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征途
東方第一縷曙光劃破天宇的時候,萬丈高的伽藍白塔的頂上,新一批的風隼集結待發。
那是征天軍團中北方玄天部的軍隊,正準備飛往九嶷山,由正在九嶷王封地上拜訪的巫抵帶領,前往澤之國追捕皇天的攜帶者。這一次一共出動了二十架風隼,領隊更是用上了帝國內寥寥可數的幾架「比翼鳥」之一。
滄流帝國的統治如鐵般不可動搖,幾十年來,還很少有這樣的大規模出動。
那些穿著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戰士眼裡,都有掩不住的興奮和戰意——雖然前幾日先行出動的東方蒼天部已告失敗,損兵折將地返回,但這樣挫敗的消息卻無法抵消玄天部戰士的士氣。征天軍團下屬分為九個部隊,號稱「九天」,分別監視著雲荒大地各個方向的動靜,但是各支部隊之間相互並不服氣,所以玄天部並不以蒼天部的失利而氣餒。
巨大的機械發出鳴動,風猛烈地流動起來,吹起待發戰士的發梢。所有人都已經在風隼上就位,只等少將一聲令下便出發遠征。
然而,奇怪的是此次負責行動的飛廉少將並未出現在座駕「比翼鳥」上。
「咦,那邊是——」有人忽然低聲叫了起來,指向另外一個方向的甬道——那是和出征方向不同的另一個出口:飛往西方的通道上,一架銀白色的風隼已經開始緩緩滑動。然而在越來越猛烈的風中,一個黑袍的戰士站在通道旁邊,手指抓住了窗欞,說著什麼,跟著開始起飛的風隼跑動起來。
「飛廉少將在幹什麼啊?」認出了己方的將領居然跑到了那邊去,副將旭風忍不住低聲抱怨了一句,「那不是雲煥少將的風隼么?他難道要跟著去砂之國么?」
「是在跟湘話別吧?……」忽然有戰士低低笑了起來,「飛廉少將總是婆婆媽媽。」
副將旭風默不作聲地盯了那個大膽的戰士一眼,卻沒有喝令那個人閉嘴——和雲煥少將治軍的嚴厲鐵血相比,飛廉在征天軍團內一向有優柔的口碑,即使他一直以來各方面都在軍團中出類拔萃,攀升的速度卻總是落後於講武堂同一屆出科的雲煥。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作為下屬、很多戰士卻是樂意接受飛廉的帶領,而不願歸於雲煥麾下。
然而,一門中出了兩代聖女,雲煥的出身和背景卻是遠遠優於平民出身飛廉。而雲煥雷厲風行的手段和不苟言笑的作風,更是符合巫彭元帥對於軍人的定義,成為整個征天軍團戰士的典範。而飛廉,從出科那一天就在比劍上敗給了雲煥,此後步步落後於同僚,也得不到巫彭元帥的青睞,經常被派駐外地——雖然實戰經驗多於長期鎮守帝都的雲煥,可提升速度卻非常慢,就連提拔為少將、也比雲煥晚了好幾年。
這一次追捕皇天攜帶者的事件,巫彭元帥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派出雲煥。
可惜雲煥失手,錯過了這次立下大功的機會,從而在巫即和巫姑的提議下、改派飛廉出馬——而這樣來之不易的機會到來時,這個人卻尚自怠惰、耽誤出發的時機?
副將旭風有些不耐煩地坐在風隼里,等著那個人尚在雲煥風隼邊的主將。
黑衣在風中獵獵舞動,風隼滑行的速度越來越快,而飛廉卻不放手,拉著窗欞對裡面的雲煥大聲叮囑著什麼,隨著風隼一起跑著,臉色關切。
「飛廉少將,是被鮫人傀儡的魔性迷住了呢。」
——看到這一幕,陡然間,旭風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想起了軍團里的傳言。
傳聞里,飛廉幾次該升而不升、甚至失去巫彭元帥的青睞而得不到重用,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他對於配備的鮫人傀儡往往懷有不適當的感情。在征天軍團戰士的眼裡,那些臉孔漂亮的白痴傀儡,不過是一件用來操縱風隼的器械,偏偏優柔寡斷的飛廉少將卻不能將其視為非人的東西,反而當作同伴一樣地對待。一次風隼墜毀時、為了救出被固定在座位上的鮫人傀儡,飛廉冒著爆炸的危險沖入火焰,赤手拉斷禁錮救出了傀儡。
「那是非常危險的傾向。」當巫彭元帥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立刻下了斷語,「飛廉太優柔寡斷,不足以當大任。」
於是,那個傀儡被調離了飛廉身邊——那以後,為了防止出現意外,任何一位和飛廉搭檔的傀儡,停留在他身邊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一年。
這一次,借口雲煥的傀儡死去,又將湘從飛廉的身邊調走、去試飛伽樓羅。
那是多麼危險的任務,只要是征天軍團的戰士、心裡都有數。為了讓伽樓羅飛起來,幾十年來已經有三位數的軍人和傀儡死去。何況這一次和湘合作的軍人又是雲煥少將……那個在軍團內部以冷血聞名的軍人。
「還有,湘吃辣的東西會過敏……」風隼的移動已經越來越快,然而飛廉依然對著坐在風隼內的雲煥做最後的囑咐,「砂之國乾燥的氣候會讓她皮膚裂開的,帶上這個——傀儡是不會自己說話要求什麼的,所以請你好好留意她……」
海貝穿過劇烈的氣流,劃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曲線落在雲煥的衣襟上,那個掏空的貝殼裡面,填滿的是防止皮膚開裂的油膏。雲煥一直漠然地看著窗外邊跑邊說話的同僚,臉色木然得如同另一邊的傀儡。然而,看到那個海貝,他忽然間笑了。
「那個,你還真是愛惜她呀……」笑容在軍人薄而直的唇線邊上露出,讓冷酷的面容都有了奇異的變化,雲煥抬手拿起那個貝殼,竟然是好好地收了起來,「不過,請記住湘現在起已經是我的所有物了——再羅羅嗦嗦地說下去,我會認為你是在懷疑我的能力。」
「湘不是『物』呀!」已經快到了甬道的盡頭,風隼速度越快越快,疾風托起巨大的機械翅膀,讓飛廉幾乎無法說話,「她雖然不會自己思考,可她不是……」
「不,鮫人傀儡就是『物』。難道你忘了講武堂教官對我們的訓導了?」雲煥忽然間打斷了他的話,語音卻是冷酷的,「鮫人傀儡是和風隼配套的武器,訓練一個好的傀儡需要龐大的人力物力,所以是很『珍貴』的『物』。戰士必須愛護他的武器,那樣貴重的東西、要和風隼一樣好好『使用』才對。」
「雲煥!」聽到同僚那樣的回答,飛廉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只好再次叮囑,「一定要好好帶著湘回來啊……」
「放手吧。」忽然間,雲煥看了這個同一屆講武堂畢業的少將一眼,眼神是淡漠而銳利的,隱隱有著金屬的冷光,「再不放手就要被拖下去了。」
飛廉驀然放手,撲倒在甬道邊緣——那個瞬間,風隼滑行到了甬道盡頭,劇烈的氣流托起了機械的雙翅,呼嘯著滑入了伽藍白塔下的千重雲氣中。
一邊的鮫人傀儡在熟練地操縱著風隼,美麗光潔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所有的傀儡都是那樣木然的,除了聽從主人的吩咐之外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在巫彭將她送到雲煥身邊時,她的腦子裡便已經不再記得前一個主人。
「蠢材啊……」手裡握著那個海貝,雲煥銳利的眼神里閃過譏誚的神色,「對一個沒有思考能力的傀儡再好、又有什麼用?」
白雲在眼前分了又合,風呼嘯著托起機械巨大的雙翼,吹動帝國戰士一頭黑髮。
萬頃土地就在腳下如無邊無際的地毯般展開,西方盡頭的色澤是枯黃的,間或夾雜著一點點慘綠——砂之國,那就是他將要前往的地方。
「榮耀與夢想同在。」將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帝國少將低眉輕輕說了一句。
——「你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一切罪惡和齷齪都踩踏在腳下!」
教官昔日最後一番訓導,宛如雕刻般停留在這個年輕軍人的心裡,無論哪一次回想、心頭都有熱血如沸,燃燒在他的靈魂深處。
雲家從卑賤發跡,到如今在等級森嚴的滄流帝國里已經成了新貴——其中,他的姐姐雲燭和妹妹雲焰更付出了捨身的代價,才讓整個家族從伽藍城最底層的外郭貧民區中、一路搬遷到了十巫等最高貴最有權勢的人所居住的皇城。
那是一個家族奮鬥的血淚史,每一步的前進、都必須有人付出代價。
現在,輪到了他。
那些遮蔽天日的雙翼還沒有離開伽藍聖城,遠在雲荒大陸最東方的澤之國一間破敗的賭坊里,所有和大陸命運相關的重要人物都已經悄然離開——
一襲黑斗篷裹住了大陸原先主宰者的臉,真嵐在安頓好了一切事務之後、再度將那笙託付給了西京,便立刻回歸於無色城——作為滄流帝國長年通緝的頭號要人,為了安全起見百年來空桑皇太子極少行走於這個大陸上,這次迫不得已出面達成了盟約、便要迅速回歸水下,以免千里的征天軍團聞風而動趕來。
「一路上你要聽西京的話,不許胡鬧了,」看到那個苗人少女笑嘻嘻的表情,真嵐心裡總是感到不放心,「儘快趕往九嶷,如今東方慕士塔格的封印一破,滄流帝國必然加強其餘幾個地方的警戒——你們要趕在伽藍城派出的人馬將九嶷控制之前、趕到那裡將封印打開。」
「嗯,嗯,知道了啦。」那笙微微感覺不耐煩,這樣簡單的事情卻要一而再的提醒,讓她心裡大沒好氣——炎汐一直發燒,眼看都要各自上路了還沒醒過來,她心裡急得要命,心思完全沒有在真嵐的囑託上,只顧著看蘇摩那邊,不知道鮫人要將炎汐送往何處。
真嵐看了那笙一眼,心裡微微嘆了口氣,覺得這個女娃大約沒有真正了解前方等待著她的是什麼樣的考驗,生怕她半路鬧起脾氣來壞了大事,不由看了西京一眼——西京只是對他默默點頭,示意他放心,然而對著這個什麼也不懂的少女、空桑的大將軍也有些無可奈何。
「喂,喂!你要把炎汐送哪裡去?」忽然看到蘇摩和如意夫人低語了幾句,先是將汀的屍身抬走,又有賭坊的心腹下人過來將軟榻上昏睡的炎汐抬起。那笙再也顧不上和真嵐嗯嗯啊啊,一下子撇開兩人跳了過去,試圖阻攔:「不許帶走炎汐!」
蘇摩側頭微微冷笑,理也不理,只是吩咐那幾個顯然也是裝扮成普通平民的鮫人:「雇一輛車,立刻秘密將左權使送往離這裡最近的青水——然後你們兩個,就帶著左權使從水路回去,一路上小心。」
「是,少主!」原本是如意夫人心腹的兩人齊齊跪地領命,便轉過了頭。
「不許帶走炎汐!」那笙急了,一把攀住了軟榻的邊緣,不讓那兩個鮫人走開,瞪著蘇摩,「你、你不許把他送走!你快把他治好了!」
「輪不到你說話。」蘇摩忽然對這般的拖拖拉拉感到說不出的厭惡,只是一揮手便將那笙擊得踉蹌出去,「炎汐是復國軍左權使,須聽從我的命令。他回到鏡湖后,還須前往碧落海辦事。」
「才不!」那笙卻是不服氣,又幾步跳了過去,拉住那個抬起的軟榻,已經帶了哭腔,「他、他也是我喜歡的人!不許就這樣把他帶走!」
蘇摩眉頭一皺,然而這次不等他出手、肩上偶人微微一動,空氣中看不見的光一閃,就有什麼東西勒住了那笙的咽喉,讓她說不出話來。
真嵐和西京臉色微微一變,抬手扶住了那笙,等判定蘇摩出手的輕重才鬆了口氣。然而真嵐眼睛里再度閃過擔憂的神色——果然是這般胡鬧不知輕重,蘇摩是何等人,也敢和他說三道四?一路上如果這傻丫頭倔脾氣發作,不知要惹來多少麻煩。
「那笙姑娘,那笙姑娘。」看到那個少女捂著咽喉、卻依然要再度上前,如意夫人不顧蘇摩的冷臉,一把上前攔住,好言相勸,「不怪少主,蘇摩少爺也是為了左權使好——現下他如果不趕快回到鏡湖去,用水溫把體內不斷上升的溫度平衡下去、他就就會一直發燒,脫水而死的。」
「啊?」那笙愣了一下,看如意夫人表情不像說謊,張大了眼睛,「炎汐、炎汐到底是受了什麼傷?怎麼這麼厲害?」
這回輪到了如意夫人一愣,忽然忍不住掩袖而笑——一屋子裡的人臉上都露出微微的笑意。雲荒大地上的人,無論空桑人還是一般的平民,對於鮫人「變身」都已經是當作了常識,卻忘了對於這個中州少女來說、還是雲里霧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們笑什麼呀!」看到這樣顯然是有深意的笑,那笙卻急了,「是、是很厲害的傷么?非要泡到水裡去?」
「嗯。」出乎意料,這一次回答的卻是那個傀儡師,嘴角居然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如果他不趕快回到水裡,他就沒法子變成一個男子了。」
「咦,炎汐本來不就是……」那笙順著腦中慣性不自禁脫口反問,忽然想起鮫人「無性」的事情,這才回過神來,一下子跳了起來,歡呼著拉住了蘇摩的袖子,「啊呀!真的么?真的么?他…他真的要變成男的了?」
「如果是變成女的,我看連這位法力無邊的少主也會很驚訝的。」看到少女如花綻放的笑容,真嵐陡然感覺心頭一朗,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啦,你可以不糾纏了吧?」
「啊,真好……真好。是你、是你用法術變的么?」聽得「法力無邊」那笙卻是會錯了意,忍不住的雀躍,拉著蘇摩袖子不放,仰視著他,眼睛里充滿了感激和喜悅,「你是好人!謝謝你把炎汐——」
「不是我變的,」下意識地對這樣的接觸感到厭惡,然而這一刻少女臉上那樣的神色居然讓傀儡師忍住了沒有翻臉,只是淡淡回答,「我沒有那樣的法力——是你令它改變,你不知道么?」
「咦?我還不會法術呢,哪裡能比你還厲害?」那笙摸了摸懷裡剛拿到手的典籍,詫異,「——不對,那麼你是被誰變的?那個人一定也比你厲害。」
「嚓」,忽然一聲輕響,蘇摩出其不意地揮手,瞬間將那笙震了開去,臉色陰沉下去。這一次出手得重,那笙的身子直飛了出去,若不是真嵐和西京雙雙接住了她便要直跌出門外。
「上路。」再也懶得多說,蘇摩回頭吩咐,軟榻抬起。
「喂,喂!」那笙心下大急,想要跑過去,然而真嵐和西京怕她再度觸怒蘇摩,拉住了她。看到女子那樣焦急的表情,真嵐嘆了口氣,決定不再兜圈子:「好啦,別鬧了——人家是因為喜歡你,才會想要變成一個男子來娶你的啊。你就讓人家安生一些、好好的變身行不行?鮫人這段時間內如果不呆在水裡,就會有很大麻煩的。」
「呃?」聽得這話,不停撲騰的少女陡然愣了一下,不可思議地抬頭,滿臉不信,「炎汐、炎汐也喜歡我么?……你怎麼知道?」
「天,」真嵐皺眉,陡然覺得頭大如斗,這樣簡單的事情解釋起來居然要那麼費力,只好簡而言之,「我不是法力高么?我就知道他喜歡你了,行不?」
「哦……」那笙愣了愣,點點頭,看著那些人將炎汐帶走,忽然又哭了起來,「不行……我要和他說話!他一直都沒醒呢,我要多久才能見到炎汐啊?」
「空桑如約讓鮫人回歸碧落海之日,你便可見到左權使。」蘇摩的聲音忽然響起來,抱著傀儡冷然轉過臉,看著真嵐,「在藍天碧海之下,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否則,呵。」
「蘇摩!」陡然明白了傀儡師那樣的神色背後的威脅意味,真嵐陡然眼神冰冷。
「那笙姑娘,你看左權使真的燒得很厲害了……還是回頭再說吧。」如意夫人出來打圓場,微微笑著,安慰著少女,「其實,如果左權使醒來,我想以他刻板的脾氣、他大約還不好意思見你呢。」
「咦?」想象著炎汐臉紅的樣子,那笙忽然也臉紅了一下,乖乖低下頭去,覺得心裡又是甜蜜又是難過,許久,只訥訥問,「如意夫人……你說,炎汐真的、真的喜歡我么?」
「嗯,是啊,一定是。」如意夫人見她到了此刻還不明白,掩嘴笑,「不過左權使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又發著燒,必須要馬上回鏡湖去。」
「這樣啊……那麼……」那笙的臉一直紅到脖子上,戀戀不捨地望了那抬出去的軟榻一眼,忽然扯了扯如意夫人的袖子,低聲,「那麼,你替我告訴他……我也很…很喜歡他啊!」
「好,一定。」如意夫人看著這樣爽朗的少女忽然間扭捏的樣子,忽然間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母性的憐惜,真心實意地點點頭,撫摸著那笙的頭髮,「你也要保重自己——一路走下去,在前方某處、你們定然會再相遇。」
「嗯!」那笙用力的點頭,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如果他不來找我,我也會鑽到水底去找他的!」
說話之間,軟榻已經被秘密抬了出去,在清晨的陽光里消失。
那笙笑著笑著,又覺得傷心,眼淚簌簌落下。
蘇摩卻似見不得這般情景,只是轉過了頭,對如意夫人淡淡叮囑:「如姨,你也要趕快上路趕去總督府那邊了——慕容公子已經拿著令符出去了,說不得就有一場動亂要起。你若不去高舜昭那邊……」
「是,屬下立刻就去。」如意夫人斂襟行禮,馬上便退了出去打點行狀,準備前往總督府。只是彷彿不知道此去能否說服高總督,神色之間憂心忡忡,握緊了手裡的傀儡蟲。
「那麼,真嵐,蒼梧之淵再見。」蘇摩頭也不回,只是扔下了最後一句話,就轉身離開,那個傀儡偶人坐在他懷裡,一臉漠然。
「咦,蒼梧之淵,不是和我們同路么?」那笙回過神,訥訥,「怎麼…怎麼不和他一起走?」
那樣厲害的同盟者,如果和他一起前往北方,應該可以共御很多強敵吧?
「他的樣子,是肯和別人結伴的么?」西京冷笑起來,看著那個黑衣傀儡師帶著偶人走入日光的背影——雖然是沐浴在日光里,然而那樣溫和的晨曦落到他身上都彷彿變冷。那樣一襲黑衣,和赫然不掩飾的鮫人藍發,越行越遠,不曾回頭。
「而且……他身上有某種吸引魔物的氣息,只怕引來的麻煩會更多。」真嵐也是沉吟著,看著那個孤獨的背影,眼裡有複雜的光,「所以那笙,你還是乖乖和西京一起走吧,一路要聽他的話——」
說著,那顆蒼白的頭顱忽然微笑起來,抬起唯一的右手,拍了拍少女的臉,戲謔:「這一次,你可要捧我的『臭腳』去了。」
「呸!」眼裡還噙著淚,那笙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了,我也該走了,」成功地將這個少女逗得笑了,真嵐歪了歪頭,對著西京笑,「接下來那笙就拜託你了,我的大將軍——九嶷山上,祝你們馬到成功。」
「啊,等一下!」看到對方要走,西京忽然想起了什麼,拉住了好友,湊過去,「有個咒語我要問你——」
「你不是劍聖傳人么?學術法?」連真嵐都微微愣了一下,反問。
「我要問你那個……」西京仰起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對了,就是那個可以把人縮小收到瓶子里去的術法,免得一路上帶著太麻煩。」
「呃?」真嵐愣了一下,忽然間明白過來,大笑,「瓶子呢?」
西京抓了抓頭,從破舊的衣襟摘下一隻空了的酒壺:「雖然不喝酒了,好歹還習慣帶著這個——味道可能不大好,將就一下吧。」
最後一句,卻是對著那笙說的。
「啊?」苗人少女還沒有明白這兩個人說的是什麼意思,忽然間聽到真嵐拿起那個空酒囊說了幾個音節,她只覺颼的一聲,身不由己地飛了出去,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喏,每次你只要敲敲酒壺口,念這個咒語就可以了……」頭頂上,驀然傳來真嵐和西京的對話,「這樣就可以了,對,對……」
刺鼻的酒味熏得苗人少女幾乎昏過去,她盯著頭頂上那一處遙遠的光亮,發現聲音就是從那裡傳來的。她陡然明白,立刻跳了起來,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該死的臭手,該死的酒鬼,放我出去!」
「喀嚓」一聲,頭頂那唯一的一點光亮也被遮蓋上了。
「耳根總算是清靜了……」西京將那個酒壺掛到腰間和光劍放在一起,拍了拍,抬起頭卻看到空桑皇太子有些沉吟的目光。真嵐看著他將酒壺放入腰間,點了點頭:「你是長年行走江湖的,我也不多嘮叨要你小心之類的話了——只是沿路上也要好好照顧這個丫頭,等下放她出來吃飯的時候,你多陪些小心,她在裡面一定鬱悶得要瘋了。」
「呃……我可不會哄孩子。」西京想起待會總要將這個麻煩鬼放出來,就覺得頭大,「不行,還是你先給她說清楚厲害關係吧,讓她乖乖自己鑽進壺裡去——」
然而話未說完,那一襲黑色的斗篷就瞬忽消失在日光里,遠遠只傳來真嵐的朗笑:「不行!我也哄不了……我的大將軍啊,就交給你了……」
「他媽的,真嵐你個臭小子給我回來!」
日光中,這片廢墟在熱力下蒸騰起血的腥味——那是昨日那一場殺戮中死去的平民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一切已經塵埃落定,西京收起酒壺,一人一劍走出破落的如意賭坊。
帶著腥味的風迎面捲來,吹得他亂髮飛揚。
「呵呵!」落拓的劍客抬頭看著萬里藍天,雖然明知前途漫長險阻,卻忽然覺得雄心滿懷,直欲拔劍四顧——那是他買醉百年來從未有過的躊躇滿志。他西京便要遊歷天下、去一一扣開那六合的封印,前路兇險異常,不知道會在哪一處倒下、被何人斫去了大好頭顱?
「將軍也要上路了么?」身後忽然聽到有人招呼,回過頭去就見到了收拾好包裹出來的如意夫人——這個賭坊原先的老闆娘成熟美艷,看似柔弱無骨,然而卻是復國軍中的精英。為了族人她曾委身事敵,多年辛苦經營、斂聚勢力財產。一等時機到來、便毫不猶豫地一夕間散盡家財,遣走莊客,孤身一人踏上前往總督府的道路。
那是什麼樣的一個女子……烈烈風骨,慷慨激烈,該讓世間多少男子汗顏。
作為遊俠的西京心下肅然起敬,立住了腳步:「夫人也要上路了么?」
「嗯,少主吩咐我要儘快趕去總督府,片刻延遲不得,」如意夫人已經換了一身素衣打扮,卻掩不住舉止之間的美艷風姿,神色卻是焦急的,「慕容公子已經拿著雙頭金翅鳥的令符出去,假若他能成功、桃源郡的變亂便要起於頃俄,我得趕快去見舜昭。」
「總督府……是在息風郡吧?」西京沉吟著,盤算著前方的路途,對著如意夫人點點頭,「路途不算遠,夫人自己小心。」
「嗯。」如意夫人答應著,跟了出來,眼神卻是猶豫,「怎麼不見那笙姑娘?」
「她?」西京忽然笑起來,扣了扣腰上的空酒壺,「這裡!」
如意夫人一愣,潛心聽去,果然隱隱聽到酒壺裡有敲擊的聲音,陡然明白了誰在裡面,終於忍不住掃了滿臉的愁容,掩口微笑起來。笑著笑著,忽然想起了什麼,賭坊老闆娘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交給西京:「將軍此去九嶷,必經過康平郡——我有一位好姐妹在康平多年,廣有人脈,或許能幫上一點忙也未必。將軍到那裡、只管拿著這個信物去找天香酒樓的老闆娘就好。」
「酒樓?」多時未曾沾酒,西京聽得那兩個字喉頭聳動,也不客氣、笑了笑伸手取過,頓了頓,在如意夫人就要出門的時候,忽然從懷中掏出一物,交給對方:「對了,這裡有些微薄物,還請夫人收下、代為轉交復國軍。」
如意夫人詫異地看著交到手裡的一卷舊書,入目的是封面上古樸的手書,赫然四個草書——《擊鋏九問》!
恍然知道西京交付到自己手裡的是什麼,如意夫人彷彿燙著一般退了一步,訥訥看著面前這個鬍子拉碴的落拓劍客:「西京將軍……你、你把劍聖門下的不傳之秘交付給我?這、這可怎麼當得起?……」
「我還嫌交得晚了——若我早日將卷中的劍技教給汀,她也不會……」西京頓了頓,聲音低啞下去,扯著嘴角笑了笑,「其實師傅在入門的時候就教導我:劍聖之劍須要為天下被侮辱被損害之人而拔——可笑我習武有成、卻遭遇國破家亡,百年來更一味沉溺在醉鄉里,居然對身邊那些需要我拔劍相助的人視而不見。尊淵師傅若知道我今日將劍聖門下的劍技公之於眾、遍授復國軍,想來他只會怪我做得晚了、絕不會說我做錯了。」
如意夫人握緊手中薄薄的一冊,眼睛微微紅了一下:「將軍何必如此自責……其實汀雖不能長久追隨閣下,對於我們鮫人一族來說、她已經是少有的幸運。」
「幸運……幸運么?」西京忽然低頭苦笑,搖頭,「不,我只希望以後鮫人中如她那般命運的,不要再多。希望夫人將這一卷書帶給復國軍——我不知道汀從我這裡偷師學去了多少,但這卷書總要比零碎的片斷要有用得多。」
頓了頓,西京再度補充:「鮫人天生缺乏力量,而反應的靈敏卻勝過陸上人,所以我覺得劍技對你們來說是很適合的選擇——《擊鋏九問》裡面記錄了我師祖雲隱到師傅尊淵,以及我至今的心得——左權使炎汐的身手已經不錯,如能好好研習這卷書,當有大成。到時他可將劍聖門下劍術結合鮫人自身,授遍復國軍……希望能對你們有所裨益吧。」
「多謝將軍!」如意夫人聽得劍聖傳人這般籌劃,忍不住便是低首拜倒。
西京嚇了一跳,忙不迭扶起對方:「夫人不必多禮——那也是汀的願望。我既答允了她要幫她看顧族人,自然要儘力。可惜我故國也是事務繁雜,暫時無法分身。等九嶷之行完畢,有空我便來複國軍中、親自指點各位將士劍法。」
「如此,他日我們鮫人必將盛宴結綵、開鏡湖水道,迎接將軍。」如意夫人手裡拿著那捲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憧憬的武學至寶,平素從容的語氣也激動起來,「歡迎將軍成為第一位來到復國軍大營的空桑貴客!」
「夫人客氣了。」滿身酒漬的劍客朗聲大笑,按劍四顧,只覺心中無數豪情涌動——雖然明知帶著那笙去往六合封印,此行兇險異常,幾無生理,然而出發前總算將心事完結了一件。來日泉下見到汀,也不會有未曾儘力的愧疚。
看得西京按劍長笑出門,如意夫人眼裡陡然有了同樣爽朗的豪氣,朗聲:「西京將軍,等來日痛飲,請鑒賞妾身親釀的極品『醉顏紅』如何?」
「好,好!」西京大步踏出門去,聽得「醉顏紅」三字卻是喉頭聳動,連連答應,「我雖答應汀不再酗酒,但若殺出重圍、來日必當和復國軍諸將士一醉方休!」
朗笑中青衫閃動,西京已是揚長而去。廢墟中,如意夫人將《擊鋏九問》小心收起,也向著總督府所在的息風郡上路——那裡,不知道等待著她的又是什麼。
冥靈軍團和六王早已回歸於無色城,真嵐也已經返回。而紅珊的兒子、那個老成幹練的年輕人正拿了那面象徵屬國最高權柄的雙頭金翅鳥令符、去設法挑動起新一輪的混亂,力爭在下一批伽藍城派出的滄流軍團追殺到來之前、用澤之國本地軍隊的力量,結成新的屏障——這個年輕珠寶商的手腕和野心,或許已經超出了一個商賈該有的。
而她的少主——所有鮫人心中視為救世英雄的那個黑衣傀儡師,卻孤身帶著那個孿生的偶人踏上漫漫征途,去往遙遠的北方蒼梧之淵、去和以前的宿敵聯手釋放出龍神,希望那個古老的神袛可以再度庇佑受盡了苦難的一族。
如意夫人微微抬頭、看了看矗立在天盡頭的那座白塔——那裡,穿入雲霄的白塔頂端彷彿忽然有一片烏雲散開,向著東北方迅疾移動過來。那是征天軍團中的變天和玄天部同時出發,呼嘯著往東方和北方撲去。
陽光照射在桃源郡的廢墟上。在這個破敗的賭坊中,雲荒大陸的各方勢力風雲際會,短短几日間各種合縱、連橫轉瞬結成,將滄流帝國鐵腕維持的平衡秩序打破。
如意夫人和西京背向而行,遠遠地、聽到風裡傳來劍客的長吟:
「天龍做騎萬靈從,獨立飛來縹緲峰。
「懷抱芳馨蘭一握,縱橫宇合霧千重。
「眼中戰國成爭鹿,海內人才孰卧龍?
「撫劍長號歸去也,千山風雨嘯青鋒!」
一場風雲際會、龍爭虎鬥之後,所有人都風流雲散,各自奔向各自的漫漫前程——只是都許下了在前方的再度相逢的諾言。雲荒大地上傳奇般的歷史即將開始新的一卷,然而在《六合書·往世錄》上留下的、不知道會是哪幾個名字?
【雙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