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星

五、六星

六星破空而來的時候,天闕山下、慕容修剛剛弄熄了那堆篝火,蓋上了背簍的蓋子,準備和三個同伴一起上路,然而無意一抬頭,不由脫口驚呼,「天啊……你們看!六星!是六星出現了!」

因為鬼姬的曲聲而昏迷了半夜的那幾個人都醒了,壓根不知道昏迷之後發生了什麼。那幾個被劫的人只是驚喜地看到亂兵都被殺了、剩下幾位也被五花大綁扔在一邊。書生還在安撫那個不停哭泣的女子,壓根沒有聽到他的驚呼,介面的卻是那位潦倒中年人,和他一起看向天上:「六星?那是什麼?」

抬首之間,果然看見破曉前的天幕下,有六顆大星劃過蒼穹,流出六道不同的淡淡光芒:藍、白、赤、青、紫、玄,向著天闕方向迅速划落,轉眼沒入林中。

「你是澤之國那邊過來的人,你不知道六星的傳說么?」看著那個潦倒的中年人,慕容修微微笑著,聲色不動地點破。

那個中年人面色尷尬地抓抓頭髮,看著他:「你、你怎麼知道的?你到過雲荒么?」

「我叫慕容修。」年輕的珠寶商有些靦腆地介紹自己,搖搖頭,「我第一次來這裡——不過我聽來過雲荒的長輩介紹過,澤之國的人多為中州遷徙而來,說中州話,穿著鳥羽穿成的衣服、寬袖垂髮——就象閣下的裝束。」

「我叫楊公泉。」衣衫襤褸的中年人嘿嘿笑了兩聲,也不抵賴,「的確是從山那邊的澤之國過來的……倒霉啊,天闕的凶禽餓獸沒吃了我,卻被這群強盜逮了,又遇上了鬼姬,當真嚇得我昏了過去——是小哥你救了我們幾個吧?好本事啊。」

慕容修卻不否認,心想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防人之心不可無,讓對方覺得自己有本事也不是什麼壞事。聽得那人說的也是中州官話,只是語音有些不同,便笑:「大家都是拼了命往天闕那邊去,怎麼大伯你卻是反而往這邊來了?」

「嘿,只有你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聽得這個年輕人發問,那叫楊公泉的中年人用破舊的羽衣擦了擦自己的臉,「我是在那邊沒飯吃,家裡的老婆子也快餓得不行了,才冒死跑到天闕來——據說雪山坡上長著雪罌子,一棵抵萬金,就過來碰碰運氣。」

「哦……」聽得那個澤之國的人如此說,慕容修應了一聲,從懷中貼身小衣里掏出一本小冊子,拿了一根火堆上的炭棒,將那句話記了上去,然後再細細問了雪罌子的外形如何。

「這是——?」楊公泉卻是個多事的,大咧咧地湊過來看。只見那是頗為破舊的冊子,上面寫著行行文字,卻是記著一些雲荒洲上各處的風土人情,在他看來都是無甚大不了的事情。而這個年輕人卻認認真真地記了下來:「慕士塔格雪峰西坡出雪罌子……」

面有菜色的中年人呵呵笑了起來,搓手:「這位小哥倒是個細心人。」

「我的先輩也來過雲荒,都在這本《異域記》里留下他們的見聞,以助後人。」慕容修寫完了關於雪罌子的一條,將冊子往前翻了翻,果然字跡都各有不同。

「小哥不遠萬里來雲荒,是為了——」楊公泉咋舌,開口問。然而話剛出口,猛然間天上彷彿有閃電一現,嚇得他忘了要說的話,抱著頭看向天上。

天色即將破曉,只見方才沒入叢林的六顆大星居然此刻又掠了出來,盤繞在天闕頂上,彷彿在尋找什麼似的、只管在叢林上方流連不去——六色光芒宛如閃電、映照得土地光彩絢爛,令人不敢仰視。

「六星!」再度失聲驚嘆,慕容修急急翻開那本冊子,疾書,「元康四年九月初七,天闕上六星齊現。」

「那是什麼?」被驚得跌坐到慕容修身邊,那個澤之國的人抬手擋住了眼睛,詫異。

「你真的不知道『六星』?」慕容修看楊公泉並非作假,倒是自己忍不住驚訝起來,眯著眼看黯藍色天幕里盤旋於林上的六顆大星,「那不是你們雲荒上面空桑國一直的傳說么?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齊隕,無色城開!」

「啊呀!這個我怎麼知道?」聽得「空桑」兩字,楊公泉不知怎地面色大變,一把堵住了慕容修的嘴,左右看,「莫說莫說!這兩個字可千萬提不得!那是忌諱!小子,快給我閉嘴——被人知道私下提及前朝、保不定要掉腦袋!」

慕容修怔了一下,看著旁邊那個澤之國人的緊張神色,不由心下一驚——來之前、也知道冰族建立滄流帝國之後,對於前朝的一切都採取了徹底埋葬的暴烈做法:伽藍城中除了白塔幾乎全部宮殿都被推倒重建、典籍被焚毀、錢幣收回重鑄,彷彿為了建立新的王朝、就要把前朝從歷史上徹底抹去一般。

但是,那時候的做法僅限於國都和葉城而已——他沒有料到、二十年後自己繼父親來到雲荒,這種堅壁清野的政策已經擴大到了周邊屬國!

慕容修暗自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氣,記住了這一忌諱,決定絕不沾惹這種麻煩。

然而,樹林上空六星還在盤旋,時近時遠,光芒耀眼。

慕容修看著,有目眩神迷的感覺,手指緩緩翻著手上的冊子,到了首頁,無聲地默念上面遠祖記下的那一首百年前曾流傳於雲荒大地上的詩篇——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高冠長鋏帝君從天飛舞而降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飛鳥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藍之湖水

「站在白塔頂端的帝君

「將六合之王的呼應一一聆聽

「——天佑空桑,國祚綿長!」

那笙被那隻斷手連推帶拉地弄上了天闕山頂。雖然只不過是幾百尺高的小山,然而草木異常茂盛,幾乎看不到路。那笙一路飛奔,穿越那些樹木和藤蔓,身不由己地跑到了山頂,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還好,他們還沒有遇到蘇摩。」斷手彷彿鬆了口氣,喃喃道,推了那笙一把,「快點。」

「干、幹什麼?」她彎下腰,用雙手支撐著自己的膝蓋,劇烈喘息著,問。

「快點擦你的戒指!」斷手一把將她拎起來,急切地吩咐,「快啊!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不正好?你不是要天亮才能——」那笙翻眼看了看茂密樹林上方露出的一塊一塊的天空,正是黎明破曉前的顏色。她喘著氣,回答,然而話說到一半,左手猛然被拉了起來,那隻斷手的語氣竟是從未見過的嚴厲:「別羅嗦!快!」

本來就受傷的左臂猛然一陣劇痛,那笙脫口哎呀了一聲,疼的皺起了眉頭,瞪了那隻斷手一眼。然而,聽出了斷手語氣中反常的急切,她乖乖地勉力抬手,摩擦著右手中指上那枚戒指,一下,又一下,沒見有什麼異常,不由莫名其妙地發問:「就…就這樣?」

話音未落,她右手上猛然騰出了一道閃電!

驚叫聲未落,那隻戒指上發出的光芒已經穿透了層層密林,射出了天闕。

天闕上空盤旋不去的六顆星,發覺了那道光柱,猛然間一齊向著那個方向聚集、迅速的穿破了密林,落到地面上,將正在驚叫的那笙圍在核心。

那樣強烈到令人無法呼吸的靈力。

藍、白、赤、青、紫、玄,六色光芒呈圓形落到地上。星辰墜地,生生將林中土地擊出六處淺坑。光芒漸漸泯滅,消失的瞬間凝定成六個屈膝半跪的人,四男二女,均是穿著奇異樣式的華服,齊齊向著她低頭。

「恭迎真嵐皇太子殿下重返雲荒!」那笙目瞪口呆的時候,當先的一名藍衣男子開口了,躬身行禮,「屬下接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那笙做夢般地看著面前忽然出現的六個人,聽到那名藍衣男子的話,卻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才好。然而那隻斷手卻是推著她、讓她身不由己地一直走到那個藍衣人面前。

見她走近,藍衣人屈膝半跪在地上,恭敬地捧起那笙戴著戒指的右手,用額頭輕觸寶石:「六星歸位,無色城開——恭迎皇太子殿下立刻返回!」

「皇、皇太子殿下?」那笙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一句,燙著般地縮回手,「你認錯人了……我是個女的!」

「這番話,是對著我說的。」忽然間,一個聲音微笑著回答。

那笙怔了一下,猛然間反應過來:是那隻斷手的聲音!——然而,那個聲音卻不是如同以往般從她心底傳來,而是切切實實地傳入她耳際!

苗人少女隨著聲音來處看過去,大吃一驚:前方左側半跪著的是一名白衫女子,臉罩黑紗,容色沉靜。她手裡捧著一隻金盤,盤上居然是一顆孤零零的頭顱,面貌如生。那笙嚇了一跳,看著那顆陌生的頭顱。那顆頭顱嘴唇翕合、居然開口對她說話:「多謝一路上的照顧、如今已經回到了雲荒境內,我可以隨他們回去了。」

「你……你……」聽出了是和那隻斷手同樣的聲音,那笙說不出話來,「臭手你、你是……啊呀!怎麼可能?!」

「我的名字是真嵐——是空桑人的最後一名皇太子。」那顆頭顱對著目瞪口呆的少女微微一笑,解釋,「這六位,是我的妃子和臣子。」

「妃子……」那笙遲疑地看看那六個人,只有白衣和紅衣兩位是女子,而紅衣女子的年齡顯然已經不小了。果然,那名帶著黑色面紗的白衫女子抬起頭來,對她微笑致意:「我叫白瓔,是空桑皇太子妃——非常感謝姑娘你救了我的夫君。」

那樣清冷的容色和語音,讓一向嘻嘻哈哈的那笙一下子束手束腳起來,忙不迭回禮:「啊……啊,我也只是順路……不用謝,不用謝。」

旁邊的藍夏拿出另一隻金盤,舉過頭頂。那隻斷手從她肩上鬆開,跌入了藍夏手中捧著的那隻金盤裡,支起手肘、對她擺了擺手:「多謝你把我從慕士塔格雪山頂的封印中帶到雲荒,我們很是有緣啊——作為回報、那隻戒指就留給你吧!」

「戒指……」那笙愣愣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著中指上那枚奇異的指環:銀白色翅膀上托著一粒藍色的寶石。如此精緻的東西、真讓人不敢相信方才那道照亮天地的光芒就是從這上面發出。

「這上面的力量應該能保護你走遍雲荒,只是莫要輕易被別人看見——」真嵐皇太子的頭顱在金盤上微笑著,頓了頓,翻翻眼睛看了看天色,連忙道,「天就要亮了,沒時間多言。小丫頭、你自己保重。」

六個人齊齊起身,藍衣白衫兩位男女分別捧著金盤,帶領眾人轉身。

「喂喂,臭手!」聽得發楞,那笙在看見那幾個人離開的時候才回過神來,脫口叫了一聲。手捧頭顱的白衣女子定住了腳步,金盤上的頭顱聞聲,自己轉過臉來,對她揚揚眉:「怎麼啦,小丫頭?捨不得我?」

那笙看了那個發出熟悉語音的人頭半天,忽然跳了起來,指著它大叫:「臭手,你騙我!你、你給我看你自己樣子的時候、根本不是這張臉的!你這個騙子!」

「……」金盤上的頭顱忽然對她撇了撇嘴,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你這個小花痴,我不變張英俊的臉出來、你怎麼肯帶我走啊?」

「走了走了!」不等她回答,看了看天色,藍夏手中的金盤上,那隻斷手洋洋得意地一揮,瞬間六道光芒照徹林間,六星騰空而起、劃破已經露出了第一線曙光的天空,消逝。

遠處天盡頭的鏡湖中,萬丈高的伽藍白塔投在水面上的影子、陡然發出了奇異的扭曲。

無色城開。迎入了它的主人。

天色已經破曉,再也看不見有什麼星辰閃現。晨曦從林外撒下點點碎金。

「啊……那隻臭手就這麼走了?」揚起臉,看著轉瞬泯滅了蹤影的六道星光,苗人少女喃喃自語,有些惘然若失,然後皺了皺眉頭,不解,「不過…一個皇太子說話的腔調象那樣也是奇怪。哎,那個皇太子妃倒是很漂亮高雅。」

「你說什麼皇太子、皇太子妃?!」忽然間,耳邊有人急問。

樹葉簌簌分開,極茂密的樹林里,一個人閃電般掠過來,一把抓住了她。

在快得幾乎看不清的動作停頓之後,那笙看到站在她面前的人居然是那個詭異的傀儡師,不禁嚇得脫口叫了起來,用力掙扎著、雙手一振,以她自己也察覺不到的驚人速度掙脫,幾步躲到了一邊:「你、你幹嗎?」

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少女居然能從自己的手中掙脫,蘇摩反而愣了一下,他懷裡那隻偶人卻是眼睛滴溜溜的轉,也面現驚訝之色。終於,偶人蘇諾的眼睛定在了苗人少女的手上,嘴巴無聲裂開了,彷彿笑了一下。

「哎呀!」看到那個詭異的小偶人,那笙比看到蘇摩還要驚懼,一下子後退了三步。

「你手上的戒指是哪裡來的?你剛才說什麼皇太子、皇太子妃?」那個冷定的傀儡師說話卻是不冷定的,一連聲追問,踏進了一步,「你看到他們了?」

再也不許對方逃脫,蘇摩伸出了手。伸手的瞬間,十枚指環閃電般無聲無息地飛出,帶動指環上的引線,在空中相互交錯著飛向那笙,彷彿織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

指環脫手后,引線的另一端就控制在了那個叫做蘇諾的偶人身上,偶人的手腕、腳踝、雙臂、雙足、腰、頸十處的關節上,十條引線若明若滅。被這麼一牽、那個偶人啪嗒一聲從傀儡師懷中掉落在地,然而卻沒有趴下,反而動了起來。

不知道是飛舞的指環牽動它的身子、還是它身子的運動控制著指環,那個脫離了主人控制的小偶人在樹林中自己動了起來,舉手投足、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的節奏。

那笙剛要閃避,忽然覺得手腕就是一痛——低頭,一根細細的透明的線綁住了她的手腕,切入肌膚,滲出了血。那樣纖弱、然而卻是比刀鋒更鋒利的細線。

如果她看到了昨夜火堆邊那些亂兵可怕的死像,便知道如今她離死亡也只有「一線」。

然而那笙沒看過。她忍不住不服氣地掙扎,想掙脫出來。

「不要亂動,一動,你的手腕就要被整隻切下來。」蘇摩的話冷冷響起來,傀儡師走過來了,手指托起被束縛住手腳的少女的臉,「老實回答我的話——不然我就把你四肢一根根切下來,然後用線穿起來、像人偶一樣吊在樹上。」

對著他空洞然而無表情的深碧色眼睛,那笙機靈靈打了個寒顫,身體立刻不敢亂動了,然而手腳卻是不自禁地微微發抖,她只能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你、你要問什麼?」

「你手上的『皇天』是哪裡來的?」蘇摩開始發問。

語音一落,遠處地上的小偶人身子一動,那笙只覺手腕刺痛,不自禁地抬起了右手,放到傀儡師面前。蘇摩慢慢伸出手,撫摩著那隻銀色的戒指,面色複雜。

「你、你說這隻戒指?」那笙訥訥道,「我、我在雪山冰下的一隻斷手上找來的……」

「雪山?斷手?」蘇摩卻是愣了一下,「空桑皇帝的信物,怎麼會在那裡?」

「啊,那隻斷手說他是空桑皇太子!那顆頭也這麼說!」看到對方不信,那笙生怕蘇摩一怒之下真的下毒手,連忙分辯,卻不知自己的話如何莫名其妙,「它們說,他是什麼空桑國的皇太子…對了,叫真嵐。」

然而,苗人少女那種前言不搭后語、匪夷所思的話,傀儡師卻沒有呵斥為荒謬。那笙感覺蘇摩撫摩著戒指的手猛地一顫,近在咫尺的那個人微微閉上了眼睛,有些夢囈般地低聲重複著那個名字,莫測喜怒:「真嵐……真嵐?」

那是多麼遙遠的名字。

「頭?手?原來在雲荒之外的慕士塔格上有一個封印?」傀儡師喃喃自語,忽然間語氣變得有些反常,「那麼,你也看到了皇太子妃?」

「嗯,是啊,很端莊的漂亮姐姐。」那笙聽到對方的語氣慢慢緩和下來,驚魂方定,「那隻臭手說那是他的妃子,穿著白衣服,帶著黑紗,好像……好像叫做白瓔?」

「嚓」,蘇摩的手指驀然收緊,用力得讓骨頭髮出了脆響,痛得那笙陡然間大叫起來。

「白瓔……白瓔……」那雙一直空茫的深碧色眼睛里,第一次閃現出某種說不出的複雜情愫,傀儡師頭也不回,驀然開口厲聲道:「鬼姬!你還騙我說、白瓔已經死了?!」

「你先放開那個姑娘。」果然,他身後一個聲音淡然回答。密林的枝葉是無聲無息自動向兩邊分開的,彷彿那些樹木在恭謹地避讓著那個騎著白虎從林中深處出現的女子。

顯然也是剛才看到六星出現才趕過來——鬼姬坐在白虎上,裙裾飄飄蕩蕩,漠然注視著面前的傀儡師:「我沒有騙你,白瓔的確已經死了——九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胡說!」蘇摩不再管那笙,猛然回頭,冷笑,「雖然我也來晚了——但你看、這裡還有她剛才留下的殘像!」

傀儡師的手一揮,隨著他手臂平平揮過的軌跡,那個面上的空氣陡然凝結,變成了一層半透明的薄薄鏡子,映照出了一個白衣女子離去瞬間的樣子——那是閃現力量的一剎,騰空而起的女子面罩黑紗,手中捧著金色的托盤,眼睛注視著盤中那顆頭顱。手指上、一枚和那笙手上一模一樣的戒指奕奕生輝。

那個映照在空氣里的女子是淡薄的,彷彿煙霧中依稀可見的海市蜃樓,虛幻的不真實。

然而,鬼姬的臉色卻白了白,脫口:「定影術?」

「不錯。」蘇摩沒有否認,冷笑:「所以,即使是『神』,最好也不用瞞我任何事。」

「哈。」怔了怔,彷彿無奈般地搖搖頭,鬼姬譏諷地看著這個靈力驚人的傀儡師,「蘇摩,不可否認你現在的確很強——但是如此強大的你、居然看不出如今的白瓔不是人么?」

「不是人?」蘇摩驀然呆住,瞳孔收縮,「你、你是說——她現在是……」

「是冥靈。」鬼姬笑了起來,搖頭,「她九十年前已經死了啊!你以為我騙你么?你如果路過北方的九嶷,就能看到她的屍體還和其他五位同僚一起、佇立在在蒼梧之淵邊上吧。」

「冥靈?」傀儡師脫口驚呼,猛然想起了自己在星宿海觀測到的那一場浩大的流星雨——九十年前…正是那個時間!

「你不知道吧?」鬼姬撫摩著白虎的額頭,看著山下的白塔,嘆息,「那時候你已經離開雲荒了——真嵐皇太子帶領空桑人死守伽藍城十年,最終被冰族攻破。那時候,為了保全城中無路可逃的十多萬空桑百姓,大司命決定打開無色城。」

蘇摩的手猛然握緊,低聲重複:「打開無色城?」

無色城是一座「空無」的城,據說由七千年前空桑最強大的帝王:星尊帝?琅玕的妻子、白薇皇后所建立。

星尊帝在征服四方后,按戰功分封了六個王,鎮守六方國土,並在鏡湖中心建立了國都,以白塔為中心界定雲荒大陸方位。

然而,在空桑皇家才能翻閱的典籍記載中表明,星尊帝建立的「國都」,並非如同後世普通人認為的那樣、僅僅指代帝都伽藍;而包括了水下的另一座城市:無色城。那是空桑開國皇后白薇動用她的力量,在對應的水下建立的一個「鏡像」都城。

如果說水上那座伽藍城是這個大陸「真實的」中心,那麼水下的無色城卻是虛無飄渺的存在,那是與水面以上那個世界完全不同的「異世界」之城。

無色城的存在,宛如伽藍城的倒影,孿生姊妹般並存,光與影般相互映照。

在星尊帝的統一雲荒、文治武功達到頂峰的時候,他的妻子白薇皇后卻暗中憂心忡忡。她聽從了大司命的諫言,動用她的力量、為了空桑人在某日必然來臨的「大劫」而建立了這座城市,然後封印了它、關閉了兩座城之間的通道。星尊帝駕崩前留下了遺詔,說明了打開封印通道的方法、並叮囑除非末日來臨,切不可隨便打開那座城。

七千年來,空桑經歷了大災大難,也曾幾次瀕臨傾國的邊緣,然而諸王們無一例外都咬牙支撐著死戰,竟無一打開過那座城。

因為,根據典籍中記載、星尊帝在遺詔上是那樣說的——

「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齊隕,無色城開」!

連蘇摩聽到「無色城」三個字也變了臉色,低聲問:「打開無色城?他們有那樣的力量?」

「他們當然有。只要肯付出代價——」鬼姬笑了,笑容中卻有一絲慘酷,看向天際,「你沒有親眼目睹那是如何慘烈的景象啊……那時候,冰族已經攻破了外城,城中倖存的十萬多空桑人齊聲祈禱,聲音一直傳到天闕上!」

「為了護住空桑的最後一點血脈,以前鉤心鬥角的六個王聽從大司命的安排,扔下百姓、合力殺出了重圍,一直血戰到了作為歷代空桑人王陵的九嶷山下!六部之王向著供奉歷代皇帝皇后的陵墓跪下祈禱,請求星尊帝准許他們動用所有的力量打開那被封印的通道……」

「然後,圍著祭台上的傳國之鼎,六部之王一齊橫劍自刎,六顆頭顱同時落入鼎中!——六部最強的戰士,同時對著上蒼做出了血的祭獻。

「六星齊隕,無色城開!那一瞬間封印被打破了,六合震動起來,伽藍白塔發出照徹雲荒的光芒,它的影子映在湖水中,忽然間也彷彿活了起來。耀眼的光芒湮沒了一切,等冰族的『十巫』和戰士們看得見東西的時候,他們驚訝萬分的發現、整個伽藍聖城已經空無一人。

「十萬空桑人在瞬間消失了,無色城迎來了它的第一批居住者。」鬼姬敘述著九十年前空桑亡國的情形,眼睛望著天盡頭的白塔,嘆息:「白瓔就是那時候死的……她作為白之一部最強的戰士,接替了她的父王,作為六星死在九嶷山下——所以我說,你往北走、還可以看到她的屍體,幾十年了依然不曾仆倒腐爛,守在那個通道入口。」

傀儡師默默聽著,臉上越來越平靜,漸漸沒有一絲表情,有些譏諷地笑了起來:「真是遺憾,我沒能親自來終結這個腐朽的王朝。只是沒想到——她居然還是作為戰士死去的么?我一直以為、她不過是一個耽於幻想的女人而已。」

「一個人一生只能做一次那樣的夢。」鬼姬摸著白虎,那隻靈獸舔著她的手,雲荒的女仙驀然冷笑起來,「而多謝你讓她早早夢醒了。」

「啊……原來空桑人還該感謝我這個奴隸、造就了他們的女英雄?」蘇摩嘴角扯了一下,笑。

鬼姬看著他,卻看不透這個傀儡師內心真正的想法又是如何,只好點點頭,嘆了口氣:「你回來應該有所企圖——但是,無論如何,你不要再去找她了。」

「我沒有打算找她。」蘇摩漠然道,「我並沒有吃回頭草的習慣,我也不喜歡死人。」

「那就好。」鬼姬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微微笑了起來,「其實離開雲荒的這一百年裡、你也已經找到了所愛的女子了吧?不然你不會如今以男人的樣子出現。」

傀儡師閉了閉眼睛,不做聲地笑了笑,轉過頭去:「你還是如一百年前那麼多話。」

回憶中,泛起許多年前他來到天闕的情形——被山中凶禽猛獸追捕,少年跑到山腰已經滿身是血,抱著偶人、又看不到路,一腳踏空便滾落陡坡。然而,半昏迷的時候,耳邊聽到虎嘯,所有禽獸都遠遠避開了,那隻虎溫馴地伏下身來,將他平安送出了天闕。

他其實還是欠這個世上有些人的。

想著,傀儡師轉過身去,招了招手,彷彿有看不見的線控制著那個偶人,阿諾刷的動了起來,纏繞著那笙手足的絲線忽然解開了,十隻銀戒飛回了蘇摩手中。然後,那個小偶人也往後飛出,跌入了蘇摩懷中。

那笙揉著手腕癱倒在地上,看著那個詭異的傀儡師終於轉身離開。

「修鍊百年,連你的偶人都會殺人了?」蘇摩轉身的時候,鬼姬忍不住開口,「知道么?當年,是白瓔拜託我一路送你出天闕的——她怕你眼睛看不見、會被那些猛獸吃掉。你若是還記著有人對你好過、殺人的時候就多想想。」

蘇摩頓住腳步,忽然回過頭微微一笑——那樣的笑容足以奪去任何人的魂魄。

「錯了,她對我好、只不過那時迷戀著我的外表而已——和那些把鮫人當作玩偶玩弄的空桑貴族一模一樣。」傀儡師微笑著,俊美無儔的臉上有著譏諷的表情,「只是那些權貴們不知道,所謂的『美麗』、是多麼脆弱的東西啊!」

他微笑著,抬起手來,指間泛著利刃的寒光,忽然「嚓嚓」兩聲,毫不猶豫地劃破了自己的臉——血流覆面。那橫貫整個臉龐的傷疤,讓原本美得無以倫比的臉陡然扭曲如魔鬼。

即使一邊看著的那笙,都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驚駭與痛惜的尖叫。

「不過是薄薄的一層皮。」蘇摩放下了手,將沾著血的手指放到嘴邊,輕輕舔舐,「所有有眼睛的人卻看得如此重要。」

鬼姬卻沒有驚訝,看著他的臉——刀一離開,他臉上的傷痕就合攏、變淺,消失在一瞬間——彷彿刀鋒劃過的是水面。

「那麼那個讓你變成男人的姑娘呢?總不會也是這樣的罷?」她執意追問,想在這個人踏上雲荒的土地前、儘可能消除掉他心中的恨意。

然而,蘇摩怔了怔,驀然奇異地大笑起來。

再也不和鬼姬多話,傀儡師揚長而去。

「呃……這個人不但殺人不眨眼、還瘋瘋癲癲的。」看著傀儡師離開的背影,那笙心有餘悸,撕下布條包裹自己手腳上的傷口,「阿彌陀佛,保佑以後再也不要碰見他了。」

在她包紮的時候,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撫摩了一下她的手腕。

「啊?」那笙抬起頭,看到那個坐在白虎上的鬼姬,讓她驚訝的是、在那個白衣女子指尖撫摸過的地方,那些傷痕全部癒合了。

鬼姬……是鬼姬么?就是昨夜那個只聽到聲音、卻沒有見到臉的鬼姬?

「小姑娘,你一個人能跑到天闕來、可是很命大啊。」那個沒有腿的白衣女子從虎背上俯下身來,微笑著搖頭,摸了一下她的手腳,將血止住,「你看、手臂也折了,都沒包紮一下。」鬼姬的手握住了那笙的左臂、忽然間一握,那笙只痛得大叫一聲,聲音未落卻發現痛楚已經全部消失。

「啊…多謝山神仙女!」用右手撫摸著左臂原先骨折的地方,那笙驚喜地道謝。

「嘻嘻,山神……好新鮮的稱呼。」鬼姬掩口而笑,拍拍那笙的手,眼睛卻落在她右手那枚戒指上,忽然斂容,問,「這枚『皇天』,是哪裡來的?真嵐給你的么?」

那笙把那個依然聽起來有些陌生的名字轉換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仙女你說的是那隻臭手?是啊,是它說送給我作為報答的。」

「手……是了!」鬼姬喃喃,眉心忽然一皺,然後又展開,「原來昨日慕士塔格那場大雪崩是因為這個!封印被解開了么?難怪今日六星忽然齊聚到了天闕!無色城二度開啟——是因為第一個封印被解開了么?!」

「空桑命運的轉折點到來了。」鬼姬從白虎上再度俯下身來,看著面前這個衣衫襤褸、面有污垢的苗人少女,打量了很久,開口問,「你,打開了封印?」

那笙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往後躲了躲,笑:「啊……我只是、只是順路。」說話的時候她臉紅了一下,沒好意思說是自己想把戒指佔為己有、而挖冰掘出了那隻手。

「來自遠方的異族少女啊……雲荒的亂世之幕將由你來揭開!」嘆息著,鬼姬低頭撫摩那笙的頭髮,看著她手上的戒指,點點頭,「你是很強的通靈者吧?所以能戴上這枚『皇天』——有通靈者來到慕士塔格、發現冰封的斷手,破除封印、戴上戒指,戒指認可新的主人,而新的主人又願意帶斷肢前往雲荒……多麼苛刻的條件啊,居然真的有這樣的機緣。」

「呃?」那笙愣了愣,有些糊塗地眨眨眼睛,大致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己似乎在無意中放出了一個了不得的東西——「那東西是好是壞?山神仙女,那隻臭手…那隻臭手是災星么?我做錯了事么?」

「嗯……它不算壞吧。」被她問得愣了一下,鬼姬沉吟著,苦笑回答,「不過說是個災星,倒也沒錯——啊,那時候白瓔來警告我說有不祥逼近天闕,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應在蘇摩身上……原來是有兩股力量重疊著同時進入了雲荒!」

「呃?不算壞就行——」那笙還是不明白,卻鬆了口氣,「那個蘇摩不是好東西吧?我一看到他就覺得害怕啊。」

「蘇摩……」鬼姬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然而卻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笑笑,俯下身拍了拍那笙的手背,囑咐,「下了天闕到了有人的地方,可千萬別被人看到這隻戒指!『皇天』是空桑皇室歷代以來和『後土』配對的神戒,被人看見要惹禍的。」

「嗯,這戒指一看就很值錢的樣子,一定會有人搶。」那笙晃著手,看著中指上那枚戒指,卻是一臉苦相,「但是我摘不下來啊!那臭手說我勒斷手指都摘不下來——怎麼藏?」

「……」鬼姬為這個少女的懵懂而苦笑,只好耐心解釋,「喏,你可以用布包住手掌——雲荒現在是滄流帝國的天下,你貿貿然戴著空桑的『皇天』到處走,被看見可連命都沒了。」

「呀,原來是個災星?」那笙嚇了一跳,甩手,「那臭手還說這戒指能保我走遍雲荒!那個騙子,就沒一句真話!」

「『皇天』有它的力量,能保護佩戴的人。」鬼姬搖頭,安慰,「只要你小心,那就是最好的護身符。」

「哦。」那笙點了點頭,忙不迭用布條將右手手掌包了起來,層層纏繞、一直包到指根上,將戒指藏起。

「這樣天真而又不夠聰明的小孩,戴著皇天走到雲荒去,總是讓人擔心啊……」看著手忙腳亂的苗人少女,鬼姬暗自嘆氣,然而就在此刻,耳邊聽到了樹木被拂開發出的悉莎聲,彷彿有一行人走了過來,伴隨著斷續的語音。

「是慕容家那個孩子啊。」聽出了慕容修的聲音,鬼姬忽然有了主意。

腳步聲越來越近,只見草葉無聲分開,一條藤蔓當先如同活著一般在草地上簌簌爬行過來,宛如蛇般蜿蜒。那隻木奴來到鬼姬座前,抬起了藤稍,昂頭待命。

跟著木奴來的,果然是昨夜露宿天闕山下的那幾個人。慕容修走在最前面,一邊拿著砍刀分開樹木藤蔓開路,那個澤之國過來的中年男人和那一對書生小姐跟在後頭。那個叫做江楚佩的小姐一路上還在哭哭啼啼,幾次尋死覓活都被她表哥茅江楓攔住,那個書生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扶著她一起哭。

楊公泉看得好生不耐煩,恨不得丟下這兩個麻煩貨。然而慕容修卻是耐心十足,一邊好言相勸,一邊耐著性子等那個江小姐挪著小腳一步步爬上山來。因此雖然一路上沒遇到阻礙,幾百尺的小山卻是爬了半日才到山頂,遠遠落在了那笙一行後頭。

拂開枝葉,四個人眼前出現的是林中空地,空地上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陌生少女、以及那個騎著白虎的女子,沒有腳的裙裾在風中飄飄蕩蕩。

「鬼姬!鬼姬!」跟在慕容修後面的楊公泉一眼看見,失聲叫了起來,往後便逃。慕容修拉住他,要他不用怕,然而楊公泉哪裡肯聽,往山下就逃。那一對戀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而聽到楊公泉那樣的驚叫,也下意識地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回頭跑。

「隨他們吧。」看到慕容修無奈的神色,鬼姬笑了笑,對著他招招手,「過來,孩子。」

「女仙。」年輕珠寶商走過去,恭謹地低頭,「有什麼吩咐么?」

鬼姬笑了笑,拉起那笙的手:「這位姑娘也是去雲荒的,我想拜託你一路上照顧她。」

「啊……」慕容修看了那笙一眼,卻不料苗人少女正一臉驚喜地看著他,目光閃亮。那笙看得放肆,他倒是反而紅了臉,低下頭去,訥訥:「男女授受不親,一路同行只怕對這位姑娘多有不便……」

「不妨事!沒有什麼不便的!」不等他說完,那笙跳了起來,滿眼放光,「我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漢人女子,苗人可不怕那一套!」

鬼姬看著靦腆的慕容修和熱情的那笙,不禁忍不住偷笑,然後正色:「你行事小心老成,這位姑娘不通世故人情,你若是同路、也好順便照顧她則個。」

「這……」不好拂逆了鬼姬的意思,慕容修紅了臉,囁嚅著。

「啊?是不是怕我一路白吃白喝?」看到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還在那裡支支吾吾,那笙急了,忽然想到了什麼,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來,舉到他面前,「喏!我拿這個謝你行不行?這是雪罌子!」

慕容修看到她手裡那個淡金色的塊莖,眼睛也是陡然一亮,作為商人、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東西的價值。

「出門在外,相互照顧是應該的。」鬼姬看到慕容修意動,在旁加了一句。

「如此,以後就要委屈姑娘了。」搓著手,年輕的珠寶商覷著哪株雪罌子,終於規規矩矩地向著那笙做了一揖,「在下慕容修。」

「我叫那笙!你叫我阿笙就好。」喜不自禁,那笙回答,把雪罌子遞給他。

慕容修毫不客氣地接過來,小心收起,然後對著那笙拱了拱手:「姑娘在此稍等,待我去找回那三個同伴,再一起下山。」

「去吧。」那笙還沒回答,鬼姬卻是微笑著揮了揮手,那株木奴唰地回過了梢頭,領著慕容修下山去了。

很快他的影子就消失在密林中,那笙卻是嘟著嘴:「啊呀,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拿了東西就扔下我不回來了。」

「那孩子為人謹慎,算計也精明——他執意要找那幾個同伴,怕也是需要一個熟悉澤之國的人當嚮導。」鬼姬看著慕容修離去的方向,微笑著拍拍那笙的肩膀,「不過那可是個好孩子,作為商人、對於成交的生意要守信,他不會不懂。小丫頭,你努力吧。」

「什麼、什麼努力啊……」那笙陡然心虛,矢口否認。

鬼姬笑起來了:「看你忽然粘上去非要跟他走,我一算就算出來了……」

即使爽快如那笙,也是破天荒地紅了臉——幸虧一路顛沛,塵垢滿面,倒也看不出。

「呵……」騎著白虎的女仙搖搖頭,微笑,「不過可是難哪,那小子是個木頭——而且,你看你,做一個女的、還不如人家好看,像什麼樣子?」

在那笙要跳起來之前,雲荒的女仙笑著拍了拍白虎,轉過頭,悠然而去:「努力啊!」

苗人少女捂著發燙的臉頰看著那個山神離去,氣得跳腳,卻無話可說。

「是要努力……慕容世家!多有錢啊……而且人也俊。」那笙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滿臉笑容,「這等郎君哪裡去找!千萬不能放過了——嘖嘖,不知道那棵雪罌子到底有多寶貴……算了算了,反正那也是隨手拔來的,當下本錢得了。」

苗人少女在林中空地上蹦蹦跳跳地走來走去,等慕容修返回,心裡充滿了對新大陸和未來新旅程的各種想象。

六星已經歸於無色城,迎入了主人的右手。

空茫一片的城市,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如果仔細看去,居然會看到街道和房子,鮮花和樹木——然而那些景象彷彿升騰著的蒸汽般虛幻,一觸手便會消逝,宛如海市蜃樓。

這個夢境般的城市裡,鏡湖六萬四千尺深的水底,只有一件事是真實的:十萬多個整整齊齊排列著的白石棺木。

縱橫交錯,鋪在一望無際的水底。

每一個石棺中,都靜靜沉睡著一名空桑人——這一場長眠,已經有將近百年。

藍夏和白瓔的雙手分別捧起金盤,舉過頭頂,一旁大司命的祝頌聲綿長如水。許久,等祝頌結束,兩人才小心翼翼地將盛放著頭顱和斷肢的金盤放入神龕內。

頭顱的雙眼驀然睜開。

安靜的水底忽然沸騰了,似乎有地火在湖底煮著,一個個水泡無聲無息地從緊閉的石棺中升起來,漂浮在水中。每一個水泡里,都裹著一張蒼白的臉,然而那些長久不見日光而死白的臉卻是狂喜的,看著祭壇上金盤裡的頭顱和斷肢,嘴唇翕合:

「恭迎皇太子殿下返城!」

有些感慨地,頭顱笑了笑,然後另外一邊金盤上的斷手揮了一下,向全部臣民致意。

「天佑空桑,重見天日之期不遠了!」狂喜的歡呼如同風吹過。

「大家都繼續安歇吧,」大司命吩咐,一向枯槁的臉上也有喜色,「繼續貢獻你們所有的靈力、為冥靈戰士提供力量!天神保佑,雲荒從來都是空桑人的天下!」

「天佑空桑,國祚綿長!」十萬空桑人的祝頌震顫在水裡,然後那些氣泡逐漸慢慢消失了——天光都照射不到的湖底,懸挂著數以萬計的明珠,柔光四溢。氣泡消失后的湖底,只有看不到邊際的白石棺材鋪著,整整齊齊。

「老師,好久不見。」子民們都退去之後,驀然間那隻斷手動了起來,攀住大司命的肩膀——在瞬間消失的空桑一城人中,唯獨這位能「溝通天地」的老人不必沉睡在石棺中,而能以實體在水下行動如常。空桑人歷代的大司命,也都是皇太子太傅。

「皇太子殿下,」看到調教了那麼多年,真嵐的舉止還是不能符合皇家的風範,大司命不由承認失敗的苦笑了起來。

然而看著那隻手,大司命面色忽然一凜,叱問:「『皇天』如何不在手上?!」

「送人了。」滿不在乎地,頭顱回答,「人家辛苦把我送到天闕,我好歹是個太子、總得意思一下吧?」

「什麼?!殿下居然拿皇天送人?」大司命身子一震,看著真嵐的頭顱,眼睛幾乎要瞪出來,「這、這可是空桑歷代重寶啊!皇天歸帝,後土歸妃,這一對戒指不但和帝后本人氣脈相通、彼此之間也能呼應——這麼重要的東西,殿下怎麼可以輕易送人?」

「總不能讓我再去要回來吧?」頭顱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然而,看到大司命睿智穩重的臉已經漲紅,手中的玉簡幾乎要敲到他頭上來,真嵐連忙開口分解:「您老人家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你先聽我說——我給那個丫頭戒指,也是為了讓她繼續幫我們啊!」

「繼續?」大司命顫抖的花白長眉終於定住了,然後沉吟著皺到了一起:「也沒錯——她既然能戴上皇天,就證明她也能為我們破開其他四處封印!找到這樣一個人可不容易啊。」

「對!太不容易了,怎麼能這樣放她走呢?」斷手再度攀上了大司命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老師您也知道、那戒指和我本體之間氣脈相通是吧?那丫頭戴著『皇天』,就會下意識地感覺到其餘四處封印裡面『我』的召喚,她會去替我們破開封印、拿回剩下殘肢的!」

「說的倒是……」大司命沉吟,看了一下金盤上的頭顱——百年過去了,這張臉還保持著傾國大難來臨時的樣子。然而,率性的語氣依舊,而皇太子殿下顯然已經在持續百年的痛苦煎熬中成長起來了。

將那隻亂爬上肩膀的斷手捉開,大司命苦笑:「但是那個人夠強么?解開東方封印完全是碰運氣——另外四處封印,可哪一個都是非要有相當於六王的力量才能打開啊。」

「她很弱,根本沒有自己力量。」斷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金盤上的頭顱配合著撇撇嘴,「所以,我們得幫她把路掃平了才行。」

「……」大司命沉吟著,轉頭看看丹砌下面待命的六王,「此事,待老朽和六部之王仔細商量——皇太子身體剛回復了一些,先好好休息吧。」

「噝……痛死我了。」

所有一切都歸於空無之後,祭台上只留下了一個半人。白衣女子細心地輕輕解開右手手腕上勒著的繩索,然而那道撕裂身體的皮繩深深勒入腕骨,稍微一動就鑽心疼痛。另一邊金盤上,真嵐痛得不停抱怨。

「嚓」,輕輕一聲響,清理乾淨了傷口附近的血跡碎肉后,白瓔乾脆利落地挑斷了繩索,那條染著血污的皮繩啪的落到了地上。她拿過手巾,敷在傷口上——百年的陳舊傷痕,只怕癒合了也會留下痕迹吧?

看著旁邊金盤裡的臉龐,忽然間她就感到了刺骨的悲痛感慨。

「嗯?哭了?」水的城市裡,本來應該看不見滴落的淚水,然而真嵐卻發現了,「別以為看不見,你念力讓水有了熱感——剛才落到我手上的是什麼啊?」

旁邊金盤裡的頭顱說著話,另一邊肢解開的斷臂應聲動了起來,拍了拍妻子的臉,微笑:「真是辛苦你了。」——然而,他的手卻穿越了她的身體,毫無遮攔地穿過。

真嵐怔了怔,看著一片空無之中,眼前這個凝結出來的幻象,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居然忘了她已經是冥靈,也沒有了實體。

「你笑什麼?」白瓔皺眉,看它,「好沒正經……一點皇太子樣子都沒有。」

「你也不是才看見我這樣子了。」真嵐皇太子笑起來了,但是眼裡卻有說不清的感慨,看著自己結縭至今的妻子,「忽然覺得很荒謬而已——世上居然有我們這樣的夫妻……簡直是一對怪物。」

看著對方身首分離的奇怪樣子,又低頭看看自己靠著念力凝結的虛無的形體,白瓔也忍不住笑了——然而笑容到了最後卻是黯然的。真嵐握住了她的手,讓那個虛幻的形體在他掌心保持著形狀。白瓔默不做聲地翻過手腕,握著真嵐的手,中指上的那枚『後土』奕奕生輝。

居然變成了這樣……百年前,從萬丈白塔上縱身躍向大地的她、從來沒有想過命運居然會變成如今這種奇怪的情形。

雖然比翼鳥接住了她,但是她想、真正的白瓔已經在那一瞬間死去了。

墮天之後,她覺得自己已經死去。於是就象死去一樣、無聲無息地蜷縮在伽藍城一個潮濕陰暗的角落裡,一直過了十年。十年中,外面軍隊的廝殺、嚎叫,百姓的慌亂、絕望,絲毫到不了她心頭半分。她死去一般地沉睡在陰暗的角落裡。

「皇太子妃已經仙去了」——空桑人都那麼傳說著,因為有目共睹地看到那一襲嫁衣從高入雲霄的白塔頂上飄落,而地面上卻沒有發現她的屍骸。而且當日、國民還看到了雲荒三位仙女、乘著比翼鳥在雲端聯袂出現。

於是不知道從哪裡有了傳言,說:皇太子妃本來是九天上的玄女,落入凡間歷劫,因為不能嫁給凡人,所以在大婚典禮上雲荒三仙女來迎接她、乘著風飛回了天界。

那樣的傳說,被信仰神力的空桑國上下接受,信之不疑。夕陽西下的時候,很多國民走到街頭對著聳立雲中的白塔祈禱,希望成仙的皇太子妃保佑空桑,並稱呼那座白塔為「墮天之塔」——然而,沒人知道、那個傳言的始作俑者居然是皇太子真嵐。

欺騙天下人的謊言、是為了維護空桑皇室的尊嚴,和白之一族的聲譽。

然而,即使事件的真相被掩蓋,然而在鮫人們私下的傳言里,關於皇太子妃白瓔郡主居然是被他們同族的鮫人奴隸勾引,無顏以對從而自盡——這個消息還是如同靜悄悄的風一樣快速地傳開。幾千年來一直作為奴隸的鮫人一族幸災樂禍,覺得那個叫做蘇摩的鮫童狠狠打了空桑人一耳光,為所有鮫人揚眉吐氣。

很快,又有傳言說、那個叫做蘇摩的鮫人,是被星尊帝滅國后掠入空桑的海皇的後裔,血統尊貴,所以容貌舉世無雙——這個消息更加無憑無據,接近附會,但是那些鮫人奴隸非常樂意相信那是真的。海皇覺醒,蛟龍騰出蒼梧之淵——而那個叫「蘇摩」的少年是鮫人的英雄,必然將帶領所有被奴役的鮫人獲得自由、回歸碧落海,重建海國。

傳言漫天飛的時候,城外冰族的攻勢也越來越猛烈。然而,傳言里的兩位當事人都不知曉這一切了——蘇摩被釋放、離開了雲荒流浪去了遠方;而傳說中仙去的女子,卻是躺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窖里,用劍聖傳給她的「滅」字訣沉睡著。

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倒在無人知曉地方悄然腐化的屍體,上面布滿了菌類和青苔,夜鳥歌唱,藤蔓爬過,無知無覺。千萬年後,當城市成為廢墟、鏡湖變成桑田,或許會有人在這個廢棄的地窖里發現她的屍體,然而,不會有人再認得她曾是誰。

她沉睡了足足十年。一直到那一天,頭頂上急促的馬蹄聲驚醒了她,慌亂的報訊聲傳遍伽藍城每一個角落——

「危急!危急!冰族攻破外城!青王叛變!白王戰死!皇太子殿下陷入重圍!」

白王戰死?白王戰死!

她忽然驚醒過來,全身發抖,驚怖欲死——父王、父王陣亡?父王已經整整八十歲了,幾乎已經舉不動刀了……他、他居然還披掛上了戰場?他為什麼還要上陣!

——「因為白之一部裡面,唯一有力量接替他的女兒躲起來在睡覺呀。」

潮濕昏暗的地窖里,忽然有個聲音桀桀笑著,陰冷地回答。

「誰?誰在那兒?」她猛然坐起,向著黑暗深處大聲喝問,不停因為激動而顫抖。

「醒了呀?」那個老婦人的聲音繼續冷笑,點起了燈,雞爪子似的手指撥著燈心,燈光下、深深的皺紋如同溝壑,「大小姐可真是任性啊,這一覺睡得夠久了……再不醒,老婆子我都要先入土了呢。」

「容婆婆。」眼睛被燈光刺痛,很久她才認出了那是族中最老的女巫——父王不知道她何時醒來,只能派女巫來守護沉睡著的女兒。

面對著容婆婆彷彿轉瞬間更加蒼老的臉,她忽然覺得羞愧難當。

「外城攻破,外城攻破!皇太子殿下被俘,將被處以極刑!」

外面的金柝聲還在不停傳來,她全身因為恐懼而發著抖,在昏暗中慌亂地摸索:「我的光劍、我的光劍呢?」她眼裡有狂亂急切的光,甚至沒有發覺自己身上覆滿了青苔,頭髮變得雪白、長及腳踝,長年的閉氣沉睡已經讓面色蒼白如鬼。

「在這裡。」容婆婆從黑暗中走過來,從寬大的袍袖底下摸出一個精巧的圓筒,遞給她,「我好好地收起來了——我想郡主終究有一天還是需要它的。」

她的手指猛然抓住了圓筒狀的劍柄,微微一轉,喀嚓一聲、一道三尺長的白光吞吐出來。震動著手腕,調試著光劍的長短和強度,她剛覺得手感慢慢回復,就飛身掠了出去。

她抓著劍,從街道上空掠過,快得如同閃電。

「我們完了,皇太子殿下被他們俘虜了!」

「青王背叛了!他害死了白王、也出賣了皇太子殿下!」

「聽說青王的兒子也一起歸順了冰族!只有他的義子青塬不肯背叛空桑,還留在城裡。」

「空桑要滅亡了嗎?天神為什麼聽不到我們的祈禱!天神要空桑滅亡嗎?」

「赤王、藍王、黑王、紫王還在,不要怕!還有四位王在啊!」

「皇太子都死了,血脈一斷、空桑最大的力量就失去了!失去了帝王之血、還有什麼用!」

亡國的慌亂籠罩了本來奢華安逸的伽藍城,到處都是絕望的議論,街道上看不到路面,所有人都走出房子,匍匐在大街、上對著上天,晝夜祈禱——多少年來,空桑人以神權立國、信仰那超出現實的力量。然而,這一次,上天真的能救空桑么?

「那些冰夷要車裂皇太子殿下!就在陣前!」

祈禱中斷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在民眾中傳播著,所有人都在發抖。

「車裂……」高高的白塔頂上,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神殿里大司命的臉也陡然變了:「他們、他們居然知道封印住帝王之血的方法?那些冰夷怎麼會知道?怎麼會!」

「是誰?是誰泄漏了這個秘密!」仙風道骨的大司命狀若瘋狂,對天揮舞著權杖:「唯一知道封印帝王之血方法的人只有我!——是誰?指揮冰夷攻入伽藍城的?究竟是誰!」

「智者,時辰到了。」金帳外,巫咸不敢進入,跪在外面稟告。

金帳內沒有一絲光亮,黑暗深處,一雙眼睛閃著黯淡狂喜的光,吐出兩個模糊不可辨的字——那樣奇怪的聲音接近於呼嚕,外人無法聽懂。然而帳內跪著一個白衣的少女,卻顯然受過長時間的教導,立刻恭謹地將這兩個字清晰地傳達了出來:「行刑!」

冰族十巫之首的巫咸立刻回身,大聲傳令:「將空桑皇太子帶上,行刑!」

軍隊的中心空出了一片場地,五頭精壯的怒馬被牢牢栓在樁上,打著響鼻,奴隸們揮動長鞭用力打馬,那些馬被鞭子抽得想掙斷籠頭往前方跑去,將韁繩綳得筆直。每一匹怒馬都拉著一根堅固非常的鐵鏈,鐵鏈的另一頭、鎖在中心那個高冠長袍的年輕人手腳上。

城上城下無數軍隊,聽到金帳中的命令傳出,城上空桑人絕望地捂住了臉。

空桑人年輕的皇太子被綁在木樁上,手腳和頸部都被皮繩勒住,然而那個平日就不夠莊重的皇太子卻一直微笑,滿不在乎。聽到行刑的口令,他驀然開口,對著城上黑壓壓的軍隊和臣民,說了最後一句話:「力量不能被消滅,天佑空桑,我必將回來!」

語聲未畢,韁繩陡然被放開,五匹怒馬向著五個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

同樣的瞬間,伽藍內城上四道影子閃電般撲下,直衝層層重兵核心中的皇太子。

「四王!四王!」一直到影子沒入敵軍,城上的空桑人才反應過來,大叫,一瞬間感覺到了一絲希望。

然而那一絲希望一瞬間就滅了,因為冰族陣前也是掠起了黑色的風,顯然早有防備、「十巫」中的八位分頭迎上了由高處下擊的四王,立刻陷入了纏鬥。

就在那個剎間,怒馬狂奔而去,木樁上的人形陡然間被撕成六塊,只余軀體殘留。

奇怪的是沒有一滴血流到地上。

那樣可怕的速度,讓鐵鏈撕扯開身軀之後,甩脫了馬上的鐵鉤、帶著血肉順著慣性如箭一般往前飛出。然而反常的是去勢居然絲毫沒有遏止的跡象、五條鐵鏈彷彿被什麼力量推動著、如同呼嘯的響箭往五個不同方向飛去。

右手往東,左手往西,右足往北,左足往南。

而更奇怪的是、扯斷了的頭顱,居然直飛上了半空。只餘下軀體還留在陣中。

城上的空桑人怔了一會,剛開始似乎還不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然後轟然爆發出了絕望的哭喊聲——真嵐皇太子的死亡、徹底滅絕了他們心中的希望。

「說得好!看來那小子雖不是純血,但是天賦很高。」金帳中,聽到最後一句話,那雙眼睛亮起來了,連連讚許。然後,對跪在帳外不解的巫咸緩緩解釋,「這個宇宙六合中,力量從來不能憑空產生,也不會被消滅,只能從一處轉移到另一處,或者保持著平衡而讓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帝王之血的力量不能被消滅、也不能轉移給除了空桑王室嫡系血統之外的任何人,所以那小子到最後還那麼狂。」

巫咸看著陣前還在混戰的四王和十巫,又看著向著五個方向消失的軀體,喃喃:「怎麼可能……難道、難道能死而復生?」

「空桑的帝王之血蘊藏著多少力量啊!」金帳中的眼睛滿意地看著被車裂的皇太子各個部分,然而眼裡全是奇異的怨毒,「星尊帝的血被流傳了下來,那種被詛咒的力量一代代傳承。如果不被封印,他的子孫即使在灰燼里也可以重生!」

「那……」巫咸吃了一驚,「智者,這一回——」

「這一回我要讓帝王之血徹底凝結!」金帳內,那個人冷笑,「把他的四肢鎮於四方,頭顱放入伽藍白塔塔頂,身軀封入塔基,用六合的六種力量封印了他吧!『空桑』兩個字,將徹底從雲荒消失!」

冷笑著看著外面已經瞬乎消失、即將進入封印的五部份軀體,金帳中眼睛眯起來了,冷銳雪亮。空桑千百年來的力量,終將被埋葬。

忽然間,帳中的智者驀然變了聲音,震驚地脫口:「那道白光、那道白光是什麼!」

白王死了,青王叛了,剩下四王還在苦戰——還有誰?還有誰居然有那樣「破天」的力量?!

用盡了全力,然而她終於還是來晚了。

沒能扭轉命運傾覆,反而看到了最慘烈的一幕。

真嵐皇太子軀體撕裂的剎那,手指上那枚戴上去就無法脫下的「後土」猛然間共鳴。劇烈的痛楚傳入她的內心,那個瞬間她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睛:遲了。——不是遲了片刻,而是遲了十年。整整十年!

作為六部之首的「白」,歷代空桑皇后的「白」,以「後土」的力量對應「皇天」的「白」——本來作為族中最強者、空桑的太子妃,她,白瓔郡主、該要擔負起的責任有多少!享有了那樣的力量,卻沒有擔起相應的重任,十年來,她只是為了一己之私而逃避,眼睜睜的看著一切發生,終至無可挽回。

那些絕望號哭著的百姓,那些死戰到底的戰士,那些孤身陷入重圍的各部之王!還有她那八十高齡而代替女兒出戰、戰死在亂兵中的父親。

這是她的國家、她的子民、她本該與之並肩血戰的下屬和同僚!

空桑要滅亡了……空桑要滅亡了嗎?

恍惚間來不及多想,她已經衝到了城頭,看著呼嘯著被帶往天際的頭顱,只是點足一掠,整個人宛如白虹一般從女牆上掠起。

那樣的速度讓城上城下所有人目瞪口呆。

等大家回過神來,只看到那一襲華麗的羽衣從天而降,面色蒼白的少女一手執著光劍、一首抱著皇太子真嵐的頭顱,落在伽藍內城的女牆上,一頭雪白的長發垂到了腳踝,宛如神仙中人。

「太子妃!是太子妃!」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在看清楚穿著婚典嫁衣的少女正是白王之女時,所有空桑人都沸騰般大喊了起來,「太子妃從天上回來了!空桑有救了!」

「天佑空桑!」她站在城頭上,將真嵐皇太子的頭顱高高舉起,振臂高呼。

「天佑空桑!」忽然間,那個頭顱微笑著,開口回應。

所有人都呆住,片刻后,全城的空桑人發出了震天的歡呼。

連陷入苦戰的四王都振奮了精神,仰天大呼,聲浪一直傳到了天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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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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