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停車道上的碎石嘎嘎響起,是重型車輪碾過的聲音。愛倫抬起頭來,我走到前門門口,她緊跟在我後面。
瑪蒂-葛蘭多人已經登上了前廊。她一看到我就變了臉色。
「他們還沒來?」
「如果你不躲起來,他們永遠也不會來。這地方已經被監視了。」
愛倫-蘇東看我一眼,眼神明顯流露著懷疑。我請她回到屋裡去,也帶瑪蒂進去。然後我步下台階,走到雷斯-葛蘭多那部青銅色的新轎車旁。
他坐在駕駛座上,動也不動。
「我告訴孩子的媽,這根本就是浪費時間精力。可是她硬是要來。」他冷眼打量那棟房子的門面。「原來名畫家愛倫-蘇東就住在這兒,我看,這房子都已經快塌……」
我打斷他的話:
「能不能請你把車開到看不到的地方?要不然你坐過去,我來開。」
「你來開吧,我有點累。」
他厚重的身軀吃力地從駕駛座上移開,讓我把他的車停到房子後頭。這案子的幾個重要人物已經齊聚一堂,我覺得既擁擠又興奮——或許是我潛意識裡已經聽到第二部車的聲音。
我和雷斯繞到前頭的時候,停車道的人口出現了一個影子——一個晃動不定、留鬍子的頭形映在三角形的亮光之中,看來像個警告標誌。有部車子往前開近他,前燈的光線將那個身影暴露無遺——是傑瑞-柯帕奇,他的一雙臂膀懸在弔帶里。
他一定同時看到了我和雷斯,因為他轉頭就對著驅近的車大叫:
「蘇珊!快溜!」
蘇珊開的旅行車頓時剎住,隨後她往後倒車,在轟然作響的引擎聲中開進了大馬路。傑瑞驚魂未定的四處張望,跌跌撞撞跑出車道,正好被麥威里跟他的大塊頭助手哈洛德截到懷裡。
等我趕到他們身邊時,那部旅行車已經轉進漢文路口,車燈掃射在樹榦上,有如長柄的油漆刷不斷揮舞。車子往舊金山的方向跑了。
「我去打電話給大橋管理處,」麥威里說。
我跑向馬路鑽進我的車,使勁追趕那部旅行車。等我開到大橋最近這端的時候,右線的幾條車道已經開始排長龍。那部旅行車停在一條車道的最前頭,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我看到蘇珊人在橋上,跟那小男孩手牽著手朝纜架塔跑去。一個穿著公路警察制服的胖子在他們後面一段距離處顫撲撲地追趕。
我跟在他們後面,拚命往前跑。蘇珊回頭看了一下,放開龍尼的手,攀過欄杆,又繼續跑。我不安地閃過一個念頭,覺得她已經準備孤注一擲;隨後就看到她金亮的頭髮在欄杆頂上飄揚。
那個公路警察在沒趕上她之前就停下來了。小男孩在他後頭走走停停,一等我出現,馬上轉身往我這裡奔來。他看來像個小頑童,髒兮兮的臉,穿著過大的毛衣和短褲。
他對著我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彷彿他做了逃課之類該受罰的事情,卻被我述了個正著。
「嗨,龍尼。」
「嗨。你看,蘇珊在幹什麼?」
蘇珊雙手攀住欄杆,整個身體往外傾斜,村在她身後的是灰黑的夜色。她背後的車牆愈堆愈厚,閃爍的燈光搖曳不定,像是有人正要放火燒大樓似的。
我緊握著龍尼冰冷的小手,朝蘇珊走過去。她瞪著我,看不出有絲毫認識我的印象或興趣,彷彿我屬於另一個族群,那種已經超過二十歲的族群。
那位公路警察轉頭對我說:
「你認識她嗎?」
「我知道她是誰,她的名字是蘇珊-葛蘭多。」
「我聽到你在說我,」她說。「不要再過來,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那位穿制服的警察往後退了好幾。
「你叫他再退遠一點!」她對我說。
我把她的話轉告他,他又往後退了幾步。她瞪視我們的目光現在多了幾分興趣,好像我們是一個能夠任她隨興擺布的道具。她的臉除了那對骨溜溜的大眼外,好像全都僵掉了,而且她的聲音聽不出高低:
「你們要把龍尼怎麼辦?」
「帶回他媽媽那裡。」
「我怎麼知道你會把他帶回去?」
「你可以問他。龍尼認識我。」
那小男孩提高了聲音:
「他讓我喂他的鳥吃花生。」
「原來你就是那個人,」她說。「他一整天都在講這件事。」
她對他露出一個微弱而縱容的笑容,好像她自己已經脫離了這些幼稚玩意。
可是從她緊抓著欄杆的蒼白手指和飄散的金髮看來,她自己其實也是半像小孩半像鳥般棲息在高枝上。
「要是我爬下來,你們會怎麼對付我?」
「我們不會對付你。」
好像根本沒聽到我的話似的,她接著說:
「會開槍把我殺掉?還是把我送去坐牢?」
「都不會。」
「那你們會怎麼做?」她又問了一遍。
「帶你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
她搖頭搖得好沉重。
「這個世界沒有安全的地方。」
「我說的是,『比較』安全的地方。」「那你帶我到那裡去以後,會對我怎麼樣?」
「不會怎樣。」「你這個卑鄙齷齪的騙子!」
她頭偏向一邊,轉頭往下看,想要看穿我的謊言和她深沉的憤怒。
大橋靠近舊金山市的那一端,巡邏警察的拖吊車映入我眼帘。我用雙手打了一個大手勢,那個公路警察照做了一遍。拖吊車慢下來,剎了車停在那兒。
「下來吧,蘇珊。」我說。
「對嘛,」尤尼說。「下來嘛,我好怕你會掉下去。」
「我已經掉下去了,」她的語調酸苦。「我已經無路可走了。」
「我會帶你回你母親那裡。」
「我不要見她,我永遠也不要跟他們兩個住在一起。」
「那就跟他們明講,」我說。「你已經夠大了,可以跟別人一起生活了。你大可不必僵在那麼高的地方來證明這一點。」
「我喜歡在這麼高的地方。」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說什麼別人?」
「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別人。」
「可是我害怕。」
「你經過了這麼多事,還會害怕嗎?」
她點點頭,然後又往下看。我真怕我把事情弄砸了。
可是她只是在跟那根高枝說再見。她攀著欄杆爬了回來,然後靠在欄杆上休息,呼吸又淺又急。尤尼朝她走去,一隻手牽著我的,另一隻手牽起她的。
我們一起走回橋頭時,麥威里跟他的助手正在跟當地警察說話。麥威里在他們面前說話大概有點分量,他們記下我們的名字,問了幾個尖銳的問題,就把我們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