中條五寶對視一眼,心想當老大是天大的好事,怎會有人不肯,心中深感迷惑,忽見梁蕭拉阿雪進了山下鎮子,便牢牢綴著,打算問個明白。
阿雪聽梁蕭說明緣由,忍不住笑彎了腰,梁蕭皺眉道:「笨丫頭你還笑,想氣死我么?」阿雪見他生氣,臉上忍住,心中仍在偷笑,這時間,忽聽身後喧嘩,掉頭一看,不覺皺眉。
原來,中條五寶猜想不透,跟在梁蕭身後逛了兩步,忽見有賣燒餅的,五人只覺肚餓,一擁而上,一人搶了兩個,掉頭便走。賣燒餅的夫妻倆驚惶失措,一個來拉胡老百,一個去扯胡老十。
這五個渾人雖霸道慣了的,但卻有一個規矩,即不理會女人。胡老十見那婦人撲來,輕輕閃開;那漢子卻是倒了大霉,著胡老百隨手推了一把,胡老百何等身手,只消這一推,那漢子便似騰雲駕霧一般,平平飛出,撞翻了燒餅爐子,口中溢出血來。
胡老百也不以為意,轉身便啃燒餅,不防背心一麻,著人拿住至陽穴,提了起來。他心頭一驚,正要嚷嚷,忽聽眾兄弟道:「老大,老大。」轉過腦袋一看,只見梁蕭瞪著自己,忙道:「老大,你也要吃燒餅?」梁蕭冷然道:「吃個燒餅也要打死個人么?」胡老百一愣,反問道:「打死個把人有什麼了不得?」梁蕭見那婦人抱住漢子哭天搶地,漢子口中嗆血,顯是傷了肺,眼看不活了。他心生不忍,揮手將胡老百一擲而出,胡老百凌空一個筋斗,輕輕巧巧站在地上,抓著燒餅大咬大嚼。
梁蕭沒能將他摔著,微感失望:「我功夫尚還不足,若換了公羊先生或是蕭千絕,這廝萬無站住的道理。」想著轉過身子,扶起那漢子,在他心口一拍一按,漢子頓時止了咳。梁蕭運轉內功,為他推拿數下,他內力雄渾,漢子疼痛大減,見妻子哭啼不住,便開口道:「婆娘別哭啦,都怪咱背了運,沒的招惹了煞星。」婦人聽他說話,又驚又喜,頓時止了哭,向梁蕭磕頭,梁蕭慌忙伸手,將她扶住。
中條五寶見梁蕭給人療傷,均覺是討好的機會,各自掏出丹藥,一個道:「老大,老子這有『八寶金丹』。」另一個道:「老子這兒有『仙芝玉靈丸』、『飛燕清肺丹』……」七手八腳,各色藥瓶遞了過來,甚至傷人的胡老百也遞上了三個丹藥瓶子。梁蕭挑了幾樣養肺的丹藥給漢子服下,以內力催化,片刻工夫,那漢子便站起身來。
梁蕭看他沒了大礙,便道:「阿雪,給他些燒餅錢!」阿雪時常購買物事,是以梁蕭將金珠銀兩都放她身上。不料阿雪一愣,道:「沒有啦,我都塞在啞兒包裹里了!哥哥,你給他好了!」梁蕭一皺眉道:「都給了?」阿雪輕笑道:「是呀,我想啞兒要走很遠的地方,要花很多錢,是以將金銀都偷偷塞進去了,不過啞兒卻不知道!」
梁蕭眉頭大皺,想了想,忽向中條五寶招手道:「跟我來。」中條五寶跟著他出了鎮子,梁蕭正色道:「你們真願我做老大么?」五人齊聲道:「中條五寶說話算話。」梁蕭道:「好,你們須得依我兩件事。其一,我要你們從今往後,只許對付武學高手,不得與尋常人動手。」中條五寶心道:「這個不難。」便道:「一言為定。」梁蕭點點頭,道:「其二,沒我應允,都給我閉上鳥嘴。」話音未落,中條五寶頓時嚷了起來。胡老一大聲叫道:「飯可以不吃,話不可不說。」胡老十道:「割老子舌頭可以,要老子閉上鳥嘴是萬萬不能的。」胡老百道:「要老子不說話,除非老子死了或者睡了。」胡老千介面道:「胡老百此言差矣,老子就是睡了也要說夢話的!」胡老萬不知從哪裡學來兩句,張口嚷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防民之口……」眨眼工夫,一個嗓子變成五個。
梁蕭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叫個不休,心中著惱,一揮手,冷笑道:「好,暫且隨你們,但若說錯了話。惹惱了我,可別怪我不客氣。」中條五寶聞言大喜。卻聽梁蕭又道:「我現在是老大了,你們的金銀銅錢,也該孝敬我吧!」中條五寶面面相覷,胡老萬說道:「老子從不帶金銀銅錢,想睡就睡,抓來就吃,數錢的事情,老子不做。」梁蕭恍然大悟:「我糊塗了,這五個蠢材不會算數,讓他們數錢算賬,豈非比登天還難。」想到這裡,大是喪氣:「如此一來,莫如找個大富人家,偷些則個……」念頭尚未轉完,便聽胡老一道:「要金要銀也甚容易,咱們立馬找個有錢人家,要麼偷些,要麼搶些。若老大喜歡漂亮娘兒們,老子也是手到擒來,不過,咱兄弟五個不大喜歡這個調調,老大你自家動手最好。」梁蕭方才動念,胡老一便將打家劫舍、奸淫擄掠全想齊了,一時又好氣又好笑,正想轉回鎮子,忽見前方四個少年提著棍棒奔了過來。這一照面,雙方均是一怔,梁蕭笑道:「你們四個,又來做什麼壞事?」
這四個少年正是偷白驢「快雪」的那四人,聞言對望一眼,那圓臉少年道:「我們不惹你,你也不要管我們。」梁蕭點頭道:「好!」圓臉少年揚起桿棒,一指中條五寶,厲聲道:「你們打了我爹,就想逃么?」梁蕭心頭一動:「難道那賣燒餅的夫妻是他爹娘?」
中條五寶兩眼齊翻,同聲道:「你爹是誰?」圓臉少年不知他們沒長心眼,早不記得打人之事,怒極喝道:「好啊,打了人就想混賴么?」桿棒指定胡老百,揚眉道:「我聽人說了,動手的就是你這個挎喇叭的賊貨。」桿棒一揮,往胡老百劈頭便打。胡老百大怒,一伸手,便將棒梢拿住,圓臉少年猶如觸到銅牆鐵壁,只掙得面紅耳赤。胡老百正洋洋得意,忽聽胡老千嘿然道:「胡老百,老大說過,不得與尋常人動手。」胡老百一愣,倏然鬆手。圓臉少年得了空,撲的一棒,打在他頭頂上。胡老百縱橫江湖,手下不知折殺了多少厲害人物,今日虎落平陽,竟挨了一個黃毛小子的棍棒,心頭惱怒之至,但他有言在先,不能動手,只是瞪眼怒道:「渾小子,你再打老子試試?」
圓臉少年一棒得手,膽氣倍增,喝道:「再打你又怎地?」撲撲又是兩棒,打在胡老百頭頂肩上。胡老百暴跳如雷:「操你祖宗,你再打老子試試?」圓臉少年怒道:「好,老子就打你這張臭嘴。」呼呼兩棒,左右開弓,打在胡老百臉上。胡老百內功在身,這幾棒渾似給他搔癢。但疼痛事小,臉皮事大,忍不住叉腰大罵,他罵得越難聽,圓臉少年打得越帶勁,其他三個少年也揮棒上前,各自運足氣力,向胡老百身上招呼。剎那工夫,胡老百身上挨了二三十棒不止。但雖然他張嘴咒罵,卻始終信守然諾,不用武功。
其他四寶看得有趣,幸災樂禍,抱著手哈哈大笑。胡老百大怒,掉轉嘴舌,大罵四個兄弟。梁蕭見胡老百打不還手,不禁暗暗點頭:「此人雖非良善之輩,但一諾千金,卻也是性情中人。」當下上前一步,伸手攬出,眾少年雙手一熱,四條桿棒已到梁蕭手中。圓臉少年驚道:「你……你要架梁?」梁蕭笑道:「你們也打夠了!他若還手,別說你們四個,就是四十個也被打壞了。」他見眾少年神色中滿是不信,便將桿棒拋向胡老百,笑道:「露一手吧!」胡老百正憋了一肚皮鳥氣,聽得這句,如奉大赦,雙掌狂揮亂斫,四條桿棒猶未落地,已被他斷成二十多截,胡老百抓住其中一段,雙手一搓,手中的桿棒頓然化為齏粉,他出得這口惡氣,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算你四個小子命大。」
那四個少年瞧得目瞪口呆,渾身發抖。梁蕭揮手笑道:「還不快去?」四人拔腿就跑,卻聽梁蕭叫道:「慢著!」四人應聲停下,心頭忐忑,卻聽梁蕭道:「我問你們,這裡最有錢的大戶在哪裡?」四人面面相覷,其中那個白臉少年道:「是西華苑史家。」梁蕭點頭道:「你們帶我去瞧瞧。」
四人答應,帶路走在前面,梁蕭一邊走路,一邊詢問四人姓名。原來那圓臉少年叫楊小雀。八字眉少年則叫李庭兒。另一個皮膚黝黑,雙目細長的少年姓王名可,問到那白臉少年時,那少年道:「我叫趙三狗,你叫我三狗兒好了。」梁蕭含笑道:「我叫梁蕭,這是我妹子阿雪,上次虧得你們拼力相救。」李庭兒汗顏道:「可惜對頭太狡猾,幾乎便失了手。」梁蕭擺手道:「無論成敗,諸位救命之德,我梁蕭有生之年,必不敢忘。」說話間,遙遙看見一座巨宅輪廓,三狗兒道:「那裡就是西華苑史家了?梁大哥,你有什麼事嗎?」梁蕭存心打劫,此來本為踩盤子,當下只微微一笑。定神細看,只見那宅子方圓十餘里,上有箭垛,其內閣樓亭台,氣派軒敞。宅前一個平壩,搭了棚子,壘著二十多個打鐵爐。百十工匠揮動大鎚,人人揮汗如雨,在鐵砧上打造弓箭槍矛、銅盔鐵甲。還有許多人從苑內搬運穀物,放到大車上,絡繹不絕。梁蕭看在眼裡,皺眉道:「這裡恁地忙碌,卻是做什麼?」
李庭兒道:「史家是軍功世家,每逢這等情形,必是要打仗了。」梁蕭只想取金盜銀,對主人身份並無興緻,當下再不多問。忽聽胡老一道:「餓死啦,餓死啦。」梁蕭冷笑道:「你不是吃過燒餅么?」胡老一怒道:「兩個燒餅頂什麼事,醬鴨肥雞倒還湊合。」梁蕭眉一挑,方要開罵,卻聽楊小雀道:「梁大哥若是餓了,咱們去張羅些食物來。」說罷又瞪了中條五寶一眼,哼聲道:「我是瞧梁大哥面子,卻不是為了你們五個賊貨。」說罷又哼一聲,與三個夥伴徑自去了,留下中條五寶,口鼻喘氣,十隻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
梁蕭見莊子邊有條小溪,當即尋石塊坐下,觀察西華苑地勢。不一陣,卻見三狗兒四人抱著狗肉米酒、還有熱騰騰的肉饅頭過來。中條五寶大聲叫好,全不客氣,摟過來大吃大喝。
梁蕭謝過後,一群人在溪邊圍圈兒坐定,正自高談快論,忽地一彪人馬從身後衝來,當頭一人國字臉膛,蓄著八字鬍須,穿著鋥亮皮甲,臂上歇了一隻海東青。其他人則背負弓箭,馬上掛著一些狐兔野雞,一道煙奔來,直衝到眾人面前。三狗兒等人急忙閃避,梁蕭卻雙眉一揚,便要動手,不料那行人忽地策轉馬頭,斜刺里從河裡趟了過去,馬蹄撩亂,濺起無數水花,梁蕭等人躲閃不及,衣褲盡濕。
那些騎士趟過小河,回頭瞧見眾人狼狽模樣,紛紛狂笑起來。梁蕭臉色一變,待那些騎士轉頭走遠,忽地彎身拾起一塊鵝卵石,嗖地擲出,正中那為首騎士的戰馬前蹄,那戰馬吃痛,驟然失蹄,將那騎士顛了下來,跌得頭破血流,那頭海東青受驚躥起,只在半空中打旋。
眾騎士大驚,紛紛下馬扶起首領。那人血流滿面,對手下大聲咆哮,眾騎士檢視戰馬,卻見那匹波斯良馬前蹄虛軟,已然跛了。那首領心下生疑,回頭看去,卻見梁蕭與中條五寶背負著手,一派若無其事的模樣,況且雙方已距百步,料想梁蕭等人即便搗鬼,也無此能耐,再說馬失前蹄也是慣常之事,一時連叫晦氣,由手下攙著去了。
那行人進了西華苑,四個少年方才圍上來,李庭兒眉飛色舞,道:「梁大哥,這個史富通平日里橫行霸道的,今兒竟吃了這麼大個啞巴虧,真叫痛快。」其他三人也連聲稱羨。梁蕭坐下來拍開一個饅頭,問道:「這史富通是西華苑的主人么?」李庭兒啐了一口,道:「他算哪門子主人,充其量是個小小管事。」梁蕭怪道:「一個管事就這般威風?」李庭兒道:「還有更威風的呢。這西華苑只是史家的別院,平日里史家人都不來住,只用來囤積糧草,征丁納賦罷了。」
梁蕭更奇,問道:「修了這麼大的房子,怎麼不住?」李庭兒道:「真定史家是當今世侯,家長史天澤南征北討,戰功無數,朝廷賞他的土地,從東到西數也數不清。這西華苑是他兒子史格的,史格平日在大都跟他老子同住。但他卻是這裡的萬戶,上萬戶人家都歸他家節制。我和王可是他家的兵戶,平日耕田,打仗就跟他出征;趙三狗是他家的農戶,只用耕田;楊雀兒家雖是賣燒餅的,年年也要向他交納錢糧。故而史格就建了這個房子,平時儲備糧食,收斂賦稅,戰時便訓練兵馬,打造兵器。還怕百姓們不聽話,在屋子裡養了許多奴才,誰不聽話就打殺誰,兇狠得緊呢!」言下甚是憤怒。
王可也道:「是啊,氣死人了,憑什麼我們給他打仗,幫他種田,還要挨打挨罵。」趙三狗道:「就憑他有刀有箭,有兵有馬!若有本事,咱們也學史天澤一樣,拿起刀槍,上戰場拼殺立功,掙個千戶萬戶,至不濟也弄個百戶什麼的,看誰還敢欺負咱們?」
王可冷笑道:「你爹一個農戶,老實巴交,除了種田,就會編竹簍子,要打仗也是兵戶的事情,輪不到你家。」趙三狗被他戳到痛處,一跳而起,怒道:「好呀,有種你跟我打,看誰更厲害?」王可嚷道:「打就打,誰怕誰呢!」中條五寶一聽要打架,跟著起鬨:「打,不打的就是龜兒子。」
兩個人被人一激,再也不好退縮,頓時你來我往,在溪邊扭作一團。阿雪叫道:「別打了!」想要分開二人,卻被中條五寶橫身攔住道:「打架是漢子的事兒,娘兒們一邊涼快去。」五個人一邊阻攔阿雪,一邊慫恿道:「這一拳打得好。」「拿腳踢他孤拐……」「唉,這拳偏了一些,往左些,往左些……」有五人吶喊助威,二人打得更加賣力,楊小雀和李庭兒說什麼也拉不開。這時間,遠遠走來兩個尋常村婦,一個年老婆子,一個中年婦人,兩人手中都端著木盆來溪邊捶洗衣服。婆子眼尖,看見這邊鬧騰,嚷道:「啊呀,趙四家的,你看!」婦人回頭一看,臉上露出驚怒之色。
李庭兒聽得叫喊,側目看去,驚叫道:「三狗兒,不好啦,你媽來了。王可,你奶奶也來啦!」二人頓時停了打鬥,但都已衣衫破碎,臉手掛著血絲,眼見婆子和婦人提著捶衣服的木棒往這邊趕來,王可拔腿就跑,趙三狗猶豫一下,正想抬足,那婦人叫道:「三狗兒!你敢跑?」趙三狗應聲站住。婦人趕上來,一把揪住,照他腿上就是兩棒,罵道:「孽障,孽障,上次偷驢被踢得半死,這次又跟人打架,你……你要氣死我才甘心么……孽障,畜生。」劈頭蓋臉,邊打邊哭了起來。
趙三狗被她揪住,只是原地亂轉,躲避要害,卻不敢有絲毫掙扎。中條五寶見狀,紛紛嚷嚷道:「小子沒用,怎麼被娘兒們教訓?老子給你撐腰,不用怕!」梁蕭眉頭一皺,喝道:「統統給我閉嘴!」五人齊齊哼了一聲,但也不便過於違抗,只得暫且住口。
那婦人只打得沒有了氣力,手腳也慢了。婆子追了一程,見王可跑得不見蹤影,只好悻悻返回,見狀拉開她道:「趙四家的,算啦,算啦!」趙四家的坐在溪邊,只是痛哭,趙三狗鼻青臉腫,呆了半晌,忽地跪下來,落淚道:「娘,您別哭了,三狗兒再也不敢啦。」趙四家的哽咽道:「你每次都說得好聽,但總是說了又犯。」她看見石上的酒肉,驀地喝道,「好呀,這些又是你偷的,我打死你這孽障。」舉棒又往趙三狗身上打去,忽地棒子一緊,怎麼也揮不下去。掉頭看去,但見一個腰挎寶劍的少年,一手握住自己的棒子。
趙四家的微微一愣,道:「你……」梁蕭苦笑道:「這位嬸嬸,看我面子,饒了三狗兒吧!」趙四家的獃獃瞧著他,眉間有震驚之色,棒子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梁蕭看了趙三狗一眼,嘆道:「你說話算話,當真不偷盜了么?」趙三狗望了望李庭兒和楊小雀,面色遲疑。梁蕭忽地掉頭,對中條五寶道:「將王可帶來!」中條五寶應聲而動,馳足飛奔,激得足下冰雪滾滾,好似五道狂龍,遠遠遁去,頃刻間便沒了蹤跡,王家婆子和趙四家的那曾見過如此腳力,目瞪口呆間,又見遠處雪塵四起,中條五寶呼嘯而回,手中抓著一人,正是王可。
眨眼間,六人便在數丈之外,中條五寶齊聲叫道:「老大!瞧瞧你本事。」忽地脫手,王可頓如箭矢般飛了過來,王可嚇得失聲尖叫,王家婆子眼見孫子危急,也驚叫起來。梁蕭心中大罵,凌空抓住王可肩頭,居空掄了個圓,消去勁力,左手在他腰間一按,輕輕巧巧將他放在地上。王家婆子一顆心始才落地,掄起木棒,喝道:「兔崽子,你跑得好!」便要來打王可,梁蕭伸手格住,笑道:「罷了,罷了。」婆子見他氣概不凡,心中忐忑,瞪了王可一眼,啐道:「看這位公子面上,饒你這一回。」王可面紅耳赤,囁嚅不言。
梁蕭掉頭道:「三狗兒,我知你屢屢違背對娘親的諾言,是因你四人是朋友,他們若要偷盜,你也不能輸了義氣,對不對?」趙三狗被他說中心思,點了點頭。梁蕭臉色倏沉,朗聲道:「你們四個,全都給我跪下吧!」
那三人被他眼神一逼,無不心驚膽顫,撲通跪倒。梁蕭正色道:「你們四個跪地發誓,從此以後,不許再干偷搶之事……」胡老百聞言笑道:「老大,你叫他們不偷不搶,你自己卻要去偷去搶。」梁蕭眉頭一皺,道:「你說什麼?」胡老一笑道:「我知道的,老大你是來西華苑踩盤子,今天晚上便要動手……」三狗兒四人聞言,紛紛抬頭瞧著梁蕭,梁蕭麵皮一熱,探足挑起一塊四五十斤重的大石,呼的一掌拍出,只聽豁的一聲響,那塊青石被凌空震成八塊,撲撲撲分作八聲,先後陷入雪裡。
眾人瞧得目定口呆。梁蕭吸一口氣,揚聲道:「從今往後,我梁蕭若是偷搶盜竊,便如此石。」雙眼一轉,瞪著中條五寶道:「你們五個也一樣,若有盜竊之事,也如此石。」中條五寶哇哇亂叫:「這算什麼狗屁道理?」「你撒一泡尿老子就要喝么。」「對呀,你放一個屁,老子也要聞嗎?」「不偷不搶,老子喝西北風嗎?」一時吵嚷紛紛,梁蕭忽道:「你們到底認不認我這個老大?若然不認,一概拉倒。」中條五寶聞言噤聲,滿臉晦氣。
三狗兒等四人低頭商量一陣,楊小雀道:「梁大哥,我們有個念頭,大哥若是答應,我們從此再不偷盜;若不答應,你本領高強,一掌一個,打死我們吧!」梁蕭咦了一聲,道:「好,你說來聽聽!」楊小雀欲言又止,回望李庭兒,四人中李庭兒最為精明,口齒也最便給,當即道:「方才買酒肉時,我們合計了一下。梁大哥你武藝高強,我們見所未見,是以想拜大哥為師,學習武藝,日後為國效力,賺取功名,讓爹娘不再過窮苦日子。若是大哥答應,我們從此一心學武,再不偷雞摸狗,危害鄉里。」
梁蕭眉頭大皺,心道:「我與他們非親非故,何況年紀相當,怎能做他們的師父?」但見趙四家的眼中滿是希冀之意,臉上淚痕,還沒幹透,心頭一軟,忽地掉頭道:「中條五寶!」五人道:「怎麼?」梁蕭望著五人,似笑非笑道:「我是你們老大么?」五人想也不想,齊聲道:「屁話,中條五寶,說話算數。」梁蕭道:「我說話你們都聽?」五人齊聲道:「除了不許說話、跳崖自殺以外。」梁蕭笑道:「好,我便命你們五個,做這四個小子的師父。」此話一出,眾人彷彿聽到天底下最荒唐無稽的言語,一個個張口結舌,只望著梁蕭發怔。過得半晌,胡老百第一個跳將起來,叫道:「不成不成,這四個小兔崽子拿棒子打老子,若不是老大,早把他們剝皮抽骨、細細地剁饅頭餡吃了。做他們師父?哼,你殺了老子好啦!」
梁蕭點頭道:「胡老百也就算了。其他四個正好一人一個徒弟,誰再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認我這個老大。」其他四寶兩眼瞪圓,舌頭伸出嘴外,再也收不回去。梁蕭一瞧那四個少年道:「還不拜師?要我一個個按脖子么?」四人對望一眼,只得向著中條四寶磕了三個頭,齊聲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中條四寶也對望一眼,眼中各各流下淚來。胡老百看在眼裡,樂在心裡,上躥下跳,哈哈大笑。阿雪嘆了口氣,心道:「唉,哥哥可真會捉弄人,如此一來,這八個人的苦頭可就吃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