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

灰衣人

一、雨夜槍聲

我深信故老們流傳下來的俗諺,有好多都是有著強固的心理根據的。譬如酒人們所頌讚的那「酒逢知己乾杯少」一句,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霍桑和我都是不會飲酒的。有一次他因著多喝了幾杯,竟至鬧出一件笑話,我曾記過一篇《失敗史的一頁》;因此,霍桑平日更難得飲酒。可是也有例外。那天晚上,霍桑因著好幾天沒有見我,說得高興,他竟會和我一同上萬豐酒樓去小酌。

我們進酒樓時,還只七點鐘光景,但談談說說地忘了時刻,前後足足消磨了三個多鐘頭。他和我雖然都沒有好多酒量,可是你一杯我一盞地彼此也各喝了一斤半光景。

那時已是十二月的盡端,接連兩天的細雨,陰輜滿空,一抬頭都是黑沉沉的,天氣也越發陰寒。我們想借酒來消寒,便定意破一破例,放懷多飲幾杯。並且事有湊巧,我們的隔桌上有兩個白須的老者,正在上下古今地縱談——一會兒談到軍閥們爭奪叛亂,便拍桌狂罵;一會兒忽又把論題轉到自由戀愛上去,又不禁聲嘶脈裂。霍桑和我聽了他們倆的談話,雖不接他們的口,卻彼此舉了酒杯,一杯一杯地向肚子里亂送,到末了,桌子上不知不覺地排列了五六把空壺。

霍桑忽警告道:「包朗,我們可以停止了。你的臉上的色彩已經很惹目,假使再飲下去,回府後嫂夫人斥責起來,我不能負責。」

我笑道:「別取笑我。你自己的尊臉呢?也像泥塑的關帝差不多哩。」

「是,我也知道,今天我已經喝得過量了。再喝下去,萬一有什麼案子發生,也許要應付不下。」

「這一層你儘管放心。半夜三更,總不會再有人上門來請你探案。」

霍桑的紫紅臉上現出微笑。「那倒說不定。譬如說你回家去,半路上遇到了什麼剝衣的盜劫。我如果得到信息,即使再夜深些,也當然要趕來的啊。」

我也笑道:「好,好,你分明在詛咒我了!今夜裡我即使遇盜,一準我自己來對付,決不再來請教你!」

霍桑笑了一笑,掏出表來看看。「好了,別再說笑話了。十點三刻哩,回去罷。」

我們付了酒鈔走下萬豐酒樓。霍桑準備坐車子回愛文路寓所,我卻定意步行回家。我雖說借酒消寒,但多飲了幾杯,身體上卻反覺得有些寒凜。因此,我很想借著步行活動活動。

霍桑向我說:「我勸你還是坐車子回家罷。這幾天路上不很太平,況且夜深寒而,你身上又穿著這件新做的灰鼠皮袍,怕有些靠不住呢。」

我大聲笑道:「哈!你當真希望我遇見強盜嗎?這個滋味我還不曾領略過,能夠嘗一嘗也好。」

喂,別再鬧笑!我瞧你下樓的時候,你的兩條腿也似乎有些不聽你的命令!」

「這更是笑話!我完全還沒有醉。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和你賭一個東道。我此刻回去,假使半途上果真跌一跤,明天我請你泰東去吃西餐。好不好?」

霍桑見我如此固執,就笑一笑不再多說,彼此點了點頭,便分道而行。

我老實說,我剛才雖然嘴硬,其實那時候我的頭部確覺得略略有些沉重,背脊上也似有一陣陣的冷氣,不過走路時仍安全如常。霍桑說我兩腿顫動,卻未克含著取笑的意思,形容過甚。

我出了嶺南路,穿過花衣橋街,一直向南,到了行雲路相近,因著四肢的活動,周身的血液流通了,身上的冷氣頓覺消減了不少,頭面上受了寒風的刺激,眩重的感覺也好了許多。

細雨仍是僅漾不絕,那一陣陣挾著細雨的冷風不住地迎面撲來。我身上罩著雨衣,戴著雨帽,足上也穿著橡皮套鞋,走路還不覺得什麼。一會兒,我已走近三星公所。?那裡本來很冷僻,田間雖然有電車通行,這時電車已停,街上的行人稀少,路燈為雨氣所蒙,光線的透射打了折扣,越發覺得冷靜。我想起了霍桑所說盜劫的話,在這種地方確實是有可能性的。

那時上海市上的盜劫案子的確相當多,每天至少總有五六起。青天白日尚且不足為奇,像這樣的雨夜,論勢確是很危險。但半路上遇盜的玩意兒,我卻不曾經歷過。假使霍桑的話果然不幸而中,也好使我增一番閱歷。其實事後思量,我當時這種意念委實已帶幾分酒意!因我那時既沒有防身的東西,萬一有兩三個人上來,我一個人未必抵故得過。那時灰鼠皮袍剝去了不算,也許還要使我受寒。這種滋味實在也不見得怎樣好啊!

我一個人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迎著細雨寒風。踽踽地向前進行。

砰!

我猛聽得呼呼的風聲之中,突然有一聲槍聲。我陡的停了腳步,經此一震,腦中忽清醒得多,但一時間我還不知槍聲從哪方面來。槍聲不再繼續,我前後一望,也不見半個人影。

這地方是大樹路中段,已近華盛路的東口。這槍聲不會是從那條東西向的華盛路上來的嗎?我停足的地方,距離華盛路的轉角只有四五十步。我略一躊躇,立即開步奔向華盛路去。布料我剛才奔到轉角,忽覺有一個人正從華盛路上轉過來,在轉角上和我撞個滿懷。這個人的來勢既疾,我又毫沒防備,但覺兩足一滑,我的身體竟不由不仰跌在那濘滑的水泥人行道上。這一跌雖然沒有跌痛,但我趕緊爬起來時,那個撞倒我的人早已向大樹鹵端奔去。我立直了遠望,看見他奔過遠遠的一盞電燈下時,覺得他的身材似乎很高大,穿著一件灰色的長袍。但那人奔過了那盞電燈,我便再瞧不清楚了。我在這一瞥之餘,也曾拔腳追蹤。可是說也慚愧,我剛才跨了兩步,我的腳底在水泥徑上一滑,又覆面地跌了一跤。等我第二次起立的時候,那逃走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我的雨衣上卻已弄得滿是污泥。

這時我的神智已經清醒多了。我料想華盛路上必已發生了兇案。我既然沒法追捕逃走的人,不如就到那邊去瞧瞧。我回身繞過了轉角,抬頭一瞧,看見朝南一排的西式房子約摸有十多宅。那屋子的前面各有一小方空地,圍著短牆和鐵門。這時有幾家的樓上,正在開窗瞧視。約摸向西第五六家門前,有一個人正在樹下的水泥人行道上,俯身瞧什麼東西。

我急急趕到那邊,才見有一個穿西裝的人躺在地上,旁邊那個穿黑色棉袍的男子,正接著身子想扶他起來。

那人見我走近。呼道:「唉!先生,不好了!我的主人給人打壞哩!先生,你可能助我一臂,把他抬起來?」

我答應了一聲,忙走過去托住那受傷人的肩膊。

那人穿著一件醬色厚呢的大衣,裡面是一套藏青嘩嘰的衣服,身材約有五尺左右,呢帽已經丟落,膏抹的頭髮也已散亂。從電燈光中估量他的年齡,約在三十開外。他的面容慘白,緊閉著雙目,嘴裡的呼吸急促,還不住地哼著。他的衣服既厚,外面又不見血跡,一時卻不知道他傷在哪裡。我又瞧那僕人約有四十歲以上,黝黑的臉兒帶些方形,滿臉粗麻,瞧見了似不很討人歡喜。

我向那僕人說:「現在你提起他的兩腳,把他抬到裡面去再說。」我向牆上的一塊鋁皮牌子瞧了一瞧。「你主人可就是董貝錦律師?」

僕人搖頭道:「不是。我們住在這一家。我主人叫羅維基。現在請你把這扇鐵門推開,你先倒退著過去。」

我舉起一足回頭把那鐵門踢開的時候,果見門上釘著一塊小小的銅牌,標著「西醫羅維基」的牌子。一會,我們已把那受傷人抬到一間診察室中的沙發上。

麻子僕人忽大聲道:「唉!我主人是帶著皮包出去的,怎麼剛才沒有瞧見?」

他說著又匆匆趕到門外去。一會兒他回進來時,手中只執著一頂黑色呢帽。

他向我說:「皮包不見哩,諒必已給那兇手劫去了。」

我已著手把羅維基醫士的外衣或子解開來,又解開了裡面的嘩嘰短褂,才發現他的左肋外面有一灘鮮紅的血跡。我才知道那槍彈就是從這地方進去的,諒必還沒有穿出。

我回頭問道:「你想那皮包是兇手劫去的嗎?皮包中有什麼東西?」

僕人答道:「那是我主人診病的器械。剛才他正要出診,故而把皮包隨身帶著去。」

兇手會搶劫醫師的診察器械?這似乎不近清理,但這時候我已來不及追問。

我說:「現在他需要別的人給他診視一下哩。這裡鄰近有醫生嗎?

僕人搖搖頭。「沒有。」

我瞧那受傷的人眼睛仍緊緊閉著,眉峰皺蹩,表示他正感著非常的痛苦。他的有短須的嘴唇開而不合,呼吸比前更短,哼聲也比較低沉些。我私念這個人是否還有挽救的希望,已是難說,但請醫的手續當然是不可少的。

我又問道:「這裡有電話嗎?還是打電話去請一個醫生罷。」

僕人道:「好,我們有電話,就在後面的書房裡——」

滴鈴鈴!……滴鈴鈴!

電話鈴聲卻先響起來,沙發上的羅維基醫士突然兩目大張,又張開了嘴,咽喉中發出格格的微聲,好像要說什麼,卻到底發不出聲音。

我急忙問道:「你有什麼話?誰開槍打你的?」

他似乎沒有所得,設光的眸子仍在視著不動。

滴鈴鈴!……滴鈴鈴!……滴鈴鈴!

電話的鈴聲仍不絕地響著。羅維基的身子本橫躺在沙發上面,忽又手足牽動,似乎因那電話的緣故要想撐起來。其實地全身的神經早已失了效用,除了略略地牽動以外,再也不能動彈。

我會意退:「你要聽電話嗎?好,我給你去聽。」

那受傷的人仍直視著沒有表示。我立即走到後面書室里去,接了聽筒,忽聽得電話中有一個女子的聲音。

那女子問道:「你們是羅醫生家嗎?」

我急答道:「是。你哪裡?」

那女子道:「這裡是吳公館。太太等得不耐煩了。請羅先生快來。」

搭的一聲,接著又是一陣鈴響,那邊已掛斷了。我本想向接線生變問那邊的號數,但搖了幾次,沒有人答應,分明那接線上的事務正很忙民、一時來不及兼顧。我重新回進診室,忽見那羅維基又閉攏了眼睛,臉色也更見灰白。他的兩手牽了一牽,兩條腿挺一挺,便靜止地不動。我湊近他的鼻子一聽,才知他已透出了最後的一口氣!

這對我才覺得請偵探比請醫生更重要了。」

我向那僕人說:「你穿在這裡。我來打電話到警署里去報告。」

那僕人瞠目結舌地呆住了,臉上表示一種驚訝的神色,他的右手舉一舉,又垂落了,彷彿要想阻止我這舉動,卻又不敢啟齒。我不等他的答語,立即回進電話室去。我先打電話給西區警署的偵探倪金壽,不料倪金壽不在。我向署中接電話的人說明了地點電話和發案的大略情形,叫他們鏈打發人來察勘。我又想起了霍桑。我覺得這件案於有幾個特異之點:兇手劫夫的是診察器械;死者臨死時對於電話的注意;電話中又是一個女子的聲音;似乎都很有研究的價值。霍桑也許樂於從事。可見我打電話給霍桑時,霍桑還沒有回到寓里,我只能照樣告訴了他的舊仆施桂。

我連撲了兩次空,心中未免怏怏,只得重新回進診室里去。我看見那麻子仍站在一旁,但和羅維基的屍體距離得五尺遠,臉色也泛白,眼睛里漏出駭光。

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他答道:「我叫曹福海。

「這裡只有你一個僕人嗎?

「還有一個徐老媽子。伊剛才已先睡了。我可要去叫伊起來?」

「慢。你在這裡服役了多少時候?」

「還只兩個月。」

「唔,剛才你主人是出診去的嗎?」

「是。」

「出診的地點是哪裡?」

「這個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我。」

「那末,你把剛才他被人開槍打死的情形說給我聽聽。」

「我主人說要出診去,叫我先睡,因為他有鑰匙。我關上了這裡面的一扇門以後,就回到後面我的卧室里去。我剛在那裡整理床上的被褥,忽聽得一聲槍響,大吃了一驚;仔細一聽,又聽得我主人喊痛的聲音,才奔出去看。我到了門外,看見主人已經跌倒在地上,有一個穿灰色短衣的人正飛奔向西。那時我忙著想把主人扶起來,來不及追趕。但主人已經不能轉動,他的身體又重,我拉他不走。再過一會,你先生也就趕過來了。」

我訝異地問道:「你說你看見一個穿灰色短衣的人向西面奔去?」

曹福海點點頭。「是的。」

「他是穿短衣的?不會是穿長袍的嗎?」

「不會。我看清楚。」

「他會不會是向東逃的,你誤會了方向?」

「不會,我不會誤會。我明明看見他向右手一邊去的。」

那麻子的說話既然這樣確定,顯見他所瞧見的穿灰色衣服的人,並不是我所瞧見的那一個。這裡面顯見有兩個穿灰衣的人,一個穿長袍,一個穿短衣,一東一西,分兩個方向逃去。

我又問道:「這個逃去的人,你可認識?」

福海說:「我不認識。」

「你可曾看清楚地的面孔?」

「也沒有。我只見他的背形,沒有看清楚。」

我向那診室的四周瞧了一瞧,又道:「你的確看見你主人出門時是提著皮包的?」

曹福海又點點頭。「對,我的確看見。在我沒有回進房裡去的時候,看見他已經提著皮包準備走出去。我問他可要給他喚一輛車子。他說今夜下雨,這裡附近太冷靜,一時喚不著車子,他不妨自己順路去雇。接著,他就走出去,我也就到後面去了。」

「他出外時,你沒有給他關外面的前門嗎?」

「沒有。外面門上有鎖,他出門后隨手下鎖。這鎖有兩個鑰匙,我也有一個。後來我聽得了聲音奔出去看,也曾費過一會開鎖的工夫。

「那末他大概是在出門以後,正自回身鎖門的當兒,被人開槍打中的。你想是不是?」

「也許是的。但我在他出門時,還約略聽得他說話的聲音。

「喔?在門外面說話?」

「是。」

我急忙道:「唉!這一點很有關係!你聽得他和什麼樣人說話?是男人還是女人?」

曹福海道:「我只聽得他的聲音;是不是和人說話,或是他一個人自言自語,我也不知道。」

這一點可惜沒法證實,但自言自語,好像不大會。大概這羅維基出門以後,還曾和一個人談過話。這個人是誰?可就是打死他的兇手?假使如此,兇手既和死者互相交談,可見他們倆本來是認識的。這一點在偵查時當然很有助益。

滴鈴鈴!……滴鈴鈴!

後面書室中的電話又響了。我以為是霍桑或倪金壽的迴音來了,自然搶著去接。不料又出我的意外,這電話的來源又是莫名其妙。不過因這一次電話,才引出了這案中的一大線索。

二、我的冒險

我先前第一次接得的電話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說有一個姓吳的太太正等待羅維基會。這是不是出診的一家,我不知道,有沒有嫌疑,也完全沒有端倪。但這第二次的電話更是覺得奇怪。那是一個男子的聲音,操著不很純粹的上海話,語氣又很急促不耐。

他劈頭第一句就問我:「你是維基?」

我一轉念間,便定意暫且冒一冒。「是。你是誰?」我防他聽出聲音,故意咳了兩聲嗽。

那人答道「我是虎臣啊。我等你好久了。怎麼還不動身?你得知道,這件事耽擱不得呢!

他聽不出我的聲音,第一重難關總算達過了;他又說耽擱不得。什麼事耽擱不得?我看不像是醫務上的事。不是有什麼要緊事情嗎?我心中不禁暗暗地歡喜。

我又故意低著聲音,答道:「唉!對不起!我馬上就出來了。你——」

那人忽作疑問聲道:「你的喉嚨怎麼樣?怎麼聲音這樣低?」

我不禁微微一震。他不是已瞧出我的破綻來了嗎?但我仍保持著定力,索性再咳一聲嗽,再放膽答話。

「我剛才喝了幾口風,忽而咳起嗽來,故而聲音有些兒啞。喂,你此刻在哪裡呀?」

那人道:「什麼!你忘了?昨天我不是和你的定的?」

可惡!他不肯說!可是我倒難回答立但這是個緊急關頭,除了冒險試一試外,還有什麼別的方法?

我又含混地答道:「那怎麼會得忘記?我只怕你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故,另換地點。

那人道:「不,眼前外面還沒有風聲。你趕快就來。

唔,「外面還沒有風聲」,這句話顯示了我的料想沒有錯、我一邊答應著,一邊著急萬分。這顯然是一條重要線索,這個人明明和死者約定了幹什麼秘密勾當。但我不知道這人在什麼地方,事勢上又不容我發問;如果再一問他,難免立即穿破。一剎那間,我又想出了一個救急的方法。

我忙答道:「喂,我此刻就要出門了。但還有一個辭不掉的急症,有一個人在這裡坐等,我不能不先跟他去走一遭。我到那邊后,如果能夠立刻脫身,決不耽擱。可是萬一有什麼留難,我可以打電話通知你。你那邊的電話號數是多少?

那人停了一停,才答道:「一九O四八。

我的心頭突突地亂跳,神經上受了連帶影響,竟也不能安定。我竭力鎮持著,早把那掛在電話箱旁的號數簿取在手裡,急忙忙檢查一九O四八號,才知是大江旅館。

我乘機再冒一冒。「好,別的事我們見了面再談。喂!你仍住在五十六號房間里嗎?

那人忽抱怨地道:「不,七十一號啊。你怎麼也忘了?

我急道:「唉!不錯,我弄錯了。剛才有個朋友在東方旅館五十六號打電話來,故而我記錯哩。再談。」

我正要把電話掛斷,聽筒中忽又有急促的聲音。

「喂,慢。你不是說還要去看病嗎?那東西又怎麼樣?

僵!那東西?什麼東西呢?我可能問一聲嗎?不!絕對不能!這一問也許會全功盡棄,我萬萬不能冒險。我還是採取含糊其詞的策略。

「那不妨事。我有方法,你放心。」

我說完了這句,再不等他發話,突的將聽筒掛好,順手搖了一搖。我回進診室里時,我的心房還是跳動得厲害。這一次電話顯然大有關係。從這條路進行,也許可以立刻揭破這件兇案。據情勢而論,這個被殺的羅維基,顯見和那個叫虎臣的人有什麼秘密勾當。這件事他們本約定當晚在大江旅館七十一號里解決。我聽他的口氣,分明情勢很急,不能耽擱。他所問的「東西」,我雖不知道是什麼,但憑臆想推測,一定是什麼秘密的違法東西。這東西本在死者羅維基的手中,約會時似乎要帶著去的;因此那人一聽我說還要出診,便關心著它。照此推想,剛才羅維基帶出去而被人劫夫的皮包,所裝的也許不是診病器械,卻就是那人所說的「東西」!

經過了這一度推測,我越覺得這條線路的重要。這時候警署里還沒有人來。霍桑也毫無消息,我一個人真有些進泥兩難。不過這一著棋子萬萬不能錯過,並且又不能耽擱下去,我不如就單身進行。我的主意已定,重新打一個電話到霍桑寓里,他仍舊沒有回寓。我又向施桂說明了一聲,等他一回來后,立刻趕到大江旅館七十一號里去。接著我叮囑那僕人曹福海,叫他去把樓上的老媽子喚醒了,一同看守著,警署里不久會有人來。我說完了就匆匆出來,向大江旅館進行。

我知道那旅館的地點在愛河路中部。那時路上沒有車子,直走到了國華路轉角,我方才雇著一輛黃包車。橡漾的細雨還沒有停。我在車篷中默自尋念。這個叫做虎臣的人是一個什麼樣人物?假使我和他談不投機,動起武來,我身上卻絕無準備。我瞧那羅維基的診室中的設備簡陋,出門也沒有包車,料想他的行醫業務未必見佳。他的行醫諒必只是虛幌,暗底里一定另有秘密的企圖。不過我此刻毫無線索,想不出他們的企圖是什麼性質。

車子到了大江旅館,我下車一瞧,門前停著鷗輛汽車。樓上樓下許多靠馬路房間的窗上,電燈還一大半亮著。這原是一爿中等旅館,共有三層樓,約有一百多號房間。

我在進旅館以前,先把身上泥污的雨衣脫下了,反折了挾在臂上,隨即走到裡面。我先向旅客一覽表上瞧瞧,看見七十一號在二層樓上,寫著的姓名叫金漢成。我暗忖剛才他自稱虎臣,現在卻寫著漢成,可會得弄錯?但這種人既然干著秘密勾當,必不止一個名字。那虎臣的名字也許就是金漢成的真名。

我先走進旅館的賬房間里去探問。看見內中有一個姓江的職員,我本來和他有些相識。經過了簡短的招呼,我就問他七十一號的旅客幾時來的,有什麼職業。

那姓江的給我在簿子上查了一查,答道:「這人是昨天來的,福建籍,他的職業只寫一個商字,我不知道底細。」

「有家眷嗎?

「沒有。只有他一個人。

「他可是常住在這裡的?

「這也不仔細。這裡的旅客進出很多,我記不清楚,但他決不是這裡的老主雇。

我覺得問不出什麼,就謝了一聲,定意直接上樓去見一見那個人再說。我上了樓梯,走到了七十一號的室前,忽又遲疑起來。我見了他說些什麼話?他若使瞧破了我的真相,立即動蠻,那又怎麼樣?既而我又壯了壯膽。我此刻酒意既消,腦子已完全清醒,一個對一個,當然不必多所顧慮。我引手在室門上叩了一下,覺得裡面正有一個人在案台走動。那人聽得了我的橋聲音,似乎立即停步。我乘勢把門鈕一旋,室門便應手推開。

一股濃烈的煙霧挾著蒸汽管的熱氣,直撲我的鼻管。我定睛一瞧,見有一個瘦長的人站在室門近旁。那人約摸高出我一二寸,肩膊瘦削,雖穿著胡桃色團花緞子的羊皮飽子,仍掩不住他身子的瘦細。他的頸項特別長,從他嘴裡銜著的雪茄的煙霧鐐繞中,瞧見他的顴骨突出,眉毛稀淡,臉色枯黃沒血,好像重病新愈的樣子。但他那一雙黑圓的眼睛卻張得很大。我看見他的眼光正和他的身子一般地靜止不動,分明正在全神貫注地打量我是什麼樣人,並且在尋究我有什麼來意。我反身把房門小心地推上了,重新旋轉來。

我向他點了點頭,問道:「你是虎臣先生?」

那人仍呆瞧著我不答,略停一停,才向我反問。「你要找哪一個?」

「唉,是羅先生叫我來的。」

「羅先生?」

「是。羅維基醫生。你剛才不是和他在電話中接洽過的嗎?」

那人緩緩舉起手來,把嘴裡的雪茄煙取下,他的烏黑的眼睛在流轉,但仍盯住在我的臉上。

他冷然地答道:「你說的什麼話?我一句都不懂。你這樣冒冒失失地闖到人家房間里來幹什麼?」

我仍保持著鎮靜態度,婉聲問道:「你是不是姓金?」

他點頭道:「是!」

「那末,你的大名不是叫虎臣嗎?」

「那卻錯了。但你是誰?到這裡來究竟有什麼事?請你先說個明白。不然,我要不客氣了。」

他的態度並不慌張,卻很鎮定。我真誤會了嗎?不!我不相信。不過我一時也找不出攻擊的方式。

我又說:「那羅維基醫上你不是認識的嗎?我就是他派來的代表,特地來和你商量一件事——」

他忽而舉起右手,厲聲阻止我道:「喂,先生,你弄錯了。我不認識什麼羅維基,更不知道你代表的是什麼事。請你回去弄弄清楚,再來找你所要找的人。對不起,我這裡不便屈留你!」

嗜,他居然下逐客令了,我勢不能再捱在裡面。但我究竟是誤會嗎?我敢說一定不是!因為我聽了他的不純粹的上海方言,和我剛才在電話中所聽得的完全相同。但他此刻既然不肯承認,我也沒有權力強制他承認。況且他的勾當是什麼性質,我還沒有知道。我毫無依憑,當然不便鹵莽從事地就叫警察把他拘起來。

那時我將計就計地道了一聲歉,退了出來,打算另謀對付的方法。我重新到那賬房裡去找那姓江的職員。

我問道:「那七十一號的旅客有些可疑。你們可知道他的來歷?」

姓江的答道:「包先生,我們委實不知道。他進來時就預付兩天房金,別的都不知道。」

「有沒有人來訪過他?」

「這要問樓上的條房們,我們這裡並不留意。包先生,你要查究這個人,可是他犯了什麼案子——」

我正待答話,偶一回頭,忽見這個瘦長的人正從樓梯上匆匆走下來。他的身上已罩著一件棕色雨衣,頭上戴一頂淡灰色的呢帽,帽邊沿壓得很低。但他的高顴瘦頓的面孔卻逃不掉我的眼光。我急忙把身子閃在一根柱子的後面,避去他的眼目。他下了樓梯,頭都不報,便匆匆地向外。他準備逃走了!

我忽見脹櫃外面有一輛旅館中送信用的腳踏車。我情急沒法,使低聲向那姓江的職員商量。

「對不起,這車子我借用一用,回頭就可以奉還。」

我不等他的許可,急忙取了那輛車子走出旅館。那金漢成早已出了門口。我先站在門口,裡面向外一望,果真不出所料,他正在跨進一輛汽車。那汽車是白牌黑字.分明是出租的,號碼是六三三。我暗暗地記著,心中不免擔憂,就急急地將污泥的雨衣穿上,撩起了長袍,把腳踏車推上馬路,等到汽車一動,我也就鼓輪跟蹤。

雨還是絲絲地下著,路上的車輛也寥寥無事。幸虧那輛腳踏車非常輕快。前面的汽車似乎圍著地面太滑,也並不開足速率。我和那汽車的距離約有二三十碼,以防他疑心。那汽車駛到了花衣橋街口,竟也轉彎向南,一直沿著電車的軌道進行。

他莫非要到羅維基家去嗎?如果這樣,這個悶葫蘆不久就可以打破。但汽車經過了華盛路口,依舊向南,它的速率似乎增加了些,我有追趕不上的危險。我使足了腳力,奮命地冒雨進趕,終覺得越高越遠。我的渾身的熱汗抵禦了一路上的寒風細雨。到了黃林路口,遠望那汽車後面的紅燈忽又轉彎.事情有些尷尬,這一轉彎,也許要失蹤瞧不見了。但我並不灰心,我的兩腳仍一息不停地踏著。等我趕到轉彎角時,忽見那汽車正停在角上,剛要調過頭來;再向前一望,前面有一個人正在急步前進。我看見了那人頎長的身材,才鬆了一口氣,料想他一定是為了小心起見,不到目的地就下車步行。我自然也不能不謹慎些,輕輕跳下了腳踏車,故意遠遠地靠著路邊進行。那人忽又向北轉了一個彎,向斜文路去。等我追到轉彎角上,卻已不見他的影蹤。

我向左右一望,見有一條弄叫守德里。街上卻沒有行人。我奔到弄回一望,果然又看見那人正站在弄底一家的石庫門前,似在那裡敲門。我在弄環停一停,看見他已推門而入。唔,他的地址已落在我的眼裡,後部的文章也就容易著筆了。

我把腳踏車在弄回暫放,搓一搓僵木的手指,平一平喘息,隨即輕輕地走進弄去。弄中有兩三盞電燈,但不見人影,寂靜無聲。我打算先瞧瞧那屋子的門牌,就一直走到弄底,燈光照見那本底一宅是九號。但我站住在這屋子的門前,裡面沒有聲息。我又向門縫裡窺探一下,竟也沉黑無光。我不禁疑講起來。我明明看見那人進這本一家的門口裡去的,怎麼裡面沒有燈光。我一轉念間,不覺微微一震。莫非這個人已經覺察了我在後面跟蹤,故而用一個金蟬脫殼之計,此刻他已從這屋子的後門里脫身了?但無論如何,這屋子總是一條線索,我也不能輕輕放過。

我想到這裡,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在門上推了一推。木料那門並沒有閂住,呀的一聲,竟自開了一些。我停了一會,裡面仍舊黑輟輟地沒有聲音。我索性把門再推開少許,探頭向裡面一瞧,彷彿黑暗中有一個人站著,目光映眯地向我凝視。我不由不一陣寒凜,連忙向後倒退。那人忽而直奔出來,舉著什麼東西,直向著我的頭部擊來!我要想退避,卻已來不及了!我但覺額角上被什麼東西擊了一下,痛得厲害。

砰!

迷糊中我還辨得出那是槍聲。我的身子再不能支持,一陣眩暈,我便完全失去了知覺!

三、線索

我的知覺恢復的時候,已經躺在一張溫柔的小鋼床上。床對面壁爐中火光熊熊,氣氛非常暖和。我揉了操眼睛,向四周一瞧,看見暖融融的目光,從白框的玻璃窗中透射進來,因著那鐵孔的白紗窗帘的間隔,把陽光篩成了一堆堆的花影。原來天已放暗了。那小榻一端的衣架上面掛著我的那件深青色的灰鼠皮袍和那件滿架污泥的灰色雨衣。我更瞧四周的布置,方才認出來。這所在正是霍桑的卧室。

我撐住兩手,從床上坐了起來,頭頂上還覺得隱隱作痛,伸手一摸,有繃帶裹著。我的意識恢復了,上夜的經歷便一幕幕映上腦膜。我追溯到最後一幕,我明明是因著多飲了些酒,腦思有些兒遲鈍,才被那人擊傷了額角,暈倒地上,終於失去』了知覺。但那人把我打倒以後,怎麼不索性將我打死?我又怎麼還會到霍桑的寓所里來?

這時卧室中只有我一個人。霍桑呢?可會在樓下?我忙從床端的椅子上取過我的短襖褲,匆匆地穿好,接著又把皮鞋穿上。我正要向衣架上去取我的袍子,忽聽得霍桑已走上樓來。

他說:「包朗,你再躺一會。時候還早哩。」他強制我重新躺下,坐在我的榻邊。他又說:「你還不宜亂動。你昨夜的傷勢雖然不算厲害,但實際上是很危險的。幸虧事有湊巧,我不先不后,恰在那個時候趕到。要不然,你的性命真難說呢。」

我驚異道:「什麼?你昨夜也到過守德里的?」

霍桑點了點頭。「正是。假使我遲到數秒鐘的工夫,你的頭顱上說不定再要吃一棍子,那時你的性命就危險哩!

「這樣說,就是你把我送到這裡來的?」

「是啊。我看見你受擊昏暈,額上雖然流血,但顱殼沒有破碎。我才知道你沒有性命危險,就把你載送回來,憑著我所有的一些急救技能給你里紮好了。後來我聽得你喊了幾聲痛,便即鼾聲如雷地安睡著。我也就放心了。」

「但是你怎樣會趕到守德里去?你對於那打我的傢伙怎樣發落?請你說得詳細些。」

霍桑頓了一頓,燒著了一支紙煙,才說明他昨夜的經歷。

「昨夜我和你分別以後,本來是一直回寓的。但我在半路上忽和汪銀林相遇。我下車和他談了幾句,因此耽擱了一會,你兩次的電話,我都沒有接得。後來我一回到這棚,聽得了施桂的說話,立即就趕到大江旅館去。我到賬房裡一問,才知你剛才坐了腳踏車跟著一人去了,時間的先後相差不到五分鐘。

「那時旅館門外有幾輛出差汽車停著。我向一個汽車夫打聽,據說你坐了腳踏車,跟著一輛六三三汽車去的。我也就雇了一輛,急急追趕。我沿路探間站崗的警上。有一個警士告訴我,即刻見有一輛汽車和一個穿雨衣的人騎著一輛腳踏車,先後向花衣橋街駛去。我就依著他的指示進行,沿路又一再探聽,卻再問不出什麼。因為那條路上行人稀少,無從探問。我的汽車仍一直前進,到了華盛路口,正感到不知往哪方面好,忽見有一輛空車迎面而來,車子的號數真是六三三。我忙問那車夫,送客到什麼地方。據說在黃林路上停車,那人步行著向西去的。於是我急急開足汽車的速率,趕向黃林路去。那時我還不知道一定的屋子,但料想總在附近。我在黃林路上仔細瞧視,並無異狀,又轉彎到斜文路來。我的汽車從守德里口經過,忽見弄口有一輛有大江旅社搪瓷牌子的空腳踏車,我立即停車跳下來。

我歡呼地插口說:「腥,我想不到那輛腳踏車真有用,還做了你的路標。

霍桑點點頭,連連吐吸了幾口煙,繼續解釋。

「正在那時,我忽然看見你從本一家的門口中退出來,裡面有一個人跟著追出,手中舉著木棍向你撲擊。我一見這狀,覺得危急已極,但我還在弄回,跳下車來,要想奔上來阻擋,事實上又來不及。我不顧利害,連忙閩手槍,遠遠地向那舉棍打你的人發了一槍。這人立即退了進去,你也跌倒在地上。等我奔到那末一家的門口,門已緊緊關住。我因為急於救你,自然不能兼顧那個兇手。等我將你抱過了我所雇的汽車裡以後,再去找那兇手,卻見門上有鎖鎖著,分明那兇手已經逃走了。

我不禁失望道:「這樣說,你不曾捉住那個兇手?」

霍桑彈去了些煙灰,接續道:「那時我招呼了一個崗警,設法弄開了鎖,一同進去。我們在樓上樓下瞧了一周,竟閱無一人,屋中的器具也非常簡陋。倉卒間我來不及搜查,就退了出來,叫崗曾去報告南區警署,派人將這宅屬於秘密監守著。我就把你的腳踏車一同帶到車上,乘便交還了大江旅館,隨即將你送到了我這裡。我又打了一個電話給你夫人,只說我留你住在這裡,免得伊焦灼不安。現在你雖已清醒,但還得安安靜靜地休養一會才好。

這一番解釋給予我一種寒凜凜的感覺。這件事總算巧極,萬一格桑的舉動滯遲一些,或是尋不到我和那惡漢的蹤跡,或是時間上略略延緩,那我一定必遭那人的毒手無疑。事後回想,委實是不幸之幸!

霍桑又微笑著說:「包朗,昨夜裡我早說你有些醉了,叫你坐車子回家,你偏不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若使沒有醉意,怎麼一個人毫無準備,竟敢這樣子冒險?」

我答道:「我自信並沒有醉,不過遭遇的事情太離奇,迫著我不得不如此。

接著我就把經過的情形,從聽得槍聲起始,直到接了電話趕到大江旅館去,和那叫做金漢成或虎臣的會面,又跟蹤在守德里第九號的屋子,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霍桑低沉著頭,煙霧輕裊地從嘴裡吐出來,似在把我所講的一番情節仔細忖度。其實這是我的誤解。

他緩緩地問:「你講的經歷沒有漏掉什麼嗎?」

我搖搖頭。「沒有啊。你想我漏掉什麼?」

「你沒有和人打過架?」

「沒有。

「那末你的雨衣怎麼會如此污臟?」

「唔,我給那個穿灰色衣服的人撞了一撞,連跌了兩跤。

「唔,那末你不曾提起這回事,分明是故意的,原因是想賴東道。」他合著眼縫向我眯笑著。

我也笑道:「霍桑,我看這事很嚴重,你還說笑話。你看這件事是什麼性質?」

霍桑又沉吟了一下,丟了煙尾,忽反問我道:「這件事你是實地經歷的,料想你總已有了什麼見解。我應得先聽聽你的意見才是。

我答道:「我還沒有仔細推索過。但據事實上觀察,很像是一件同黨殘殺案。

「何以見得?」

「死者出門以後,先曾和人談過話,然後被害,可見那兇手是死者向來認識的。他在臨死前聽得了電話聲音,忽作掙扎驚醒的樣子,分明他以為電話是那個金虎臣打來的;又可知他和這虎臣有什麼秘密勾當。這兩個人彼此是同黨。那是顯而易見的事。

霍桑淡淡地說;「就算是同黨、為什麼要自相殘殺?你又怎麼知道羅維基的被害一定是同黨所為?」

我道:「這也不難猜想。殘殺的原因不消說是為利。那金虎臣曾問起那個『東西』,似乎死者有什麼秘密東西要賣給金虎臣。他們本約定在旅館里接洽。但這件事也許被另外第三個同黨知道了。那人要想從中取利,特地守在羅維基的屋外;等到羅維基出來,就出其不意地將羅維基打死,隨即搶了他的目的物逃去。據我意料,羅維基那晚所帶的器械皮包中,一定還藏著那不知何物的秘密『東西』哩。

霍桑想了一想,說道:「但據你所說,你當時曾看見一個穿灰色長袍的人,那僕人曹福海也說看見一個穿灰色短衣的人逃去。這兩個人一東一西,方向是各別的,衣服的長短又不同,顯見不燎一個人。這一點和你的第三個同黨的推想可也合得上?」

我答道:「這也許那第三個人恐防動手時力不勝任,另外再約了一個助手,因此發案時便有兩個人。

「那末你可曾看見那個撞倒你的人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嗎?」

「這個我不曾注意。我被他撞倒了,事實上來不及瞧清楚。後來我在電燈光中,只看見他的灰色長袍的背形。他手中有沒有東西,我不知道。」

霍桑立起身來,交抱了兩臂,走到壁爐面前,低著頭想了一想,又踱到窗口去。一會,他忽把身子靠著窗檻,眼睛瞧在地板上面,緩緩地答話。

「你的推想我看還有可商的餘地。試想那人的目的,如果只想從中截取那不知何物的『東西』,又何必行的打死他?」

「這無非是滅口之計。否則,那同黨搶了他的東西,彼此既然是相識的,又怎能免後來的交涉?」

霍桑微微一笑。「包朗,這句話你說得未免太輕忽了。那設計搶奪的本人,羅維基雖然是認識的,但那主謀人在行劫時既能另約助手,何必再親自加入?他難道不能另約一個羅維基不相識的人,專門劫取那計謀中的東西嗎?」

我仔細一想,覺得我的推想確有破綻。我點點頭。「那末你的見解怎麼樣?」

霍桑仍低著頭說。「據我料想,這案子決不會如此淺顯_從心理方面推測,一個罪徒的目的如果只在劫奪東西,若非萬不得已,他勢不會隨隨便便地同時行兇殺人。我們知道羅維基在一出門后便即被害,顯飢不是因著有人劫取他的東西,他卻抗拒不放,方才遭殺。不然,他們總得有一番掙扎或叫喊。這樣,可知那兇手的目的不專在劫物,卻早有謀殺的決心,故而一見面便即開槍。如果我這誰想可以成立,那末這案子的內幕必有更深的曲折,那也不言而喻了。」

我道:「唔,你的眼光當真比我透徹得多。但你所說的更深的曲折,現在可多少有些把握?」

霍桑搖頭道:「這卻還難說。我現在只有幾條進行的線路,以便先搜集些事實,然後再下斷語。譬如那電話中姓吳的女人,和死者的僕人曹福海,都應得細加調查。此外還有幾條線路,就是那——」

樓梯上一陣子急促的腳步聲音,打斷了霍桑的話鋒。不多一會,那個霍桑的機警而忠實的舊仆施桂已匆匆地走上樓來。

他高聲報告:「西區警署的偵探倪金壽先生來哩。」

霍桑突的從窗邊立直了身子。「好!快清他上來。我們可以聽聽他的實際的報告。抽象的推想不妨暫時擱一擱。

我也很覺樂意。因為我昨夜打電話給了倪金壽,料想他後來必曾去察勘過,現在他一定是帶了什麼消息來了。兩分鐘后,那個慣穿黑綢袍子的瘦長子倪金壽已走進卧室。霍桑移過一把椅子放在爐前,請他坐下。他看見我坐在床上,忽而張著驚詫的目光呆瞪瞪地瞧我。我起初也有些詫異,一時不明白他的驚駭的來由。他走到了我的榻邊,方才開口。

他驚疑道:「包先生,怎麼?你還沒有起身?你的頭上怎麼——」

我點點頭,微微笑了一笑,把身子靠著床欄,不即回答。

霍桑搶著說:「金壽兄,坐下來,我來告訴你。包朗兄昨夜裡已經在這件案子上冒過一次險。」

於是他重新把我們倆剛才的談話很簡約地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倪金壽的臉色逐漸地沉著,現出一種嚴重的狀態。

他緩緩說:「原來如此。這事發生在南區境內,我還沒有知道哩。但有這一變,這案子確實很棘手呢。」

我反問他道:「金壽兄,你昨夜裡已經到發案地點去勘驗過了嗎?此刻有沒有消息告訴我們?」

倪金壽坐下了,說;「昨夜我在外面有個應酬,故而你的電話不曾接得。後來署里傳信給我,已略略耽擱了一會。等我趕到華盛路時,屍屋中只有一個老婦。這老婦是江北人,年紀已近六十歲,耳朵也是聾的,完全問不出什麼。」

我急忙道:「還有那個男僕呢?」我又坐直了些。

倪金壽搖頭道:「這個人早已跑了,至今還沒有下落。」

我和霍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交接了一下,彼此都感到驚訝。因為這情報是出乎意外的。

霍桑先問道:「跑了?你到那裡時他已經不在屋子?」

倪金壽道:「是啊。據那老婦說,那曹福海上樓去將伊叫醒了,隨即下樓去,等到伊穿好了衣服下樓,福海已不在屋中。後來我等了好久,仍不見他回來。我特地到後面他的卧室里去瞧瞧,才知他已帶著鋪蓋走了。」

被桑瞧著我說道:「我早說這個人也是一條線路,現在卻手空地失去了。」

倪金壽道:「霍先生,這不用擔憂。我在曹福海的卧室的小抽屜中,得到了他的一張照片,分明他匆匆逃走,來不及收拾。我們利用著這照片,大概還不難把他追尋回來。」

霍桑點頭道:「咯,但願如此。昨夜裡時候晚了,他諒必還來不及走遠。你可還有什麼別的消息?」』

倪金壽道:「我先在那屍身上約略搜索了一遍,那件嘩嘰短褂的袋中只有那些皮夾、金錶、手巾、小刀和墨水筆等一類的普通東西,並無可疑。我隨即設法把屍體送到驗屍所去,又向左右鄰居們去探問。

「那右隔壁一家的主人是當教師的。我去查問時,這陳斐文和他的妻子剛從影戲院里回來,故而發案時的情形,他們完全不知道。我又問過那陳家的一個女僕,據說伊在屋子后而打吨,連槍聲都沒有聽得。左隔壁是一個律師,名叫董貝錦。他的說話雖然多少可以使我們明了一些發案時的情形,但實際上也並無多大助益。」

我忙問道:「這重律師有什麼說話?」

倪金壽道:「他說那時候他剛從外面回家,下了車子,恰見那羅維基提了皮包出來,正站住了在領門。這兩家的門口,只隔著一垛短培,本是彼此連接的。故而在他們倆一進一出的當兒,曾立定了談過幾句話。」

霍桑使瞧著我說。「唔,和他談話的,就是這個鄰居的董律師。你所假定的那人是兇手,或者是和羅維基相識的,這推想現在已不成立了。」

我承認道:「不錯。這個發現的確很重要。金壽兄,他們談些什麼?你可曾問過那個律師?」

倪金壽答道:「據那律師說,他只向羅維基隨便招呼了一句,問他這樣夜深是否還要出診。羅維基回答,在帶錦橋有一家急症,不能不冒雨一行。接著,羅維基就高聲喚那律師坐回去的車子。正在這時,那律師猛聽得一聲槍響,羅維基頓時倒在地上;他大吃一驚,便急急避進他自己的門口裡去。他到了裡面,還是驚魂未定,就也不敢再出來。」

霍桑插口道:「你可曾問這個律師,當時他可曾瞧見那個兇手?

倪金壽應道:「我當然問過的。他說絕沒有瞧見什麼人,只見車夫拖著空車,正向西面去,但據他當時感覺到的,那槍聲似乎是從馬路的對面來的。他一驚之餘,立即避進屋子裡去,不曾回頭,故而並沒有看見兇手是什麼樣人。」

「關於死者平日行為,你可也曾問過?」

「我也問過他。據說他們雖是鄰居,除了見面時偶然招呼一二句外,從來不曾深談,所以他不知道羅維基的底細。他只覺得羅維基的醫務並不見得怎樣繁忙罷了。

「你可還有別的發現?」

「我曾在死者樓上的卧室中搜查過,發見了一小聽嗎啡,和小半瓶哥加因。這些都是犯禁的東西,不過他是當醫土的,那似乎不能一例而論。

這句話忽而觸動了我先前的疑點。他們的神秘勾當莫非就是販賣嗎啡?我趁霍桑暫時默想的機會,立即表示我的意見。

我介面辯道:「醫上雖有需用嗎啡的地方,但他所有的分量豈不太多了些?」

倪金壽點頭道:「是,我也這樣子想。這個人也許正干著非法事情。」

「對,我相信一定如此。「此外可還有別的線索?

「我還接得一次電話。

「唉!這電話是哪裡來的?

「那是一個女子,據說住在帶錦橋久遠里第六號,姓吳。他們曾請羅維基去醫病,因著等了好久不去,故而又打電話催促。

「這也是一條線路,我覺得有仔細偵查的必要。你去調查過沒有?

「我接了電話馬上就趕去的,但也問不出什麼。那家的女主人果真急著肝氣病,躺在床上。他們以前曾訪羅維基會診治過好幾次。這晚上因著肝氣複發,又打電話去請他。這一著也並無可疑,故而算不得什麼線索。現在就包學生昨夜經過的情形而論,這件案子分明已有顯明的線路。我們只向守德里這方面進行好了。」

當我和倪探長問答的時候,霍桑低倒了頭,背負著手在卧室中踱來踱去,彷彿在細數地板上的花紋影子,絕不插口。這時他忽在我的榻邊立定了,瞧著倪金壽緩綴接話。

「這一條線路當然是要進行的。剛才你上樓以前,我們正談到著手的方法。不過直接進行也許不能如意,必須另覓一條捷徑才好。」

倪金壽問道:「捷徑?怎樣的捷徑?」

霍桑道:「昨晚那兇手被我嚇走以後,那屋子是完全空著。我雖已通知南區的警察們暗中監視著。但問手們為避總起見,諒來不會得馬上露面。因此,我們要蹤跡這個行兇的金虎五,或金漢成,不得不雙方進行。」地旋轉頭來瞧瞧我,一會,又移轉視線,瞧在倪金壽的臉上。「金壽見,現在你姑且往上海各醫院去調查一下,有設新受槍傷的人——傷在臀部或肩部的。」

倪金壽的眼睛膠著了霍桑的視線,呆住了不答,分明莫名其妙。接著他又瞧到煙火方面去。

我接嘴道:「霍桑,你可是以為你昨夜發的一槍,曾打中那個人?」

霍桑點頭道:「我自問我手槍的射擊力有相當準確性,那一槍也許曾打中那人。不過那時候太匆促又太黑暗,我也不敢說一定打中他。」

倪金壽領悟道:「那容易辦。不消兩三個鐘頭,大概就可以回復你。」

霍桑道。「還有一點,你最好再往久遠里吳姓家去探問一下。死者到他家會診病既非一次,他們間的關係究竟怎樣。如果可能,你應設法查明死者的歷史,這裡有沒有他的親戚。那都足以幫助這案子的進行。」倪金壽應允了,隨即起身作別。霍桑送他下樓,我卻仍舊躺下來休息。不料霍桑下樓以後,不到五分鐘工夫,我忽聽得他的急促的步聲重新奔上樓來。我知道這案子一定有了什麼意外的發展。

四、皮包的發現

霍桑回人卧室的時候,我早已重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雙唇緊閉,兩目大張,臉上露著驚異的神色。

我問道:「霍桑,什麼事?可是報紙上有什麼關係此案的新聞?」

霍桑皺眉答道:「也許有關,也許沒有關係;這問題還難說。你瞧,這新聞的標題很動人。」

他把報紙授給我后,便自己摸出紙煙來燒著,自顧自地坐在椅子上吸煙。我看見那報紙早已翻到了本埠新聞的一頁,第一頁新聞的標題便是:

離奇驚驚的暗殺案!

A新夫婦同時斃命。……A兇手穿灰色布棉袍。

新聞的標題已經如此惹目,霍桑的驚異,當真不是無因的。兇手也是穿灰色的棉袍,豈不太湊巧?這個灰色衣服的兇手,莫非就是和我相撞而打死羅維基的人?我的眼光早已瞧到那節新聞。那新聞排得很緊密,原是臨時插進去的。「昨夜十二點后,本報將要付印的時候,忽得一個可驚的消息。南區太平路中華舞台的廂座中,有一對新婚夫婦,忽被一個不知誰何的男子用手槍打死。那夫婦倆本是並肩坐著。在十二點相近,忽有一個人從包廂外面走近男子的背後,先把男子打死;接著連開一槍,又打死那女子。那男子的槍彈從腰部的背後穿過,女子卻傷在胸口。當時同座的另一個男性觀客,曾瞧見那兇手穿一件灰色布的棉袍,頭上戴一頂黑色的西式呢帽,身材似乎很長大。兇手的舉動非常敏捷,連接發了兩槍,便即向包廂外面逃去。那時陣驚亂,劇院中引起極大的騷動,大家都不知所措,有些人都奪門逃命,故而那兇手黨僥倖逃走,不曾當場捕住。

「事後調查,那被害的男子叫卜棟仁,住在本城縣署街永賢坊。那女的叫陶秀美,是卜棟仁的妻子,今年才二十四歲,生得非常美麗。他們結婚了還只一個半月。一星期前,他們才從西湖回來,回來后差不多夜夜到中華舞台里去的。昨夜他們倆忽而同遭暗殺,還不知是什麼原因。其餘詳情,緩日續登。」

此外另有一節西醫羅維基被害的新聞,是西區警探倪金壽檢驗后的消息,記載得更是簡略。我約略瞧了一遍,覺得這個穿灰衣的兇手,身材和衣服,都和我昨夜所見的那個人有些相同。但這個人為什麼在一夜間連犯兩案?有什麼目的?我當然完全推想不出。

我說:「霍桑,這案子果真很離奇。據你的眼光看,兩件案子的兇手可會就是一個人?」

當我讀報的時候,霍桑半閉著眼睛,靜靜地吸煙,這時他緩緩張開眼來,臉色沉著,胸中似乎已有了成竹。

他答道:「就事論事,確有幾點可能。第一,那人的衣服和身材是兩兩相同的。第二,時間上也覺符合。羅維基的案子,大概發生在十一點左右,這第二案卻在十二點光景。他在西區的華盛路做了一案,再到南區的中華舞台里去做第二案,時間上恰巧來得及。」

我應遵:「不錯,不錯。這一定是一個人無疑。」

霍桑忽搖手止住我。「慢!你又要性急哩。我所說的兩點,都是屬於表面的。但探案的唯一要點,就在把握犯案的主因。現在你若把這兩件案子的性質推測一下,可也找得出聯繫點嗎?」

我默念若論這兩件案子的性質,當真絕不相同。那羅維基醫士的一案,內幕中似乎有什麼神秘勾當。但那劇院里的姓卜的新婚夫婦,卻又不像和這案子有關。這一點委實很困人的腦筋。我一再推京,終於尋不出什麼聯合的關節。霍桑又重新取著那張報紙,似在那裡仔細研究。

一會,他忽而喃喃自語道:「陶秀美這個名字似乎很熟悉。

他又放下報紙,立了起來,又背負著手在室中踱來踱去。他嘴裡的煙霧也四散在卧室的四角。我恐怕打斷他的思緒,也默然無語。過了一會,他忽而立定了腳步,丟下了煙尾,向我說話。

「包朗,你昨夜究竟流過些血,還得好好地靜養,決不可勞神。我不能在這裡坐守,必須往外面去走一趟。」

「你可是要進行這兩件案子?你打算先著手哪一件?」

「那羅維基的一案,我已經指示了幾條線路,倪金壽可以負責進行、我覺得這卜棟六夫婦一案,也很離奇。此刻我們除了這報紙上的消息以外,完全沒有依據。故而我打算先去瞧瞧南區警署的偵探楊寶興,聽聽他關於這新夫婦的消息再說。」

「很好。我希望你能夠得到這兩案中的互相關鎖的事實,打通一條線路,那就容易著手了。

霍桑微笑道:「這個希望我也有的。不過還希望很微,此刻實在沒有把握。你現在安睡一會,我馬上就回來。」

霍桑去后,我先下樓打了一個電話給我的妻子佩芹,只說因著助霍桑偵探案件,暫時不能回家,昨夜受傷的事,我卻隱瞞著不說。我回到了樓上,開了一扇窗,安然地躺下,很想養一養神。可是我一閉眼睛,昨夜的事情又湧現在我的眼前——尤其是那羅維基醫士臨死時手足牽動的慘狀,好像深刻地印在我的腦中,一時實不易消滅。

我又想起了那死者的僕人曹福海。這個人當時原也有些可疑的形狀。他聽說我要打電話報告警署,便現出一種驚駭攔阻的樣子。當時我不曾注意,未免粗心。現在他既已逃走,可見其身難保?莫非是他串通的?或是雖不串通,卻是知情的?無論如何,這個人必須設法追得。倪金壽剛才曾一口擔任,不難把他捕住。但願他從速進行,立刻把這人追回來,向他問一個端詳,這案情也許就可以水落石出。還有那個自稱金漢成的,在案中更處於重要的地位。但瞧他的那一副灣頭鼠目的容態,便知不是一個好人。這個人的鎮靜工夫也是不可及的。他就先不承認和羅維基相識,態度上絕無可疑。後來他雖知道我跟在後面,卻又不動聲色地向我下道一記毒手。這種種都見得他明整而有定力。我們若能進一步查得這一個人,我敢說全案的真相便可以豁然開朗。

我的思緒又隨導同另一件案子上去。這娃卜的一男一女既是新婚夫婦,又同時被殺,似乎關係什麼戀愛問題。不過那兇手既已當場脫逃,除了含糊的灰色高度以外.又沒有可靠的憑藉,偵緝時當然也不容易。

本后,我又推想到這兩案相關的問題。我覺得這個穿灰色棉袍的人,雖和我所見的那個人形狀相同,但羅維基的案中,卻有兩個穿灰衣的人——一個長衣,一個短衣;一個向東,一個向西。究竟那向東的是主凶,還是向西的是主的?不過轉過來一想,那個穿灰色短衣的人是曹福海嘴裡說的。現在他自身既已逃走,他的說話是否可信,實際上究竟有沒有這樣一個人,當然都還是問題。

這胡思亂想盤踞在我的腦府,不但想不出什麼結果,反把睡魔驅走了。我就重新坐,取了那張報紙,再翻到電報一欄,想藉此蘇蘇我的腦筋,免得徒然空想。我把報紙剛才翻開到第一版,忽聽得下面的電話鈴響。施桂立即上來報告,倪金壽有電話要和我談話。我慌忙爬起來,下樓去接電話。不料第一句消息,我的希望便告冰消。

他說;「我已派人往各醫院去探聽過,昨夜裡並沒有傷臂求醫的人。

我懊惱地問道:「那末,那個僕人曹福海,你可有什麼消息?」

「還沒有。但我已通知各警區機關,請他們一體協助,現在還沒報告。不過我另外得到了一條重要的線索。」

「囑,重要線索?」

「這線索我們是無意中得到的,但性質非常重要。」

「唔,什麼事?」

「我們有幾個探伙,專門派在本區的各押店中暗暗偵查,有什麼偷兒或盜匪到押鋪中去典押贓物。今天早晨在白仙橋的祥泰押鋪里,忽有一個人帶了一隻應包進去典押,皮包中都是醫生的用具。那探伙見那人形跡可疑,不像是自己的東西,上前一問,果真言語支吾,就把他帶到了警署里去。這件事我恰巧知道,將那皮包仔細一瞧,忽見皮包的夾里上有一個簽名,就是羅維基醫士。」

這情報挽回了我方才業已墜失的希望。這皮包實在是一種重要的證物,現在既已得到,這案子當然可以有些端倪。

我忙問道:「這真是巧極。但皮包中除了診察器具以外,可還有沒有別的東西?

倪金壽答道:「沒有。我已經仔細查過,絕不見有其他的東西。」

「我料想一定有的,必已被那個人取去了。你可曾向他究問過?」

「當然問過的。他說實在沒有。」

「那末皮包的來由怎麼樣?是不是那人搶來的?」

「我們已經查明這個人叫桂榮,本來是一個小窗。據他說,這皮包是他的一個朋友送給他的。故而這東西實在的來由怎樣,連他也不知道。」

「這話也許靠不住。你應當追究他所說的那個朋友啊。」

「不錯。我已經向這方面進行。現在我已派人押著這個小竊,一同去緝捕那個把皮包送給他的同伴。……但霍先生不是出去了嗎?你最好設法通一個消息給他。你和他一塊兒到這裡來,以便把那主要的人捕到的時候,可以仔細聽他的供語。

我應允了一聲,電話便即搖斷。但我既不知道霍桑的蹤跡,一時無從通知,只有等他回來了同去。我上樓去穿好衣服,仍靠在榻上等候霍桑。約摸過了一點鐘,霍桑仍不回來,我心中有些不耐。又過了一刻鐘光景,倪金壽的第二次電話來了。據說那個送皮包的人已經捕到,叫我們快去聽供。

我那時急不能耐,再不能枯坐著等待霍桑,便向施桂說明了一句,一個人先往西區警署里去。接著我用了十分鐘的工夫,裝束舒齊,借了霍桑的一頂軟胎呢帽,掩住了額角上的創痕,急急地趕去。

我到了倪金壽的辦公室里,倪金壽忙立起來招呼。他聽說霍桑還沒有回寓,就先領著我到拘留室前,瞧那個剛才捕來的人。

他告訴我道:「這個人叫做毛三子,也是一個積竊。他穿著一件竹布的棉襖,顏色已談,很像灰色。你去瞧瞧,是不是就是你昨夜撞見的人。」

我道:「你已查問過嗎?那皮包他怎樣得來的?」

倪金壽道:「我已問過一遍。他所說的似乎很實在。現在你不妨聽他自己說。」

拘留室中關著的一個人,身材短小而肥胖,一雙鼠目骨溜溜地不住轉動。他的年紀約摸三十以外,身上的棉襖雖已近乎灰色,下身卻穿著一條黑色的褲子,和昨夜裡撞倒我的那個大漢比較,絕不相同。

倪金壽厲聲道:「喂,毛三子,你把昨夜的事情再說一遍,不可有一句謊!

毛三子便膽怯地說:「昨夜十一點鐘光景,我從華盛路的西面向東走,忽聽得一聲槍響,又見一輛空黃包車迎面奔來,和我擦身而過。同時我看見街的左邊,有一個人向車審逃,一霎眼便即不見。我起先以為是什麼路劫的勾當。但我向前再進了幾步,忽見右邊的人行道上有一個人橫倒在地,他的身旁有兩隻皮包。我一時起了貪念,覺得左右沒人,便奔上去取了皮包回身就走。」

我舉起一枚食指止住他道:「你回身逃走?朝哪一面?」

那偷兒不假思索地說:「我本是從西面向東的。後來我拿了兩隻皮包,王新退回去,仍向西面逃。」

我點點頭,覺得曹福海並不撒謊。

「唔,你說下去。」

「我回到棧房裡后,把皮包打開一看,一隻大皮包中都是些醫生用的東西,另一隻扁形的小皮包中卻都是裝的鈔票。今天早晨桂榮又來向我借錢,我不敢把得到鈔票的事告訴他,恐怕他纏繞不清,就把那隻醫具的皮包給了他,想不到竟因此失風。」

「那鈔票有多少?」

「鈔票的數目一共有五千元,但我還沒有動用過一張,剛才已被你們的探伙完全搜得走了。

我回頭向倪金壽瞧瞧,用眼光代替了口語,問他是不是當真有這一回事。

倪金壽領會地應道:「的確,果真有五千元。

我驚異地向金壽說;「唉!這樣看,金虎臣所問起的『東西』,諒必就是指這五千元。但羅維基帶了這巨款有什麼用?」

倪金壽道:「他分明要帶到大江旅館里去會見那個金虎臣。這款子的作用怎樣,現在還不容易知道。」

我低聲道:「你想這個人的說話可完全實在?」

那毛三子忽搶著答道:「先生,一句都沒有假!這個人為什麼被人打死,和那兇手是個什麼人,我委實完全不知道。

我又旋轉頭來瞧那偷兒。「你說你曾瞧見有個人從街的左邊逃向東面去。是嗎?」

毛三子應道:「是。

「你看清楚那人的衣飾形狀嗎?」

「這個——我不大清楚——我彷彿看見那個人很長,穿的衣服好像是灰色的。

「你可曾見他的面貌?」

「也沒有。那人起充好像是伏在街的對面開槍的,接著就向東奔逃。我來不及瞧見他的面孔。

毛三子的神氣不像敢在倪金壽的面前弄什麼把戲,不過他的所知也有限度。我問到這裡,也已碰壁。我覺得這情報對於案子的真相雖說已略略接近些地,但仍沒有切實的把握,還是空歡喜一場。

我走開一步,又向倪金壽道:「既然如此,這條路對於我們也沒有多大助益。現在你打算從哪方面進行?」

倪金壽搔搔頭,似還沒有成竹,一時回答不出。正在這時,忽有一個當差的走過來報告。

「包先生,霍先生有電話給你呢。

我應了一聲,趕到辦公室去接話。霍桑很簡單地說了一句。

「包朗,快回來,我等你一同吃中飯。這件案子已有眉目,我已經查得了一種重要線索。」

五、離合問題

我回到霍桑寓里的時候,霍桑正在他的辦公室中忙著翻檢那一堆堆積疊的舊報。他一見我進去,便把報紙移過一旁,先向我瞅了一眼,皺著眉頭說話。

「你怎麼不聽我的話,到外面去奔走?我一再對你說過,你應得靜養一會才好。

「那是倪金壽叫我去的。剛才他說他已捉住了那個拿皮包的人,你又不在,故而我不能不走一趟。

霍桑略略有些注意。「嘎,他已捕住了那個劫皮包的人?有什麼口供?

我坐了下來。就把即刻聽得的一番說話向霍桑說了一遍。

末后,我又道:「我起先還以為這一著有解決全案的希望,不料還是渺茫得很。

霍桑沉吟了一下,答道:「唔,這也難怪你要失望。我們瞧這一點,足見那兇手是突然開槍的。他把羅維基打倒了后,馬上逃走,目的並不在劫東西。

「是啊,因此之故,那人行兇的目的卻更覺沒有依憑。

「是,不過你也用不著太懊喪。

「現在只有把那個曹福海和那個打倒我的金虎臣二人捕住,才有水落石出的希望。」

「對。眼前你姑且寬懷些。來,我們吃飯果。」他拉了我走入餐室。

我在餐室中坐定以後,問道:「霍桑,你剛才在電話中說,你已查得了一種線索。這是什麼一回事?

霍桑道:「這裡面說話多呢。我們吃過了飯再談。

我素知霍桑的脾氣,每逢到了緊急的關頭,他總有這種賣關乾式的留難。有時他因著案情沒有充分明了,不肯輕於發表,那還可以原諒,但有的時候,他明明是故意含蓄,以便在不意中發表,使我驚喜出於意外。這時候他必要等到飯後才肯說明,我相信也無非就是這個用意。我耐著性子,等到吃過了飯,彼此回進了辦公室,坐到了安樂椅上,又各自燒著了支紙煙,我才打算髮問。

霍桑忽先自微笑著說;「包朗,你不必性急,我來告訴你。我剛才出去已奔走了不少路。楊寶興的情報比報紙上多不了多少,所以我又往發案地點的中華舞台里去探問昨夜的情況,但也沒有多大頭緒。我但知道死者卜棟仁是他們舞台里多年的老主顧。他在南市有幾所市房,家裡很有錢,用度也很闊。他是個坐吃慣用的『小開式』的消費分子。他的年紀還較,面貌又非常漂亮。他諾男路蛉艘渤?得十分美麗。昨夜裡他們倆忽慘遭暗殺,大家都替他們可惜。

「我既不得要領,又到縣署街永賢坊卜棟仁家裡去探問。我訪得標仁的父親是一個洋行買辦,只有棟六一個獨子。不過棟仁的婚事,父母們都不贊成,故而這小夫婦特地往杭州去結婚。後來因著親友們的從中勸解,老夫婦才勉強允許。他們從杭州回來,昨夜才第八天。

「這節消息,我一半從他們的鄰居探聽出來,一半卻是從南區的探員楊寶興那裡間接得來的。但卜棟仁的父親為什麼不贊成他兒子的婚姻,我們還得不到實在的情由。

我在這幾句話裡面仔細搜剔,實在找不出這裡面有什麼重要的線索。霍桑不是近乎「危詞聳聽」嗎?我心中未免有些不耐。霍桑似已從我的容色上瞧破了我的心事,便忙著繼續解釋。

「包朗,耐心些啊!我就要說到本題上來了。楊寶興曾會訴我,在那女乾屍體上曾檢出一拉彈子,我也見過了,那是泊郎林式的32口徑彈。接著我又到總署的驗屍所去,查問羅維基的屍身上是否也有彈子。我查知果真也有一彈,而且它的式樣竟和那陶秀美身上的一植是同樣的。因此,我才覺得這兩案也許真彼此相關。這豈不是一種重要的線索?

我應遵:「『哈,這個發現確實很重要。不過這種泊郎林式的手槍現在私賣的很多,原是很普通的。或者是偶然的巧合——」

霍桑接嘴道:「不錯。若使只有這一種證據,那也許有兩個的手用著同樣的手槍,出於偶的巧合,那我自然也不能就假定兩案有牽連的關係。但我剛才已和你推索過一回,除了這相同的槍彈以外,不是還有那兇手的形狀,和發案的時間等兩個要點.也同樣有關合的可能嗎?」

我道:「那末,你現在已斷定這兩件案子一定有關聯嗎?」

霍桑又微微搖頭道:「這也不是。這一點還有矛盾,我此刻也和你一樣地沒有把握,不敢斷定。因為從此刻所說的三個要點看,這兩點雖已有互相關合的可能,但一想到這兩件案子的主因,卻又困人腦筋。試想羅維基一案,明明關係一種陰謀,或是有什麼秘密的交易。但那卜棟仁夫婦,難道也會在密謀中預分嗎?他既是一個富家的紈持兒,既不缺少金錢,也不像有什麼遠志,勢不會和這種秘密的陰謀有關。假使沒有關係,那兇手又何以在一夜之間,同時將他們殺死?這個矛盾點你可也能解釋得出?」

我默想了一會,覺得這兩案的被殺人物,地位各殊,確乎找不出關連的可能。

我又說道:『戰者被殺的兩方雖沒有相互的關係,但那個兇手卻和這兩方面都有怨恨,故而他一口氣分別把他們殺死。你想這理解可近情?」

霍桑搖頭道。「不,這誰想怕也不能成立。須知一個人既然為著某一種動機實行暗殺,無論出於怨恨,或有所圖謀,他的心意在一個時間內勢必集中在一點。若說那人心中懷著兩種不相關涉的怨恨或圖謀,卻在同一時間內分別實行,那是違反心理原則的。」

這句話很切情理。可是除此以外。我委實想不出別的理解。我覺得這兩件案子,若合若離,若離著合,無從創白,越使人沉悶不耐。霍桑丟了煙尾,把一疊疊先前翻過的舊報重新翻閱。我不知他翻些什麼,但他既全神貫注地在那裡檢查,我也不便驚擾,只得再消耗些紙煙,默坐著等待。

一陣子電話的鈴響打破了這沉默的靜境。霍桑卻似乎沒有聽得,仍手不釋報;同時他的嘴裡忽發一種低微的驚呼聲音。他的眼光也一眼不霎地瞧在報上,好似已查得了他所要檢查的事實。他忽向我揮一揮手,似叫我代他去接電話。我依言去接,又是西區里倪金壽打來的,據說那羅維基的僕人曹福海已被人捕住。當我把這消息告訴霍桑的時候,霍桑似已檢查完畢。他一邊把報紙重新放好,一邊顯著驚喜的神氣。

他答道:「那僕人已捉住了嗎?很好,很好。我立刻要去聽聽他的說話,你再上樓去躺一躺。」

我拒絕了他的勸告,堅持著要跟他一塊兒去。霍桑拗不過我,皺皺眉毛也答應了。我們就向龍大車行雇了一輛汽車。一刻鐘后,我們已在警署中和倪金壽見面。倪金壽免除了會語,便很得意地向我們報告。

他道:「霍夫生,包先生,這案子的內幕已經揭破哩。

我微微一震,忙搶著問道:「可是那曹福海已經承認和兇手通同的?

倪金壽搖頭道:「不是。我所說的揭破,不是兇手問題,卻是犯案的主因問題。你可知道那個打倒你的金虎臣為什麼事要和羅維基約會?羅維基帶了五千款子出外,又有什麼作用?

我呆住了回答不出,只把霎動的眼睛瞧著他。霍桑也靜默地並不介面。

倪金壽接著道:「這一節我早已疑到了,並且也曾和你們兩位說過。原來他們的陰謀就是私販嗎啡和哥羅因等的違禁品!

倪金壽說到這裡,他的目光在霍桑和我的臉上轉了幾轉,顯出一種洋洋得意的神色。霍桑仍聲色不動,冷靜地點點頭。

他問道:「這話可是曹福海供出來的?

倪金壽道:「正是。他起初還不肯說,我用好多方法,才使他照實供出來。

霍桑道:「他對於他主人被殺的事情可也有些供詞沒有?」

倪金壽嘆了口氣,也不像說謊。

我插嘴道:「他既然絕不知情,昨夜裡他又為什麼逃走?」

倪金壽道:「這是他膽小。恐怕被拖累的緣故。因為他的主人平日干私販的勾當,他是知道的;一朝查明白了,他勢不能完全沒有處分。故而趁個空兒便指了他的鋪蓋逃走。

霍桑點頭道:「這也是情理中事。現在我要見見這曹福海,我要向他問一句話。

一會兒,我們已和那滿面黑麻的曹福海面對面站著。這男僕看見了我,好像又驚又喜,把一種悲憂可憐的目光呆瞧著我,像要向我乞援的樣子。

霍桑問道:「福海,我有一句話問你,你若能從實回答,我必設法助你,使你減輕些處分。你對你主人的被殺究竟知道些什麼?

曹福海道:「先生,我實在全不知道。

「那末,你主人平日往來的人,你總知道的。

「往來的人也不多。他平日和人家交接,常在外面,難得有人到他寓里去。

「奇怪!他是當醫土的,怎麼會難得有人到他寓里去?

「先生,我老實說,他的診務並不發達,除了幾個熟悉的人以外,別的人來請教他的很少。

「唔,那末你可知道他有沒有什麼仇人?」

「先生,我也不知道。

霍桑頓了一頓,又問:「你主人不是有一個很漂亮的姓陶的女朋友的嗎?

那僕人膛目道:「我卻沒有見過。

「可曾有一個美貌的姓卜的少年男子來看過他?」

「也沒有啊。

霍桑的眉毛漸漸緊促起來。他的右手摸著自己的下頷,又低頭停頓了一下:「那末,你可曾聽得過你主人說起V棟仁或陶秀美的名字?」

曹福海又搖頭道:「沒有,我也從來沒有聽得過。

霍桑輕輕吐出了一口氣。他旋轉來向倪金壽點了點頭,表示他所要問的已告一個段落。接著他便拉著我離開拘留室。他回到辦公室前,不再進去,站定了和倪金壽作別。

他說:「金壽兄,這件案子雖然進展得很快,但據我測度,距離破案的時間還遠。我現在另有一條線路,打算去嘗試一下。如果有什麼頭緒,我再通知你。」他和我走出了警署的大門,又站住了向我說:「包朗,你現在不必再跟我奔波,先到我寓里去,再好好地休息一會、我此行的成敗,不久總有消息給你。他匆匆和我分別,神色上議很急通,好似地已尋得了一條重要的線索,大有稍縱即逝之勢,不能不急急進行。

六、黑夜中的話劇

我常說霍桑在有的時候,常露出一種外表類似賣關子而他自己認為出於審慎的脾氣,總喜歡教人處在悶葫蘆中。現在他雖說另有一條線路進行,卻不說明這線路屬於哪一方面,這就未免教人難耐。我回到了他的寓里,照著他的說話上樓去勢養。我的身體雖然於貼地躺下了,腦球的機能依舊活動不息。我的思潮翻來覆去,範圍也不出這兩件兇案。

我深信人類都是有天賦的好奇本能的,對於疑秘的問題,往往因著好奇心的衝動,會本能地引起解疑剖秘的願望。所以也可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天然的偵探。不過這好奇心的發展的程度和方向,有高有低,有正有歧,因著這高低正歧的不同,所以各民族創造能力的強弱,和民族地位的高下,也就因以決定。例如義大利人伽利略(Calileo)因著懸燈的擺動,觸發他的好奇的研究,發明了時鐘的擺動的原理,使人類有準確的計時器;又如英人瓦特(Watt)看見了壺蓋受蒸汽的掀動,也刺激了他的好奇本能,進而利用蒸汽的原理,造成了偉大的工業革命,使全世界為之改觀。我們歷史的傳統,似乎漠視了這個本能。孩子們的好奇本能剛在萌芽時期,非但得不到正常的輔導誘掖,卻往往遭受無知的家長們的阻抑和摧殘。我們的物質方面的成就所以處處落在人後,這未始不是主因之

我常覺當疑秘問題初發生時,好似望見了一團白霧,方向既茫然莫辨,更不知霧中有些什麼東西。那時候只有驚奇的心理,我們的探索興緻還不見得怎樣濃烈。但進一步踏進了霧中,既已略略辨出了一些方向,又瞧明了幾種事物;可是最後的一點,依舊在霧幕籠罩之中。在這時候,我們急於求知的心理,必比初接觸時更覺強烈,並且有一種欲罷不能急不可耐的傾向。

譬如這件羅維基的案,我們逐步進行和發展,總算湊巧而迅速。但最終的一點,那個真兇是誰,卻還在虛無飄渺之間,還有那兩案的離合的問題,至今也還斷斷續續,沒有確切的證明,想起來也很覺牙痒痒地不能忍耐。

鐘擺滴搭滴搭地響著。陽光漸漸地拖西。壁爐中不時有火舌刺出來。這種種都足搖撼我的忍耐。

我等到傍晚五點鐘光景,仍不見霍桑回來,幸而還有一個聊以解悶的消息。倪金壽又有電話來報告,他重新往帶錦橋姓吳的那一家去問過。據說他家和羅維基素來相識,每逢有人患病,總請羅維基去診治。不過他們對於羅維基平素的行徑並不深悉;他的販賣違禁品的勾當,更是全不知情。他們但知羅維基有一個姓目的表兄,在一家恆裕錢莊上辦事。倪金壽也曾去訪問過這個表兄,葉門不出什麼端倪。這消息在案子上並無多大進展,簡直可以說有等於無,因此我對於霍桑的期望越覺急切。

他已離開了三四個鐘頭,此刻還不回來,究竟在哪方面忙碌?成敗怎麼樣?到了晚膳時分,天色已經墨黑,依舊不見他回寓。我一個人下樓胡亂吃了些晚飯,心中更覺得焦急。他這樣遲遲不歸,莫非已經得到了重要的發展,故而一時不便分身?或是他第一步走進了迷途,後來改弦易轍,另尋路徑,因此才這樣耽擱?

八點鐘敲了,電話的鈴聲忽又響動。我連忙接聽,仍舊不是霍桑。那是南區警署里打來的,報告那個兇手已給捉住了,叫我們快去。這是警號探伙受了楊寶興的吩咐給我們的消息,雖很簡單,卻不由得不使我驚奇出於意外。我還不知道那所說的兇手是P陶二人的一案,或是羅維基的一案。但無論如何,這樣的消息,在這個當兒送進了我的耳朵,我自然再不肯耽擱。霍桑的葉脈自然更拘束不住。我急急向施控說了一聲,便在著車子向南區警署里去。

我見了市區探員楊寶興以後,才知他所說的兇手,並非我先前料想的兩案中的正凶,卻就是另一個打倒我的金虎臣。這一著雖然使我有些失望,但聊勝於無,我還希望從他嘴裡探出那殺死羅維基的真兇。

當我走到拘留室前,微淡的燈光照見了那個瘦長子。他仍穿著那件獲桃色緞子的皮袍,還是昨夜的打扮,不過他的黑圓的眼睛里漏出的光彩,並不像上夜那麼嚴冷鎮靜。我細瞧他的身上,手足都健全,似乎並不曾被霍桑的槍彈打傷。他旁邊另有一個較矮胖穿黑鋼馬公的人,分明是他的同夥。金虎臣當然還認識我。嘶見了我,把兩手背負著,緊閉了嘴,又裝出一種做年的神氣。我一時倒不知道怎樣開口。

楊寶興指著那個瘦人,問我道:「包先生,昨夜裡打倒你的是這個人嗎?」

我點了點頭。

楊寶興道。「好,我們外面去談。」

我們回到了外面辦公室中,大家坐定了,楊寶興才說明經過。

他說:「這個人的口齒很兇,不容易向他問話。我們把他捕捉的時候,他還絕口不承認。

我道:「你怎樣捕住他的?」

楊寶興道:「在一小時前,我們派在守德里的那個探伙,忽然看見有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人向九號的後門里進去。後門上仍有銷鎖著。那人以為沒有人監視,就放膽開了鎖進去。這人就是那個矮胖的同黨。我們的探伙一看見,連忙召集了崗警,掩進去把他捕住。後來又從這同黨的嘴裡,查明了這個叫金漢成的瘦子避匿在江南旅社裡,才設法把他們一起捉來。這個瘦人非常狡猾,絕口不承認有什麼秘密勾當,也不承認昨夜曾將你打倒。但剛才霍先生已經通知我們,他們的秘密勾當就是販賣嗎啡和哥加因。」

我插口問道:「你曾看見霍桑嗎?」

「不是,他曾打過電話給我。

「什麼時候打來的?

「約在兩點半左右。

「你可曾問他在什麼地方打給你的?」

「問過的。他說他那時候在中華科學儀器製造廠里。」

奇怪。霍桑到這儀器廠里去幹什麼?探案子?還是訪友?我從不曾聽得過他有什麼朋友。」

我又問楊寶興道:「他和你說些什麼?」

楊寶興道:「他告訴我剛才西區里捉住了羅維基的僕人曹福海,說明他主人是干私販嗎啡勾當的。」

「還有別的話沒有?

「他還向我守德里方面有沒有消息。那時候還早,我回答他沒有。但我因著霍先生的報告,故而一捕得這兩個人以後,立即再派人到守德里的屋子裡去仔細搜查。我們果然在地板底下的一個秘窖裡面,查得大宗白面紅丸,哥加因和嗎啡。直到那時,這金漢成才不敢強辯。

「他怎樣供認?

「他承認把嗎啡賣給羅維基,昨夜約定在大江旅館里會面,準備付款交貨。我問他羅維基被殺的事情,他又一口咬定不曾預聞,也絕不知內幕中的情由。因此,我覺得這件事他如果有分,我們必須搜得些實據,或想些別的法子,才能使他吐實。

我也承認這娃金的瘦子態度嚴冷而沉靜,顯然是一個慣於犯法的老手,的確不容易應付,憑空里要教他實說,委實難能辦到。但無論如何,他既已被捕,便也難逃法網。至少限度,他的私販違禁物品和行兇毆擊的罪當然已經充分成立。

這時候忽有電話給我,那是霍桑的老僕施桂打來的,據說霍桑有需要我幫助的地方,叫我立刻回去。我一得這個消息,便即別了楊寶興回寓。路上我默自尋思,霍桑需要我的幫助,不知是什麼樣的方式。他已出去忙了半天,又不知有沒有結果。現在有這個消息,我總希望案子上已有了顯著的進展。

我到了愛文路霍桑寓里,施桂便忙著告訴我。

「霍先生剛才有電話來。他先問你休息了半天,精神是不是已經恢復。後來他聽說你不在這裡,便叫我轉言,請你帶了手槍,趕緊往華盛路去。

「還有別的話嗎?

「他只叫你即刻就去,不要耽擱。」

又是一個疑團。金虎臣已捉住了,為什麼要帶手槍?我在手錶上看看,已是九點十分。我趕忙在霍桑卧室的抽屜中,取出一支黑鋼手槍,雇了車子趕去。

這一出悲劇此刻大概已演到最後一幕了罷?這一幕戲,既然還有用手槍的需要,料想情節上一定是很緊張的。完全沒有把握,也不作無結果的空想。我覺得我周身的血液流轉很速,心房的跳動也明明增了些速度。我每逢在這種緊張的當兒,往往如此。這並不是驚恐,卻是一種精神上微妙的興奮感覺,在平時是不容易發生的。

一會兒,我的車子已到了行雲路相近。我便停車下來,付了車錢。我走到三星公所近邊,忽見有一個穿黑呢外衣戴鴨舌帽的人形,突然從電杆柱的背後閃出。我呆了一呆,頓時停步。那人和我距離只有六七步光景,分明要攔住我的去路。我定睛一看,正是霍桑。

他迎上一步,低聲招呼道:「你來得很早。時機還沒有到哩。

我道:「你叫我來幹什麼?」

霍桑不即答話,但很謹慎地向左右望了一望。他又把身子門到電燈桿的陰處去。我也退後些。

我又問道:「你費了半天的功夫已得到了些什麼?」

霍渠道:「多著呢。這不是一兩句話談得盡的。如果我料想得不錯,不出今夜十二點鐘,這案子便可以完全解決。

「當真?」

「這裡是說笑話的地方?」

「那末,此刻我們又準備做些什麼?」

「自然是捕兇手了。現在你得多留神;少說話。跟我來。

他沿著人行道進行。我也緩緩地跟著。走到華盛路口,霍桑便領我轉彎。我瞧瞧手錶,已近十二點鐘了。街上的行人已很稀少。天晴了,風的力量卻更見威猛,寒冷的程度也比上一夜更甚。我把外衣的領頭豎了起來,兩隻手也揣在袋中。我們本著街的南邊走的,到了一根電杆木後面,霍桑忽立定了。我也立即住腳。

他低聲向我道:「你瞧啊。

我向左右一瞧,並不見來往行人。我們的對面就是死者羅維基的屋子,這時候樓上樓下的窗上都黑漆沒光。霍桑似已覺得我還不明白叫我瞧的是什麼,就向對面指了一指。

「你試瞧那羅維基屋子的左隔壁。」

我依言瞧時,見羅維基的隔壁的下層窗上,果然燈光明亮。

我答道:「這就是那律師董貝錦的屋子啊。」

霍桑問道:「正是。你再瞧瞧那窗上可有什麼?」

我見那光亮的窗的裡面遮著淡色的紗簾,窗上映著一個人影。那人似穿西裝,側面坐著,頭部微微下俯,正在那裡閱什麼書報。轉瞬間那黑影變動了方向,忽把背心向外,又可知那人坐的是一張螺旋椅。

我問道:「這個人可就是董貝錦?」

霍桑瞧著對面的窗上,點了點頭。

我又道:「這個人和我們的案子有關係嗎?」

「關係很大。我們今夜這一幕戲,就要靠他做一個主角!

「噯,他可就是這案子的兇手?」

「這問句卻很難答。羅維基明明是死在他手裡的,但又不能歸罪於他。」

「我不懂。你能不能說得明白些?」

「我當然要說明白的,不過此刻還不到時候。現在我叫你來,就是要你先瞧瞧這個人。你已瞧明白了沒有?」

「我只看見他的背影里了——唉,他又在那裡轉過來了!但他的面貌我還沒有瞧見啊。」

「那還沒有必要。現在我要和體分配職司了。徐守在東面的電線杆後面,我領到西面去。但你得注意著,不要被行路的人瞧見,或引起他們的疑心。」

「我守在那裡做什麼?」

「你若使看見有人奔逃,但聽我的槍聲為號,不妨就開槍打他。但你得留神,不要傷他的要害。還有一著,你自己也須防那人的毒手,切不可徒手近他。」他說完了話,就向西走去。

我就走到霍桑所指定的那根電線柱背後,站住了等待。

這時街上的車輛斷絕,行人幾乎絕跡,只有那呼呼的寒風,挾著些稀疏零落的汽車聲音,斷斷續續地從遠處送來。我站的地方非常適宜。那是一根三角形水泥的電線柱,站在後面,街上的情景都瞧得見,但行人們若不走近或特別留意,卻不容易見我。不過我不知道霍桑究竟有什麼計劃。他說要等待兇手。這兇手究屬是誰?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又瞧瞧手錶,已是十點三十分了。風勢既急,夜氣越發寒冷,著面像刮刀一般。路旁的電燈因著電線被風力的擊動,也受震顫動,忽暗忽明地更助長凄寒。我因著站住了不動,渾身不由不寒慄起來。我站立的地位雖已不和那董貝錦的屋子成一直線,但斜里仍可以瞧得清楚。我看見那黑影依舊映在窗上。我們要等他出來嗎?假使霍桑確有把握,怎麼不直接進去捕捉,卻在這裡虛廢工夫?現在我們所以守在屋外,難道要等待別的外來的人嗎?

這樣又過了一會,我才見一輛黃包車緩緩兒從西而東。我覺得這車子特別遲緩,有些可疑,急忙握了手槍準備。但這車子既已從霍桑那邊過來,坐著的是一個年老的男子,那車夫也年紀相仿,進行雖緩,卻並不停留。我自然不便輕舉妄動。霍桑本和我約定開槍為號,此刻他既然毫無動靜,顯見這個人沒有關係。

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我心頭的惶急,也跟著時間的延長強了。好容易等到了十一點鐘,委實有些不耐煩了。我很想走到霍桑那邊去問一個明白,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可是我在動腳以前,為謹慎起見,先向左右望了一望。

唉,一個黑影從轉角上突的閃出來!

我立即站定。這個人已從奴口轉彎進了華盛路,沿著我站立的一邊緩緩地過來。我仔細一瞧,不禁暗暗驚奇。這人身材高大,頭上戴一項西式的黑呢帽子,身上穿著黑色的長袍和馬褂,行步時還帶著詭秘的神氣,不時向前後回顧。這形狀已告訴我他將有什麼秘密舉動。

那人越走越近,我也暗暗地把身子移動,深思被他瞧見。但我看見那人的眼睛只瞧著街的那邊,並不向我這一邊。我再仔細瞧時,他的眼光分明集中在董貝錦的窗上!這個人顯然就是我們的目的物!

當那人經過我面前的時候,我本可突然奔出去將他抱住。但霍桑曾關照我,必須憑槍聲為號,我又不便亂動。那人走近了董貝錦的屋前,霍桑分明也已瞧見,卻依舊沒有動作。我自覺我的心跳得厲害。霍桑怎麼還不發號槍?

砰!一聲槍響,打破了我的疑訝。對面窗上的那個黑影頓時斜倒在一旁。那個穿黑色艷褂的人,也急忙忙迴轉身來,飛步向東奔逃。

七、故事

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兒,我再也耐不住了,我明知那一次槍聲,必是這黑衣人所發、一霎眼間,他已把那屋子裡的董貝錦打倒了!這個人當然不能放過,僅霍桑怎樣還不發號論?這思潮在時間上大概只有一秒鐘的百分之一,那時候我早已跳身而出,準備把那黑衣人攔阻。

砰!

我的身體剛從電柱背後竄出,第二度槍聲,已從西面發生。霍桑已從那裡追過來了!

那黑衣人正自飛跑,陡見我迎面攔阻,分明吃了一驚,我見他的右手一揚,他的第二彈又的發射。我急把身子一蹲,避過了子彈,乘勢回了一槍,卻也沒有打中。一瞥間那人已突過我的面前。我心中有些著急,正想再發一槍,霍桑卻已先我而發。

砰!

第五次槍聲發后,繼著的是一聲慘呼。那奔逃的人已跌倒在轉角上。

我的心神略定,回身一瞧,不但霍桑已經追到,那個瘦長子倪金壽竟也執著手槍翩翩地趕來。我不知他從哪裡變出來的,但也不便發問,一同走到那倒地人的旁邊。那倒地的大漢正把一隻手按著他的嘴,不住地哼著。倪金壽先摸出一個電筒,俯身下去瞧瞧,接著才仰起來說話。

「還好,只傷了他左腳的股骨。

霍桑問道:「你預備的汽車呢。

「就在西面的轉角上。

「好,你就把他送到西區警署里去罷。現在你和包朗兄先走。我還要進屋子裡去料理一下。

幾分鐘后,我和倪金壽已把那傷人扶進了汽車,直接向西區警署駛去。這時霍桑已走進董律師的屋子裡去。我不知這董律師傷得怎樣,霍桑所說的料理,諒必就是指這一點說的。

我和倪金壽坐在兩旁,把那位受傷人夾在中間。他的身材高出我一寸光景,背心貼住在車座上,毫不掙扎。我因著貼近他的身旁,車燈的光照射在他的面上,我瞧得非常清楚。他是長方形的瞼,顏色略黑,年紀約在三十內外。鼻樑高聳,鼻下有兩條八字線紋,特別深刻,下額闊大,修費得很乾凈,兩目黑色而有威光。這時他的痛楚似已略略減輕,呻吟聲減少了,精神上也已振作些。他的那把手槍早已被倪金壽取下,倪金壽正取在手中察驗彈囊。

他咕著說:「唉!只剩一顆彈子哩。」

那人忽似點了點頭,厚嘴唇的角上牽了一章,現出一絲笑容。我不免暗暗詫異。我們所捕獲的罪犯已經不少.但像他這樣鎮靜安閑的態度倒也少見。

汽車已到了西區警署,我們仍夾扶著那人,一直送進倪金壽的辦公室中。在我的意中,恨不得立刻就聽聽那人的供詞,但倪金壽的意思,必須等霍桑來了再問。好在我們到了只有十分鐘光景,霍桑巴頌著市區偵探楊寶興一同進來。那楊寶興和我及倪金壽等招呼一T幾句,便瞧著那個受傷的犯人向霍桑問話。

「霍先生,你說卜棟仁夫婦一案,就是這個人平的?」

霍桑點點頭。

倪金壽忽疑問道:「霍先生,他究竟是哪一案的兇手?難道——」

霍桑接嘴道:「正是。這兩件案子都是他乾的。他就是一手打死三個人的兇手。」

那犯人並不拘束地坐在椅上,眉峰緊擦著,身子不住地牽動,似乎他的股骨上的槍傷,重新又痛起來了。他聽了霍桑的話,向我們四個人瞧了一瞧,忽而鼻子里呼了一哼,自動地接起嘴來。

「你還少說一個哩!我實在已打死了四個人!不過有一個人,我委實是對他不起的。」

我們四個人的眼光,受了這兇手的答話的吸引,都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他的臉上。

霍桑應遲:「唉,你倒很爽快2既然如此,就請你把經過事實,詳細說一遍給我們聽聽。現在你不是覺得腳骨上有些痛楚嗎?要不要先給你里扎一下?」

那兇手搖搖頭,又微微現著笑容,仍不失他的暇豫神氣。

「不消得,不消得。我本來打算把這件事始終秘密著。現在你們既要我說,我不妨就說出來,也好借著你們把這回事宣揚宣揚,使社會上那班會著法律的面具而昧心作惡的律根們得到一種殷鑒!」他忽咯咯地笑了一聲,笑聲里卻含著冷氣。

我們四個人只把眼光交換著,都保守著靜默,青等他繼續供述。

他又道:「你們可知道我行兇的動機?唔,你們也許要說我是出於復仇。其實這件事,我個人復仇的成分至多十分之三;十分之七卻要想首社會上一般受屈含怨的弱者伸一伸冤!你們可知道那陶秀美和肝棟仁二人是什麼樣人?老實說,這陶秀美是個有夫之婦;卜棟仁卻是這有夫之婦的好夫;還有那個律根董貝棉,就是為了金錢的勢力i幫著這一對混賬的男女壓迫一個弱者,使他終於含怨莫伸!這個被壓迫的弱者就是我!

他停了一停,呼吸似較前短促,額角上的青筋隆然,臉色也有些變異。我們四個人大家靜穆地團坐著,都仍斂神一志地靜聽。

一會,那人又說:「我和陶秀美的婚姻是自由結合的。結婚的時候,我的家境很好,可是安樂之神不久便舍我而去。經過了三年愉快的生活,我們兩個人因為濫用無度,又遭了一次火災的損失,經濟狀況便一落於文地降到了困難的地位。我曾受過教育,還有些謀生的薄技。我因和我的妻子計議,我們雖然突些,但必要的衣食問題總還有方法解決。只有我們倆想得明白,有錢時大家既然享用過,現在環境變了,但須安貧廝守,彼此勞些心力,原也可以有快樂的希望。誰知秀美享用慣了,沾染了所謂摩登女子的習氣,竟有些不甘安貧。在那時候,忽然有個人面背心的卜棟仁起了歹意。

「這卜棟仁名義上總算是我的朋友,卻居心叵測,做了破壞我家庭的仇敵。他家裡有錢,又生就一副勾引婦女的嘴臉。秀美正自耐不住清貧,所以不多見時,他們便成全了他們所謂的『自由』!有一天,秀美竟拿了伊所有的東西,一夫不回。我知道這事於卜棟仁的誘惑,正待借重法律的救濟,破壞他們的獸化式的自由。不料第二天,那董貝錦律師黨來了一封信,聲言秀美因著受我虐待,故而要求離婚,並且還要素我贍養費用。這種憑空誣陷的說話既出情理以外,無論哪一國的法律,在勢當然不能成立。「是在這個時代,法律好像是有錢人的專有武器——換句話說,金錢的勢力盡可以變更法律!一連開了三廢,那董x錦仗著利嘴,又仿造了幾種虛偽的證據,竟使我到底失敗!霍先生,我一向聽得你的大名,知道你是注重正義公道的。你想我受了這口怨氣,有什麼對付方法?上訴,要錢;請律師,要錢;我沒有錢,有什麼法子?霍先生,那時候我幾乎要發瘋了!我在一忿之餘,便打算自殺!

他說到這裡,臉色忽發青白,雙眉緊鎖。他的身子像要挺直,可是沒有效果,他的腰仍有些彎。他的右手也按在他的腹上。我料想他的身體上一定有什麼難受;或是他提起了失意的心事,刺激太厲害,才有這種慘變。倪金壽和楊寶興雖依舊靜默,但神氣上似也受了些激動。霍桑一進很沉靜地聽那人講話,一邊卻一眼不多地維在他的臉上。

霍桑忽問道:「你為什麼如此?可是腹中覺得疼痛?你莫非已經——?

那人忽把左手亂搖了一陣,介面道:「你們別多問了。我的活快要完了。我現在再把我親手乾的這兩件案子的情形告訴你們。我起先雖有自殺的意念,後來一想,我這樣子默默地自殺,真是白死;不但給這一對狗男女暗笑,別的人知道了,也要說我是沒用的弱蟲。因此,我就定意先把這幾個人處死了,然後再死。這樣,不但可以報我個人的私仇,也可使那些和我同樣受屈飲恨的人吐一些氣!

「我所得這兩個狗男女到杭州去行婚禮,直到七八天前,他們方才回來。我又打聽得他們回來以後,每夜要往中華舞台里去。我要下個,再簡便沒有。

「我一想到那可惡的董貝錦,又打算把他做一個榜樣,給一般玩法的律師們做一種棒喝。律師的地位本來很崇高,他們的天職就是保障人權——尤其是一般無產無勢階級的平民,更需要他們的保障。但像爸貝錦這樣的人,眼中只有金錢,哪裡還有法理?還談得上保障人權?這種人實在不應再讓他留在世界上,干那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查得他每夜要到什麼總會裡去,回家時約在十二點左右。我定意先把他治罪,然後再和那卜陶二人算帳。我把我的衣服賣掉了,設法弄得了一支手槍,就在昨天夜裡到華盛路去守候。

「我等到了十一點左右,忽見董貝錦坐了車子回來。那時我因為隔壁有一個鄰居的醫士出來,還有那個車夫不曾走開,有些顧忌,不敢就冒昧下手。後來我聽見那醫士高聲喚車。我想我若要等這醫土走遠瞭然后動手,董貝錦必早已進去,時間已來不及。因此我就匆匆忙忙地發了一槍,接著便拔步向東而逃。我奔到轉彎角上,忽和一個人相撞。我雖吃了一驚,幸虧那人立足不穩,倒在地上,到底被我脫逃。我便趁這機會,隨即趕到中華舞台去,結果了那好夫奔婦。

「我到中華舞台時,買了一張廂位票,一直上樓,瞧明了那兩個人的座位,便悄悄地進去。說也奇怪,我結果這兩個人,前後不過一兩分鐘,再爽快沒有!我的目的既達,仍從容地走下樓來,乘著看客們紛擾的機會,從容地出來,絕沒有一個人阻住我的去路。那時我得意已極,走齣戲院的大門時,我幾乎要縱聲大笑!我那時本準備一死,即使當場有人把我捉住,我也決不抗拒。可是我回到寓處,一路上仍安然無事。這半夜我睡在床上非常酣適,實在是一個月來第一次的安眠!

「今天早晨起來,我正自榜漫無主,不知道怎樣解決我糯來的生命。我又改變了意念,很想逃往遠方去另謀一種生活。我買了一張報紙,瞧瞧夜來的事是否已經發覺。報紙上果真有兩節新聞,但我讀了華盛路的一節,不由不使我大吃一驚,又覺得異常抱歉。原來昨夜死的一個,叫做羅維基的西醫,並不是那個董貝錦!

「我才知昨夜匆忙之間,發槍不準,錯打了人。那時他們二人並肩站著,面前又有一顆樹榦遮隔我的槍彈,便誤中了那個西醫。當時我匆促逃避,所以還不曾知道。我因這件事心中又躊躇了好久。後來我定意,一不做二不休,我若不把這個惡漢結果,心中實不能安逸。所以今天夜裡,我又決定再冒一冒險。我在發布棉施外面罩了一件黑罩袍,仍到他寓前去守候。我從下層窗上瞧見了他的影子,他正在裡面讀報。我因又向窗上發了一槍,立即把他打倒。現在我的目的已達,雖死也可以瞑目。不過我的死,應得由於我的自動。我的良心上既沒有犯罪,故而我也不願意死於法律的罪名之下。」

他的氣息淋淋的越發急慢了,似有不能繼續的神氣。他的末後幾句說話,聲音也特別低沉。他的身子越發彎下了,目光也呆定著,面容越發灰白,眼皮已抬不起來,嘴唇上也沒有一絲血色。

倪金壽忽作驚駭聲道:「我瞧他的樣子,莫非他剛才中搶的時候已取了什麼毒藥?」他立起身來。

霍桑也立起來,點頭道:「正是,他一定已服毒無疑。我看大低已來不及挽救哩。」他走到那人的旁邊去。

倪金壽走角人的面前,問道:「那末,你叫什麼名字?你還沒有說過。」

那兇手的眼睛已經合攏了,短促地喘著。他的頭低垂在他的胸口,並不回答。

霍桑喃喃地嘆息這:「這人也怪可憐!他自己以為他的目的已完全達到,但他怎知道這裡面另有曲折呢?

倪金壽的嘴唇努了一努,點點頭表示會意,但我和楊寶興二人卻還莫名其妙。我不知道霍桑所說的另有曲折又是什麼一回事。

楊寶興禁不住問道:「霍先生,還有什麼曲折?」

霍桑道:「他自以為那董貝錦律師剛才已被他打倒了。實際上這董貝錦此刻正安然活著呢!」

這句話一出,那個閉眼的兇手突然又掙扎地抬起頭來。他張大了可怕的兩目,露一種驚怪的神色。接著他忽慘呼了一聲,他的身子一側,便從椅子上跌到地上,再也不動彈了。

八、東道

這件案子雖已到了終點,但最後的結束卻直到第二天的陰鬱的下午方有著落。

這天下午,霍桑約請了南區的楊寶興和西區的倪金壽一同到他寓里來,聽他解釋破案的經過。我對於霍桑的解釋很覺滿意。他進行的經過,事前雖兔起碼落,無從測知,說明了原沒有什麼秘奧。他說他起初搜集了槍彈,兇手的形狀和時間等幾種線索,假定羅維基一案和卜棟仁夫婦一案,也許出於同一人的行動。但再三推索,那犯案的主因卻不能互相關合。這關合點在一方激既然碰壁,他就轉變目光,另闢饃徑,推想到了羅維基的鄰居董貝錦律師身上去。他記得發案時董貝錦恰在羅維基旁邊,彼此曾交談過。黑夜裡槍彈誤中,不是可能的事嗎?他又從董貝錦律師聯想到那新婚的卜棟仁陶秀美二人,就覺比較地更接近了些。因為近幾年來,我國的婚姻問題受了歐美潮流的激蕩,起了絕大的變動。結婚離婚,往往少不掉律師,所以律師便和「婚姻」二字發生了連帶關係。他的腦海中彷彿也還有陶秀美三字的印象。後來一想,這名字似乎在報紙上見過的。他在舊報中翻了好一會,翻到了陶秀美的那件離婚案件,果真就是這位董貝鍾大律師承辦的。他因這發現,再作進一步的推想,合上Y棟仁父母起初不贊成那件婚事,他們倆又特地到杭州去結婚,可見這婚姻的結合一定有著糾葛。內幕中的情節便已非常明了。他又從曹福海嘴裡確證了羅維基和陶秀美絕沒關係。於是他才確定卜陶的兇案,關合點在董貝錦身上,羅醫士的被殺是冤死的。

後來霍桑又去見董貝錦,不料董貝錦已在午前出去。據他的僕人說,他主人臨行時並沒說明往哪裡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霍桑問明了這層,越發覺得近情。他又問那僕人,近來曾否有人向他打聽過主人的行徑。據僕人說,前幾天果真有一個長大漢子問過他主人每夜什麼時候回家。霍桑聽得了那人的身材高大,和兩案中兇手的形態相同,他就沒有疑惑,確定了兩案是同一兇手。他料想這兇手看見了報紙上的新聞,自知他上夜裡誤殺了一人,怨氣不吐,勢必要再來行兇。他推測兇手的心理,怕董貝錦起疑逃走,再接再厲,勢必就在第二夜下手,決不會耽擱。霍桑將計就計.便想出了一種計策,使這兇手自授羅網。他取得了董寅錦的一張照片,特地趕到中華科學儀器製造廠去,趕製一個童貝錦的半身蠟型。那錯型只有他頭部和肩部的形象,並不雕刻面目,故而趕製時不費多大工夫。霍桑又通知倪金壽,先把錯型裝配好了,叫他伏在裡面,不時將蠟型移動,以便把兇手引到裡面,然後再動手把他輔佐。但他還不放心,特地叫我同去,在底子外的東西兩端暗暗地監守著,以防那八萬一不進屋子裡去對,可以在外面動手,不致再被他脫逃。霍桑為小心起見,還怕那造型雕出破綻,特地要借我的眼光試兩下子。我果然信以為真,他方才放心。

這件事說明以後,倪金壽和楊寶興二人,自然竭力稱頌霍桑的機智,和感謝他幫助的好意。至於那私販案的解決,和那金漢成和曹福海二人的發落,自然由倪金壽楊寶興等去負責處理。我們也不再顧問。不過我聽了這一篇離奇的故事,心中還抱著一種缺憾,等到那倪楊二人離去以後,我又向霍榮立述我的意念。

我道:「這件案子雖然已經結束了,但不知怎的,我仍覺得不很滿意。」

霍桑道:「你還不滿意?為什麼?」

「我覺得這個兇手太可憐。但那董貝錦真是太便宜哩!」

「唔,他的不死真是很僥倖的、」

「原是啊。我的不滿,就覺得這樣的人偏偏能死裡逃生,法律的羅網又罩不住他。天意實在太欠公允。」

霍桑忽嘆一口氣,說:「包朗,人世間不平的事多著呢,你不能事事滿意。不過『多行不義』的人,遲早會自食他的後果。你但緩緩地瞧著罷。」

我也嘆了幾口氣。室中使靜了一靜。

一會,我又問道:「霍桑,那兇手的姓名,你總已知道了要?他叫什麼?」

霍桑瞧瞧我,忽從椅子上立了起來,低倒了頭,在突中踱了幾步,又微微地嘆氣。

他說:「包朗,他既不願意把姓名告人,我們何必多此一舉,給他搞揚出來?你將來紀載起來,但稱他做一個無名的兇手好了。」他停了一停,忽站住了瞧我。「包朗,算了罷。人世間悲慘的戲劇委實太多粒我們也不必虛寄我們無聊的同情。只有盡我們可能的力量,替社會大眾剷除些害人的敗類,使這種慘劇少演幾幕。」

我點了點頭。天色陰雲不雨。我的心境有些相仿,情緒上的煩想傷感,一時仍沒法排遣。霍桑把火爐中的煤塊撥開了些,燒著了一支白金龍,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拍我的肩膊。

「包朗,現在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哩。」

「喔,還有什麼問題?」

「問題雖不算大,倒不大容易解決。」

「哦?」

「而且這問題的解決,關鍵完全在你的手裡。」

「奇怪。我不懂。你何必再打啞謎?」

「前夜我們在萬豐酒樓門前說的話,你總不見得就會忘記罷?」

我想了一想,不禁笑起來。

我道:「你不是說我們的東道嗎?好,前天夜裡我果真不幸跌過斤斗。今晚我就請你到泰東去吃西餐好了。」

霍桑也點頭笑道:「那就好。你先打個電話回去,告訴你夫人,今夜我還要留你住一夜。……今夜有一個條件,大家都不許喝酒,免得你再弄出什麼意外的亂子。吃過了晚飯,我還打算往大華電影院去瞧那新映的《孤雛淚》呢。」他竟得寸進尺,簡直帶著些竹杠主義。

我道:「那也贊成。不過瞧電影應得由你作東。」

霍桑一邊吐著煙,一邊緩緩答道:「這怎麼說?你昨夜不是接連跌了兩跤嗎?那你自然應該作兩次東道。」

我笑了一笑,依約實踐我的東道。

第二天報上,另有一節意外的消息,竟使我驚喜交集,同時也彌補了我的忿忿不平的缺憾。原來那董貝錦律師上一天在南京下車,車還沒有停,他似乎因著什麼緊急的事情,心慌急速,先自跳下來,可是一失足便跌到了路軌上去。他的頭顱被車輪輾破了,腦漿都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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