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暴風雨前
障眼法
「我……」
金田一耕助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那低沉的聲音宛如筋落在屋檐上的雨滴聲。
「我……」
沒一會兒,古館律師也說出跟金田一耕助相同的語辭,那聲音聽起來也同樣乾澀。
之後,兩人便一語不發地隔著湖水遙望犬神家宏偉的建築物。
寒冷山區的秋天走得特別快,犬神家現在正籠罩在一片蒼茫的幕色中,只見原本光滑的湖面掀起一片皺裙。
古館律師此時就像剛處理完一件重要的大事般,感到如釋重負,又略帶倦容。
他們兩人在宣讀完遺囑之後隨即向犬神家告辭。
然而,因遺囑中充斥著說不出的詭異,使得兩人心中感到一股抑鬱莫名,所以從那之後兩人幾乎沒開口交談,只是默默回到那須旅社,坐在房間的藤椅上,凝視著湖面。
金田一耕助把叼在嘴裡的煙頭扔進煙灰缸之後,重新調整一下藤椅的方向,然後突然將身子向前傾。
「喂,古館先生,遺囑公開之後,你的任務就宣告結束了,這個秘密也不再是秘密,所以就請你毫不保留地將心中對這份遺囑抱持的看法告訴我吧!」
古館律師聞言,先是一臉黯然地望著金田一耕助,過了半響,才有氣無力地說道:
「金田一先生,如你所說,這個秘密已經不再是秘密了。可是,唉!該怎麼說才好呢……」
「古館先生!」
金田一耕助的語氣低沉而有力。
「咱們就延續之前的話題吧!喏,就是你去犬神家之前,我們坐在這兒談的話題。你是不是懷疑珠世收買若林去偷看遺囑呢?」
古館律師聽金田一耕助這麼說,彷彿突然被電流擊中般,整個身子顫抖不已,他重重喘了口氣說道: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呢?我完全不知道是誰買通了若林,也不知道是誰偷看過那份遺囑。不!甚至連是不是有人曾偷看過遺囑我都不清楚。」
「哈哈!古館先生,現在即使你這麼說也來不及了,因為如果沒有人偷看過那份遺囑。珠世就不會三番兩次發生意外了。」
「你的意思是說,不是珠世收買若林,而是另外有人買通若林,偷看遺囑?」
金田一耕助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說:
「想想看,珠世為什麼會屢次遇到危險呢?這些意外致她於死地……」
「所以,偷看遺囑的人就是想殺珠世的人!不管怎麼說,對犬神家而言,珠世宛如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只要珠世活在人間,她就能憑自己的喜好決定犬神家的繼承者。」
「可是,那個人為什麼老是失敗呢?寢室里的毒蛇、汽車剎車失靈。以及最近發生的第三次危險狀況——沉船事件……為什麼那個人老是不成功?他為何不能做得乾淨利落些呢?」
古館律師眼中充滿懼意,瞪視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麼呢?」
金田一耕助緩緩搖著頭說:
「不,你知道,你明明知道卻故意不承認。其實,在寢室里放毒蛇、在汽車上動手腳、以及在船底鑿洞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珠世本人……」
「不!珠世有什麼理由非這麼做不可?」
「為了即將發生的事件做準備。」
「即將發生的事件?」
「佐清、佐武、佐智的連續被殺事件……」
聞言,古館律師額頭上的冷汗越來越多,如瀑布般的冷汗此時已從額頭分別流向面頰。不過,他並沒有工夫拭去額頭上的汗水,只是雙手緊緊抓住藤椅的扶把,激動地說:
「佐清、佐武、佐智的連續被殺事件?誰?誰要殺他們三個人?況且,這件事和珠世又有什麼關聯?」
「恩,古館先生,請你仔細聽好。珠世被贈予龐大的財產,還擁有相當大的權力去決定犬神家的繼承者,但是卻必須遵守那個附加條件。也就是說,她必須和佐清、佐武、佐智三人之中的其中一人結婚,除非這三個人都死亡,或是這三個人都拒絕和珠世結婚,但是後者的情況是絕對不會發生的;因為珠世是那麼漂亮,而且和她結婚還可以握有龐大財力和權力,所以除非這個人精神不正常,否則絕不可能拒絕這樁婚姻。今天我在那裡已明顯感覺出佐智開始對珠世展開追求了,如果……」
「如果?」
古館律師皺著眉頭反問道。
「如果珠世一點也不喜歡這三個人……也就是說;她另有心上人,卻也不想失去犬神的財產時,那她就必須讓這三個人都離開人間,否則根本沒有任何自救之道。為了將來能先後殺死這三個人,她先策劃了幾次精彩的意外讓大家看,這麼一來,日後發生狀況時;她就可以佯裝自己也是一個被害者……」
「金田一先生!」
古館律師呼吸已十分急促,喉結也一上,下的滑動。
「你實在太可怕了,為什麼你的腦袋裡會存有這麼可怕的想法呢?從事你們這類工作的人,疑心病都這麼重嗎?」
金田一耕助傷感地笑了笑,然後搖著頭說:
「不,我只是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性罷了,反過來說,我也考慮過下面這種可能性。如果珠世遇到的危險,並非她一手自編自導自演,存心欺瞞世人,而是確有其人真的想置她於死地的的話,那麼在這種情況下,誰又會是兇嫌,目的何在呢?」
「是啊、是啊!在這種情況下,誰會是兇嫌呢?對方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
「我想,果真如此,那麼佐清、佐武、佐智三人都可能是兇嫌。也就是說,這三人當中有人自認為最沒有希望和珠世結婚,而他又無法眼睜睜看著珠世跟別人結婚,畢竟只要三個人之中的某一位和珠世結婚,那麼另外兩個人可就完全沒有繼承遺產的權利了。與其這樣,他決定不如先殺了珠世,或多或少可以分得一些財產……」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不過,金田一先生,你所說的只是你自己的假想罷了,現實生活里怎麼可能有人如此冷酷無情?」
「不,已經有這麼個冷酷無情的人了,而且那個人還用冷酷無情的方法殺了若林。況且,如果是我剛才說的那種可能性的話,那麼能夠被列入兇嫌名單中的人就並非只限於佐清、佐武、佐智三人,這三個人的父母、或是妹妹,都有可能是兇嫌,他們可能會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哥哥得到遺產而如此做。問題是,究竟誰最有機會在珠世房問內放毒蛇、破壞她的汽車剎車、或是在她的小船上鑿洞呢?古館先生,你真的沒有任何線索嗎?」
古館律師大吃一驚地重新打量金田一耕助,臉色越來越不安。
「啊!古館先生,看來你心裡有數了。那個人究竟是誰?」
「不,我不知道。或許犬神家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
「每一個人?」
「是的,除了最近才回家的佐清以外,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因為犬神家每個月都會選一天在那須碰面,當然,這些人絕不是為了悼念佐兵衛先生而來,他們是為了打探其他人的想法,同時也怕自己被其他人出賣,所以每個月才會在此聚會。而且珠世接二連三發生狀況,都是在大夥聚會時發生的;就好比這次的意外也是。」
金田一耕助聽了,不由得吹起口哨,接著他那五根手指又開始伸進亂如鳥窩的頭髮里,沙沙地抓個不停。
「古館先生,這實在是一件引人入勝的事。那名兇嫌聰明到不會把自己置身在大家的焦點中。」
金田一耕助越抓越興奮,當他逐漸冷靜下來的時候,這才發現古館律師正以困惑不解的眼神看著自己,便不好意思地傻笑起來。
「哈哈!不好意思、失禮、失禮。我一興奮就會有這種毛病,請你不要見怪。因為我現在正在思考,這究意是不是障眼法呢?如果不是的,那麼另一個可疑的人物就會浮現在檯面上,至於這個人是否有機會一窺遺囑內容倒是其次的問題……」
「這個人是誰?」
「青沼靜馬!」
古館律師吃驚得想叫都叫不出來。
「古館先生,我們暫且不研究這個人是否有機會一窺遺囑內容,不過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有強烈的動機想置珠世於死地。為什麼呢?因為只要珠世不死,他就絕對不可能繼承遺產。珠世是否要和佐兵衛的三個外孫建立新關係,他也都無權干涉,所以若他想繼承遺產的話,第一步就是必須除去珠世。而珠世死後,佐兵衛的三個外孫也都死亡的話,他就可以完完全全掌控犬神家的所有事業及財產了。」
金田一耕助喘了一口氣,又加強語氣道:
「問題是,青沼靜馬究竟是什麼人?他和佐兵衛先生之間又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他能蒙受如此龐大的恩惠?」
古館律師深深嘆了一口氣,接著便用手帕拭去頸邊的汗水,一臉若澀地點點頭。
「青沼靜馬這個人正是佐兵衛先生晚年痛苦、傷心的根源。佐兵衛先生在遺囑中之所以給予他這麼大的優惠並非毫無道理,因為青沼靜馬這個人……」
古館律師稍微停頓一下,清了清喉嚨的痰,再度喃喃自語道:
「他是佐兵衛先生的私生子。」
私生子
「私生子?」
金田一耕助突然揚起眉毛。
「是的,對佐兵衛先生而言,青沼靜馬是他唯一的兒子。」
「但是為什麼這件事沒有記載在『犬神佐兵衛傳』里呢?」
「如果書中記載了這件事,那麼,對松子、竹子、梅子三位夫人來說,未免太殘酷了。」
古館律師就像在背書般,語氣中沒有一絲抑揚頓挫的聲調。
「佐兵衛先生年過五十才頭一回談戀愛。在此之前,他雖然已有三位妾室,也分別生下松子、竹子、梅子三人,但是佐兵衛先生並不寵愛這三個妾,他只是為了生理上的需要才跟她們在一起罷了。直到他五十齣頭的時候,才真正愛上一個女人,這個人就是青沼菊乃。據說她原是犬神紡織工廠里的女工,年齡比松子還年輕,後來菊乃有了身孕這件事帶給松、竹、梅三姐妹相當大的震撼。由於她們並非同一個母親所生,所以從小姐妹之間的情感自然不是很好;不,或許我應該說『相互仇視』來得恰當些。後來,因為菊乃的關係,三姐妹竟槍口一致對外;換句話說,菊乃懷孕一事令她們感到非常恐慌。」
「為什麼?為什麼菊乃不可以有身孕?」
古館律師面帶倦容地笑著說:
「如果菊乃生下男嬰的話,佐兵衛先生一定會更加疼愛她。也就是說,如果菊乃為他生下可以傳宗接代的男嬰,說不定佐兵衛先生會正式迎娶她進犬神家的大門,而且犬神家的所有財產也將留給這個孩子。」
「原來如此。」
金田一耕助抑制住自己內心的戰慄,用力點點頭。
「因此,這三個人團結起來欺負菊乃,還用一些旁門左道的方法猛烈攻擊她。菊乃漸漸開始擔心,如果就這樣任憑她們欺負,自己過不了多久恐伯就會死在她們手裡了,因此她逃離佐兵衛先生的身邊,而松子、竹子、梅子三人也因此鬆了一口氣。但是菊乃逃走之後,姐妹三人才知道她們父親早在菊乃離開之前,便把斧、琴、菊三種傳家之寶給了菊乃。」
「啊!對了!斧、琴、菊究競是什麼東西啊?」
「這件事我稍後再告訴你,反正當時佐兵衛先生已把這些給了菊乃,若是她生下男嬰的話,就可名正言順地繼承佐兵衛先生的一切,因此姐妹三人便非常擔心害怕。她們後來找到菊乃的藏身之處,而且還逼迫仍在做月子的菊乃寫下自己所生的這個孩子並非佐兵衛先生親骨肉的切結書,同時也奪回斧、琴、菊三種傳家之寶。佐兵衛先生晚年之所以對松、竹、梅三姐妹相當冷淡,其實是因為這件事的緣故。」
金田一耕助的腦海里再度浮現出松子、竹子、梅於坏心眼的長相,這幾個女人讓他一想到就不禁頭皮發麻。
「原來如此,那麼菊乃母子後來怎麼樣了呢?」
「當時松子、竹子、梅子三姐妹加諸在她身上的威脅迫害,相信是她這輩子最可怕的夢魘。她們除了逼迫她寫下那封切結書之外,說不定還做出很多危害到她生命安全的暴行,所以她抱著襁褓中的嬰兒——也就是青沼靜馬遠走他鄉,直到現在都沒有人知道這對母子的下落。如果靜馬還在人間,應該和佐清同年,也就是二十九歲。」
古館律師說到這兒,不由得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時,一股不祥的念頭就像一朵烏雲籠罩在金田一耕助的心頭。
(難道佐失衛先生的遺囑一開始就蘊藏著某種可怕的目的嗎?
佐兵衛先生是否為了讓松子、竹子、梅子姐妹發生浴血糾葛,所以才故意留下如此詭異的遺囑呢?)
金田一耕助靜心思考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然後拿出紙筆,寫出以下的人物關係表。
各位讀者,以上所述僅是發生在犬神家一宗駭人、離奇的連續殺人事件的開端。
現在這場血腥悲劇的第一幕就在此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