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我走出醫院的時候,雨下得更猛了。街上的水泥汩汩奔流,把下坡地的碎石瓦礫沖刷下來,直往海裡帶。
愈近山區,水流愈大。我朝卜賀太太的峽谷往上開,有如在淺河床上逆水行舟。離農場大宅還有好一段距離之外,我已經聽到宅子後頭的溪流在嘩然怒吼。
萊思-柯帕奇的黑色轎車停在宅子前,有一個看來如同假人的金髮女郎坐在前座,乍看之下我沒認出她是誰。待我走近車子,才看出她是那個柯帕奇稱做未婚妻的女人。
「你今天好嗎?」
她按鈕搖下電動窗戶,目光穿過雨滴對我端詳:
「我們認識嗎?」
「我們星期六晚上在何帕奇先生家見過面。」
「真的嗎?我那天一定是喝醉了。」
她把雙唇拉成一個微笑,像是要徵求我的認同,可是笑容背後的她似乎非常不安。
「你是喝醉了,而且你那天是褐發美人。」
「我是戴假髮啦。我隨心情換假髮,大家都說我最善於變化。」
「看得出來。你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
「坦白說,我很害怕,」她說。「我很怕這麼大的水。萊恩家背後山上的士都鬆了,現在他家陽台上已經堆了好幾噸的泥漿。所以我這會兒才會坐在車裡。可是我也不太喜歡這兒。」
「柯帕奇在裡面做什麼?」
「談生意,他說的。」
「跟珍-卜賀談生意?」
「我想那就是她的名字沒錯。有個女人打電話給他,然後他馬上就衝到這兒來了。」我轉身朝宅子走去的時候,她又補上一句:「拜託你叫他快點,好不好?」
我沒敲門就走了進去,並且小心地關上身後的門。溪流潺潺聲音充塞屋內,蓋住了我走動發出的輕微聲響。
客廳里空無一人,不過有燈光從書房敞開的門中透出來。我走近書房,聽到珍的聲音:
「我覺得不對勁。要是我婆婆需要這些東西,她大可叫我來拿。」
柯帕奇用一種隨意敷衍的語調回答她:
「我相信她是不想麻煩你。」
「可是我現在就被麻煩了。她人在醫院裡,要這些商業文件跟槍做什麼?」
「我想她是希望把東西都交代清楚,以免她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她不會是要自殺吧?」珍的聲音微弱有如屏息。
「我誠心希望她不會自殺。」
「那她要槍做什麼?」
「她沒說。我只是儘可能取悅她,她畢竟是我的生意夥伴。」
「我還是認為我不應該讓你——」
「可是她剛才打電話給我。」
「那我要打電話過去問她。」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這麼做。」
他語帶威脅,然後是一陣腳步拖地聲和女人的喘息。我走到書房門口站定,看到珍大字躺在黑色皮沙發上,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柯帕奇站在她面前,雙手拿著電話話筒。
「你該找個身材相當的對象試試。」我說。
他做勢要攻擊我,我希望他這麼做。或許這心思被他看出來了,血色從他的臉上消退,他面容上的青筋畢露,像一截截的擦傷。
他略帶慚愧地對我笑笑,可是充血的雙眼和憂心的眼神還是沒變。
「珍跟我剛才有點小誤會,沒什麼大不了。」
她站起來,將裙子拉平整。
「我可是覺得很嚴重。他剛才把我推倒,要拿走我婆婆的一些東西。」
她指指書桌旁的黑色公事包。我提起它來。
「我要那個公事包,」柯帕奇說。「那是我的東西。」
「總有一天你拿得回去。」
他伸手來奪。我把公事包一舉,讓他補了個空,同時我側過一邊的肩頭抵住他,直逼得他往後退;他猛地撞上了背後的牆,垂頭喪氣地低了頭,像一個人被掛在釘子上。我搜他的身,看有沒有武器。沒有,於是我退後幾步。
一時之間,他的臉龐又蒙上前一天才把我嚇一跳那種極度絕望的表情。他喪失了一切,而且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消逝在眼前。
「我要向屈梅因警長報案,」他說。
「我也認為你應該去報案,去告訴他這些年來你對卜賀太太做的那些事,他會感興趣的。」
「不瞞你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這麼多年來,她的產業一直都是我在照管的。」
「可是她把你的照管稱作是壓榨。」
他看起來很吃驚說:
「她真的這麼說?」
「她用的是這個字眼。怎麼,你不喜歡?」
他依然靠著牆,紅裡帶褐的頭髮因為汗水而加深,並且掉落在他滿是雀斑的高額上。他用手指把頭髮攏到後面,仔仔細細的,彷彿把外表弄整齊了就得以扭轉大局似的。
「我對伊莉很失望,」他說。「我還以為她比較明理,而且比較知道感恩。到頭來,原來她是這樣的女人。」
他迅速瞄我一眼,看我會不會跟他一起站上反婦女運動的擂台。
「的確,」我說。「她對你的敲詐、勒索,對你騙光她的土地居然不知感恩。女人真是忘思負義。」
我帶刺的話讓他受不住了。他的眼神里明顯添加上一股怨恨,幡然改口說:
「我做的每一件事沒有一處不合法,這可不是你替她講話就能栽贓的。好,她在你面前污衊我,我想她沒提過她自己幹了些什麼好事吧?」
「她做了什麼事?」
我不應該問得這麼直接的,這使得他起了戒心。
「戲不必回答你。」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卜賀太太用槍殺了她丈夫——或許是出於你的唆使。無論如何,你一定有分。」
「你亂講!」
「禮歐-卜賀訂了船票要到夏威夷,難道不是你告訴她的嗎?難道這不是他們最後一次爭吵的導火線嗎?」
他的目光對上了我的,然後又移開。
「我以為他是要帶我太太一塊兒離開。」
「你太太早已經離開你了。」
「那時候我還抱著希望,希望她能夠回到我身邊。」
「在找到一個傀儡幫你把禮歐除掉的情況下?」
「我沒有這個意圖。」
「你沒有嗎?卜賀家夫妻吵架是你點的火,那天晚上你到山上木屋去探動靜,想知道他們爭吵的結果如何。你親眼看著兇案發生,要不然就是親耳聽到槍聲。子彈沒能殺死禮歐,於是你用一把刀結束他的生命。」
「我絕對沒有。」
「總有人這麼做,而且當時你在場,這一點你一直沒否認。」
「我現在就要否認。我沒有拿槍射他,也沒有用刀刺他。」
「那你告訴我你做了什麼。」
「我只是個無辜的旁觀者,如此而已。」
我當著他的面大笑,雖然我不覺得愉快。我真不願意看到一個人沉淪至此,即使是柯帕奇那種人。
「好吧,無辜的旁觀者,後來呢?」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我想你知道,不過我不會說出來。如果你自以為很聰明,那就放聰明一點,跟我一樣裝蒜下去。現在,我要我的公事包。」
「你得有本事從我這裡拿去。」
他看著我,似乎在慎重考慮我的提議。可是現在的他已經喪失鬥志,也喪失了希望。成功的氛圍已經棄他而去,他愈來愈像個輸家。
他轉身離開,走到大門口才給我答覆。在他甩上身後的門之前,他回頭大叫:
「我要讓你滾出這個城!」
珍默默伸出一隻手摸索著走近我,彷彿黑暗已經降臨,而且她對這地方極為陌生似的。
「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嗎?」
「哪些事情?」
「有關我婆婆的事。」
「很遺憾,恐怕錯不了。」
她抓住我的臂膀,我感受到她的重量。
「我再也受不了任何打擊了!這種情形還要持續多久?」
「我想不會再有了。龍尼呢?」
「在睡覺,他想小睡一會兒。」
「把他叫起來穿衣服,我要開車送你們到洛杉磯去。」
「現在就去?」
「愈早走愈好。」
「可是,為什麼呢?」
我有一大堆的理由,主要的原因是我不知道柯帕奇下一步會怎麼做,我想起他家娛樂室里的那把槍,他顯然有用它的意圖。可是我不想說出來。
我帶珍到角落的大窗口,指出那條溪流的變化。那條溪已經變成一條奔騰的黑河,洶湧到足以讓倒落的樹木在上面載浮載沉。有幾棵樹形成了一個天然水壩,暫時擋住宅子後面的洪流。
我聽到峽谷上的鵝卵石滾滾落入溪床的聲音,轟隆的聲響彷彿是保齡球在球道上滾動。
「這回這棟房子可能會垮掉,」我說。
「這不是你帶我們南下的原因。」
「這是原因之一。你跟龍尼待在南部會安全一點,而且,我還有事要做。我應該向洛杉磯警局的許普德探長報告了,跟他合作要比跟本地警方合作有利。」
這一點在前一個小時已顯然可見,於是我決定現在就打電話給許普德。我走進書房,撥了他的辦公室號碼。
他的聲音冷淡而陌生:
「我以為你會早點兒跟我聯絡的。」
「抱歉,我剛才得先到蘇薩黎多走一趟。」
「希望你的周末過得愉快,」他以平板的北歐腔調說道。
「不怎麼愉快。我又發現另一樁謀殺案,是件陳年舊案。」
我把禮歐-卜賀之死的種種事實都告訴了他。
「讓我把事情先弄清楚,」他說。「你是說,禮歐-卜賀是他太太殺的?」
「她拿槍射他,可是槍傷可能不是他的致命傷;他的肋骨里插著一個斷裂的刀尖。當然,拿刀刺死他的也可能是她。」
「艾爾-席納可不可能也是她殺的呢?」
「我認為不可能。星期六晚上伊莉-卜賀人在聖德瑞莎醫院裡。北嶺謀殺案的兇手一定另有其人。」
「那你現在有沒有一點譜?」
我停頓了一陣子整理思緒,話筒里傳來許普德不耐的聲音:
「亞契,你還在聽嗎?」
「我還在聽。主要的嫌疑犯有三個,頭一個是本地的一個房地產商人,名叫萊思-柯帕奇。他知道伊莉-卜賀用槍殺了她丈夫,而且我想她從那時候起就一直付錢堵他的嘴;這也給了他殺害史丹-卜賀和艾爾-席納的動機。」
「什麼動機?」
「只要原來的那樁謀殺案秘而不宣,他就有源源不絕的金錢收益。」
「你是說勒索?」
「你不妨稱之為變相的勒索。不過,也有可能是他親自解決了禮歐-卜賀。如果是這樣,他更有理由殺另外那兩個人滅口,因為艾爾知道禮歐被埋的地點,而史丹當時正在挖屍體。」
「可是這個姓柯帕奇的為什麼要用刀殺死禮歐呢?」
「因為禮歐破壞了他的婚姻;而且,就像我剛說過的,這裡面牽涉到金錢利益。」
「亞契,跟我說說這人的模樣。」
「他大概四十五歲左右,身高超過六-,體重在兩百磅上下。藍眼睛,紅色捲髮,頭頂有點禿了。他的鼻子和臉上都有青筋。」我停了一下。「星期六有人在北嶺看到他嗎?」
「現在是我在問問題。有沒有疤痕?」
「我沒看到有疤痕。」
「還有兩個嫌疑犯是什麼人?」
「第二個是一位名叫雷斯-葛蘭多的旅館老闆。人長得矮矮胖胖的,大概五-七-高,體重一百八十磅左右。黑頭髮已經花白,留著挺長的落腮鬍。講起話來像個好好鄉紳,他確實也是,不過人很精明,也很有錢。」
「多大年紀?」
「照他跟我說的,明年他就六十歲了。他跟柯帕奇一樣,有強烈的動機把禮歐解決掉。」
「六十歲,太老了。」許普德說。
「如果你那裡有線索,攤出來讓我知道事情會好辦些。你手上有兇嫌的資料,你在找符合的人選,對不對?」
「算是有。問題是,我的線人不見得可靠,所以我要另外確定一下。你說還有一個嫌犯,是誰?」
「柯帕奇的前妻愛倫也可能是兇手。禮歐先是破壞了她的婚姻,後來又把她給甩了。」
「兇手不是女人,」許普德說。「要不然我的推理就站不住腳了。還有沒有其他的成年男子既有動機又有機會下手的?」
我回答得很慢,同時帶點遲疑。
「還有那個叫做佛茲-史諾的園丁,禮歐的屍體就是他用牽引機埋下去的。我不敢說他有殺人的能耐,不過禮歐有件事確實足以讓他萌起殺機,對艾爾也是。」
「這個姓史諾的年紀多大?」
「大概三十五六歲吧。」
「長得什麼樣子?」
「五-十時高,大概一百六十磅。褐色頭髮大圓臉,綠眼睛,很好哭。他好像心理有問題,還有幾個遺傳的毛病。」
「什麼樣的遺傳毛病?」
「兔唇就是一個。」
「你怎麼不早說?」
許普德的聲音驟然提高,我從耳邊移開話筒。珍注視著我,雙手扶著門邊靠在門上。她臉色蒼白,我從來沒見過她眼眸里有如此幽黯的神色。
「這個佛茲-史諾住在什麼地方?」許普德問。
「離我目前的所在位置大概有一哩半。你要我去逮他嗎?」
「我最好通過我們的管道去逮他。」
「探長,你讓我先去跟他談談。我不相信他殺了三個人,說他殺了其中的任何一個我都不信。」
「我信,」許普德說。「艾爾-席納戴的假髮。鬍鬚和八字鬍不是他的,尺寸不對。我的假設是:這些東西是兇手的,把東西穿戴在艾爾身上是為了故布疑陣。我們一直對假髮店和用品店做地毯式的追查。我長話短說吧,你那個嫌疑犯是在樹藤街一家叫做『假髮走廊』的廉價商店裡買的假髮和鬍子。」
我真不願意相信。
「他也可能是替艾爾賣的。」
「是可能,可惜他不是。他是一個月以前買的,那時候艾爾還被關在佛森監獄里。而且,我們知道他是買給自己用的。他跟店員說要買個八字鬍,好把他上嘴唇難看的疤痕遮住。」
我放下話筒時,珍說道:
「是佛茲?」
「看來是他。」
我告訴她佛茲買假髮和鬍子的事。她咬咬嘴唇說:
「我早該把龍尼的話當真的。」
「龍尼認出星期六在山上的人是佛茲?」
「我並不知道星期六的事。只是好幾個禮拜以前他告訴過我,說他看到佛茲有很長的頭髮,還留了鬍子。可是等我再問他時,他又說是他自己編的故事。」
我們走進龍尼正在睡覺的卧房。他的母親過去摸他,他被驚得醒過來,抱著枕頭坐起,眼睛圓睜,渾身顫抖。這是我頭一回眼見他的創傷與恐懼表露無遺。
他吃力地說:
「我怕那個妖怪會來抓我。」
「我不會讓他來抓你。」
「他把爹地抓去了。」
「他抓不了你的。」我說。
他母親把他擁入懷裡,一時之間他似乎心滿意足。可是不一會兒他對純然女性的慰藉又感到不耐,於是掙脫了母親的懷抱,站在高床上,眼睛與我的視線齊高。他往上一跳,那一剎那比我還高。
「那個妖怪是不是佛茲?」我問。
他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
「我不知道。」
「你有沒有看過他戴一頂很長的黑色假髮?」
他點點頭:
「還有好大的鬍子,」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還有這裡的鬍子。」他摸摸自己的上唇。
「龍尼,你是什麼時候看到的?」
「上次我去看伊莉奶奶的時候。我到穀倉去玩,佛茲在裡面,他頭上有很長的黑頭髮,還有鬍子。他在看一個女生的照片。」
「你認識那個女生嗎?」
「不認識。她沒有穿衣服。」他顯得不好意思,又害怕。「你不要跟他說我告訴你了。他說要是我告訴任何人,就會發生不好的事。」
「不會的。」
不好的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你星期六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佛茲戴假髮?」
「什麼時候?」
「在山上的時候。」
他疑惑地注視著我。
「我看到一個妖怪,他的頭髮很黑很長。他離我很遠,我看不出來他是不是佛茲。」
「可是你本來以為是他,對不對?」
「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緊張不安,彷彿他童稚的記憶已經清晰到他無法應付。他轉過身去,對母親說他肚子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