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他鑽進車子,往鐵絲門那邊倒車而去。我則朝反方向而行,走到大學校園的西側。
台地的邊緣有條路,可以迂迴通到山腳一個被湮沒的樹叢里,也就是起火的地點。我看到那兒停著一個運貨小卡車,有兩個人在卡車四周忙來忙去,遠看去,那蠕動的身影顯得好渺小,其中一個動作拙笨而迅速,跟喬-凱西一樣。
我沿著那條路走下去,經過一塊被燒得精光的草叢區。在這條路下頭,已經挖出一條跟路大致平行的防火線。有幾塊地方火舌跳過了防火線,不過另一邊的火——城市所在的那一邊——都已被撲滅。我轉頭回望,活力充沛的火團似乎遠在山邊,正朝東邊移動。
山腳的小路散落著黑色的樹枝和灰色的餘燼,我小心地踏著余火前進,總算走到卜賀家山頂木屋原先矗立的寬闊平台上。木屋是木頭做的,現在除了幾套彈簧床墊、一個爐子、一個焦黑的錫水槽外,什麼也沒剩下。
我經過馬廄原先的所在位置。史丹-卜賀被燒得只剩軀殼的敞篷車立在曠野里,沒有輪胎的胎環陷在建築物的灰燼當中。這景象頗似某個古文明的命運,經過好幾個世紀的毀壞和湮圯,已經半埋在它的遺迹中。
那個運貨小卡車停在通往上頭山脊路的小道上,車的一側有個警長兼驗屍官的徽志。有個人坐在車裡,可是早晨的陽光反射在擋風玻璃上,讓我無法辨識。
穿過光禿禿的樹林子看過去,在卡車上邊一點,我看到一個穿制服的人在挖地,而喬-凱西站在旁邊觀望,兩個人中間有一堆土。一種似曾相識的疑懼、刺痛陡然升起,彷彿從現在開始,這個埋而復掘的事情每天都要一再發生。
珍走下卡車,向我揚揚手。她身上穿的還是前一天那套時髦衣裳,襯著焦黑樹林的超現實背景,活脫是一朵失根而落單了的菟絲花。她一點妝也沒上,連嘴唇都是白的。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我說。
「他們要我一起來指認史丹的屍體。」
「他們到現在才來指認屍體,未兔太晚了吧?」
「凱西先生直到剛才才找到一個助理驗屍官。不過對史丹來說,早晚也無所謂了,對我來說也是。」
她的情緒很不穩定,雖然理性、沉著,卻又緊繃在邊緣。我想告訴她我見到她兒子了,可是我想不出該怎麼說才不至於驚嚇到她。於是我問她,她婆婆現在情況如何。
「她心力交瘁病倒了。不過簡若姆醫生說,她的復原能力驚人。」
「她還記得這件事嗎?」我朝挖土的那邊指了指。
「我不知道。醫生叫我不要提起任何痛苦的事情,這樣能談的話就很少了。」
珍很努力地想保持從容,可是她的刻意反而讓我無話可說。我們尷尬的站在那裡互望,好像明知某種罪惡而心照不宣一樣。
「昨天晚上我看到龍尼了。」我說。
「你要告訴我什麼?告訴我他死了嗎?」
她陰鬱的雙眸已經打算接受任何恐怖的噩耗。
「他還活得好好的。」
我告訴她我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看到他的。
「為什麼你昨天晚上不告訴我?」
「我原本希望可以告訴你更好的消息。」
「這麼說,就是沒有更好的消息了。」
「起碼他還沒死,而且沒有被虐待的跡象。」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把他帶走呢?他們到底想要幹嘛?」
「這個還不清楚。這件事很複雜,牽涉到好些人,而且還涉及至少一個罪犯。你記得昨天到你北嶺家的那個男人嗎?」
「那個來要錢的人?我怎麼可能忘得了?」
「他後來又回來,還闖進你家去。昨天晚上我發現他死在你先生的書房裡。」
「死了?」
「有人用刀把他殺了。除了你的家人外,有沒有任何人進得了你家?」
「沒有,誰都進不去。」她還在努力把這第二樁死亡弄清楚。「他的屍體還在我家嗎?」
「不在,已經被抬走了,是我打電話叫警察來的。不過書房現在還是一團糟。」
「這倒沒什麼關係,」她說。「我決定再也不回那棟房子了,永遠也不。」
「這時候做決定並不妥當。」
「我只有這個時候才下得了決心。」
鏟土挖洞的規律節奏停了,珍轉頭去看那突如其來的空洞。挖土的那個人幾乎整個人都陷在洞里,讓人看不見他。而後那人站起身子,雙臂緊抱著史丹-卜賀的屍體,像個費儘力氣從泥土裡生長出來的人。他和喬-凱西把屍體放在擔架上,穿過一叢光禿禿的樹榦,向我們這邊抬過來。
珍眼看著擔架過來,眼神充滿恐懼,彷彿深怕它到達面前的那一刻。可是當他們把擔架放在卡車的尾板上時,她仍步履堅定地走過去,毫不畏縮地望進那雙沾滿泥土的眼睛。她把死者的頭髮撥到後頭,彎腰親他的額頭。這個舉動頗為逼真,彷彿是個扮演某名悲劇角色的演員。
她陪在丈夫身旁好一陣子。喬-凱西沒有問她話,也沒打擾她。他把我介紹給助理驗屍官,一個面容嚴肅,名叫潘維凡的年輕人。
「潘維凡先生,他的致命傷是什麼?是因為鋤頭擊傷致死的嗎?」
「我認為鋤頭的傷痕還在其次。他是因為身體側旁被某個利器刺人而死的,很可能是一把刀。」
「刀子找到了嗎?」
「沒有,不過我準備再找找。」
「我想你們在這裡不可能找到。」
我把我在史丹北嶺家發現死人的事告訴了潘維凡和喬-凱西。喬-凱酉說,他會跟許普德聯絡。潘維凡一直靜靜的聽,突然爆出一段情緒高漲的話來:
「這案子看起來是個陰謀,很可能是黑手黨搞的鬼。」
我說我不認為黑手黨跟這件事會有關係。喬-凱西則是故意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那你想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潘維凡問我。「是誰把他刺死,又拿鋤頭往他背後砍的?是誰幫他挖的墳墓?」
「那個金髮女孩有很大的嫌疑。」我帶點試探性的語氣說。
「我不相信,」潘維凡說。「這塊地是硬梆梆的黏土,而且很乾,幾乎像磚頭一樣;而那個洞起碼有四-深,我不相信有任何女人挖得動。」
「她可能有共犯,要不然就是史丹-卜賀自己挖的,那些工具就是他向園丁借來的。」
潘維凡看來大惑不解。
「怎麼會有人要挖自己的墳墓?」
「他或許不知道那個洞竟然會成為他的墳墓。」我說。
「你不會以為他是打算殺他自己的兒子吧?」潘維凡說。「像聖經里的亞伯拉罕對以撒那樣?」(聖經故事中,上帝為考驗亞伯拉罕的信仰,要他將自己的兒子以撒獻祭給上帝。亞伯拉罕從令,而後上帝感其誠心,遂於以撒上祭壇前收回成命。)
喬-凱西帶著嘲諷放聲大笑,潘維凡羞紅了臉。他慢慢退回洞邊,把他的鏟子撿起來。
等潘維凡退到聽不見我們說話聲的地方,喬-凱西這才開口:
「那個園丁說史丹-卜賀借工具的事,很可能是撒謊。可能拿了工具上來又用了工具的人是他自己。別忘了,他把車借給那女孩的事,他也沒說實話。」
「所以說,佛茲還在你的嫌犯名單上。」
喬-凱西搔搔他極短的白髮。
「他脫不了嫌疑的,我挖了他一些案底出來。」
「他有案底?」
「哪不是什麼大案子,不過在我看來挺重要的。佛茲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曾經因為性犯罪而被判刑。那是初犯——至少就大家所知是初犯——法官特別處以少年法刑責,把他送到郡里的森林營去服刑。」
「他犯的是什麼罪?」
「誘姦。我之所以特別感興趣,是因為這些性犯罪有時候會讓他們胃口愈來愈大,最後成為縱火狂。我不是說佛茲是縱火狂,這個我還沒有證據,可是在森林營里他對救火愈來愈有興趣,甚至幫忙撲滅過好幾場火。」
「有這麼嚴重嗎?」
「有這個徵象,」喬-凱西說得煞有介事。「你可不要把我的話講給任何救火員聽——事實上,我以前就是個救火員——可是救火員跟縱火狂往往只有一線之隔,他們都是對火著迷的人。佛茲-史諾顯然對火著迷得很,所以當他從營里服完刑出來,他就跑到森林服務處去工作。」
「他們肯收他,這我倒很驚訝。」
「他有一些有力人士幫他講話。卜賀船長夫婦就是他的保薦人。森林服務處沒讓他當成救火員,不過他們讓他受訓,給他一個開推土機的差事。事實上,那條小徑還是他幫忙挖造的呢。」喬-凱西指向那條沿著一邊峭壁蜿蜒到峽谷的小徑。「佛茲跟他的夥伴把這條小徑建得很好,十五年了,還是這樣堅固。可是他在森林服務處沒有待多久,他的個人問題太多了。我這樣說還是客氣的。」
「他們是因為他的個人問題而把他開除的嗎?」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開除他。檔案里沒有記錄,而且那件事是發生在我來之前。」
「佛茲可以告訴你。」
「對,不過這並不容易。昨天下午我想再去找他談,他媽媽不肯讓我進屋去。她就像只野貓一樣,拚命護著她沒有葯救的兒子。」
「也許她肯讓我進去,我反正也要跟她談談。那個在北嶺發現的死人艾爾-席納,上個星期從史諾太太那裡撈了一些錢。」
「多少錢?」
「這我得問她。」我看看錶。「現在是十點十五分。我們十一點鐘在她家門口見,你可以嗎?」
「恐怕不行,」喬-凱西說。「我得對這具屍體先進行初驗。你自己去找佛茲談吧!他這麼害怕,一定有原因。」
喬-凱西的聲音冷靜而不露感情,他談到害怕這種情緒時,就像從來不曾親身經歷過一樣。我想,或許他之所以成為火災勘驗員,只是出於一股迷惑的需求,想了解佛茲這類情緒異常的人為何會犯下這種火燙的愚蠢罪行。
「他誘姦的女孩子是誰?」
「我不知道。這案子是由少年法庭審理的,記錄已經封緘了,我是從郡府大樓老一輩的人那裡得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