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混蛋!」江山早上醒來的第一句話很不帶勁。
渾身酸痛,那是長期不鍛煉而突然猛跑的結果。可是,沒法子,那也是工作。
一看鬧鐘,六點半了——醒得正好。江山暗暗誇獎自己。
「嗯……那姑娘說她八點鐘出去。」他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在洗臉他將水往臉上噴。頭腦清醒了許多。
今天再來法國菜可就吃不消了。快到吃晚飯的時候,就買好盒飯。在餐館里吞咽飯糰也是挺有趣的。
年紀一大,早上的事就很費時間。年輕的時候,從睜開眼,跳下床,啃麵包,系領帶,到離家出門,十五分鐘足夠了。而現在,不慌不忙地打開報紙,喝一杯牛奶,刮刮鬍子,到離開家,要四五十分鐘。就像一台生了銹的引擎,發動起來頗費時間。
可是,今天早上不能那樣從容不迫。到新井家要一個小時。「七點來鍾再不走就……」
然而,生了銹的齒輪怎麼也轉不快,好容易辦完事離家出門,已是七點十分。
外面很靜。平常這個時候,上班的職員們正魚貫地朝車站方向走去。
「對了,今天是星期天。」
知道是禮拜日,就越來越沒勁了。混蛋,我為什麼要去照看那姑娘呢?
牢騷再多工作還要干,這就是江山這代人的特點。他加快腳步朝車站走去。
正要從一輛黑色大轎車旁走過時,車門一下開了,一個男人擋住了去路。
「讓開!」江山說。他已猜到對方是什麼人。
「提江山吧?」
對方是個四十歲左右皮膚微黑的小個於男人,寬大的身材把黑西裝撐得鼓鼓的,看上去比江山寬一倍。
「是的。」
「請上車,有話說。」
話說得還客氣,但那語氣卻不容拒絕。
後車門被打開了。無奈,江山上了車。
同偶爾因公乘坐的計程車不一樣,坐席十分豪華,就像坐在高級飯店裡的大廳里一樣。小個子男人坐在駕駛席上。
後排座席上已有客人。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身上穿著筆挺的三件套西裝,系著領帶。同是西裝,比起江山的來可高級多了。
江山覺得老人可能內臟不太好,臉色土黃。
「去上班?」老人問。比起他的樣子來,老人的聲音很有力。「是的,找我有什麼事嗎?」
「星期無還工作,真辛苦。」
「沒法子呀,吃的就是這碗飯嘛。」
老人過了一會兒說道:
「我姓國崎。」
江山禁不住身子縮成一團,頓時徹底清醒了。
「耽誤你的時間,對不起。」叫國崎的老人說,「要去哪兒?」
「這這個……」
「說出地址。我要知道地址。」
江山說出了直美家的地址。
「是高級住宅區呢。」國崎道,「喂,開車。」
汽車開始滑動,不知不覺疾駛起來。
「知道我的事了嗎?」
「精到了。昨天高峰刑警來說過。」
「那就不用兜圈子了。也許給你添麻煩了,我要找到殺死我兒子的兇手。」
「警察在搜查。」
「是嗎,不管他們的事,我要自己找到。」
「我同幸子五年前就離婚了。」
「知道。可是,經過多方調查,能幫她逃走的,唯有你有可能。」
「她嫌棄我,跟人跑了,現在不會來找我的。」
「也許吧,不過,說不定會來的。」
「你要我做什麼?」
「不要包庇,也不要隱匿,並不要你通知我們。你可能不忍心給過去的妻子套上絞索。」
江山無言以對。
「總之,我們一定要找到她。到那時別妨礙我們,不要撥110什麼的。」國崎盯著江山,又叮囑道:「明白嗎?」
「我懂了。」江山說,「可是……說是幸子殺的,沒錯嗎?」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如果她被錯殺了,那就太可憐了。」
「沒錯,是她殺了我兒子。」
江山目不轉睛地盯著車前方,過了一會兒又問:
「幸子……是你的女人?」
國崎微微聳了一下肩,說道,「是我老婆。」
江山驚異地望著國崎。
「可是……她比我太年輕了,我兒子竟同幸子勾搭上了。你也知道,幸子不是個貞潔的女人,同我兒子進行危險的戀愛。可是……兒子太痴心了。」國崎嘆了口氣,苦笑道,「算了,老頭子的牢騷真叫人難為情。」
「可是……你兒子是被刺死的吧?」
「晤
「在你家,幸子不下廚房吧?在我那兒的時候,她就不喜歡下廚房,有時也做一做。可是,她一見到血就會引起休克而暈倒。有一次手切破了,她就昏倒在地……。這樣的幸子會殺人?找不大相信。」
「這一點沒什麼可懷疑的。」
「是嗎?」江山聳聳肩,「在前面讓我下車吧。」
國崎看著江山說:「為什麼?送送你。」
「不……。我不能讓一個準備殺我以前老婆的人送我。」
「舊情不忘啊。」
「哪裡話,這是兩碼事。」
國崎叫司機停車。汽車靠人行道剛一停下,江山便開門下了車。
「但願我們不再見面。」國崎說。
「但願如此。」
江山說著上了人行道。看到汽車遠去,他鬆了一口氣。「如果這是夢,而現在從夢中醒來就好了。」他想。
「糟糕!晚了。」
江山朝地鐵跑去。
直美正在家門口徘徊。
「晚了吧。」看到江山跑來直美說,「遲到二十分鐘!」
「對不起,出門時遇到了客人。」江山氣喘吁吁地說,「你等我了?」
「是啊,要是砸了飯碗怪可憐的。」
「晤,這會兒才想起關心別人。」
今天的直美下身穿瓷藍色女式西褲,上身穿橙黃色的厚運動衫,腳蹬網球鞋,手裡拎個市包。
「去鍛煉!」
「是的,昨天跑了一下,看來還是運動不足。所以想流點兒汗。走吧。」直美說著快步走去。
「喂,等一下。我昨天累得腰酸腿痛。」
「真是個沒出息的偵探。早飯吃了嗎?」
「吃了一片麵包。能吃點就很好了。」
「好孤獨啊。」
「習慣了。」
「怎麼回事?」
「哦?什麼?」
「你好像沒精神。」
「是嗎?人到中年就這樣。」
來到車站,直美搖著手,說:
「哎,來了,來了。」
「直美!遲到了!」大津智子嚷道。
江山惶然不知所措。全是女孩子,五個——不,六個。都是女式西褲的輕裝打扮,都帶著背囊或運動包。
「讓大家久等了!真不好意思,今天還是星期天。」
「說什麼呀!直美的歡送會,我們不能不參加。」
「好了,咱們走吧。哦,對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保縹江山,是位偵探喲。」
「噢!」
「會柔道或空手道吧?」
「帶手槍了嗎?」
「在日本不行吧?」
江山好像被當成了玩物。
「喂,這是怎麼回事?」他問直美。
「準備郊遊到山裡去開歡送會,怎麼辦?你要是在山下等的話也可以。只是,說不定下來時會走到別的方向去。」
江山瞪了直美一眼。明知體力不行……
「當然跟去,」江山說,「這是工作。」
「這才像個專業保鎮戶直美點點頭,「哎,勞駕,把這個箱子帶上好嗎?」
江山一看,腳下有一隻紙箱。兩手一抱,沉甸甸的。
「裡面是飲料,拜託了。」
「好,走吧。」
「走,出發!」
「混蛋!」江山嘟味道。
可是,又不能不跟去,江山拿定主意,笨拙地抱著沉重的紙箱登上車站的階梯……。
「快到了。」
「再加一把油就上去了!」
「加油!」
姑娘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記住吧,混蛋!」江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脊背汗流如注,領帶早就解開了,他用手帕擦著汗,頭髮亂蓬蓬的。要是事先準備,這座山也不是太高,不會這樣狼狽。可是,江山現在卻是西裝革履。而且,紙箱里的可樂罐在往上爬的途中已減少許多,分量輕了不少。可是,姑娘們爬累了,這個說;「幫我拿著包!」那個說:「哎!我的也拿著。」一個一個都加到了江山身上。這會兒懷裡又拖著四隻包和一隻背囊。
腳下很滑,實在受不了。他想,工作可不包括這些呀,得要求增加工資!
「到了,到頂了!」上面有人喊。「好了——」
謝天謝地,大概沒什麼頭痛的事了吧。
江山鼓足勁把背包拿了起來,朝一塊看樣子能按近的石頭邊上走去。看上去挺結實的石頭,突然塌了。
轉眼間,鞋在粘土地上直往下滑。到路邊上想停下來,可是慣性太大,怎麼也停不住。
江山順著草木茂密的陡坡滑落下去。
「啊——啊!」
到了山頂,直美盡情地呼吸著。
山頂狹小,有許多全家或高中生團體來遊玩的,他們在上面擺滿了飯盒,空地方沒了。
「總算上來了。」智子說,」哦以為半道上就會吃不消的呢。」
「真的!有時也真行。」
「啊,累死了!」
有的姑娘爬得上氣不接下氣。
「肚子餓了。背行李的呢?」智子說,「好像還沒上來。」
「就是那些東西嗎?」
「剛才在下面看到的呀。」
「有勁的下去看看!」
「我去!」
「你真行。」
「我肚子餓了!」說著,有一個下了山。
「真有點兒可憐呢。」直美靠在身旁的一塊石頭上說。
「這樣挺好,應該教訓他一下,他跟蹤人,就要戲弄戲弄他。」智子說。
「可是,對他來說卻是工作呀。」
「沒關係,這次吃點苦頭,下回就不會再幹了。」
直美想,他肯定還會幹的——中年人是很頑固的。
「哎,糟了!」
下去看的人回來了。
「怎麼了?」
直美站起身:「昏倒了?」
「不是,好像摔下去了!」
「是嗎?」
「哎……來一下」
直美急急忙忙地往山下跑去。
「略,那兒。石頭塌下去了吧,還有滑到路邊的痕迹。」
的確,滑落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路邊,路邊以外是陡坡,直到下邊很遠處的小溪邊。
「看,我的包!」
順著一個人手指處望去,中間的一根樹枝上掛著一隻運動包。
「糟了」
直美面如白紙。
從這樣高的地方墜落,恐怕沒命了。就是有救也要負重傷。沒想到會這樣!
「本來是鬧著玩的……」直美嘟噥道。
「我的飯盒……」有的姑娘關心的是別的。
「沒看到在哪兒嗎?」
「沒掛在那邊嗎?」
「那可不是洗的衣服呀。」
直美探著身子。
「我下去看看。」
「直美!別胡來,不能下。」
「可是,智子,都怪我呀,那樣拖著他……」
「別這麼說,他跟著本是他的工作,可以說是殉職嘛。」
「我可想不通。」
「可是,沒有纜繩什麼的,怎麼下去呀……」
「向山頂上的人;和一下,說不定會有呢。」
「那也不能一下人下去,可以報告警察,到下邊的河邊尋找。」
智子極為冷靜。
這當兒,下面幾米遠處的草叢微微晃動起來。江山像頭迷路的狗熊探出腦袋。
「出事了?」
一個姑娘驚叫道。
「還活著!」
「當然廠江山怒聲答道。
直美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攸,能上來嗎?」
「沒關係。我在找失落的包,差一個怎麼也找不到。」
「行了!上來!」
「哦先把包扔上去。」
江山把背囊、運動包扔了上去。手抓著草,腳蹬著樹,爬了上來。
大家都捏一把汗。他吃力地往上爬,爬到上邊,一屁股坐下來,喘著粗氣。
「不要緊吧戶直美問。
「大概還活著。」江山說。
「哎,吃盒飯吧!」一個人嚷道。
江山坐在岩石上,跳望著遠處雲霧露露的群山。他想說,山是那麼靜。可是,不知誰放的,收錄機里傳來搖擺舞似的音樂。
「江山!」
回頭一看,是直美。
「三明治和可樂拿來了,吃吧。」
「可以嗎?」
「不算收買吧?就這一點。」
江山微微一笑:
「正好,我都快餓死了。」說著,咬了一口三明治。
「真對不起,讓你吃苦頭了。」直美說。
「又不是你推下去的。」
「可是…——哦並不喜歡什麼郊遊,這次來就是拿你開心。」
江山笑道:
「這就像同討厭上司喝酒,當職員的對這些都習慣了,別放在心上。」
江山眼望遠處。
「有什麼心事嗎?」
「臉上能看出來?」
「晤,有點兒。」
「這個」
「我不會再溜了。」
「不是這個,老婆她……」
「太太?」
「原來的老婆。說不定死了。」
「有病?」
「要是有病就不擔心了,已經離了婚。事情有點兒麻煩。」
「你還在愛她?」
「別瞎說,小孩子家!」
江山有點焦躁,把臉扭到一邊。
心裡已經不愛了,這是事實。可是,也並不是因此就可以見死不救。就是死了,也不能當成是個素昧平牛的人。無論怎樣,畢竟結過婚,在一起生活過。
「你看這樣行嗎?」直美說,「你如果擔心太太的事就馬上回去吧。」
「不,我又幫不上忙。」
江山振作一下精神,嘴裡塞滿了三明治:「真好吃。」
「是長谷沼做的。」
「晤,她一直在你家?」
「我沒出世就在我家了。」
「真不簡單。」
「我覺得她很了不起。」
「怎麼?」
「我是說,她三十年如一日做同樣的一件事。我們才過了二十歲就自以為不簡單,可是在她看來,我簡直就像個嬰兒,肯定的。」
「你真是個老實可愛的孩子。」
「人家說正經的,你別笑話。」直美瞪了江山一眼,「明天去進行野外體育活動吧?」
「啊!」
江山的臉涮地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