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維亞內洛的鼻子並沒有給打爛,但他受了不少驚嚇。在布魯內蒂的幫助下,他站起身,抖抖索索地搖晃了一陣,一隻手朝鼻子上抹了一把。
人們在他們周圍聚攏來,老太太們非要打聽出了什麼事,水果小販則已經在向他們最新的顧客解釋他們目睹的這一幕。布魯內蒂從維亞內洛這邊轉過身來,差一點被一輛自上而下堆滿蔬菜的金屬雜物車絆一跤。他氣呼呼地把車踢到一邊,轉過身對著在挨得最近的那艘船上工作的兩個人。他們能清楚地看得見大樓的門,肯定目擊了整個過程。
「他是從哪條路走的?」
兩個人都指向廣場,但是接著,一個人朝右邊阿卡代米阿橋的方向指,另一個卻朝左邊里亞爾托橋的方向指。
布魯內蒂向一名警官做了一個手勢,那人幫著他一起扶著維亞內洛朝那艘船走去。巡佐惱火地把他們的手推開。
堅持說他能一個人走。在船的甲板上,布魯內蒂用無線電話向警察局描述了馬爾法蒂的特徵,請求把他的照片散發給城裡所有的警察,把他的特徵通過無線電話報給每一個正在巡邏的人。
警官們都上了船,駕駛員便把船駛回到大運河,然後一轉彎,直奔警察局。維亞內洛下了船艙,坐下來,頭往後仰,好讓血止祝布魯內蒂在他身後。「你想去醫院嗎?」、「只是流鼻血而已,「維亞內洛說,「一會兒就會止住的。」他用手帕擦擦鼻子。「怎麼回事?」
「我猛敲他的門,抱怨他的音樂,他就把門打開了。我把他拽出來,把他推下樓梯。」維亞內洛看上去很驚訝。「我只能想起這些來了。」布魯內蒂解釋道,「可我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恢復過來。」
「現在呢?」維亞內洛問,「你覺得他會幹什麼?」
「依我看,他會想法跟拉瓦內洛和聖毛羅聯絡。」
「你想去警告他們嗎?」。
「不,」布魯內蒂馬上回答,「但我想知道他們在哪裡,還想看看他們在幹什麼。我想派人監視他們。」汽艇拐進了通往警察局的運河,布魯內蒂又重新登上了甲板。船剛在小碼頭上停下來,他就跳上岸去,等著維亞內洛跟上來。他們穿過前門時,站崗的警官盯著巡佐被血染紅的襯衫,但並沒有說什麼。等另外幾位警官下了船,那幾個警衛便圍上去,要問個究竟。
在第二段樓梯平台上,維亞內洛朝走廊盡頭的浴室走去,而布魯內蒂則上樓直奔自己的辦公室。他打電話給維羅納銀行,報了個假名,說要跟拉瓦內洛先生講話。那個跟他說話的人問他有什麼事,布魯內蒂便解釋說是關於銀行家曾經問起的一台新電腦的估價。他被告知,拉瓦內洛先生今天上午不在,但是可以把電話打到他家裡去。應布魯內蒂的要求,那個人提供了銀行家家裡的號碼,布魯內蒂馬上就撥了這個號碼。結果卻發現電話佔線。
他找到了聖毛羅辦公室的號碼,撥通以後,報上了同樣的假名,問自己能否跟聖毛羅律師通話。他的秘書說,律師正忙著接待另一位委託人,不能被打擾。布魯內蒂說,他會再打的,便掛斷了電話。
他又撥了拉瓦內洛的號碼,但電話還是佔線。他從底層的抽屜里抽出電話簿,查出拉瓦內洛的名字,好奇地找到了地址。從列出的條目來看,他清那一定是在聖斯特凡諾廣場附近,離聖毛羅的辦公室不遠。他琢磨著馬爾法蒂會以什麼方式到那裡去,顯而易見的答案是到渡口去,乘坐往返於雷佐尼科和大運河對岸的聖薩穆埃萊廣場之間水路的公交「貢多拉」。從那兒只需十分鐘就能到達聖斯特凡諾廣場了。
他又把那個號碼撥了一遍,但還是佔線。他給接線員打了電話,請她查一查線路。等了不到一分鐘,接線員就告訴他,雖然這條線路並未跟其他任何號碼接通,但它是開路的,也就是說,電話要麼出了故障,要麼就是聽筒沒擱好。布魯內蒂甚至放下電話前就已經在盤算怎樣到達那裡才最省時間了,汽艇是最佳選擇。他下了樓,走進維亞內洛的辦公室。巡佐身穿一件乾淨的白襯衫,在布魯內蒂進來的時候抬起了頭。
「拉瓦內洛的聽筒沒有擱在話機上。」。
不等布魯內蒂再說別的,維亞內洛便從椅子上跳起來,朝門口走來。
兩個人一起下樓,出門投入像毯子一般把一切都裹得嚴嚴實實的熱浪中。駕駛員正在用軟管沖洗汽艇甲板,但是一看見這兩個人從前門裡跑出來,便把軟管往人行道上一扔,跳到方向盤旁邊。
「聖斯特凡諾廣場,」布魯內蒂沖著他叫道,「用警報器!」
高音警報器拉響了雙音警報,船從碼頭開動,又一次駛入了聖馬可廣場的水域。船隻和汽艇都放慢速度,讓它從它們邊上飛速駛過,只有雅緻的黑色「貢多拉」置之不理:依照法律,任何船隻都得遷就「貢多拉」的慢速行駛。
他們倆都不說話。布魯內蒂走進船艙,從一本城市導遊手冊里查找那個地址的方位。他猜得沒錯:這套公寓正對著與廣場同名的教堂入口。
船靠近阿卡代米阿橋時,布魯內蒂回到甲板上,叫駕駛員關上警報器。他不清楚他們將在聖斯特凡諾廣場上找到什麼,但他希望他們的到來能秘而不宣。駕駛員關上警報器,把船開進奧爾索運河,停在左側的浮碼頭上。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登上堤岸,快步穿過開闊的廣常一對對昏昏欲睡的情侶坐在一家咖啡館門前的桌旁,埋頭喝那些色調柔和的飲料。每個在廣場上行走的人看上去都似乎攜帶著熱氣,如同一副軛具纏繞在肩頭。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那扇門,位於一家飯館和一家賣威尼斯花色紙的商店之間。拉瓦內洛家的門鈴在兩排名字的右上角。布魯內蒂按響了它下面的那隻門鈴,沒人應門,就按再下一個。有人應了一聲,問是誰。他宣布:「警察!」只聽吧嗒一聲,門立刻就自動打開了。
他和維亞內洛走進大樓。從他們頭頂上,一個高亢的、聽得出說話人脾氣不太好的嗓音嚷起來:「你們怎麼來得這麼快?」
布魯內蒂衝上樓,維亞內洛緊隨其後。在二樓,一個頭髮灰白的女人,個子與她斜倚著的樓梯扶手相差無幾,又沖著下面叫起來:「你們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布魯內蒂沒理會她的問題,徑自問道:「出什麼事了,太太?」
她從扶手上移開,朝上面一指。「在上面。我聽見拉瓦內洛先生大喊大叫,然後我看見有人跑下樓梯。我不敢上去。」
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從她身邊掠過,每步跨兩級樓梯,兩人手裡都握著手槍。在樓梯頂上,燈光從那套公寓里的內屋漏出來,灑在敞開的大門前寬闊的平台上。布魯內蒂蹲下身子移到門的另一側,但他移得太快,裡面的東西沒能看清。他回頭看了看維亞內洛,維亞內洛點點頭。兩個人猛地衝進公寓,都貓著腰。剛進門,他們便各自躥到房間的兩頭,使得兩個人不至於成為一個槍靶子。
但是,拉瓦內洛並不准備向他們射擊:往他瞥上一眼便足以明白這一點了。他的屍體橫在一張低矮的椅子上,屋裡一定是干過一仗,椅子就是在那時倒向一側的。他側卧著,面朝著門,瞪大著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對於這兩個突然闖進來的不速之客,他的眼神里再也不會閃現一絲好奇了。
布魯內蒂壓根兒就沒有猜疑拉瓦內絡也許還活著。他那如大理石一般沉重的屍體說明那是不可能的。血流得很少,這是布魯內蒂注意到的第一個問題。拉瓦內洛似乎被刺了兩刀,因為他的上衣表面有兩攤醒目的血跡,有些血已經滴到了他手臂下方的地板上,但這還不足以表明,流這些血就會要他的命。
「啊,上帝!」他聽見老婦人在他身後喘著粗氣,轉過頭看見她在門口,緊握著一隻拳頭捂在嘴上,緊盯著對面的拉瓦內洛。布魯內蒂往右挪了兩步,遮住了她的視線。她抬起頭冷冷地注視著他。會不會是她惱恨他擋住了視線,讓她看不成屍體?
「那人長什麼樣,太太?」他問。
她把目光移到他左側,卻看不清他身旁的東西。
「他長什麼樣,太太?」
在他身後,他聽到維亞內洛正在四處走動,走進公寓里的另外一個房間,接著他又聽見撥電話的聲音和維亞內洛的說話聲,輕柔而平靜,問警察局彙報發生了什麼事,並請求派必要的人員來。
布魯內蒂徑直朝那個女人走去,正像他希望的那樣,她面對著他,一路退卻,出了門,來到走廊上。「你能不能準確地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太太?」
「一個男人,不太高,從樓梯上跑下來。他穿著一件白襯衫,短袖。」
「如果你再看見他,你能認出來嗎,太太?」
「能。」其實布魯內蒂也知道那是誰。
在他們身後,維亞內洛從屋裡出來,沒有把門關上。「他們馬上就會來了。」
「呆在這兒。」布魯內蒂說,朝樓梯走去。
「找聖毛羅?」維亞內洛問。
布魯內蒂揮揮手,表示承認,然後跑下樓梯。到了門外,他往左一拐,朝聖安吉洛廣場趕去,然後再到聖盧卡廣場,最後是律師事務所。
已近午時,一群群的行人或呆在商店櫥窗前痴痴凝視,或停下腳步與別人交談,或駐足片刻享受從開著空調的商店裡逸出的一絲涼風。在這樣的人群中推推搡搡地往前走,就像是在洶湧的激浪中艱難跋涉。穿行在狹窄的蒙多拉巷裡,他快步前行,用胳膊肘推,扯開嗓門喊,也不管一路上招來人們的怒目而視和冷嘲熱諷。
在馬寧廣場的開闊地里,他開始小跑起來,儘管每跑一步都讓他的身上冒出汗來。他繞過堤岸,跑進聖盧卡廣場,此刻廣場上擠滿了想在午飯前聚在一起喝上一杯飲料的人們。
聖毛羅事務所的樓下,大門半開著,布魯內蒂擠進去,一步跨兩級樓梯,跑上了樓。事務所的門關著,燈光從門的底縫透出來,灑在昏暗的過道里。他掏出槍,把門推開,蹲下來掩護著自己,快速移到一邊,就像他進拉瓦內洛家裡時的動作一樣。
秘書喊出了聲。就像連環漫畫里的某個人物,她用雙手捂住嘴,發出一聲響亮的尖叫,往後一仰,從她的椅子上跌落下來。
過了幾秒鐘,聖毛羅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律師從辦公室里衝出來。只瞥了一眼,他便把一切盡收眼底——他的秘書蜷縮在辦公桌後面,一邊反覆地用肩膀頂頂桌面,一邊徒勞地嘗試著在桌子下面爬動,而布魯內蒂站直了身子,正在把槍收好。
「沒關係,路易莎。」聖毛羅說,走到他的秘書踉前,在她身邊屈下膝。「沒關係,這沒什麼。」
那個女人說不出話來,讓人匪夷所思。她抽噎著,向她的僱主轉過身,朝他伸出雙手。他用一隻胳膊攬住她的肩,她便把臉貼在他胸口。她哭得很兇,大口地喘氣。聖毛羅沖著她彎下腰,輕輕拍著她的背,對著她柔聲低語。那女人漸漸地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又從他跟前抽身離開。「對不起,律師。」她一開口就是這句話,這種正式的口吻使房間里徹底平靜下來。
此時,在一片沉默中,聖毛羅扶著她站起身,朝辦公室後面的一扇門走去。聖毛羅在她進去之後關上門,然後轉過身來面對著布魯內蒂。「怎麼?」他說,話音平和,卻並沒有因為平和而減少危險的成分。
「拉瓦內洛被人殺了。」布魯內蒂說,「而我認為你會成為下一個。所以我到這兒來,想加以阻止。」
即使聖毛羅對這個消息感到驚訝,他也並沒表現出來。
「為什麼?」他問。見布魯內蒂沒有回答,他又把這個問題重複了一遍。「為什麼我會成為下一個?」
布魯內蒂沒有回答他。
「我問了你一個問題,警長。為什麼我會成為下一個?
確切地說,為什麼我會有任何危險?」面對著布魯內蒂持續不斷的緘默,聖毛羅步步緊逼。「你覺得,所有這些事情我都以某種方式介入其中了?這就是為什麼你呆在這兒,玩這套牛仔對付印第安人的把戲,恐嚇我的秘書?」
「我有理由相信,他會到這兒來。」布魯內蒂終於解釋道。
「誰?」律師問道。
「我沒有權利告訴你。」
聖毛羅彎下腰,扶起秘書的椅子。他把椅子擺正,推進她那張桌子下面的空地里。他回過頭來看看布魯內蒂,說:「出去,從這個辦公室里出去。我準備向內務部長提出正式的投訴。我還準備送一份複印件到你的上級那兒。我不願意被人像個罪犯一樣對待,不願意讓我的秘書被你那套蓋世太保的伎倆嚇著。」
在日常生活和職業生涯中,怒火中燒的模樣布魯內蒂是見得多了,所以他知道這是動了真格的。他什麼也沒說,離開辦公室,下樓,走進聖盧卡廣常人們從他身邊擠過,趕回家吃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