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攔途截劫
繁忙的香港,街道上行人熙來攘往。太陽的熱力在冷氣機噴射熱氣的城市中發揮著作用。
這個下午給人的感覺特別酷熱。
許子鈞從電單車上下來,挽著他的小皮箱進入劉貴士多時,一點也沒因士多里的冷氣而感到半點涼快。
劉貴士多永遠都是那麼熱鬧。
收音機的聲音:「外圍股市大跌。恒生指數跌穿五千三百點,承接著上午的跌勢,下午一開市時即低開,普通的藍籌股比上午收市時低開三、四個價位。開市后十五分鐘,因外圍沽盤不斷湧現,五千三的關口很快即告失守,據市場消息傳聞,美國消費指數下跌。香港新機場談判呈膠著狀態,某地產公司謠傳供股,而該公司總裁上午參加一項工程的平頂儀式,當被記者問及供股傳聞時,他沒有按照往日的慣例加以否認。據市場人士的揣測,供股的可能性大為提高……」
另一邊,放在貨架高台上的電視機正播映卡通片集《魔女宅急便》。
「飛呀,怎麼不會飛?嘿,真急死人!」
片集里的小女主角宅急便稚氣清脆的嗓音,在狹小的士多里響著。
這可愛的聲音,惹來電視機下幾個外來街童的鬨笑。
屋角開了一台麻將,劈啪的麻將推倒聲震天轟地地爆響,夾雜著男人大聲的評論。
「買股票賺錢?恆指由將近六千三跌落五千三,不見了近千點,不知有多少人撲倒了!」士多老闆貴叔聲若洪鐘,其震響凌駕所有雜音之上。
「最威是你貴叔啦,先知先覺,別人蝕錢你賺走——」與他一起搓麻將的人起鬨。
「好說啦!賭錢這回事,有人快活有人愁。早在八七股災時,我就接受教訓收手了。淺海里的小魚蝦,怎夠得上那些大鱷的翻雲覆雨?硬陪他們玩,肯定玩死!」
貴叔說起他的股海經歷,人也來了精神,聲音就更大了。
許子約每次來這裡,都覺得不可思議。一部收音機,一部電視機,外加一桌麻將,搓麻將的說話旁若無人,看電視的小孩笑得高高興興。
他常對大衛說:「我真不明白,小小的一間屋子,怎會容納得下這麼多人和如此多的聲音?」
大衛好脾氣地說:「慣了,我們家從小都是這樣。」
現在大衛不在店鋪外。
幸好貴叔終於發現他了。
「鈞仔,」貴叔正是他的童年學長大衛的父親,見了他便親熱地叫道,「這麼早就下班?股票跌市,你們財務公司沒有工開嗎?」
「沒有那麼早下班。我是有點事要出外,順路經過這裡。」他挽著手裡的小皮箱說。
「股市跌市,財務公司沒工開?才不是這麼回事。相反,股票跌,財務公司興旺就真!」一起搓麻將的財叔插嘴說,「買股票的人銀根緊,向財務公司借錢的人便多,血汗錢都到他們袋裡去了!」
「生意興旺的是老闆,我只是『打工仔』,公司賺多少也不關我的事。」許子鈞說,「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一名小職員,公司的方針與我無關的。」
老闆和職員,這中間的區別就大了。
他們不應該這樣說他的。
「是呀,財務公司的老闆放款坐收高息的事,關鈞仔什麼事?」
麻將桌上其餘的兩個人也幫著許子鈞說公道話。
在這裡打麻將的都是住在附近的街坊鄰里。
他們都看著許子鈞長大,讀書,畢業,出來工作。
然而他們都對財務公司沒有好印象。
尤其剛才說話的財叔,他曾經跟財務公司借過錢,花了幾年時間才把欠款清還。
誰提起財務公司,他都有說不完的牢騷。
股票跌市,摩登貴利檔的財務公司生意大增,是不爭的事實。
有多少客戶向他工作的財務公司借款還債,許子鈞不知道。
他只是一個受薪的小職員,負責交收文件,公司要他到哪裡,他就去哪裡。
心中暗暗慶幸的是,交收文件總比收數的好。文件交收,很多公司都需要,不涉及仁義道德這課題。
收數卻屬人人討厭之事。
他這個部門與收數的部門相距甚遠。
根據負責收數的一些員工說:「做這份工最重要是不能心軟!」
他們對工作的內容一向保持著神秘感,也不大願意向外人說的。
沒有人願意把辛苦得來的錢,雙手奉上去付高息。
公司卻有辦法使那些人就範。
很少失手。
賺錢的是老闆,貸款的對象也由公司的高層人員決定。
辛苦的只是他這樣的小職員。
否則,他何需在烈日當空下往街外跑?
想起他現在要做的工作,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他心緒不寧的神色被一個人發現了。
「你們少說一點好不好?鈞哥說他還沒下班呢,又不是來找你們,攔著人家說這說那的,真夠煩!」雜貨櫃下面躲著一個短髮的女孩,她伸出可愛的圓臉說。
那是大衛的妹妹美蓮,她正坐在櫃檯下做功課。十三、四歲的少女說大不大,卻聰明剔透,很不滿意父親那些牌友的說話。
「你是來找我二哥大衛的嗎?大衛正在屋裡睡覺,你進去找他吧。」
她說著,向許子鈞眨著眼睛,意思是還不快進去!
許子鈞倒真是來找大衛的。
他感激地一笑,感謝這個心地純良的女孩子為他解了圍c
他邁著腳步挑開士多後門的帘子走了進去。
從大衛家裡出來,他把小皮箱拋在座位上放好,然後跨開雙腳,坐上停泊在士多門口的電單車。
看看腕錶,時間是下午三時半。
這個時候,他要送錢去那間宏達國際大廈,時間上還很寬裕。
經理吩咐,這些東西下班前一定要送到。
「這些東西」是錢。
全部現金,這是今天下午經理交給他的特殊任務!
正如貴叔剛才所說,股市大跌,特別多人向財務公司借錢。
向財務公司借錢應急,可繼續持有股票,靜候另一個升浪到來。
沉得住氣的,終歸是贏家。
相信股票會重返高位的,大有其人。
惜貨勿賣,很可以理解。
收錢的人,是宏達國際公司的出納科主任,公司第二天是月結期,他等著這筆錢應用。
借款的人不能離開公司,因為要等財務公司派人把款項送到。
剛才,離下班尚有兩個小時,他被叫進經理的辦公室。
經理在桌上打開一個小皮箱。裡面是現錢。十萬元一紮的鈔票,一共十二扎。
整整一百二十萬元的現鈔,就這樣輕輕鬆鬆地放在桌面上。
經理為什麼把他叫進來,又為什麼把這些錢揭開給他看?
他不明所以地瞪著這些鈔票。
在財務公司工作以來,他第一次見到公司內有這麼多現錢。
一百二十萬的魔力,對他這樣的小職員來說,不但想像不到如何擁有,就是親眼面對,也會惹來一陣心跳。
「你幫我帶這筆錢給一個客戶,下班之前送到。」經理把錢推向他面前說。
「送這些錢?噯,你你叫別人送吧,這件事我干不來。」
他的反應是立即向後退,推辭這個任務。
他不想負這樣重的責任。
「為何干不來,按著地址送去都干不來?」經理的聲音喝下來,滿臉不高興。
「我是負責交收文件的,這錢——我不負責運送。」
他訥訥地說,試圖解釋清楚。
「這是你的工作時間,公司有權吩咐你做工作。」經理嚴厲地說。
辦公室的空氣有點僵住了。
當時他有一個想法,就是立即回頭走,不打這份工了。
以這樣微薄的收入,去負這樣大的責任?
到底值不值得?
經理坐在辦公桌后,等著他的決定。
不用說,他知道這個小夥子在想著什麼。
並且用不著猜想,他也知道這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只會在腦里想而實際上不會行動的。
他現在就站在那裡。
經理見得多這樣的年輕人。
他也曾經歷過,可說歷盡百劫,才爬上現在的高位。
社會就是個斗獸場,人一出生便註定投身這裡,風險是無可避免。
誰又知道自己可會平安渡過?
「很多珠寶公司聘請的掮客,不也在小皮箱裡帶著價值數十萬元的珠寶穿街過戶?」他平日最喜歡對屬下說這話,「何時又見他們說過不做了?每一種工作都有行內的風險,只要積聚經驗,每一行都可以出狀元!」
雖是誘之以利,然而也是一句真話。
當然,許子鈞也不會因此而不幹。
是否即時辭職,那只是他當時一個小小的猶豫。
「我做也可以,可否多派一個人與我一起去?」他知道無可避免地要去做,就退而請求著說,「多一個人會安全一些!」
「你頭上鑿著字說你這箱子里的是錢嗎?」經理教訓他說,「平時都是你一個人去送文件,現在突然要兩個人一起去就更引人懷疑。過於慎重反而會慧來別人注意,這是我不叫別人而只叫你去的原因。」經理又說,「正正常常地走出去,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樣子,便沒有人會對你起疑心了。」
他抱著那個小皮箱戰戰兢兢地走出去時,財務經理又在後面叫住他。
「這一筆錢你要小心。」財務經理再一次吩咐,「一定要在五時下班前送到,路上不要出差錯!」
這個叮囑使許子鈞了解到,經理對這筆錢是如何重視,可並不像他剛才說的那樣輕鬆。
許子構更覺肩上有無形壓力,沉重地壓著他。
接過經理交給他的皮箱,他的感覺就像接了一個燙手的山竽,現在想「甩」也「甩」不脫了。
只好希望無驚無險地把它送出去。
「嘿,阿鈞,手提箱裡面放的是什麼呀?走得那麼急!」
同事張興叫他,把他嚇了一跳。他定下神來,竭力叫自己把聲音維持得和平時一樣地說:「放的是什麼?當然是文件呀!下班之前要送到,嘿,來得可真急!」
說完把手一攤,做一副很無奈的表情,表現出「受薪階層,老闆說怎樣便怎樣,只好去做了」的樣子。
他以為做得很像了。
結果是,他們都瞪著他。
那樣的看法,看得他心裡發毛。
他出去后,斷斷續續的議論聲傳進了他的耳中。
「奇怪,阿鈞好緊張呢!有沒有看見他和往日不同?」
「他提著一個手提箱。你們說,裡面是什麼東西?」
「你信裡面會是文件嗎?我才不信!是文件的話就不會這樣。看他那樣子,裡面的東西八成是——」
最後那句話是幾個人湊在一起說的,聲音低沉得他聽也聽不見。
這樣就更使他覺得那個箱子沉重。
他抱著手提箱出了公司。
現在找到了大衛,他才安心一點。
從大衛家裡走出來,他斜眼看著那個小皮箱。
小皮箱放得好好的,就在座位旁邊——
什麼「當做沒事的一樣」,事實上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計算一下時間,他也該動身了。
他把放在座位上的頭盔拿出來戴好,雙腳放在踏板上,用力踩上油門。
電單車離開士多門前,向馬路衝去。
繁忙的港島幹線現已在他身後,他的電單車轉進向山的道路,路上僻靜了些,行駛的車輛也減少了。
也許是心情緊張的關係,他覺得這天的天氣特別熱。
午後的陽光照得他身上發燙。
地面上也火辣辣的,除了一些運貨的重型汽車外,公路上很清靜。
這時候他的心跳起來。
握著車把的手也抽緊了——
電單車旁的倒後鏡上出現兩輛摩托車。
那兩輛摩托車從後面一左一右地向他包抄過來。
臉部表情被護目鏡和頭盔遮住的摩托車手,來勢洶洶地向他這邊衝來。
他踩著油門加速。
這時候一定要想辦法拋「甩」他們!
他不想被纏住。
放眼過去,前後都沒有別的車子。
這是一條通向醫院的路,因為偏離港島主要的街道,來往的車輛不會很多。
現在更是除了他們三部摩托車外,沒有別的行人。
情勢至為危急!
這時候,明眼人都可以一眼看出,車速凌厲地向他追過來的兩輛鐵騎,所為何來。
不用說,來這裡就為了他那個小皮箱。
說得更清楚明了一點,是為著他小皮箱里的錢而來。
他的恐懼變成事實。
這時候他除了加快速度,希望可以擺脫那兩個人外,實在再沒有別的選擇。
這個箱子當然不能落到他們手上。
箱子鎖起了,別人不能即時打開,但是搶走了就是搶走了。
他們終歸會想盡辦法打開它。
不能落到他們手裡,就必需往前沖。
很快的,他便發覺他這輛電單車的性能不及他們的。
而且他駕駛電單車的技術也不如他們。
優劣立現,許子鈞即時汗如雨下。
腦海里飛快地想。
那些人為他小皮箱里的錢而來,已是毫無疑問的了。
到底是哪個地方出錯?錯的地方在哪裡?
他從經理室出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手裡提著這個小皮箱。
他要速遞金錢,把這皮箱的錢送交給宏達國際有限公司一個叫易明的人。
是財務公司經理在安排上出了差錯,還是公司的員工見獵心喜?雖然他從來沒有承認手提箱內的是錢,但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們猜想中了的可能性是有的。
若是這樣,是他們暗中通知人在這裡攔路截劫,還是早就跟蹤了他,務必要把這皮箱內的錢搶到手?
又或者這純粹是巧合?兩個劫匪,公司的人誰也不認識,無意中吊著他一個單身過路人,做些攔途搶劫的發財勾當?以他一個人的力量,必然不能同時打贏兩個人,因此他們認為勝券在握,因而窮追不捨?
不能打贏,就要擺脫。
若連擺脫也不能,那麼情勢就對他很不利了。雖然這個路邊的斜坡不是很深,但是萬一不幸摔了下去,後果如何,他還是不敢想像。
他就是發覺他們有這個企圖。
已經距離很近了。他甚至感覺到對方電單車噴出來的熱氣。
「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一直緊跟著我?我身上什麼也沒有的,我不騙你們,我真的什麼也沒有!」
他開始害怕,向他們高聲叫喊。
他們沒有回答,而是用行動來作答!
兩輛車自兩旁向中間的許子鈞夾衝過來——
許子鈞左右受敵,終被他們撞倒,連人帶車向著斜坡衝下去。他們駕著車在原地轉了個圈,兩腳撐地,居高臨下地看著跌在山坡下的許子鈞。
許子鈞跌倒地上,一動也不動。
他們走下斜坡,從許子鈞的車上取過皮箱,然後跳上他們的車子,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