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滿江紅
「你來了么?」白樸微微一笑。
蕭冷看了玉翎一眼,道:「是!」
白樸摺扇指定玉翎頭頂,悠然道:「那你還站著作甚,橫刀自刎罷!」
蕭冷搖頭。「怎麼,難道要你師妹吃盡苦頭,你才動手?」白樸冷笑。蕭冷道:「如今兩國交兵,各為其主,你使這些手段,我無話可說。」「嗆啷」一聲,他將「海若刀」丟在身旁。白樸愣住。
蕭冷雙目神光灼灼,道:「若今日我來,不是蒙哥帳下的勇士,而是黑水一絕的徒弟,你又當如何?」「黑水一怪」是武林人給蕭千絕的稱呼,他自己倒不在意,但蕭冷視他若神明,只說「黑水一絕」,絕口不提這個怪字。
白樸雙眉微微聳動。「蕭千絕的徒弟?」他沉默半晌,緩緩問道。
「是!我不依仗寶刀,只求公公平平,堂堂一戰。」蕭冷沉聲道。
白樸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絕不使詐?」他問。
「絕不使詐!」蕭冷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白樸深深吸了口氣,點點頭,「雖然師父不許我用劍,也不認我,」他將摺扇丟在一旁,道:「但我白樸心中,自始至終,都是公羊羽的徒弟。」
「請!」蕭冷將黑袍挽起。
白樸大袖一揮,「請!」
兩人各自踏上一步,蕭瑟秋風掠過樹梢,文靖不由打了個冷噤。
旭日初升,霞光滿天,白毛大纛在晨風中獵獵作響,蒙古大營中響起悲壯的胡笳之聲,三聲吹罷,十萬蒙古大軍,齊刷刷立於山水之間,環繞一座高台,神情肅穆,衣甲鮮明。
蒙哥登上高台,昂首四顧,大聲道:
「我們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嗎?」
十萬人齊聲應道:「是!」聲震天地。
「成吉思汗的子孫有打不贏的仗嗎?」蒙哥又問。
「沒有!」
「有攻不下的城嗎?」
「沒有!」蒙哥見眾人回答整齊,氣勢雄壯,不禁血為之沸,說:「宋狗有這樣威猛的戰士嗎?」
「沒有!」應答聲象陣陣殷雷,滾滾傳出。
「宋狗派人燒了我們的糧食,想餓死我們。」蒙哥掃視眾人:「你們害怕嗎?」
「不害怕!」眾軍群情激憤,齊聲高呼。
「我們還有三天糧食,三天中,能夠砸碎宋狗的烏龜殼嗎?」
眾軍轟然大笑,紛紛喊叫:「砸碎宋狗的烏龜殼。」
蒙哥將手一揮,萬眾無聲,只聽他沉聲道:「古時有個將軍,渡過河水,燒了木船,砸了鍋子,只留了三天的乾糧,卻打敗了比他多幾十倍的對手,我的大軍比他精銳十倍,三天之內,一定攻破合州,殺他個雞犬不留,用宋狗的血肉,填飽我們的肚子。」
蒙古人的士氣達到了極點,齊聲喝道:「對,用宋狗的血肉,填飽我們的肚子。」
蒙哥從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單膝跪倒,仰望蒼天:「我!勃兒只斤蒙哥向長生天、向大地、向偉大的祖先發誓,不破合州,就如此箭!」
他雙手高舉,奮力一折,羽箭斷成兩節。
蒙古大軍死一般寂靜,唯有山谷幽風,卷過將軍們的帽上的長纓,簌簌作響,一名蒙古戰士跪了下去,隨即,好像大海的波浪,十萬大軍帶起讓人窒息的呼嘯,從山間到谷底,伏拜在地,齊聲喊道:「不破合州,便如此箭。」
史天澤跪在地上,心中滿是憂鬱,掉頭看了看身邊的伯顏,只見他濃眉緊鎖,兩人都是一般的心思:「城堅難下,糧草不濟,強行攻城……」
念頭還沒轉完,蒙哥站起來,目視眾將,道:「安鐸。」
安鐸出列,「你今早對朕說了些什麼?」蒙哥獰笑道:「再說一遍。」
安鐸渾身發抖,幾不成聲:「臣下胡言亂語,罪該萬死……」
「刀斧手!」蒙哥大喝。
一名上身赤裸,梳著三塔頭的壯漢舉著大斧應聲走出,「安鐸胡言亂語,亂我軍心,斬他頭顱,祭我大旗。」蒙哥一字一頓。
安鐸不及分說,已被按到在地,壯漢手起斧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地。
祭師托著金盤,盛起頭顱,向著蒼天,高高舉起。
蒙古大軍一片歡呼。
蒙哥舉起成吉思汗留下的白毛大纛,「擂鼓!」他望著合州城池,目光炯炯,遙遙一指。
剎那間,將士的整齊的步伐掩蓋了金鼓的激鳴。
蕭、白二人翻翻滾滾鬥了百餘招,掌風到處,花木盡摧,「浩然正氣」與「玄陰離合神功」其性相剋,兩種真氣瀰漫空中,激的「噝噝」作響。黑水絕學講究「先發制人。」蕭冷的「如意幻魔手」快的出奇,斷是霆不及發,電不及飛,處處力搶先機,雙手吞吐不定,宛如風吹雲動、星劍光芒。
白樸則足踏奇步,不動如山,一路「須彌芥子掌」使得出神入化,雙手蝶起葉落,飄然舒緩,似個柔韌萬端的氣囊,敵強則收,敵弱則放,守在方寸之間,卻不失瀟洒氣度。
二人各以生平本事,賭鬥生死,直把文靖看得神馳目眩,心頭急顫,這近月的時光,他已跨過了上乘功夫的門檻,武功上的見識,非是月前那個傻小子能比。他從二人的武功中,漸漸看出一些門道來,邊看邊與「三才歸元掌」相應證,每有所得,心頭便一陣狂喜。
蕭冷那日身負重傷,剛剛痊癒,此時斗得久了,隱隱然有複發之兆,掌力減弱,手下也有些遲滯。「這黑衣的要糟!」文靖心想。果然,白樸掌力暴漲開來,頃刻間,雙方攻守互易。
蕭冷生來極是驕傲,生平除了蕭千絕,誰也不在他眼裡,此時在白樸手上落了下風,當真氣破胸膛,眉鋒微揚,招式由極快變成極慢,雙臂一沉,兩拳緊握,「嘿」的一聲,十指倏地彈出,五道刀鋒般銳利的勁氣破空而出,隱隱帶著雷聲。
文靖一驚:「好厲害,白先生如何抵擋?」這路功夫叫做「輕雷指」,乃是蕭千絕早年的看家絕技,當者披靡,但極耗內力,蕭千絕也很少用過,後來他悟通更厲害的武功,更拋在一邊。蕭冷練功勤苦,但資質悟性都弱了些,蕭千絕的功夫他不過練了五成,練到這個「輕雷指」,便受了阻塞,精進緩慢,但到了這個地步,放眼天下,已是少逢敵手了。
白樸一反方才的飄然之態,神色肅穆,招式也有變化,大開大闔,如長槍大鉞,虎虎生風,剛猛異常,這是窮儒絕學「玉斧破邪手」,其力足可開山破石,比「大開碑手」要厲害十倍。「以力較力么?」文靖微微搖頭:「笨了些,不過,若是不會『三才歸元掌』,似乎也別無他法。」
雙方出手雖然較方才慢了許多,但已經到了較量真力的地步,比方才讓人眼花繚亂的打鬥兇險百倍,四周樹木紋絲不動,方才瀰漫天地的勁力盡皆收斂到二人掌指之間,筋骨移動,「噼啪」作聲。
蕭冷本來略勝白樸一分,但因那日受了重傷,傷勢還沒斷根,激斗之後,居然搗起亂來,此時反而比白樸遜了半分,被對方的如山掌力逼得緩緩後退,「黑水武功天下無敵,我是蕭千絕的大弟子,絕不能敗給窮儒的徒弟。」他心念閃過,口中發出凄厲的嘯聲,使了三招,全是兩敗俱傷的打法,白樸勝券在握,也不與他爭鋒,颯然飄退兩尺,蕭冷一步跟上,變指為掌,疾拍過去,風起塵揚,聲勢十分駭人,白樸避無可避,雙臂圈合,「波」,二人各憑實力,對了一掌。白樸只覺對方掌心傳出一股粘力,竟然脫手不得,「啊呀!這廝孤注一擲,要與我拚鬥內力……」他心神一震,急忙凝聚真氣,抵擋勢若刀劍的「玄陰離合神功」。
二人各自催動內力,狀若石像,唯有鬚髮輕顫,寺院里一時靜了下來,只聽得落葉殘枝,隨著掠地的微風,發出颯颯細響。
漸漸地,蕭冷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白樸面色火紅,兩人合掌之處,汗水化作裊裊氤氳,筆直地升起。
玉翎見狀,知道這兩個人的內力都已運轉到極致,生死只在轉瞬之間,不禁心頭大急,暗暗埋怨蕭冷:「弄別的不好,怎麼非得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白樸其實也不好受,雖然欺蕭冷傷勢未愈,略佔上風,但如此下去,斗到最後,蕭冷固然油盡燈枯,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不禁眼角微張,觀看敵情,餘光所及,卻見玉翎竭力蠕動身軀,向這邊移過來,「這個丫頭!」他心頭劇震。
玉翎知道二人如今到了緊要關頭,自己雖然手足被縛,但若能一頭撞在白樸身上,外力相加,白樸必然大受干擾,蕭冷趁機而入,白樸不死也要落個重傷,「撞死你這臭賊!」她一邊挪動身子一邊想。
忽然間,只見蕭冷臉上青氣漸漸發紫,口角溢出血來。不禁吃了一驚:「不好,師兄要散功了。」可是自己離得還遠,不由急得淚花亂轉,叫道:「師兄,支撐住,我來幫你。」
「她終究幫著他師兄,幫著蒙古人!」文靖心中一痛,正猶豫是否下去阻她,忽見廟門前閃出一個玄色的人影,端木長歌出現在門前,看著場上二人,微微一笑,拾起地上的海若刀,道:「白先生,何必與他糾纏,我來助你吧!」
玉翎大驚,罵道:「無恥之徒,乘人之危,真是下流!」話音未落,只見藍光一閃,端木揮刀向蕭冷腰上刺去。白樸心頭微嘆:「沒料到這個大惡人死得如此窩囊……」念頭沒轉完,忽地小腹劇痛,目光到處,是端木長歌猙獰的笑容,「你……」他剛剛吐出一個字,口中鮮血已似噴泉般灑出,噴了蕭冷一臉,蕭冷的內力如山洪暴發,湧向他的四肢百骸,白樸好像斷了線的風箏,跌了出去,背心撞在大殿前的石獅子上,軟軟癱坐在地。
這變故突兀異常,其他三人,都已經呆了。半晌,蕭冷拭去臉上血污,目視端木長歌,緩緩道:「我與他公平相搏,你竟然偷襲?」拳頭一緊,殺氣向端木涌了過去。
端木長歌不動聲色,忽然嘰嘰咕咕說了幾句,文靖一句也沒聽明白。蕭冷卻愣在當場,「你……你會蒙古語……」玉翎驚奇萬分。
「不錯。」端木長歌嘿嘿一笑:「我本來就是蒙古人,當年奉窩闊台大汗之名,作為死間,潛入宋國,可惜大汗只是向西用兵,我身處南朝,卻無用武之地……」說到這兒,他目視遠處悠悠碧空,神色有些凄然:「二十年……二十年呢,二十年,草原上不知道枯了多少牧草、生了多少牛羊,二十年……等的我好苦啊!」
蕭冷拳頭鬆了,沉聲道:「淮安王的行蹤,也是你透露的吧!怎麼錯了,害我白忙一場。」
「誰說錯了?」端木長歌冷笑道:「神仙度上那個才是真的,當前這個淮安王不過是一個傻小子假扮的罷了。」
「假的?」蕭冷吐了口氣,道:「難怪看著他十分彆扭。」玉翎也驚了一下,喃喃道:「他不是什麼千歲么?」
「不錯,都是白樸的主意。」端木長歌道:「這個假貨只是一個鄉下小子,適逢其會,我看他傻兮兮的,讓他假扮……嘿」他冷笑道:「遲早要出漏子,若是在陣前被人識穿,對宋軍士氣的殺傷遠比他們早早知曉淮安的死訊厲害十倍,索性就由了那白樸去了,哼,這個『雙絕秀才』,自以為聰明,其實是自掘墳墓,愚不可及。」說罷,甚是得意,哈哈大笑。
蕭冷對這些陰謀詭計甚是不齒,冷哼了一聲,端木長歌止住笑聲,捋須道:「如今雙方交兵,正在緊要關頭,白樸一死,這城中再無人是你對手,你盡可放手施為,那個假貨不足掛齒,王立、李漢生、呂德、林夢石几個人卻萬萬不能放過,只要這幾員大將一死,合州城形同虛設。」他說慣了漢語,這幾句也用漢語說出,文靖聽得渾身發抖,幾乎從樹上栽了下來,「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爹爹不是白白死了,這滿城百姓豈不是……」他心如亂麻,太陽穴突突直跳。
端木眼角微斜,看到白樸滿身是血的屍體,忖道,饒是你武功高我十倍,終究敵不過我一個忍字。想到大宋門戶一開,蒙古大軍便可沿江東下,攬盡江南繁華,哈,老夫便是數一數二的大功臣。想到得意處,不由瞅著白樸的屍體,嘿嘿直笑。忽而,一點晶芒在他眼眸里劃過,端木長歌眼神發亮,又驚又喜:「這令符怎麼在他身上?若有此物在手,蕭冷殺盡大將,我趁亂用之,合州城當不戰而下。」
他躍上前,一腳翻轉白樸的身軀,「你幹什麼?」蕭冷與白樸雖是對頭,但他嗜武成痴,三度交鋒,對白樸的武功頗為認可,有幾分惺惺相惜,何況這次得端木襄助,贏得窩囊,見他糟蹋白樸的屍體,忍不住喝了一聲。
端木長歌笑道:「我看他死透沒有?」說著彎腰,去摘白樸腰間那枚九龍玉令。
「他挨了你一刀,又被我內力震碎內臟,哪有生理……咦……」蕭冷神色大變,只見端木長歌臉上神色又似驚恐、又似憤怒,十二分的古怪,雙眼死死盯著胸前一支浸透鮮血的手臂。那隻手從他心口插入,後背貫出。
喉中格格響過,端木長歌身子一軟,頹然撲到在白樸身上。
白樸全力護住心脈,只等這垂死一擊,出手之後,全身頓時鬆弛,幽幽吐了口氣,閉目氣絕。
蕭冷見他如此頑強,心中嘆息,一時說不出話來,揮刀割斷玉翎臂上的牛皮索。玉翎躍起,揉了揉手腕,訕訕地道:「師兄
,我……」但要向他認個錯字,又萬萬開不了口。「以後別任性就是了。」蕭冷苦笑一下,從懷中取出羊脂玉瓶,服下兩粒「血玉還陽丹」,將玉瓶扔給玉翎道:「你也吃些,我辦事去了,很快回來,你在這裡等我。」
「辦什麼事?」
「殺人!」蕭冷話音未落,人已經在寺門之外。
玉翎拿著玉瓶發了陣呆,忽聽身後響動,回頭一瞧,只見一個青衣人佇立在白樸身前,神色迷惑。
「啊!」玉翎喜上心頭,衝上前就是一拳,叫道:「你這個假貨,居然騙我。」文靖步子微錯,讓過她的拳頭,冷聲道:「不要煩我。」
玉翎見他神色冷漠,不禁一愣,道:「你生氣什麼?」
「我……」文靖看了她一眼,硬著心腸掉過頭去:「我……我不想再見你。」
玉翎如遭雷擊,呆了一呆,伸手去探他額頭,柔聲道:「你病了么?」
文靖不敢看她,別著頭後退兩步,只聽她道:「獃子,我喜歡的是你的人,不管你是不是什麼淮安王,我都喜歡你。」玉翎會錯了意。
「可……可你是蒙古人!」文靖恨聲道:「昨晚,我爹爹死在你們蒙古人手裡,我……我不能喜歡你了。」他最後一句,說得萬分艱難。
玉翎愣了一下,道:「我是我,他們是他們……」
「你肯丟下你師兄么?」文靖冷笑:「你肯丟下你師父么?」玉翎聞言,不禁呆了,「我……我不知道。」她喃喃道。
「你肯丟下你師兄、肯丟下你師父么?」文靖踏上一步,狠狠逼視她。
玉翎見他這麼兇惡的神情,心中委屈萬分,全無主意,驀地一頓腳,叫道:「我丟不丟得下不用你管,你再用凶樣逼我,我……我要揍你了。」
「好,好。」文靖臉色鐵青,退後三步,顫聲道:「我不過是鄉下的窮小子,你是大人物的師妹、徒弟,我哪裡敢逼你,這話就當我沒說過,你……也當從來沒認識我……」他眼圈一紅,掉過頭,從白樸腰間取下九龍玉令,在手中握得溫熱,兩點清澈的水珠滴在白樸血跡斑斑的衣衫上。
「死獃子,你……你不講理。」玉翎再也忍不住,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落了下來。文靖昂首望天,也不看她,大步流星,向寺外走去,「死獃子。」玉翎急了,想逮他回來,但又覺得有些不妥,叫道:「你去哪裡?」
文靖默不作聲,只是走路,忽地眼前人影一晃,玉翎攔在前面,噙著淚望著他,「你……」她剛剛吐出一個字,文靖身形如風,與她擦肩而過。
「你好狠心。」身後傳來玉翎哀婉欲絕的哭聲,文靖聽得心碎,只想回過頭去,大哭一場,但想到父親慘死的情形,心腸復又剛硬。
跨出了藏龍寺的大門,他直奔城東太守府,只聽到裡面大呼小叫,一個士兵跌跌撞撞沖了出來,哭叫道:「來人啦!殺人啦!」
「來晚了?」文靖心一沉,躍上牆頭,只見遠處一道黑影,閃電般向經略府掠了過去。他知道李漢生凶多吉少,但也不及細查,飛身跟上,身後士兵呼叫連天,幾支箭從后射來,敢情他也被當作刺客一夥。文靖足下不停,反手或勾或帶,神意所至,響聲不絕,羽箭失了準頭,從他身邊掠過,釘在屋脊之上,把房下的軍士看得目瞪口呆。
如此心急火燎,一路追去,還沒到經略府,刺鼻的血腥氣撲鼻而來,越過牆頭,只見遍地屍首。「這廝好生張狂。」文靖心驚:「竟然明刀明槍,直截了當殺進去了。」他徇著屍首,快步追去,隱隱聽得兵刃撞擊之聲。一聲嘶啞的慘叫傳來,文靖知道又有人殞命海若刀下,不及繞門而入,躍上房頂,看到經略府內廳前,橫七豎八,倒著十來具侍衛屍體,林夢石與呂德不在,王立身著重鎧,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貫穿鐵鎧,直透裡面的軟甲,雖沒傷著肌膚,卻被這一刀之力震飛,撞在牆邊,口中滿是鮮血,沿著牆根艱難挪動,試圖逃逸。
場上僅有四名川中豪傑與蕭冷糾纏,這些人平日作為王立的護衛,只在文靖游目四顧的功夫,四人中又倒了三人,獨剩劉勁草苦苦支撐。蕭冷已經殺得性起,刀光閃閃,若漫天霜雪,與劉勁草一合即分,劉勁草踉蹌後退,血染衣襟,一條胳膊握著松紋古劍,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落在一丈開外。他臉色慘白,見蕭冷一步跨上,刀光滿目,不禁把眼一閉:「罷了!」
蕭冷正要斬盡殺絕,身後風聲急起,似有暗器飛來,當下棄了劉勁草,錯步矮身,刀勢一偏,向後劃出,身後青瓦亂飛,細細的塵沙蒙蒙散開。沙霧中,一道青影若有若無,急閃而至,驀地一頓,好似來得太急,站立不住,意態驚惶,雙手亂揮,疾風驟雨般,鍥入蕭冷的刀影之中,正是「人心惶惶」。
這招以拙生巧,亂中取勝,蕭冷直覺掌力此起彼伏,重重疊疊,好像鋪天蓋地般涌至,一時竟然摸不透他的底細。不得不施展身法閃避,海若刀連挽了六個光環,環環相扣,護住全身,饒是如此,仍然被一道掌風掃在腰間,「笑腰穴」酥麻一片。
他晃了晃,倒退數步,看著文靖,又驚又怒,引了個刀訣,喝道:「是你么?來得好!」海若刀如蜂翅般嗡嗡鼓動,修羅滅世刀「焚滅天地」使了出來,無邊的刀影好像死神的火焰,漫卷虛空,所到之處,天地俱失。
文靖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寧靜,再無半分迷惑,神意隨著遼闊的大地延伸,向無窮的蒼穹瀰漫,天地間一切微妙變化,盡在掌握之中,當海若刀卷到之時,他終於遁入「鏡心識」的玄妙境界,足下如踏天際浮雲,雙臂如挽千縷柔絲,指尖在空中劃出噝噝異嘯,輕飄飄捺入好似沒有窮盡的刀影,蕭冷只覺海若刀每出一刀,便似乎沉了一分,一招未絕,海若刀竟欲脫手而出,不由心頭一震:「好小子,用步法泄我銳氣,用掌風帶動刀勢,實在不可小覷。」
他是遇強越強的性子,被文靖的武功激起胸中傲氣,厲聲長嘯,刀法忽變,「焚滅天地」變成了「氣斷須彌」,這是一刀,也只得一刀,明白快捷,看似無甚奇處,但使刀者畢生功力,盡在著一刀之中,人刀合一,如以修羅神威力,剖斷茫茫須彌山。
這招幾乎是無法可當的招式,威力強弱,全在使刀者的功力,此時蕭冷使出,刀鋒遠在五尺之外,文靖便覺銳利的刀氣幾欲撕裂衣襟,急退丈余,所受刀氣反而更盛,逼得全身汗毛倒豎,幾乎難以呼吸,只滯得一滯,那刀鋒如電光石火,逼入一尺之內,轉瞬間,便要將他剖成兩半。
藍瑩瑩光華亂閃,一柄短刀,從旁掠至,「錚」得大響,蕭冷的刀勢倏地一頓,來人也當不住他的無儔勁力,短刀脫手而出,掌上皮破血流。但只是這一頓,「修羅滅世刀」第一殺招已經破了。誠然,這一招厲害無比,但好比竭澤而漁,不與敵人餘地,也不予自己餘地,使刀者氣力盡皆凝在刀上,全身上下,便好似去了殼的雞蛋,若遇上高明如公羊羽者,一招不能制敵,必然為其批亢搗虛,死無葬身之地。蕭千絕當年以這招殺敵無算,但傳授蕭冷之時,卻說:「這招入了魔道,不可輕使。」
文靖以神遇敵,只在海若刀一頓之時,自然而然應勢反擊。他腳下本已圓轉如意,將「三三步」使到極妙處,此時身影只是一晃,貼著蕭冷的刀鋒,閃電般急進,雙掌一併,正是「三才掌」第三招「三才歸元」,雖然明明白白,毫無花巧,便好似一張拉至極限的強弓,射出了最鋒利的羽箭,「天時」、「地利」、「人和」,三才之氣,盡皆化入歸元一擊,生生印在了蕭冷的胸口上。
這一掌打得蕭冷跌跌撞撞,退出一丈來遠,以刀支地,臉上掛著驚駭欲絕,難以置信的神色,定定看著前方那柄藍汪汪的斷刃;文靖也凝如石像,望著不遠處;而二人目光所及,玉翎正痴痴獃呆,望著天上。剎時間,三人一動不動,定在當場,任憑瑟瑟冷風,拂起衣襟,鮮血順著蕭冷的口角流下,浸濕了胸前的黑袍。
「為什麼?」蕭冷將涌到口中的鮮血生生吞了下去,望著玉翎,啞聲道:「為什麼?」
玉翎滿面通紅,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也不說話,向文靖脈脈看去,眼中滿是婉轉情意。蕭冷就算是瞎子,也看出這眼中的涵義。
他呆了半晌,又是傷心,又是忿怒,不由得嘶聲長笑,牽動胸口傷勢,鮮血湧出口外,但他此時心中傷痛,比身上傷痛厲害十倍,萬念俱灰,搖搖欲倒。
「你喜歡他?」他望著玉翎,慘笑道:「你喜歡他么?」
玉翎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再忸怩,咬咬牙,點了點頭,眼圈卻也紅了,柔聲道:「師兄,我傷了你,心裡一萬個過不去。可是,你殺別的人,我無所謂,你殺他,我……我萬萬不許。就算師父將我千刀萬剮也好,我……我也不能看著你殺他……」說到這兒,想到自己如此為他,這個冤家卻對自己那般狠心,不禁萬分委屈,兩行淚水無聲落下。
蕭冷心智已亂,玉翎說什麼,他全沒聽到耳里,胸中醋意如火如荼,越積越厚,剎那間,化作一腔怨毒,只覺天下人人可殺。他狠狠瞪著文靖,雙眼中噴出火來。玉翎看他神情兇狠地古怪,叫聲「不好!」,話音未落,蕭冷向文靖衝去,文靖一步閃開,揮掌橫掃,蕭冷微閃,還了一刀,二人刀來掌去,又斗在一處,蕭冷舊傷未愈,又挨了記「三才歸元」,更添新創,不過十招,只覺五臟如焚,刀法一緩,文靖趁隙而上,一掌按在他背上,蕭冷打了個踉蹌,跌出五尺來遠,他揮刀支地,口中鮮血長流,知道已不是文靖的對手,不禁嘶聲厲笑。玉翎見他如此情形,心中大慟,哭道:「師兄,不要打了,我們走吧!」
「誰是你師兄了!」蕭冷雙目血紅,似噬人的餓狼,向她逼進兩步,文靖攔在玉翎身前。遠處傳來兵馬喧鬧之聲,玉翎淚如雨下,跪倒在地,道:「師兄,玉翎求你了!」淚水滑落在青石板上,浸出點點深色痕迹。
蕭冷看著地上的淚痕,倏地清醒了些,心中隱隱有了悔意:「我為何如此對她?就算她有千般的不是,我也不該這樣對她的。」憐愛之心一起,殺機頓去,慘笑一聲,用刀一撐,騰身而起,向屋頂落去,「不可讓他走了。」文靖身後傳來劉勁草虛弱的聲音,微微一驚,頓足欲追,玉翎閃身攔上。「讓開!」文靖喝道。
「你……」玉翎眸子里閃著淚光:「你從我身上踏過去吧。」文靖看看滿地屍首,微微咬牙,一掌打去。哪知玉翎渾身木然,不遮不擋,文靖的手掌落到她胸前三寸處,心中一痛,終於無力垂下,此時士兵衝進內宅,將二人團團圍在陣心。
「不得無禮!」林夢石越眾而出,掃視四周慘象,眉頭緊鎖,向文靖單膝拜倒:「末將救駕來遲!請千歲降罪。」文靖默然不語。玉翎望了他一眼,轉身向外走去,「嘩啦」,眾軍士刀槍一橫,攔住去路。
「讓……」文靖背負雙手,仰天嘆道:「讓她去吧!」刀槍收回,讓出一條路來,玉翎身子輕顫,緩緩邁開步子,沿著刀槍的長廊,向外走去。
「經略使被這一刀傷了內腑!」劉勁草忍著劇痛,為王立把脈,但見王立面如淡金,雙目緊閉,早已昏厥多時了。
林夢石臉色再變,欲言又止。「林統制有什麼話,只管說罷!」文靖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凝在他的身上。
鼉鼓的巨響夾雜著潮水般的叫喊隱隱傳來。林夢石不由微微一窒,「蒙古大軍水陸並進。」他俯首應道:「再次攻城了!」
文靖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你先去,我隨後就來。」他聲音平靜的讓林夢石生出一絲寒意,低著頭退了出去。
文靖放開緊握的拳頭,拂去身上的塵埃,剎那間,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全身為之沸騰。
穿上鍍金的鎖子甲,文靖綉著紫蟒的披風在微颺中輕輕揚起,月嬋從另一名丫鬟手中接過沉甸甸的白玉冠,套上他烏黑的髮髻。文靖看著銅鏡中的玉冠緩緩落下,彷彿其中盛著合州城的萬千生靈。
「千歲!」月嬋柔柔地喚醒他道:「成了!」
文靖輕輕閉上了眼睛,然後睜開,眼中閃著明凈的光芒。臉上透出月嬋從沒見過的堅毅。
大炮飛矢在空中交錯,弓弦紛亂的脆響,振蕩著每個人的耳鼓。
城下的蒙古大軍像秋天裡收割的麥子,割倒了一片,還有一片,又似漫天飛舞的蝗蟲,燒死一群,還有一群,更如大海的波濤,無休無止,拍打著合州的堅城。
「千歲。」林夢石肩上插著一支折斷的羽箭,鮮血殷紅了半邊鐵甲。「蒙古大軍今日氣勢迥異平日,簡直有進無退,像一群瘋子!」他咬著牙說。
文靖默然不語,凝視血肉模糊的戰場上,突然,蒙古大軍發聲喊,數十名蒙軍趁著一個缺口未曾合攏,登上了城樓,刀槍橫掃,分外驍勇,阻攔宋軍,無不披靡。林夢石大驚失色,正要指揮圍堵,文靖已如一隻大鳥,翩然趕至,一揚手,便抓住一人背心,將他扔了下去,另一名蒙古兵揮槍掃來,他側身讓過,一把抓住槍柄,借著對方的力道,將那人當空掄起,掃翻六名敵人,隨即右手一反,寒森森的劍光帶著血雨掠空而過,一名百夫長張口結舌的腦袋飛下城樓。要知三三步展動,四十五步之內,便是他梁文靖的天下,蒙古大軍只見一道人影,在城頭鬼魅般隱現,自己人紛紛落下,不禁齊齊驚喝,聲若雷鳴。
伯顏看在眼裡,促馬上前,箭發連珠,一連十箭,射向文靖。文靖心中皎皎如鏡,看也不看,以神禦敵,前後左右,閃電般移動六步,讓過六箭,其他四箭,被他長劍挑撥,順勢飛起,在城樓的檁子上釘成一排。伯顏十箭無一湊功,心中驚詫,一時停馬無語。宋軍這些天吃夠了「神箭將軍」的苦頭,見此情形,不由得齊聲歡呼,士氣大振,蒙古人則氣勢一頹,攻勢銳減,缺口頓時堵上。
文靖灑去劍上濃濃血水,分開士卒,臨風舉劍,以丹田之氣吐出話來:「今日一戰,城在人在,與城偕亡。」城下城上,盡皆聽得清楚。
宋軍見他威勢,無不折服,聞言不禁齊聲呼應:「人在城在,與城偕亡。」颶風般的聲浪遠遠傳出,在巴山蜀水間呼嘯迴旋,久久不絕。
白毛大纛緩緩向前,蒙哥仰望城頭,「那是何人?」他問。
「那人便是淮安王了!」一名漢人書記恭聲應道。
「嘿!」蒙哥道:「是他么?這黃口孺子倒有點本事,傳朕旨意,城破之後,務必生擒此人,朕要親手砍下他的腦袋!」他一振臂,沉喝:「擂鼓!」
鼓聲更急,血雨排空。
巨大的戰船在江面轟然撞擊,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古樓船順水而下,攔腰一截,破了個窟窿,江水灌入,宋朝水軍紛紛跳船逃命,蒙軍箭如雨下,江水被染紅一片。
「千歲!」傳令兵上氣不接下氣,說:「蒙古水軍勢猛,呂統制抵擋不住了。」
文靖遙望江面,片刻道:「不用抵擋,讓他來!」傳令兵一呆,飛奔出城,跨上小船。呂德遙望遠處宋軍潰亂的陣形
,心如火燒,忽見輕舟破浪而來,顧不得身份,一把將傳令兵揪上戰艦,急聲道:「怎麼說?千歲怎麼說?」
「不用抵擋,讓他來!」傳令兵神情迷惑。
呆了一會兒,呂德恍然有悟,頷首道:「告訴千歲,我明白了。」
在蒙古水師的衝擊下,宋水師潰不成軍,史天澤率軍截殺亂軍,劉整則順江而下,逐漸接近合州水門,架起炮弩,轟擊水門。刺耳的呼嘯聲響起,城頭蓄勢待發的破山弩忽然發動,矢石激射而至,一連六發,蒙古戰艦中者瓦解,方寸大亂。呂德率殘餘精銳從亂軍中突出,與城頭炮弩遙相呼應,三百艘戰船在蒙古陣中縱橫往來,似入無人之境,史天澤只好放過宋軍殘部,拚死援救,雙方大戰兩個時辰,呂德方才退卻。是役蒙古水軍損失慘重,戰船折了六成,十艘樓船全被擊沉,劉整也被一支勁弩貫穿大腿,被迫退回上游。
蒙哥大怒,將史天澤罵了一通,略一思量,決意集中陸上兵馬,猛攻北門,文靖見狀,斷然下令,兩千馬軍突出南門,迂迴到蒙古大軍側面,以強弓硬弩,殺了蒙古人一個措手不及,蒙哥萬沒料到宋軍還敢攻擊,急令五千阿速軍迎敵。阿速軍是蒙哥從南俄草原上帶來的騎兵,來去如風,十二分的精銳剽悍,但宋軍只是奉命騷擾,佔了便宜,立時繞城退走,阿速軍跟著窮追,追至東門之下,城上早已布好矢石強弓,剎那間,火炮火箭,滾木巨石一起落下,只聽得人喊馬嘶,那些金髮碧眼的鐵甲騎兵紛紛落馬,死傷慘重,宋馬軍反身以弓弩呼應,阿速軍狼狽萬狀,火速潰退,一點人數,竟然折了三成,蒙古大軍氣為之奪。
蒙哥暴跳如雷,變了陣法,著兩個萬人隊防守兩翼,自己親自揮動白毛大纛,督促八個萬人隊,輪流進攻北門。一時間,蒙古大軍如滾滾巨流,向南奔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輪番攻打,北門宋軍死傷狼藉,麻石的城牆彷彿變成了一座巨大砧板,雙方的大軍在上面來回輾轉,留下一堆堆破碎的軀體。
「千歲,滾木擂石所剩不多了。」一名將領低聲說。
「暫且停住!」文靖拭去額上和著血污的汗水,沉聲道:「林統制,呂統制!」
林夢石、呂德上前應命,文靖峻聲道:「韃子大軍人多勢眾,士氣太盛,必須再泄泄他們的氣勢,你們速速與我選出八百精銳,四百弓弩手,四百刀斧手,伏於城頭,布成口袋,然後,在我令旗所指,留出一個缺口,讓韃子攻入,口袋就布在缺口之後……」他目光炯炯,直視二人:「你們指揮得來么?」
如此戰法,呂德、林夢石聞所未聞,道:「萬一……」
「如今成敗只在一線。」文靖打斷他們道:「韃子皇帝已經孤注一擲,和我豪賭,與其被他的車輪戰法拖垮,不如試試我的法子,既然是賭博,哪有萬無一失的道理。」他頓了頓,又問:「你們,指揮得過來么?」
二人被他這句話激發了生平傲氣,齊聲應道:「那是當然!」
「好!」文靖舉起令旗,沉聲道:「看我號令!」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心中空靈一片,剎那間,蒙古大軍彷彿蕭冷的刀鋒,雖然千奇百幻,但他已經捕捉到那一點流轉不定的鋒芒
沒有了矢石的威脅,蒙古大軍,開始蟻附攻城。「便要破了!」蒙哥眼裡閃閃發亮。
文靖令旗展動,城上露出一百來尺的大口子,蒙軍的最凌利的「鋒刃」登上了城頭,身後的蒙古的大軍發出震動天地的歡呼,但這些最英勇的戰士還沒來得及衝殺,只看到對面箭鏃閃亮,一時亂箭如雨,刀光如雪,死屍和頭顱紛紛落下,砸在下面戰士身上。缺口重新封上。
不到半個時辰,蒙古人又沖開一個二百尺的大口子,士兵們爭先恐後,向那個缺口涌去,「恭喜皇上,攻破合州!」群臣跪倒,三呼「萬歲!」蒙哥正要大笑,突見登城士卒雨點似的落下,要麼被射成刺蝟,要麼變成無頭屍,不由轉喜為怒:「怎麼回事?」話音剛落,缺口再次封上。
如此反覆六次,蒙古大軍損失慘重,文靖令旗所向,誘殺的全是蒙古將士中最驍勇者,蒙古士氣大挫,不少人到了城下,竟然不敢登城。文靖乘機命令打下滾木擂石,蒙古大軍頓時出現退卻之勢,八個萬人隊前推后涌,亂作一團。
屢屢功敗垂成,蒙哥怒火燃到極點,一夾馬腹,那「逐日」神駒甚是靈通,領會主人心意,驟然飛馳而出,一干侍臣,哪裡阻攔得及?蒙哥趕到城下,揮鞭抽打士卒,所過之處,後退士卒無不掉頭,迎著矢石,冒死向前。
文靖見蒙古大軍士氣驀然轉盛,心頭詫異,凝神細看,只見一名衣鎧華麗的蒙古將軍縱馬揚鞭,一路馳來,端地神威赫赫。他前方的蒙古大軍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喊,風吹長草般分開。伯顏也在遠處看到,大驚失色,揮起斬馬刀,強行沖開前方士卒,沖向蒙哥。
破山弩的機括髮出刺耳的悶響,文靖令旗一揮,矢石帶著激烈的勁風向蒙哥來處射到。蒙哥心頭劇震,欲縱馬閃開,但破山弩一發二十,又密又急,一枚百斤飛石迎面打倒,他避無可避,只得將韁繩一提,「逐日」神駒人立而起,被巨石打在胸前,當場斃命,蒙哥也為那絕大衝力帶得飛出五丈,一個筋斗,倒栽而下,勢猶未絕,又滾出五尺,方才停住。
伯顏堪堪趕到,心膽欲裂,勾住馬鐙,俯身將蒙哥抱起,向本陣飛奔。文靖見狀,命破山弩打出第二發,一顆巨石直奔伯顏,伯顏斬馬刀回手一磕,火星四濺,大刀脫手飛出,伯顏虎口爆裂,跌落馬下。他著地一滾,抱著蒙哥發足狂奔,其速猶勝奔馬,待破山弩第三發絞起,他已經在射程之外了。
城下的鳴金聲響徹合州的上空,蒙古大軍潮水般退去,文靖上前一步,凝視著消失在遠處的白毛大纛,突地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幽幽嘆了口氣,長劍柱地,面向著金紅色的蒼穹,緩緩跪下,落日的餘輝洗過他斑駁的鎧甲,與斑斑血跡融為一體,劍脊上的血水緩緩滑落,滲入石縫之中,消失無影……「結束了!」他心想:「爹爹!」
蒙古金帳內外,大將、謀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氈上,頭邊坐著他最美麗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著和了羊乳的藥膏,在他身上,細細塗抹,剛剛塗上,又被鮮血沖開。忽而陰風慘慘,從帳外呼嘯而入,燈火忽明忽暗,縹緲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地兩眼睜開,那大夫嚇了一跳,失手將葯打翻在地,乳白色的膏藥塗得一地。
蒙哥只覺周身無力,眼中朦朦朧朧,滿是憧憧人影,張口欲呼,卻無法出聲,他隱隱約約看到乃蠻舊地無盡的草原,如雲的牛羊,斡難河嘩嘩啦啦,蜿蜒流淌;看到俄羅斯原野上血一樣的落日,戰士向著西方的天空唱起雄壯的牧歌;看到中原大地上起伏的山巒;看到西征的大道上色目人堆積如山的頭顱……到了得意處,他從扭傷的脖子里,發出「噝噝」的笑聲。剎那間,眼中景色又是一變,白骨的大山、血紅的河流、合州城下無盡的屍體,他吃了一驚,頭中一陣劇痛,彷彿看到一塊石頭從天而降,越來越大,如同泰山一樣壓向自己的頭顱,蒙哥渾身劇烈的顫抖,喉間發出凄厲的鳴聲。
眾人聽得毛骨悚然,一名妃子壯著膽子,探他鼻息,臉色一變,暈了過去,大夫一驚,伸手摸到蒙哥的蒼白的手,只覺觸手冰冷,不禁心神劇震。
帳外寒風更急,帳內的燈火,掙扎數下,終於熄滅。
文靖飲完杯中的烈酒,看著重傷未愈的王立在下人們的攙扶下離去,又想起今日戰事,不禁生出幌若隔世之感。忽聽呂德拍桌歌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諸將和道:「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林夢石接闕長歌,聲若金石,慷慨激昂:「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飢餐胡虜肉。」諸將和道:「笑談渴飲匈奴血。」氣勢豪壯,欲吞山河。
堂上一靜,眾人皆望向文靖,「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這一句當然是由他來唱的。「朝天闕么?」文靖微微苦笑,也不作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千歲。」呂德舉杯道:「此次返回臨安,若有什麼用的著呂某的地方,打聲招呼,呂某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文靖還沒說話,林夢石已經叫了起來,「哪裡話,還叫什麼千歲,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縱英明,一個抵得上十個藩王、十個千歲。」
「不錯!」大將們紛紛附和道:「如今外患已除,只要萬歲一聲號令,臣等便東下臨安,奪下那個龍庭……」大廳中喧嘩一片,眾人不飲自醉,躊躇滿志了。
子夜十分,酒酣席散。文靖乘著暖轎,返回竹香園,忽聽到遠處傳來隱約的喧嘩聲,越來越是清晰,漸漸化作呼天喚地的號哭,或泣丈夫,或悲兒孫,或哭父親……剎那間,巨大的悲愴像潮水般湧上他的心頭,文靖再也忍耐不住,失聲痛哭,淚如雨下。
夜色如墨,一匹跛馬淡淡的背影若隱若現,凄厲的嘶鳴回蕩在夜空,玉翎坐在合州城的城樓頂上,斜風裹著細雨掃過她的面頰,「師兄傷的那麼重,去了哪裡呢?」她感到臉上掛著冷濕的液體,不知道是淚,還是雨:「我傷了師兄,師父不會要我了,我是蒙古人,那個冤家也嫌棄我,天下之大,我向何處去?我向何處去?」正在迷茫,忽聽遠處傳來轔轔的車馬聲,那是蒙古大軍撤退的聲音。蒙古的歌手,彈著嗚咽的馬頭琴,唱起哀慟的輓曲:
「大草原的鷹,你從太陽升起的地方飛起,你的雙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陰影籠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黃羊在顫慄。河水哦,你為何濡濕他的羽毛;高山哦,你為何阻擋他的去勢;閃電哦,你為何劈斷他黃金的雙翅;悲傷哦悲傷,大海在咆哮,淹沒了草原,陰山崩塌了,變成了平地,偉大的長生天啊,你為何召回你驕傲的兒子……」
歌聲的餘韻在伯顏耳邊繚繞,他坐在馬上,凝視遠處合州城黯淡的燈火,一動不動。
「伯顏將軍!」阿術忽忽而來,停在伯顏身後,一雙眸子在黑夜裡閃閃發亮。
「阿術!」伯顏掉過頭,一字一頓:「我們還會回來的。」
「是的。」阿術眼中發出凌厲的光芒:「我們還會回來!」
伯顏仰天長嘯,嘯聲遠遠傳出,三軍皆驚。他勒轉馬匹,與阿術一道,迎著如晦的風雨,投入無邊的黑暗。
又是一個清晨,紅日高高升起,桌上豐盛早膳已經冰涼,月嬋輕聲咕噥:「這個千歲,又睡懶覺呢!」她實在忍不住,在紫檀木的卧室門上推出一條門縫,偷偷窺去,不禁呆住,只見室內空空,並無一個人影,床上被子疊得整齊,上面放著晶瑩通透的九龍玉令,雕花窗向外開著,窗外鳥聲啾啾、竹影婆娑,碎金也似的陽光,灑在青石的地板上。
大江東去,逝水滔滔,翻騰激蕩,永無休歇,江邊山巒,巍巍矗立,疊青瀉翠,偶爾吐出一點紅葉,分外醒目。
文靖一身青衣,行走江畔,望著千古江山,只覺前程如夢,不由縱情歌道:
「江行幾千里,海月十五圓。始經瞿塘峽,遂步巫山巔,巫山高不窮,巴國盡所歷。日邊攀垂羅,霞外倚穹石……」
一路落拓放歌,不消片刻,便到了江邊碼頭,只見風帆處處,桅杆林立,縷縷炊煙,從船頭升起。
近處船家見文靖行旅裝扮,一位老者迎上前來,陪笑道:「客官要坐船么?」
「去哪裡?」文靖只覺前程如謎,不由心生迷惑:「去哪裡呢?」
老者會錯了意,道:「我們這船僅到夔州,客官若還要東下,就先乘小老兒的船,再到夔州換船。」
「這是為何?」
老者道:「三峽灘險水急,沒有弄潮翻江的能耐,萬萬不敢涉險,小老兒尋常水流灘涂還能應付,若要入峽,還沒這個本事。」
「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銀兩?」文靖笑道。
「不知道客官是包船,還是與人同乘?」老者問。
「此話怎講?」
「包船就是只有客官一人,需五兩銀子,同乘則是數人同乘,當然船費得視人數多少而定。」
文靖怕合州城來人,只想早點離開,從懷中取出兩塊碎銀,遞給老者,道:「還是包船吧!」
「我出十兩銀子!」身後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這船我包了!」
文靖聞聲一震,定在當場。
老者笑道:「小老兒做生意,講求信譽,所謂先來後到,這位客官已經包了……」
「二十兩。」那人氣鼓鼓地說,老者一愣,「怎麼,還不成,四十兩!」女子繼續道。老者額上滲出汗來。
「玉翎!」文靖緩緩轉過身來,苦笑道:「你何必如此和我作對?」
「玉翎是你叫得么?」玉翎一身月白衣衫,背著一個絲綢包袱,俏生生立在江邊,聞言柳眉一挑,喝得文靖一窒:「我……」
「你什麼你,你說什麼我都不聽。」玉翎冷哼一聲,向船上走去,文靖大急,「你先別走。」說著伸手拉她,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這一下用上了「如意幻魔手」的功夫,文靖手腕劇痛如裂,頓時縮了回去,身子一晃,擋在玉翎前面:「你聽我說!」玉翎出手如電,一掌拍到,掌風四溢,不容文靖不讓。但玉翎剛要抬足,又見這小子攔在前面,不禁喝道:「你找死么?」
「我……」文靖心裡有愧,不知道如何說起,玉翎一頓腳,雙手一分,向他拂來,文靖借步法閃開,玉翎一收手,他又攔在前面。「賴皮鬼!」玉翎惱了,拳腳紛飛,文靖只好閃避,二人在江邊倏進倏退,動起手來,文靖一味閃避格擋,落盡下風,十招不到,只聽裂帛之聲,一片衣袖被玉翎撕了下來,小臂上露出一圈醒目的牙印。玉翎看在眼裡,驀地想到石牢里那些如水溫柔,剎那間似遭雷擊,僵在當場。
文靖見她神不守舍,泫然欲泣,不知何事,心中慌亂,急步上前,道:「你……你別哭,我不躲了,你要打我,儘管打就是,只要你不哭,打死我也好。」他挺直胸脯,閉上眼睛,擺出「隨你打」的姿勢。
「你……你這個獃子。」玉翎淚花直轉,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道:「師兄受了那麼重的傷,師父不會要我了,不會要我了……」
她哭得凄切,文靖也看得想哭,脫口道:「我……我要你啊!」
玉翎淚眼朦朧,抬起頭來。「誰希罕你要,你擊斃大汗,已經名動天下,正好回臨安享福,哪裡美女如雲,我又算得了什麼?」
文靖搖頭道:「就算有萬千美女,傾國富貴,在我心中,也敵不過你一個的!」
「好呀。」玉翎瞅了他一眼:「你這獃子,居然也會油嘴滑舌地騙人了。」
「我句句出自真心。」文靖急得眼圈紅紅。
玉翎咬著嘴唇,忍住笑,道:「就算這樣,我還是蒙古人,蒙古人殺了你爹爹,難道你不恨我么?」
文靖嘆道:「以往我只知宋人死傷,但昨夜聽百姓痛哭,突然發覺,合州城下,也死了無數蒙古人,他們何嘗沒有妻子兒女,沒有父母兄弟,卻落得血染異鄉,屍骨難收,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之哭斷肝腸,「自古戰者為兇器」,我一人的小恨與這天地間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麼?既然如此……」他說到這兒,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嘆道:「我還恨你作甚?」
玉翎也心中黯然,挽住文靖的胳膊,伸袖拭去他淚水,道:「好好,別哭啦。」語氣萬分溫柔,只這一句話,二人胸中塊壘盡消,偎在一起。默然良久,「你這地理鬼,怎麼來這裡的?」文靖含笑問道。
「不能來么?」玉翎撇撇嘴道:「我正在江邊發楞,突然聽到一個獃子在哼哼唧唧,唱什麼無山有山……」
「是巫山!」文靖忍俊不禁,笑道。
「我偏要說是有山!」玉翎撒賴,她眨眨眼:「你剛才說得那句算不算數?」
「那句話?」文靖被她弄得摸不著頭腦。
玉翎怒哼道:「反正我是個沒爹、沒娘、沒師父的野孩兒,反正沒人肯要的。」
文靖恍然大悟,不禁呵呵傻笑,玉翎被笑得面紅耳赤,對他又捶又打,將一顆螓首,埋入他寬闊的懷裡,只覺平生之樂,莫過如此。
遠處傳來悠揚的川江號子,喚醒了沉醉的戀人,文靖仰天長笑,攜著玉翎的素手,向那江邊的蓬船走去……
《崑崙》第一部《天驕鐵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