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加略人猶大
難道這一對兄弟的體內流著為了三十枚銀幣,就連自己所侍候的耶穌基督都出賣的加略人猶大之血?
雖然不知是哥哥或弟弟,但他基於什麼目的,偷偷來找和卜部家有仇的奇怪預言者卜部六郎呢?
即使沒有發生這件命案,也已經反叛自己所信奉的教祖卜部舜齋了。何況,翌日就有殺人的預言,而且如預言所示完全實現。
被殺而浮屍水面……難道不只是預言,而本來就是「殺人」的意思,甚至是「殺人」的行為?
不管如何,除了這人和卜部六郎在詛咒之家內外相呼應,遂行殺人行為之外,我實在想不出他來找卜部六郎的其他目的!
此刻巫女千晶姬秀麗的臉龐浮現微帶嘲諷之色,再也不說一句話,乍看彷彿是自以為侍奉神的潔凈之身,不願和滿是污穢的俗人交談的樣子。
楠山探長催促她一起離開。
天空很高,飄浮著幾片白雲,我的心卻是一片灰暗。或許是心情使然,再不然是疲倦之故,總覺得這天早上武藏野的風特別的冷。
枯葉落盡的晚秋山間,迴響著獵槍之聲。一隻野鼠慢吞吞地爬出蘆葦叢,很驚駭似的圓睜雙眼,衝過我們面前,逃進對面的芒草叢裡。
我們默默無語的走下山丘。
送卜部六郎至菊川醫院的車子尚未回到山麓。楠山點燃一枝煙,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我也感覺到村人們正從暗影中,銳利的望著我們。
心自里有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和焦慮。只盼望能儘快揭穿來找卜部六郎之人的真面目,所以,總覺得等待的時間太漫長了。
不久,車子繞過對面轉角,回來了。
「對不起,探長先生,我們多耽擱了時間。我們送那傢伙去醫院時,醫生不在家,所以又繞到紅靈教總壇去接醫生,就拖延這麼……」
「沒關係。快趕回紅靈教總壇!」
車子再次穿越村莊中央,抵達紅靈教總壇。在這裡,也有一群知悉命案的村人們,圍繞在玄關前的警戒線四周,他們被陽光晒成渴色,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一絲同情和驚愕,似乎認為理所當然會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
我們下車時,人群間傳出一陣輕微的騷動。也許不知事件真相的群眾以為這女人——千晶姬——是兇手吧?只是,那陣騷動不是憎惡,也非憤怒,而是視她為英雄或凱旋歸來的將軍般的予以歡呼。甚至,一位老人向前踏出一步叫著:「幹得好!像那種畜生,讓他們死盡算了……下次,還會輪到別人……」
就這麼一句話已足夠表明村人們對卜部家之人的心情了。對一位受傷仆倒的敗軍之將而言,未免也太苛了!我一面感到莫名的不安,一面也畏怯的、猶如背後有人丟擲石塊般,進入卜部家。
哥哥在客廳內不安的等著我們,旁邊的煙灰缸中,只吸一半的煙蒂己有十幾截!這是面對難題時,哥哥一向的習慣。
「情況如何?就算不能訊問卜部六郎,應該也能找到證物吧?」
「什麼也沒有。」楠山探長詳細的從頭至尾報告一遍,而哥哥只是不住的頷首。
「真想看看鯰魚跳出時,卜部六郎的表情。」哥哥雖然這麼說著,臉上卻無半點笑容,「還是辛苦你了。那麼,就叫那兩人出來和千晶姬見面。」
「哥哥,你這裡是否有什麼線索?」雖然明知是白問,但我仍無法不問。
「沒用,任何線索也沒有。浴槽內的血水全部放掉再仔細調查過,並無機關裝置,窗戶和門也一樣,雖非毫無縫隙,卻根本不可能投入短刀。唯一的收穫是,動機方面已逐漸明朗。」
「你的意思是?」
「像這種邪教,一度得勢之時,通常會斂積龐大的財物,這一點,不論是戰前或戰後皆同。尤其是卜部舜齋此人,具有守財奴般的個性,就算現在已經沒落,其財產仍舊相當龐大。東京的宅邸雖然在空襲中燒毀,但只是目前這棟宅邸,這村裡的山林,甚至股票、貴重金屬和珠寶,若以時價估計,至少也有數千萬圓之巨。」
「那麼,繼承的方法是?」
「澄子一半,烈子和土岐子平分另一半。如果澄子死了,其部分由烈子繼承,而萬一烈子或土岐子死了,其部分由澄子繼承……若是死了兩個,則全部財產由最後剩下的人繼承,這是舜齋留下的遺囑之內容……」
我也隱約才測到,由於澄子之死,在物質方面直接獲益的是烈子和土岐子姊妹。訊問預定在千晶姬能偷窺的一個房間里進行。她和楠山探長躲在另一個房間,由哥哥和我進行訊問。
事情的發展太快,因而在此之前,我也沒有空暇仔細觀察這兩兄弟。自從知道其中至少有一個和卜部六郎互通聲氣后,我就開始感到對他們不能有太單純的判斷,而進行詳細的觀察。哥哥是中等身材,體格甚壯,圓胖的臉上滿是油脂,獅子鼻、厚唇、眼神銳利。今晨穿著和昨夜相同質料的大島和服,神色有點不安。土岐子中毒之時,他幾乎未顯露絲毫情緒反應,當然,殺人未遂和命案發生是不可同日而語,但是……
弟弟則顯得極為冷靜。身穿深藍色縱條紋的西裝,給人一種陰沉的印象。身材有點瘦,眼睛和嘴與哥哥很神似,戴著無邊眼鏡,不過,度數彷彿不很深,經常拿下戴上的。唯一和哥哥不同的是,他有和舜齋非常相似的鷹鉤鼻——或許,這是卜部家族的特徵吧?
「我是警視廳調查一課的松下課長,希望能單獨的請教兩位幾件事情。畢竟,這是一樁很奇怪的命案,但願兩位能誠懇說出自己的意見。」——哥哥的語氣極其緩和——「你是香取幸二先生?」
「是的。」
「你和令弟兩人經營香取商會?」
「不錯。」
「營業項目是?」
「沒什麼特定的項目……」
「這麼說,是掮客性質的業務了?」
「差不多是這樣。」他擦拭額頭的汗珠。
一定在營業方面涉及某種不法勾當吧!但哥哥並未深入追問。
「你是紅靈教的信徒?」
「是的,家父是幹部之一,所以,我們自小就在紅靈教的環境中長大……」
「那麼,你認識被逐出門牆的卜部六郎嗎?」
「當然認識。」
「你最近見過他嗎?」
「開玩笑!我怎會去見他?」他又用手帕拭汗。
哥哥凌厲的視線停在他額頭,但卻轉過臉來:「睦夫先生,你是否見過卜部六郎?」
「自從他被逐出門牆之後,即使偶爾在路上相見,我也不會和他打招呼。」
「兩位現在說的都是真心話?」哥哥嚴肅的反問。這時,一位警員拉開紙門進入,在哥哥耳畔低聲說話。我知道,哪一位是猶大己被辨識出。我雙手握拳,掌心都被汗水浸濕了,究竟是哥哥幸二呢?還是弟弟睦夫?
哥哥猛力點頭,面對睦夫說:「香取睦夫,看來你的謊言已被折穿了。你為何暗中去找在路上遇見也不會和對方打招呼的人呢?能否說明一下理由?」
睦夫臉色一瞬轉為蒼白,用力深吸一口氣,瞪視著虛空:「我不記得這麼做過?」
「你還打算繼續堅持下去嗎?我既然敢這麼說,一定是有人可作證,如果你還不承認,我只好叫出來和你當面對質了。」
「不可能有什麼證人……」
「木下小姐,請到這邊來!」
拉開紙門進入時,千晶姬的視線在剎那間轉為燃燒般的憎惡,瞪著睦夫,同時,上半身保持不動,穿著白色布襪鞋的腳在榻榻米上移動,彷彿飛般的前進:「就是他!那天來找六郎的人就是他!」
聲音就像用短刀刺入屍體般陰森,睦夫臉上終於浮現明顯的動搖之色。
「你這……背叛者……」
「為了六郎,我不得不這麼做。」
那是冰冷、毫無感情的女人聲音。
「好,那麼你承認去找卜部六郎了?」哥哥加上決定性的一擊。
「……」
「目的何在?」
「假定……我真的去找卜部六郎……那……又和這次命案有什麼關係?」他的聲音沙啞、斷續,而顯得畏怯不安。
「這就要由我來判斷了。」
突然,睦夫滿眼血絲,對哥哥猛加反擊:「松下先生,依據新憲法的規定,任何人都有拒絕對自己不利的自白的權利,因此,現在我什麼都不想說。」
「你要行使沉默權嗎?」哥哥緊抿著嘴唇,「如果你和這樁殺人命案無任何關係,則你這種態度是對社會的反抗,至少也算是不協力的行為,只會加深你的嫌疑,更使警方對你的心證轉壞!」
「睦夫,你真的去找過卜部六郎?」這項事實,幸二似乎也深感意外,他凝視著弟弟問。
「這種事你沒必要知道。」
「可是你……」
「沒關係,你走的路和我走的路不同,就算所追求的是一樣,方法也不可能相同。」
在沉默之中,兩兄弟之間迸放著白熱的火花。
「你們兩人暫時先退下。」哥哥立刻說。
兩人露出明顯的敵意,站起來,由警員帶走了。
哥哥一面目送著兩人的背影,一面喃喃說道:「討厭的傢伙,竟然藉法律……好,我一定要揭開你們的真面目。」
調查行動熾熱的進行,但睦夫依然保持沉默,不願說出去找卜部六郎的目的。當然,即使知道其目的,或許也不可能成為揭穿此命案之謎的直接線索,但是,那至少是漆黑天際的唯一一線光明……
沒有任何直接收穫,也找不到和腳印吻合的鞋子。窗外約一尺左右寬的泥土地上,沿著屋檐砌成水泥地面,其上未留任何痕迹。
在絕對不可能發生殺人行為的條件下,這出慘劇卻發生了。如果沒有土岐子被毒殺未遂,以及卜部六郎那恐怖的預言,這當然會當成自殺處理,畢竟,刑事們之間,主張澄子自殺的意見也不在少數……
隨著時間的經過,哥哥臉上的焦慮之色愈來愈濃了,他雖然不說出來,但我比誰都了解他此刻正在企求著什麼!亦即,如果具有快刀斬亂麻之智慧的天才神津恭介在此的話……
對新聞記者,哥哥極其詳盡的說明一切,也許,他希望在某處旅途上的神津恭介能夠見到立刻兼程趕來援助吧!
調查在毫無進展中持續,不久,黑夜來臨了。一行人只得毫無所獲的離開卜部家。
依據英、美的法律,在某戶人家中發生犯罪事件,尤其是殺人事件時,住在該戶人家的人都有證明自己無辜的義務,但在日本的法律中,此項規定則很粗略,特別是在目前的情況下,沒有任何人被認定與殺人有直接關係的行為,所以,實際已無法再深入……
只有睦夫被帶回淺川警局。當局最後的一絲希望就是:查明睦夫和六郎的關聯,以及獲得摻入藥水中的毒物之途徑。
哥哥出發時,曾這麼告訴我:「研三,我們不得不暫時撤離這裡了……我認為這件案子絕對不是自殺,而是經過縝密計劃,再予以周詳的付諸實行之完全犯罪,照這樣下去,這個家必定會再發生第二、第三次慘劇,這是我根據多年曆練的判斷所得……你和我不同,你是受邀前來的客人,你要非常注意的查出所有的秘密,楠山探長會留在他家等待,至於我,只要再發生事件,也會馬上趕來……一定會發生的,會有意外發生!」
我從來見過如此困惑的表情!
就這樣,我在詛咒之家的第二個恐怖夜晚開始了。晚餐席上,沒有一個想開口,食物吃起來味同嚼臘……由能徹夜的疲倦和飢餓,全身虛軟無力,只有神經像數千支針一樣保持銳利,似乎連飄蕩在空間的妖氛都能一手攫住……
屍體被帶去解剖了,因此,葬禮日期也無法確定。除了菊川醫生傍晚曾來察看土岐子的情況外,沒有任何客人。如此不受村人歡迎,不,應該是受全村人所憎恨,原因究竟何在?
深夜,又發生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十點左右,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忽然聽到有女人輕微的啜泣聲,是從頭頂上方傳來的……
由於疲倦和興奮,每個人應該都很早上床才對,何況,土岐子還睡在樓下的房間,不可能是她。
忽然,我又聽到有人躡手躡腳的走上旁邊樓梯的輕微聲響,我本能的下床,輕輕拉開紙門,確定寬敞的走廊里沒有人影之後,我才躡手躡腳的走向樓梯口。樓梯中央的迴轉處,還是不見人影,但是,要上到二樓的樓梯卻發出軋軋的聲音,若是平時,這麼輕微的聲音不會有人在意,可是,在那恐怖的殺人慘劇之後……我心中又掠過一種面對犯罪時獵犬之本能。
不知不覺間,我也像被某隻無形的手牽引一般,不聲不響的踏上樓梯。但到了二樓走廊,仍是不見任何人影。在這複雜猶如迷宮的宅邸內,我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那個人不會做出如此可怕的壞事……不管爺爺您怎麼說,也不管全世界的人怎麼想,他絕對不是兇手!」
從面向走廊的房間里傳出尖亢的聲音!那是烈子的聲音。
「那麼,警方為什麼要羈押他?」是舜齋的聲音。
「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存在。」
「誤會嗎?誤會也好!反正,你也該了解得很清楚才對,我是決不會原諒他的。」
「只是為了他去找六郎?」
「紅靈教還未滅亡,只是現在有些衰退……終有一天,它還會拯救日本,終有一天,這個國家會用到我的能力!我尚來拋棄希望,為此,叛徒們都不能留在我的家裡。」
「爺爺您還未拋棄昔日的美夢?幸二會向您拍馬屁,目的只是為了姊姊和她的財產,他是否真心愛著姊姊,我清楚得很。他想促使您再次出面吸收信徒,只不過是想分一杯羹而已!」
「愚昧……像你這樣的小女孩,怎麼可能了解我的能力?他是神的使者……由於他,我又能重獲昔日的權勢。」
「您還是不知道實際真相。即使在我們所生長的這個村莊里,我們受到何等痛苦的對待……姊姊和我常為此痛哭不已,可是您卻……」
「那都算不了什麼!目前你是得到紅靈教秘傳的唯一一個人,不相信神的啟示的土岐子,根本不能算是我的孫女,你必須和幸二結婚,永遠守護著這個家。」
「不要……我絕對不要!」
「烈子,你也……」
那聲音彷彿凱薩大帝被布普塔斯所刺,而發出的最後哀號!
「紅靈教算什麼?我只是為了不想傷害被世人所遺棄的爺爺之心,姊姊一直忍耐到現在,拋棄東京的生活,拋棄青春,被這樣的生活所束縛。如果爺爺您具有無限的能力,不可能連姊姊的生命都無法保護……現在我終於清醒了,只要葬禮結束,我隨時都會離開這個家。財產算得了什麼呢?我只希望照自己喜歡的方式過活,充分呼吸自由的空氣……」
這裡豈非又有一個背叛宗教的猶大呢?
我感覺到舜齋一言不發的站起來,慌忙躡手躡腳的下樓。
腦海里思潮迴旋打轉,似乎方才所聽到的這段話是此次命案中失落的一個環節……也許,我若未聽到這段對話,會叫他倆一起搜索發出腳步聲的人,但現在卻已沒有這種勇氣了。
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不知不覺間,進入夢鄉。但恍忽間聽到有人輕輕拉開紙門,我站起身問:「誰?」
「對不起,是我。是女傭時子的聲音。
「有什麼事嗎?」
「菊川醫生說有緊急的事,希望立刻見您……」
到底是什麼事呢?他深夜來找我,究竟有何目的?我全身又被一股對於未知的不安所籠罩。我系好睡袍的衣帶,走出房間。
「在哪裡?」
「在後門……」
我和時子經過門上還留著慘劇痕迹的浴室門前,來到後門。菊川隆三郎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站在門口。也不知是心理因素,抑或燈光昏暗之故,只覺得他的臉色比平時更為蒼白。
「松下先生,抱歉這麼晚還打擾你。不過,今夜這家裡沒發生什麼奇怪之事嗎?」
「不,沒什麼。」
「是嗎?那太好了。」他好像很安心似的深深嘆口氣。
「怎麼了?又發生什麼讓你擔心的事嗎?」
「松下先生……」他眼中迸射出異樣的光輝,「卜部六郎剛剛終於清醒,所以,我想來通知你一聲。」
「謝謝你……」雖然如此,但我並不覺得他來找我只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很明顯的,他還有話想告訴我,只因為難以啟齒,所以……
「松下先生,你告訴我昨天的預言時,我心想,哪會有這種事情,那隻不過是精神異常者的妄想罷了,但從那件命案發生后……我才知道自己錯了。」
「這種事你也沒什麼好內疚的,因為連我自己都半信半疑呢!菊川先生,你是否還有什麼話想告訴我呢?」
聽我這麼一問,醫生愕然了,全身打了個哆嗦:「是的,我一直在猶豫,不知是否該說出來,現在想想,還是應該說出來才對,畢竟,我對自己的知識已失去自信,在我眼前發生了太多的怪事……卜部六郎醒了,我正以為他恢復神智,他卻又說出恐怖的預言:該殺,惡魔的孫女該殺!應該被殺而死在火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