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項圈

珠項圈

一可疑的足音

是的,當偵探的人,危險是工作上當然的報酬。驚疑和恐怖,更可算是家常便飯。我自從和霍桑合作以來,所經歷的驚變危險,正不知多多少少。譬如我在「黑地牢」一案中,我曾親身被綁,後來又不幸中了一槍,在當時我固然感受到一時的緊張,但事過境遷,便也淡然忘懷。這就因偵探的生活,本來和驚險為綠,種瓜得瓜,自然也無所怨懟。可是我這一次的奇怪的經歷,卻是一個例外,此刻我執筆記述,還覺得牙痒痒的,余怒未消。

當我從我的岳家高家裡出來的時候,精神上真感到十分愉快,再也想不到就在這十分鐘內。我會遭遇到這一種可怪可恨而又使人無所措施的經歷。

這一天是我岳母的六十誕辰,在理我的妻子佩芹本應一塊兒去祝壽,偏偏不巧,佩芹傷了風發起熱來,躺在床上不能出門,我只得一個人去祝壽。這晚上賀客盈門,黃河路上汽車包車排列得水泄不通。我尋思我岳母的壽辰,如果移早在兩三年前,也許不會得如此熱鬧,原來佩芹的哥哥佩賢,自從德國陸軍大學畢業以後,便回國來參加革命工作。因著在戰事上努力的結果,擢升旅長之職。因此,這天的賀客之中,軍政兩界的長官,竟佔了大半。但是這壽筵席上,最引人注目而受人讚美的,並不是少年得意的佩賢,卻是那佩賢最小的妹妹佩芬。伊今年已十九歲了,正在江蘇大學一年級里。伊的年齡雖已算不得怎樣小,但那種天真的稚氣,卻還沒有脫盡。伊的面貌也不在我的佩芹之下,白馥馥的面頰,不施胭脂,天然紅潤。一雙剪波的慧目,嫵媚中含著天真的活潑。這晚上,伊穿的一件淺紫色軟綢的袒領西服,那紫綢四緣,還綉著許多細散的白色花,乃是國華織綢廠里的最新出品。足上一雙銀色的舞鞋,也是國產的上品。伊的玉琢似的雙臂和粉頸,完全露著,襯著那一條寶光燦爛的珍珠項圈,越顯得華艷不凡。那晚上的女賓,固然一大半是珠圍翠繞,月眸皓齒,都有著動人的丰姿,可是誰也比不上佩芬的秀韻出塵。

伊既是眾賓們的視線的鵠的,卻偏偏廝纏我。一回兒強我作舞,一會兒又摭拾了幾句莎士比亞戲曲里的難句,呶呶地叫我解釋。在伊原是天真爛漫,毫無顧忌,但在我的地位說來,為避免一般人的誤解起見,卻不能不矜持些兒。可是那時我也沒法脫身,因此我反覺得有些窘促不安。後來直到坐席的當兒,我方才自由了些。

我本想略坐一坐,就告辭回去。因為佩芹的熱度怎樣,著實使我焦心。不料我加入的一席,都是些酒國的健將,我雖抱著堅守不戰主義,可是我的陣線不堅,終於被他們攻破。於是經過了幾個通關,我的酒量已過了限度。我因著歷次的經驗,再不願踏進醉鄉里去,便想到力敵不如智勝,就一溜煙的悄悄逃席而出。

這天晚上,月明星稀,溫暖的南風,吹在臉上,很有些蘇散的作用。當我出門的時候,既然出於逃席。自然不曾正式告別,佩賢也不曾送出門來。那時女席已散,但大廳上的十餘桌男賓,卻大半還在興高采烈地猜拳行令。我也曾向我的鄰席上瞧過一瞧,我的老友霍桑也早已不見。我知道他對於尋常的應酬,往往規避不到,這一次卻因著我的關係,居然親自臨祝。但他既已不待終席而先行,可見他也和我同樣的感著不耐。

我出了大門,沿黃河路的人行道上緩緩進行,經了那一陣陣的夜風,臉上的熱炙果然略略減些,但腦室中還覺得昏沉沉的。所以我決定步行回去,藉此運動一下,使腦誨中的血液得以流動下降。我走到了黃河路轉角,左手轉彎。便走進了青海路。那裡排列的車馬既已完盡,行人也絕跡不見。一轉彎間,一鬧一靜,便換了一個境界。我不禁動了遙想,想到人生的命運,和人情的冷暖,也只有一轉彎的差別。假使佩賢的軍職一朝降落,那麼第二次如果再有什麼慶典,門前車馬,諒來也不會再有這樣子擁擠熱鬧了罷!

我在青海路上走過了十多家門面,我的聽覺中忽似覺得有輕微的足步聲,遠遠跟隨在我的背後。我當時還絕對想不到有危險和奇詭的遭遇。我身上穿的一身國產春呢的西裝,衣袋中也並無巨款。並且我的褲子袋中,還帶著一支黑鋼手槍。所以萬一有什麼不識相的路卻相好,要想在我身上摸手摸腳,不一定會有便宜。這時候約交十一點半,青海路上雖然靜寂,黃河路上卻仍車輛喧闐,事實上也斷不虞什麼意外。

我一壁靜思,一壁仍緩緩進行。我的腦室中的昏沉狀態,果真已減低不少,便想著吸煙。我摸出了一支紙煙,腳步略略停了一停,擦著火柴吸煙。可是我那背後的腳聲,彷彿加緊了些、越聽越近。我可能回頭去瞧一瞧嗎?那原是很自由的。不過在那尷尬的當兒,這種回頭的舉動,卻足以示弱於人,又覺得不便。

當我的右手把火柴的殘梗丟向馬路去時,乘勢偏著頭部,向我背後的人行道上瞥了一下。我的眼角神經所報告於腦神經的,乃是一個和我身材相彷彿的穿西裝的男子。他身上穿一件灰色方格的條紋的春季外褂。下面露出栗殼色的褲子,頭上戴一頂深棕色的銅盆呢帽,兩隻手正插在外褂的袋中。這個人似正低頭進行,腳步果真很緊,和我的距離只有二三步光景。這個人的狀態,除了他的腳步故意緊促有些可疑以外,原沒有什麼特殊之點。我當然不便有什麼舉動。

不過在我的十二分鎮靜和暇豫之中,也不能不有一些兒戒心。我固然不怕路劫,卻不能不防備那些跟偵探們處於相對地位的敵手.在已往的二十年中。那些窮凶極惡和險謀叵測的罪徒,跌翻在我們手中的,已不知有多少.這班人懷怨在心,暗地裡乘機報復,也不能說不可能的。因此之孤,我的腳步故意放緩。準備讓他先走。我的右手,也不期然而然的伸進我的褲袋裡去。

二無可理喻

正在這時,我猛覺得我的左肩膊上輕輕一拍,同時有一股香氣,直襲我的鼻管。我立即住了腳步,旋轉頭去;便和那個西裝朋友面面相對。我不認識他,也不知他有什麼用意。我正待發問,那人忽有一種出乎意外的舉動。他的右手從外褂袋中摸出一種白色的東西,向著我左手中一塞.接著便又放開腳步。急急地前進。

我一時竟呆住了。他這舉動完全出我的意料。我的右手雖已摸著了槍柄,卻又不便貿然亂放,因為我左手中還不知是什麼東西。我的手指自然而然的握了一握,卻是一個白巾的小包。在這一握的舉動之中,還發出些細碎磨擦聲音。

怪了!這是什麼東西?那小包並不沉重,不象是危險物品。在這時候我的理智指示我,第一步動作應把這包中的東西瞧一個明白。於是我的右手立即放了槍柄,急急把那包打開。那是一塊四周折邊的細白麻紗巾,曾經熨鐵燙過,還帶著濃烈的香氣。這小包幸虧是卷裹著的,並沒打結。我在兩三秒鐘時間,已經展了開來。可是展開以後,我的目光一和包中的東西接觸,這一驚卻非同小可。

原來白巾中卻是一條異光耀目的珠項圈!

我彷彿進了夢境。有一聲訝異的驚呼,自動的從我的喉關中衝出來。我口中的那枝紙煙也頓時落在地上。我已彷彿失了知覺。抬頭一瞧,前面那個穿灰呢外衣的西裝男子。已在十多碼外,他的背形還隱約可見。這個人有什麼用意?善意的還是惡意的?但無論如何,他和我既面不相識,卻把這樣的東西交在我手,我決不能輕輕放他過去。我不再猶豫,順手把白巾和項圈塞在袋中,也放開腳步,急急向前追趕。我的步驟已從實步變了跑步,恨不得立即把那人抓住。可是我只跑了三四步遠,猛聽得我的背後也有急促的奔跑聲音。同時我又聽得有人高聲呵喝。

「且慢!」

這呵喝的命令是向我發的嗎?還是對前面的人?我不能不疑訝起來。但我的聽覺雖然接受了這個命令,我的兩足卻還不肯服從。我的全神既完全貫注在前面的人,我的疑訝的結果。以為這呵喝是向我的前面的入發的。不料砰的一聲,衝破了這沉靜的空氣。原來我後面的人竟因誤會而開槍了。我怎樣應付呢?可能再繼續前進?那似乎不管。我為了避免誤會的犧牲,勢不能不停止腳步,同時我又舉起兩手,以防他第二次開槍。

我遭了這第二次的變端,心中已很瞭然。那前面闖人分明已幹了一件犯法的勾當,後面的人也一定是什麼追蹤的警探,我不幸夾在中間,才使那警探發生了誤會。我旋轉身來,見那追趕的人早已奔近我的面前。那人身材高大,穿一件玄色的長袍,上面並無馬褂,頭上戴一頂深黃條紋呢的鴨舌帽兒,雖然壓得很低,但從電燈光下,還可以瞧見他的蒼黑的橫肉臉兒。一雙粗圓的眼睛,張大得可怕。他這打扮分明是一個便衣偵探,我先前料想日經證合。他一定已誤會了。

我等他走近,便先開口道:「朋友,一你弄錯了。」

他的右手持著一支閃亮的鍍鎳手槍,槍管凝注著我。

他冷冷地答道;「誰弄錯了?」

我道;「你不見那前面的人已轉彎了嗎?」

這橫肉臉的大漢倒很鎮靜.他答道;「不錯,讓他去罷。」

我道;「這個人不能放掉。」

他道;「有了你,也是一樣。」

我覺他的成見很深,急切間又找不得相當的說話,足以祛除他的誤會,不覺有些兒著惱。

我但道;「你當真弄錯了。這個人萬萬不能放過。快追上去。」

他道;「你不會買些糖果騙騙我嗎?」

我不禁更加著惱道:「你纏到牛角尖去了!這個人才是罪徒。現在他安然脫身,那責任要你負的。」

他也提高喉嚨答道;「捉賊捉贓,那才是我的責任。那東西不是在你身上嗎?」

他說了這句,便踏前一步,把槍口抵住了我的胸口,突的伸手摸我左襟的衣袋。一剎那間,那條白巾包裹的項圈,已到了他的手中!於是他臉上露出一種獰笑,那種橫眉擠眼的得意狀態,見了真使人可恨,又覺可笑。

在這種情態之下,若依我的本性,只有不顧一切,冒險和他拚干一下。不過我的經驗已多,自信還有些科學態度。我若和他反抗,不但和他同等錯誤,而且還不免賠失態之認。因為論這個人的職司,這樣措施原為應當。他既不認識我,這誤會不易解釋,論情也是可原。因這一念,我的態度反而沉靜下來。

我又向他說.「這裡有一重曲折。你還沒有明白。這逃走的人才是真正的罪徒。你若不信,我可以同你一塊兒趕上去,也許還來得及。」

那人一壁把珠圈放在他的袋中,一壁懶洋洋地答道:「我卻打算省些兒足力了。」

我見這個人無可理喻,又氣又恨,一時卻又想不出什麼辦法但那個裁贓的罪徒。現已脫身遠揚。這件事已被這個人弄僵。

我又耐著性兒說道:「我是高家的客人,剛才從那裡出來。」

他介面道;「不錯,我知道的,就是你的同伴也是從高家裡出來的。」

我道:「你真把我當做同黨看待嗎?好,現在我同你回到高家裡去。」

那探伙道:「那不行。我們還是往警署里去。」

我不禁盛氣道:「也好,我跟你走。但你須知道我是包朗!

這可惡的探伙忽剪住我道:「你叫包龍嗎?哈哈,包龍圖也不相干的。快走,快走!」

從青海路向東轉彎,就是警察第四分署,從那出事地點走去,約有兩分鐘的路程。我在途中忖度。我今夜可算不幸。偏偏遇著這個蠻子。這個誤會,一到署中當然立即可以解釋,不過這項圈問題,那行竊的匪徒既已脫身,一時倒還不能解決。我和那人曾面對面瞧過一瞧,雖在一瞥之間,但那人的面貌,我已有幾分把握。平日霍桑常和我討論觀察面相的方法;第一著眼,就須注意眼睛和鼻子,和那面部的線紋,有無特異之點。這一個印象已經留下,以後便不容易淡忘。我記得我瞧見那人的鼻子帶些鉤形,一雙小眼,瞧人時形似稜角。這兩個異點已盡做辨認的根據。我自信第二次如果見他,決不致逃避我的目光。不過這個人是誰?此刻又往那裡去尋!據這探伙說,這人也是從高家裡出來的。我怎麼沒有見過?調查起來,不知有沒有困難?

三警署中

我們進了警署,不料又有一個小小的頓挫,那署長竟不在署中,一時沒人負責。這誤會分明還不容易剖白。

我因厲聲向那探伙道;「你快去把署長找來,我沒有功夫等候。今夜的事,你幹得很好,你準備著得功罷!」

我這一種的語聲和態度,竟使那個蠻不講理的探伙露出些兒訝異的神色。因為尋常犯罪的人,踏進了警署,總不免有些兒惶恐畏懼的表示。我的聲浪態度,卻恰正成一個反比例。那委買不能不使他驚疑起來。他果真向一個值夜的周番接洽了幾句,便派了一個人出去找尋署長。

我也老實不客氣地走到周番室的電話箱前,先打電話到霍桑寓里,問問他曾否回寓。事又不巧,據他舊仆施桂說,他曾回寓過一次,但轉了一轉,又匆匆出去了。我打電話的時候,那探伙和那值夜的周番都在旁邊。那周番似乎比較的靈敏些,因著我和施桂的談話,似已猜想到我是誰。我見他向那探伙竊竊的私語了幾句,那探伙的臉色似已逐漸的變易起來。

我仍絕不理會,正要打第二次電話,忽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那人穿一身深青呢的中山裝,上唇有些短須,還戴著一副托力克眼鏡。這人就是第四分署的署長,面貌卻很熟識,分明曾在那裡見過,不過一時卻記不起他的姓名。那署長一走進來,那個探伙便恭恭敬敬地走前一步,要想報告的樣子。署長卻揮一揮手,一直走到我的面前。脫了呢帽.伸出手來和我交握,嘴裡又發出一種很親熱的歡呼。

「包先生,久違了。難得你光臨。」

我倒又害促起來。我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不知怎樣稱呼。

他卻十二分機警,又自己通報道;「兄弟是張寶金。三年前我在杭州的時候,息游別墅那件案子,不是靠著先生們的助力,才得解決嗎?」

他說著便拉著我走進他的辦公室去,又很殷勤地請我坐下。我才記得那時候他曾為著那別墅中的神秘的兇案,他曾親目趕到上海;我和霍桑確曾幫過他的忙,不過我因著交接的人多,竟記不得他的姓名。

我一壁坐下,一壁道歉道。「唉,張先生,我真荒謬得很,闊別幾年,一時竟記不起來。張先生。你幾時調到上海來的?」

張寶全道;「才兩個月。我還沒有登門拜訪過,抱歉得很。但包先生在這樣的深夜光臨,也出我的意外。莫非有什麼使喚嗎?」

他忙取出煙匣,敬了我一支紙煙。我一壁接煙,一壁把我的眼光向那站在門口外面的探伙瞥了一下。他的面容已大大的改變了,不但已不見了那副剛狠蠻橫之色,卻又目定口呆彷彿正伯有什麼大禍臨頭。

我帶著笑容說道:「張先生,言重了。今夜我是來做罪犯的,你怎麼反把我當做上賓看待?」

張寶全怔了一怔,他的眼光也跟著我的視線,瞧到那辦公室門口的探伙身上。那探伙垂直了兩手。哭喪了臉,兀自在咬自己的嘴唇。

張寶全問道:「邱奎,你走進來。這是什麼一回事?莫非你得罪了這位包先生?」

那叫做邱奎的探伙,勉強移動兩足,一寸一步地跨進了辦公室的門口。

他吞吐著道:「我奉命派在高家門外,暗暗地監護。約在半小時前,我瞧見這位先生從高家出來。他舉步時非常匆促,又不見高姓的主人送出門來。我本來不認識他,便不能不有些懷疑。接著又有第二個人悄悄出走,態度上有同樣可疑。這兩個人一前一後,都向青海路進行,並且都是步行,並不乘車。因此越引動我的疑心,我就尾隨在那第二人的後面。我走進了青海路后,瞧見那第二人忽走近這位先生的身邊,把一種東西悄悄的遞交過去.因這一著,我才料定這裡面必有詭秘的勾當,同時我又誤認這包先生是那人的同黨。當時我奔到這位先生的面前,又從他身上取出了這個東西,但我實在想不到這先生是署長的朋友。這一著要請署長原諒才好。」他說著便把那項圈小包,雙手送到署長的書桌上面。

張寶金呆了一呆,他將白巾打開,瞧一瞧項圈。又回頭來瞧我。

他仰面問道:「包先生,他的話可實在?這件事究竟怎樣?」

我答道:「他的話果真不虛。不過他的頭腦太簡單了。當時我曾竭力解釋,叫他不要誤會。他卻堅執著不聽,硬生生把那匪徒放掉。如果我說得不客氣些,他真象是串同了那個匪徒,故意放走他的。」

於是我就把剛才經過的情形,向張寶全說了一遍。末后我又補充說:「這件事原很明了,這個匪徒當時混在高家的貴客裡面,用了什麼方法,竊得了這條項圈,便悄悄出來。他走了幾步,發覺貴探伙正尾隨在他後面。他自己心虛起來,便想把贓物移渡,以便脫身。不幸貴探伙中了他的計,使廝纏著我,眼睜睜地讓他逃走。」

張寶全作驚訝聲道:「唉!原來如此!」他又旋過頭去,瞧著邱奎申斥道:「你這沒用的笨伯;竟會幹出這種事來。你總算是當了一名探伙,雖然不認識這包先生,總也應得聽得過他的名聲,怎麼包先生說明了他的姓名,你竟還執迷不語?你真混帳!」那邱奎低倒了頭.連眼光都不敢抬起,那種卑順惶恐的狀態,見了又覺可笑。

他期期然答道。「我真該死。我聽錯了。請包先生寬恕我這一遭罷。」他忽旋轉身來。連連的向著我作揖打拱。

我倒反有些不好意思。這班沒智說的人。前倨後恭,原不算稀罕。我如果也堅持著當場報復,反覺得我的器量有些不廣。

我因作調解聲道:「張先生,他當初對於我的蠻橫凌辱,雖也有失偵探態度,但事既出於誤會,我還可以原諒。不過這一件案子分明也很嚴重。當時他因著無可理喻,才使那奸徙脫身遠去。所以別的都不成問題,那匪徒的蹤跡,應怎樣查明,這位邱先生應當負責。」

張寶全又頓足向邱奎道:「可惡!可惡!這案子明明被你弄壞!你要保存你的飯碗。當然不能不負責把那人追尋回來。」

那邱奎又把腰背彎得象弓兒模樣,連連應道:「我認得出這個壞蛋,一定照辦,一定照辦。」他說了這幾句話,再也不敢有別的話,便又深深鞠了一個躬,低著頭走出辦公室去。

我默念得志時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一失意便餡媚屈服,無所不為,這原是小人們的慣技,想來也真可笑可憐。

四項圈問題

張寶全也想到了這案子的嚴重,便把他的目光移轉過來。他重新把桌上的項圈瞧了一瞧,才依舊用那塊白巾包好。

他問我道;「包先生,據你料想,這案子的性質怎樣?可是一件盜竊案?」

我答道:「這裡面有幾種理想,都有成立的可能。不過內中有一種理想,最切近眼前的事實。我曾瞧見我的內嫂佩芬女士,今晚上佩戴著一條珠子項圈,這匪徒既也從高家出來,分明這東西就是我的小姨的。」

張寶全道:「這理解確很近似,但東西現已倒手,他怎肯輕輕丟掉?即使他懷疑後面有人追蹤,他盡可把贓物隨意拋在什麼隱秘之處,以便事後覓取。現在他既已移贓在先生手中,他豈非勞而無功了嗎?」

我道:「這一著就是他的狡猾之處。他把贓物移交給我,明明是要移轉追蹤人的目光,使人信為我是他的同黨,追蹤人的目的重在贓物,他自然可以安然脫身。否則不但贓物未必可保,他本身也有被捕的危險。一輕一重,他瞧得非常明白,他的計劃實在厲害。這位邱老夫子不是已中了他的計嗎?」

張寶全連連點頭,表示贊服我的見解。他道:「那末,我們眼前第一步進行,應得先打一個電話到高家去問問。包先生以為怎樣?」

我答道;「這是當然的辦法。剛才你回進來的時候,我本早要打電話去,現在還是讓我來打罷。」

可是我正立起身來,要到周番室去打電話,猛抬頭見一個人急匆匆的闖進辦公室來。我定睛一瞧,正是我的好友霍桑。那時我的精神一振,彷彿一支被困在重圍中的軍隊,突然間得到生力軍的增援。我心中的快樂,一時竟難以形容。

張寶全早搶著招呼道:「呀,霍先生,久違,久違。我萬萬想不到今夜裡你也會光臨。」

霍桑的臉上顯著一種嚴重的神色。他走前一步,和張寶全握了握手,便阻住了寶全的寒暄,一語破的地談到本題。

他道:「寶全兄,我也想不到這時候會和你相見。包朗,你遭著了什麼事呀?」他說時他的眼光不時的在我臉上身上旋轉不定。

我答道:「「還好,我得到了一件意外的贓物,又做了一回臨時的罪犯。」

張寶全又搶著道;「這件事我委實一百萬分的抱歉,那個笨伯我少不得要教他受些教訓。現在請坐下來談。」他說完活,又忙著移椅敬煙。

我就把剛才的經過情形又向霍桑說了一遍。霍桑聚精會神地聽我報告,他臉上的神態,趣聽越見嚴重。

末后他作驚訝聲道:「還有一條珠項圈?怪事,怪事!但你們的料想,並不近情。我即刻從高家裡來。也曾問起過這個問題,但不獨你的內姨並沒有失去項圈的事,連別的女賓們也沒有這樣的事啊。」

這一句話,不但破壞了我的理想,連張寶全也目定口呆地驚詫起來。

我作懷疑聲道:「什麼?你才從高家裡來?難道你始終在高家裡?」

霍桑搖頭道:「不,這裡面的內幕非常曲折。我竟遭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驚問道:「唉,怎樣奇怪?」

霍桑道:「今晚十點半時,我接得施桂從我寓所里打來的電話,聲言有人打電話到我寓所里去,有一件緊要的事求教。我因便悄悄離了高家,趕到寓里。施桂已把那打電話人的地址記了下來,我不敢延緩,立即依址而往。那地點是大統路七零七號姓關。包朗,你可知道這地點是什麼所在?」

我想了一想,答道:「那大統路本來不很熱鬧,七零七號似乎更在偏西,那裡一定更冷靜了。」

霍桑點頭道:「是啊!你想冷靜到怎樣程度?」

我道:「我怎能想得出?」

霍桑怒睜著兩目說:「那七零七號是一所殯舍,就是浙紹山莊的寄柩所在!裡面闐無一人。我就聯想到那『關』的姓字。分明是『鬼』字的諧聲。那人竟要我去干鬼勾當呢!」

霍桑的鎮靜工夫,平日常得到我的讚佩,有時候他的情緒無論怎樣變動,他竟能保住著不使在面容上漏露出來。這時候他的目光凝定,雙額上微微泛著些赤色。顯得他心中的忿恐,正也沒法遏制。張寶全也似受了暗示一般,握著拳頭。存桌子邊上擊了一下,彷彿代霍桑表示不平。

我又問道:「這樣看來,這件事一定不是偶然的,你以後又怎麼樣呢?」

霍桑道:「當時我便成立了兩種理解:第一,也許有人故意使弄一種惡作劇的玩笑;第二,也許有人要在高家裡弄什麼花巧,卻顧忌著我,特地把我調開。我因此趕回高家裡去悄悄地一問,卻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故。我又問起你來,據佩賢說,他竟不知道你在什麼時候逃席。於是我著急起來,深恐你不幸遭了暗算,我一時不知道你的行蹤,便先打電話到你家裡去,你還沒有回去,我更覺焦心。我又打電話到我自己寓所,施桂才告訴我你在這裡。現在你還算沒有多大損失,但那條項圈,卻又是一個難題。這項圈在那裡呀?」

張寶全聽說,早把桌子上的白巾包打開,取了項圈,雙手交給霍桑。

霍桑接過了一瞧,作驚訝聲道;「唉,這東西價值可觀,若照現在市價,足值一萬!」他說到這裡,忽把那項圈承在掌中頓了一頓,似在估量圈的重量。接著他走到書桌上的電燈面前,把項圈湊近燈光,仔仔細細瞧了一瞧,他的始終嚴冷的臉上,忽而逐露出一絲微笑。

他發一種又似讚美又似譏笑的聲浪說:「好一條賽珍珠的項圈,代價也足值五十元以上!」

我不覺跳起來。「假的?」

張寶全也漲紅了臉,答道:「唉,我的眼光委實太不濟了。」

霍桑接嘴道:「你們不用引咎。這東西委實做得很好,你們又在驚惶之餘。我剛才也不是瞧錯的嗎?現在我們且不要空談。這東西的來由怎樣,那人弄這一出把戲又有什麼目的,我們大家在這上面用些兒腦力罷。」

霍桑所提出的疑問,果真時很重要的,可是這內幕中的情由既很幻復,一時也得不到相當得結論。我們三個人經過了十多分鐘的考慮,就假定有三種原因,就是除了霍桑先前所說的盜竊和惡作劇以外,又假定一種報復的理想。

霍桑田說道:「這個人設計非常周密,又很險毒,決不是尋常朋友中開玩笑的舉動,試想當時我的老友包朗,如果再前進一步,不是會發生性命的危險嗎?」

張寶全點頭道:「是啊,這事當真險極,最可恨的,那邱奎實在太愚蠢無用了。」

霍桑道:「這探伙的舉動,如果當真出於愚蠢,那還可原,否則我不能不疑他有通周的嫌疑了。」

張寶全忙道:「這一層決不會的,我可以保證。今晚上我從高家門前經過。瞧見門外面車馬擁擠,料想來客很多。所以我除了依照那高佩賢的請求,派了四個警士去照料以外,又派這邱奎去暗暗守護,以防萬一,卻不料他鑄成了大錯,但我派遣他,在黃昏時方才決定,所以預先的串通是決不可能得。」

霍桑低倒了頭,把手指彈去了些煙灰,不即答話。我因介面道:「張先生能保證他不會串通,那再好沒有。但最好叫他有些表示,那才能憑信。」

張寶全道:「怎樣表示,請包先生吩咐,我一定叫他遵辦。」

我道:「那奸徒當時既被他放走,理應由他負責追尋回來。我以為他在三天以內,應當把那入交給我們,至少也應查明他的蹤跡。」

張寶全連連點頭道:「好!好!這個不但時他應負的責任。我的職分所在,也當同樣負責。」

這一種辦法,霍桑雖不曾參加意見。但明明是贊同的。他立起身來,把那書桌上的項圈,依舊用那塊白巾包好。

他說道:「寶全兄,既然如此,我們就分頭進行罷。這東西暫時由我保管,你總可應許罷?」

五我的失望

我們離了第四分署,霍桑把汽車送我回家。在汽車中時。我們重新談到這個問題。

我因向霍桑道:「這個人委實陰險可惡,我們若不能把他找著,給他一種相當報復,那委實是我們的奇恥大辱。試想他如果在朋友面前談起。我們二人將被看做怎樣人物?」

霍桑點頭道:「是啊、但事的勝負,在最後一著,你姑且放心,我想我們這一次的吃虧,不致於就此罷手的。」

我道:「這個人此番利用他的智詐,把我們愚弄,據我料想,他一定事我們的敵人,從前在什麼地方吃過我們的虧,現在設計報復,你以為如何?」

雷桑低垂著頭,緩緩應道:「這當然是一種很可能的理解。」

我道:「如此,未始不是一條線索。我們但從這方面去找尋好了!」

我說了這句,連忙住口。自己覺得我的說話未免太覺空泛。我們有幾個仇敵呢?我們自己可能知道?眼前這個敵人,究竟在那一時和那一案結的怨,我們又怎樣能想得到呢?幸虧霍桑似在那裡深思,我的話彷彿沒有聽得。

他沉吟了一回,才仰面說道:「我以為除了報復以外,還有一種原因!且慢!這個人你不是親眼見過得嗎?」

我答道:「正是。我如果再瞧見他,一定指認得出。」

霍桑道:「那末,當你在高家裡時,曾否見過這人?譬如他和什麼人同席?成和什麼人接近過,你可還追想得出?」

我連連搖頭道:「我完全沒有注意到,連這個人我曾否在高家裡見過,我也不敢自信。」

霍桑頓了一頓,又問我道:「你姑且說說,這個人穿什麼衣服。」

我道:「他穿一件方格條紋的灰色春呢外褂,頭上戴一項深棕色的銅盆呢帽。」

霍桑皺了皺眉,又遭:「裡面的衣裳你沒有瞧見么?」

我道:「我瞧見的,他穿的一條粟殼色的褲子。」

霍桑又停了目光,低頭尋思。

我繼續道:「他的身材和我相仿,不過他的肩膀似乎沒有和我這般闊大。」

霍桑忽抬起頭來,瞧著我問道:「他的臉兒怎樣?」

我答道:「臉兒是長形的,下頜略見尖削。」

霍桑的眼光忽的閃了一閃,彷彿他已得了什麼端倪。他逼著問道:「他的臉上可有什麼特殊之點?你可也注意到?」

找聽了這句問句,很得意的答道:「這一次我自信我的眼光不會溺職,我覺得那人的臉上有兩個顯明的異點:第一,他的眼睛帶些兒稜角形!」

這時霍桑突的失聲呼道:「哈!那第二個異點,不是他的鼻子尖端有些兒彎鉤嗎?」

這時候我假使不是坐在汽車裡面,一定會跳起身來。我不禁報掌歡呼:「著啊!你也瞧見他的嗎?」

霍桑並不回答,又接著問道:「他的領結不是白地而有細小的藍星嗎?」

我疑滯了一個,答道:「大概是的,不過我不曾怎樣仔細。」

「他的臉上的白色,大半是雪花霜的成績,是不是?」

「正是!正是!」

「近身時還有一股濃烈的香氣?」

我忙著應道:「對啊,對啊!那再不會錯。」

霍桑又很急促的接嘴道:「他的抹透了司丹康的頭髮,不是向後平梳的嗎?唉!我錯了。這個你不會瞧見的。」

我不禁舉起右掌。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我呼道:「夠了!夠了!再也不會錯誤,這個人你可認識?」

找們的談話正在緊張的當兒,我的身子一震,汽車竟已停住。我探頭一瞧,這裡已是林蔭路,汽車正停在我的寓前。我下了汽車,便邀霍桑到我寓里去略坐一坐,我在這個時候還殷勤延客,無非要結束我的問句。那是不容諱言的。

霍桑忽辭謝道:「對不起!我不能遵命了。我本應進去問問你夫人的貴恙,不過夜已深了,等明天來問候罷。」

於是我在和他分手以前,不得不將我的最後的問句重新提出。

霍桑搖頭道:「我不認識他,不過我在高家裡的時候,我的目光並不象你的那麼專註。我確曾見過他的,可是在實際上也沒有多大用處。我的意思,我們要偵查這個人的下落,不妨從你的內姨佩芬身上著手,這一著只能你去擔任,若有端倪,第二步的進行方法,我們再行討論。」

霍桑提議往高家方面去偵查,固然是很近情的。不過他單叫我向佩芬去探聽,一時我還有些懷疑。他莫非疑心到這個人和佩芬有什麼關係?象佩芬這樣的年齡和天真,料想不會和這種險謀的人接近。霍桑的神經似乎未免過敏,可是他定下的方針,我除了遵從以外,實不敢擅自變更。

第二大早晨。我妻佩芹的病略見起色,寒熱既退;我也放懷了些。我吃過早飯,便趕到高家裡去。這一回機會很好,我岳父母上夜裡因著應酬忙碌,身子覺得睏乏,所以還沒有起身。佩賢卻一早到了衛戍司令部去了。當我進去的時候,那女僕小妹告訴我,佩芬小姐起身不久,正在樓上梳裝。我叫小妹到樓上去通報了一聲,便在樓下書室中等待。我約摸等了十分鐘光景,便聽得咯咯的皮鞋聲音,很急促地走進書室里來。

伊的身上穿著一件純黑的細萬紋的月華葛頎衫,長得齊了足脛。一雙活潑的眼睛,笑盈盈地走近來和我招呼。

伊道:「姊文,你好早啊!我哥哥說,昨夜裡你不別而行地逃席,今天要向你辦交涉呢。」

我答道:「昨夜我因為你姊姊有些寒熱,放心不下,我又恐被同席的纏住了灌酒,所以就悄悄回去。今天我本準備來請罪的。」

佩芬臉上的笑容頓時斂住,忙問道:「我姊姊怎樣?可還有寒熱?」

我道:「今天早晨伊的寒熱已退盡了,大致可以無礙。」

我說到這裡,言歸正傳,就打算開始我探聽的任務,可是一時不知道怎樣啟齒。佩芬似已瞧破了我的心事。

伊忽先問道:「既然如此,你臉上怎麼還但足了心事似的?」

我乘勢道:「昨夜裡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個人似乎要問我暗算。」

伊的目光轉動了一下,忽把纖掌拍了一下,說道:「唉!姊夫,你又帶了什麼奇怪的案子來嗎?快說!快說!我已好久沒有聽得奇怪的故事了。」

我壯容道:「今天不是我來講給你聽,卻是要你講給我聽的。」

佩芬的目光在我臉上凝注了一下,似乎已覺得我的話不是笑話,便也抑住了笑容。

伊問道:「什麼?我怎能講什麼故事?」

我道:「不是故事,我要請你指出一個人來。」於是我就把上夜裡所遇見的那個人的面錦衣飾,向佩芬說明,問伊曾否認識。

伊低頭想了一想,搖頭答道:「我不認識他,昨天的男賓很多,我所認識的不到十分之一,我不曾注意到這樣的人。」

「你再想想,在你認識的男賓們中,有沒有這樣狀貌裝束的人?」

「實在沒有。我記得穿西裝的只有江家的表兄。和王家的小舅舅,還有我的同學寶珠姊的哥哥,還有對門秦家,歐陽家的兩個鄰居,年齡似乎都相仿,不過身材和面貌都不相同。」

「你說的那個同學寶珠姊的各個,叫什麼名字?」

「他姓姜,名叫靜源,他也在江蘇大學里讀書,高我一級。寶珠卻是和我同班的。」

「這姜靜源住在哪裡?你可記得他昨夜什麼時候走的?」

「他們住在虹橋路,昨夜他們兄妹倆一塊兒走的。那時侯廳上的男席已散了大半,他是一個瘦長身材的人,比你高出不少。我們背地裡曾給他超過一個綽號,叫做白無常。這個人怎能合得上你所說的人呢?」

我又不禁失望,一轉念間,我又想到一種新的問句。

我突然問道:「你的男同學中間有沒有這樣的人物?」

佩芬想了一想,答道:「這個難說,我記不得許多。」

我道:「那末,男同學中和你比較接近些的,可有狀貌相同的人?」

佩芬的面頰上微微紅了一紅,反問我道:「姊丈,你說的接近,指什麼說的?」

我故意沉著臉色,索性直言談相地答道:「我老實說罷,在這男女同學的潮流之中,往往有許多不顧人格。不自量力的男同學們,拋了學問,專心在單戀上做工夫,芬妹。你可也有這樣的經驗?」

我這問句自以為冒著些險,如果被我的岳母聽得了,說不定要加以申斥。可是佩芬倒也並不怎樣。伊但笑了一笑,緩緩答道:「這樣的經驗,我敢說每一個女子都不能不有。我在每一星期之中,接到這樣莫名其妙的無聊信,終有五六封之多。我起先還上當拆閱,後來只覺得他們的可鄙,所以我但瞧信封上筆跡生疏,便順手付之一炬,從沒有一封例外。所以那寫信的人是誰,不但面貌,連姓名都不知道的。」

我覺得我的問句已窮,這一次的任務,大概終不能免於失望了。但我在立起身來告辭的時候,還發了一句最後的問句。

我道:「那末,在你的意識之中,「完全想不起有這樣的人嗎?」

佩芬仍持著前議,答道:「完全沒有。」

於是我就辭了出來。

六驚喜的消息

我到霍桑寓里去回復的時候,已交十點半鐘。他的僕人施桂告訴我,霍桑在清早時照例出去從事戶外運動,至今不曾回來,連早飯都不曾吃過。我暗忖霍桑的行動,一定也在那裡偵查這人的蹤跡。不過他憑空無據,究竟從那條路進行。我卻推想不到。

我坐在他的辦公室中。吸著一支煙,靜悄悄等他回來。可是十一點鐘過了,煙罐中的紙煙,已連續消耗了三支,卻仍不見霍桑回寓。我耐著性子,直等到十二點一刻,才見霍桑喘吁吁的從外面進來。

我見他的臉容沉著,精神上似乎很疲乏,顯見他朝來的工作一定是很緊張。他卸了那件玄色的薄呢外褂,便把身子倒在那隻安樂椅上。

我問道:「你可是為了昨晚的事奔走?」

霍桑但點了點頭,一壁摸出紙煙來呼吸。

我又道:「可已有什麼紹果?」

霍桑搖頭道:「那是磨刀背的工作。現在還不能說。你的成績怎麼樣?」

我便把經過的情形說了一遍。

霍桑皺著眉頭,緩緩說道:「這卻奇了。難道我的理想錯誤了嗎!」

我捉住了這句,急忙問道:「你的理想怎樣?我還沒有聽得你說過。」

霍桑頓了一頓,才道:「據我料想,這個人既非行劫,又不是報復,卻是一種因誤會釀成的酸素作用。」

我疑訝道:「這話怎樣解釋?他難道會和我——」

霍桑接嘴道:「正是和你,你倒有自知之明!這回事他固然由於誤會,但你也不用分辨。昨晚上你實在和你的小姨太接近些了!據我冷眼觀察,因著你小姨的漂亮,除了那個作難我們的人以外,還有好幾個少年,都似羨似護地向你側目而視,不過你身處局中,自己不覺得罷了。」

我覺得有些不安,耳根上也略略有些熱灼。

我答道,「我也過慮到這點,當時曾竭力迴避,只是那佩芬孩子氣太重,兀自斯纏著不放。」

「這個我當然諒解你的,不過在別人的眼中,那沒意識的妒意,也是很自然的。」

「如此說來,昨夜的事竟由我而起,但他為什麼要作弄你呢?」

「那有什麼疑問,他當然也想得到一人難故四手,自然不能不設法先把我調開。因此之故,我滿意也許可以從佩芬嘴裡,查明這個人的真相,你想什不會故意隱瞞你嗎?」

我急忙應道:「這個決不會的,伊的性情和天真的稚氣,都可以保證伊,找敢說『機詐』二字,在伊的心意中還沒有地位。」

霍桑沉著目光,呼了兩口煙,慢慢的點著頭,應道:「我覺得伊如此,不過。『戀愛之神』和『神秘之仙』,往往會發葭莩之親,並且因戀愛而出於秘密,也不能隨便加上『機詐』的字樣,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假定有什麼人向伊單戀,佩芬還沒有覺察哩。」

「這假方確很近情,不過既說單戀,範圍就也不小,那人是不是伊的男同學?或是親戚中的一個?或是佩賢的朋友?我們又何從著手?」「著手固然難些,不過也並不是完全沒有線路。譬如那條項圈,也未始不可做一種線索。」

我因看這一句話,又引起了先前的疑團。

我問道:「這項圈問題我至今還解釋不出。我們既假定他因單念而議會,沿我當做他的情敵;因而設計暗算,那條項圈便是暗算計劃中的一種更要東西,但咄嗟之,他怎麼來得及製備?著說他事先藏在袋電,專門和我作難,又覺不近情理。你想這東西的來由,究竟怎麼樣?」

霍桑低倒了頭,又把煙尾丟進了痰盂,接著他抬起頭來。他的唇角上嘻了一嘻。他緩緩答道:「這確是一個難題,」據我看來,這東西決不是為著你而特地置備的。不過在解釋這個疑點之前,必須先查明這個人的真相,這個人的地位怎樣,性情怎樣,都有關係。譬如他假使是一個荒盪的浪漫少年,那末,他身上的膺偽飾品,也許不止這一條項圈,他如果遇到機會,便利用這些贗品,做他欺騙女子們的香餌。這是一種理解。」

我點頭道:「這樣的少年委實到處都有,這種人真是婦女們的仇敵,實在可殺!」

霍桑冷冷的笑了一笑,說道;」你何必作這種無聊的感慨?你這幾句牢騷,對於社會,可會發生什麼影響?」

我嘆了一口氣,又問道:「你不是還有第二種理想嗎?」

霍桑忽而立起身來,沉著臉想發一種一比較嚴冷的聲音。

他答道:「假使這個少年的行徑,比浪漫還進一步,他的目的不但在肉慾的滿足,還著眼到金錢的問題,那末,這項圈的作用更可怕了。」

我又問道:「你可是說他準備著這條項圈,以便隨時行使他的詐騙手段,以假換真?」

霍桑不答,忽向他的手錶上瞧了一瞧,忙道:「唉,一點過了,我們再不必空談,蘇媽,趕快開飯,吃過飯我還有事呢。」

那天午後,霍桑所說的有事,我並不參與。他只說有幾條線路必須急急進行,但因著我的佩芹還未健全,不讓我同去,只叫我回家去等候消息。到了這天的黃昏;霍桑來了一個電話,告訴我他對於那少年的下落已有七、八分把握,料想不久,就可以完全查明。我暗忖,七、八分的把握,距離完全的結果,已相差無幾,不能不算是可喜的消息,至於霍桑究竟用什麼方法得到七、八分的成績,我除了驚異和佩服以外,再沒有別的意念。

我又耐著性兒等了一天,到了第二天午後三、四點鐘,霍桑忽親自到我離所里來。他聲言是來探望我佩芹的病的,實際上他卻帶了一種驚喜的消息給我。不過這消息他不即宣布,直到他告辭出去,我送到門外時,他才悄悄向我說明。

他低聲道:「你那晚上的經歷,諒來也瞞你夫人的罷?」

我點了點頭。

霍桑微笑著道。「我幸虧知趣,不曾當面說破。」

我道:「但這個人的蹤跡,你不是已充全探明了嗎?」

霍桑似乎模仿我的舉動。照樣點一點頭。

我急忙道:「這人是誰?他是怎樣一個人物?」

霍桑道:「這個人來頭很大,姓單名叫時傑,住在大統路七一八號,從前在軍界里當過小差事,故而和高佩賢相識,現在卻在溫律師那裡當一名書記。那溫律師還是他的表叔。」

「這人當一個律師的書記,也不能說怎樣了不得啊。」

「這溫律師單名一個章字,你可也聞名過嗎?」

我才知這人專辦那些奸竊的案子,在社會上很有些「歪譽」,確不是一個好惹的人物。我還沒有答話,霍桑又繼續說話。

他道:「這個人是靠法律吃飯的。這一回事他既轉了一個彎,用見解的手段作弄我們,不留什麼跡象,在法律上他實在沒有處分可言。所以我們的報復方法,也不能不想一個轉彎方法。」

我又急急問道:「怎樣轉彎?你可已胸有成竹?」

霍桑搖頭道:「還沒有,這隻能耐著性等候時機,急切從事,反而要壞事的。」

七餐館中所見

人們常說性情的緩急,往往因著年齡而轉移。我的年齡雖然已不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但下急的性情,卻至今沒有改變。我好容易耐了兩天,到第三天仍然消息渺然。我因想起了那個笨伯邱奎,我曾和他約定三天時間的期限,必須查明那人的下落。我明知他不會有什麼乘機,但也打了一個電話到第四分署里去。據那署長張寶全說,邱奎日日夜夜在外面奔波,卻還沒有查明;故而請我再寬限三天,我聽了這話起先固覺得邱奎可惡可恨,現在卻又只覺得他可憐。

這樣又挨過了三天。到了第六天的晚上,我正在家中進膳,霍桑的電話來了,請我換一身衣裳,趕緊到卡洛頓西艾館去。我心中暗暗懷疑,霍桑平日不甚喜歡西萊,怎麼今夜裡約我到這樣高價的西人菜館里去?但我一接電話,也沒有功夫仔細推索他的用意。我和佩芹說明了一句,放了飯碗,換上一件黑毛葛夾袍,緊緊趕去。

這卡洛頓菜館在靜安路西段,地點比較冷靜,食客們以西人和菲律賓人居多。我國的顧客不過十之一二。並且我國人到這裡來的,目的不在示闊,卻只是抱著特別目的的少年男女。

我一進門口,除了帽子,便踏進一間廣大的餐室。餐室中布置得非常富麗。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走路時絕無聲響。淡藍色的油壁,罩著幽淡的燈光。餐桌上白綢的檯布,銀質的刀叉,每桌上都供列著異色的鮮花。食客雖已有了六七成光景,談說時卻都放低語聲,絕無我們舊式餐館的喧鬧喧囂,卻有一種幽靜的趣味。

我站住了向四面一瞧,見這廣室的右邊的里角,霍桑正靠著一隻圓桌,舉著懷子正在飲水。他也換了衣服,穿一身藏青白細線條的嗶嘰西裝。我走到他的面前,他只和我點一點頭,我便坐了下來。這時那侍者正端了兩盆牛尾場上來,霍桑仍默默無言的開始次湯,我雖抱著滿腹的疑團。一時也不敢開口。等到飲完了湯,第二道菜剛才上來,霍桑忽把頭前傾了些,低聲向我說話。

他道:「你先瞧瞧我的背後。可認識他?」

我移轉目光,停睛瞧一瞧,也是一個中國人,那人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身材非常高大。這人偶然回過臉來,我才認識他就是那個可恨而又可憐的邱奎。我正要發出那句「他怎麼也在這裡」的問句,霍桑忽又低低地說。

「你且別問,現在你試再運用你的目光,瞧瞧這廣室左邊的外角,可也有認識的人?」

我果真依著他的指示,遠遠地瞧去,見那左面向外的角上,也有兩個本國的食客。那是一男一女,女的穿著一件淺黃色的頎袍,衣角上還綉著黑色的蝴蝶,滿頭鬈髮,蓬鬆得異乎尋常。這樣的裝束,在那時候原是上海最流行的。伊的面貌也很漂亮,這時正低著頭.和伊對面的男子說笑。那男的穿著栗殼色的西裝。光亮的頭髮。向後梳得非常齊整,斜側著臉,湊著那女子一臉上含著一種媚笑。我再好好一瞧,他的鼻子是鉤形的,眼睛是稜角的,不由的不使我震了一震。

我低聲向霍桑道:「這就是車時傑?」

霍桑向我眨了眨眼,答道:「你何必叫名喚姓!」

我一時怒氣攻心,不期然而然地把我的座椅移開了些,準備起立。

霍桑又說:「你打算怎麼樣?可是要動手?我勸你鎮靜些兒,再想想你自己的地位。」

我雖然被霍桑的話止住了,我的憤怒仍不能遏制,恨不得立時奔上前去。在這惡漢的臉上痛快的摑他幾下。

霍桑又低低的向我道:「你且平一平氣,再瞧瞧他們。」

我橫過臉去,又瞧見一種特異的舉動,那險謀的少年正摸出了一隻小小的紫羅蘭色的絨匣,嬉皮笑臉地遞給他對面的女伴。那女的把絨匣開了,仔細瞧了一瞧。臉上又露出一種含著誘惑的巧笑。

霍桑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大概是一枚指環,連那絨匣計算,總也值兩三塊錢。」

我明知我們先前的料想已經證實,這惡少果真在利用了偽飾欺騙那女子哩。我還沒有接嘴,忽見那隔座的邱奎,旋過頭來向霍桑問話,他道:「你叫我來,到底幹什麼事?」

霍桑也側了些身子,答道:「據你自己說,那晚上的奸徒,你並不和他串同。那末,你如果瞧見了他。你又怎樣對付他?」

他忽作切齒聲道:「唉!這可殺的,害得我好苦!如果被我瞧見。找必拚了性命打他一個半死。」

霍桑微笑著答道。「半死,太重了罷,打一個對摺,也就夠了。……現在你且瞧瞧,那個西裝的男子,你可認識?」

邱奎依了霍桑所指的方向仔細瞧了一瞧,忽搖頭答道:

「不認識啊,這個人難道就是……」

霍桑止住他道:「好,你等一等再說。」

我暗忖這人明明是那個惡少,邱奎怎說不識?莫非他果真是同黨?

這時那侍者陸續的把菜端上來,我一邊吃著,一邊偷偷地瞧著對角的一男一女。所以無論煙魚作肉,送到嘴裡,實在地辨不出什麼滋味。我又悄悄的問霍桑道:「現在我門怎麼辦?若使今天再白白地放他過去,我卻再忍不住了。」

霍桑低聲答道:「你打算怎樣?」

「我現在實在顧不到法律問題,我準備先出一出氣,打傷了他,受刑事處分,我也願意的。

「你的理智到那裡了去了?這舉動可也值得?你請安心罷,他既然用了轉彎的方法作弄我們,我們也盡可抄襲一下,如法泡製。你姑且再耐一耐。」

我明知霍桑所說的同樣用轉彎方法對付,一定是要利用那邱奎。不過郵奎既已不承認認識這人,我們的計劃又何從實施?

正在這時,我見霍桑的目光一閃,急忙從衣袋中摸出了他的錢夾,準備付脹的樣子。他的神情頓時緊張起來,我回頭一瞧,立即查明了那緊張的來由,原來那對角桌上的一對少年男女,都離座起立。那男子的先將一件黑絨的斗篷給那女的披上,接著有一個待者也給這男的穿上了大衣。那大衣正是灰色青呢,還有方格的條紋,一頂銅盆呢帽,也是深棕色的,和那晚上我所見的完全相同。這二人穿好了衣服。女的在前,男的后隨,便從那玻璃門裡出去。

八種瓜得瓜

這時候霍桑已付了我們三個人的飯賬,立起身來,穿上一件玄色薄呢的外衣。我也照樣取了帽子,霍桑在隔座的邱奎的肩上一拍,又湊著他的耳朵說話。

他道:「你再瞧瞧,那剛愛走出玻璃門的男子,你可也認識?」

邱奎仔細一瞧,陡的立起身來,他的嘴裡也不期然而然的發出一聲驚呼。

我才覺得邱奎在那晚上只見這惡少穿外衣的背形,莫怪他直到此刻,方才認識。

霍桑又止住他道:「輕聲些,我勸你用嘴不如用手,並且須聽我的命令,自圖脫身。」

霍桑的話沒說完,邱奎早急急地追出門去。霍桑向我丟了一個眼色,整一整衣領。我們取了帽子,也向著那玻璃門口走去。霍桑故意走在前面,腳步又故意放緩,分明要攔阻我的樣子。我心中雖急得似火燒一般,但也沒法搶前。

我們剛走出菜館的大門,耳朵中忽接受了一種清脆的摑掌聲音。我再忍耐不住,急急走下階石,回頭向東首里一瞧,馬路上很靜,那少年正在人行道上,他的胸口卻已被邱奎的強有力的左手一把抓住。邱奎的右手的巨靈之掌,正連續在那少年灼左右頰上用力批摑,嘴裡又不住的罵著「騙子!騙子!」這時那同行的女子也嚇得靠住了牆壁,舉起玉手,掩住了眼睛,似要昏暈過去的樣子。

鄧邱奎把這惡少毆擊的地點,和餐館的階石,約摸距離三四家門面。我們在階前站立了一兩份鐘的光景。霍桑忽故意咳了一聲嗽,似乎發一個暗號給邱奎的樣子。邱奎卻似乎沒有聽得,仍手不停揮地在那少隼的頭部胸部亂擊。說也奇怪,這陰險的惡少,除了把兩隻手在空中亂舞亂動作一種無效力的抵抗以外,竟啞口無聲。我遠遠望去。他的臉上分明已在流血,再進一步,也許要發生危險。

這時候霍桑的第二次咳聲又發,那聲浪也增了高度。這暗號立即發生了效果,我見邱奎的左手一放,右手的拳頭,又和那少年的胸口作了一次最後的接觸。這叫做車時傑的惡少,立即仰面跌倒在地上。那邱奎也同時放開腳步。向東走去。

當我們緩緩的走近那毆擊的所在,這車時傑因著一個穿短衣的過路人的扶掖,已從地上爬了起來。那車時傑的紅腫的左頓上面,掛著兩條鮮紅的血線,呼吸咻咻,見了也怪可憐。他似乎還要表示他的勇氣,作勢要追蹤上去,其實這舉動,無非要掩飾面子,實際上決不敢追。但那短衣的路人,卻在竭力勸阻。

我再問東一瞧,那個穿黑絨斗篷的女子,早已跳上了一輛黃包車,飛也似地轉彎向天文台路逃去。霍桑走到車時傑的近旁,略略停了停步,似乎表示同情的樣子。

他低低作嘆息聲道:「唉,傷得可憐。不是爭風嗎?——唉!那血不是從眼角里流出來的嗎?好險啊!現在應先把傷口裹紮好,趕緊到醫院裡去。」

霍桑說著,便摸出一塊白巾來替他裹扎。我認得這塊白巾,就是包假珠圈的,竟想不到有這用處。同時我見霍桑又摸出了那條項圈,悄悄地在受傷者的袋中一塞。

霍桑又向這車時傑道:「你且在牆上靠一靠,我去給你叫黃包車罷。」

我們就繼續前進,到了路角,霍桑果真招呼了一輛黃包車。接著他便和我跳上那輛等待表們的汽車,立即駛向西門林蔭路去。

這樣的報復方法,在我是十二分滿意的、我瞧了他的傷痕,心中也有些不忍,但想到他先前的陰謀,又覺得這報復不算過分。

當汽車進行的時換,我向霍桑說:「我很奇怪,他受了邱奎的幾拳,怎麼竟不敢發聲呼救?」

霍桑道:「這又何用奇怪?你想他自己正在干著什麼勾當,邱奎又口口聲聲罵他騙子,在這種形式之下,邱奎來勢既猛,倉卒間他又不知道邱奎是什麼樣人,他那裡還有倔強的膽力?」

我點了點頭,覺得俗諺所說的「做賊心虛」。此刻果真已得了證驗。

霍桑又說道:「你不是覺得他被他打得可憐嗎?其實我們這一次的計劃,並不是單為著私怨的報復。他平素的行徑,和蹂躪婦女的罪惡,種瓜得瓜,也應當受些相當的警戒。這一次的教訓,也許還有造於他呢。」

我又點了點頭,默念這車時本實在是一個採花浪蝶,即使我們沒有這一次的計劃,他的作為遲早也會有報酬的。如果他因著這一次的刺激,便改悔自新,那當真有道於他呢。

過了一回,我又問道:「那末,這個人你怎樣調查出來的?我還沒有明白哩。」

霍桑道:「這問題起初果然有些困難,後來我借著他的那塊包項圈的白巾,做了一個引線,便迎刃而解。第一步,我本想借重那條賽珍珠的項圈,可是這賽珍珠飾品的發賣所,全上海共有二十一家之多,我磨了半天的刀青,終於沒有結果。後來我幸虧從那塊包項圈的白巾上面,得到了一條線路。你總瞧見那白巾是四面拆邊的,我在這折邊一角的夾層裡面,發現了一個號碼。

他隨手取出鉛筆,在日記簿上寫了一個l.72號碼。

他又接續道:「我瞧那白巾非但很新,而且漿燙得挺硬,顯見是洗衣作里洗燙的成績。這號碼大概是洗衣作里寫著做識別的。」

我不覺點頭贊同道:「你好細心啊。不過上海的洗衣作也不知多少,比較出賣賽珍珠的店鋪,要加上幾倍,你又用什麼方法,調查出來的?」霍桑道:「這線路果真比較難些,幸虧我還有另一條鋪助的線路。」

我驚異道:「還有線路?」

霍桑點頭道:「是啊,你不記得他使用調虎離山之計的當兒,曾叫我到大統路七零七號浙紹山莊去過嗎?這大統路的地點很僻,那浙紹山莊的門牌號數,他如果不時常瞧見,怎麼會記付這樣清楚?」

「因此我料他一定就住在大統路上,或者至少也時常在那裡經過,故而那山莊的門牌,他記得很年。倉卒間他想不起別的地點,便把他那這寄樞的山莊,故意戲弄我一下。因著這層,我就往大統路附近的幾家洗衣作去仔細調查。我查問了九家,便告成功。那洗衣作喚做陸鴻記,那個l就是陸字拼音的編寫,七十二號便是他們主顧的號數。

「我才知道這人叫做車時傑,住在大統路西面橫路的民權路十一號里。接著我又費了些功夫,查明了這人的歷史和現狀,我又在他家門口當面瞧見他依次,才確信這個人完全沒有錯誤。

「後來我特地派了兩個人……一個就是金聲,守在青雲路溫律師事務所外面,另一個是我向張寶寶借用的,名叫徐虎,守在車時傑的寓所門外,叫他們隨時把車時傑的蹤跡報告我,直到今天晚上,那金聲打電話通知我,車時傑同了一個女子進卡洛頓去了。」

「我認為時機已到,便把我早先頸備的計劃實施出來。你想我們這一次的遭遇,如此結束。可也滿意了嗎?」

我不禁拍著霍桑肩膀,笑道:「老友,我真十二分佩服你。不過這一次舉動,那車時傑因著項圈的歸還,當然會知道出於我們的報復。那末。他如果來找尋我們……」霍桑忽阻止我道:「你放心,我原是要他知道才這樣乾的,我們同樣不負去律上的責任。你不用憂得,唉!這不是你的寓所了嗎?你快下車罷,請代我向尊夫人問候一聲。如果你怕那車時傑再來報復,你有什麼準備對付的方法,那是另一問題。你明天到我離所里來,我讓你盡量地發揮便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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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青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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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項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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