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看樣子,少女睡著了。
黃昏的暮色映在窗帘上,使少女的房間染上一層柔和的暗淡色彩。
母親稍微俯身去察看女兒的睡態。微微側頭,嘴唇半開,眼瞼像嬰孩似的緊閉。羽毛被子在胸瞠一帶緩和地上下著。
母親也累了。三日來幾乎沒有合過眼。
將近五十,而且患了神經痛,這樣通宵達旦的坐在女兒床邊的椅子上,並非容易的事。還得跟丈夫不時輪班看守,才能支撐得住。
「沒事的。」母親喃喃地說給自己聽,正要站起身時,不料腰間閃過一陣激痛,差點失聲喊起來。
她以不雅的姿態跪伏似的爬到門邊。再回頭望床上的女兒一眼,輕聲打開房門,出到走廊上。
母親舒了口氣,手指用力地壓住腰部。當然無補於事,然而總得敷衍過去。
丈夫多半在樓下的起居室,不然就是書房裡吧!
這是一幢又老又舊的房子,並不適合體弱多病的老人家居住。平日陽光不太能照進來,總是陰陰沉沉的。
同樣是洋式的大房子,若是最近新建的話,通常窗口比較寬大,為了讓光線進來而造個中庭,變得明亮光彩。
可是這幢房子已經有六十年歷史了。當然另有一番古雅風味.母親不是不喜歡。然而儘管外表好看,對於常年風濕骨痛的婦人而言,住起來非但不能解除病痛,反而……
她在走廊上慢吞吞地走著,從樓梯口往下窺視。果然見到起居室的門開著,燈光透了出來。
母親一邊下樓梯一邊嘆息。這房子實在太暗了,連白天也得開燈。
也許略嫌牽強附會——假如這房子更明亮一些的話,說不定那孩子會想開一些,不至於鑽牛角尖……
父親坐在沙發椅上,一動也不動,似乎邊呼吸也停止似的,令母親有剎那間的震驚。
「怎樣?」父親回過頭來。「淑惠呢?」
「睡著啦。」
「哦——哎,已經這麼晚啦。」
久米穀公司瞥一瞥裝飾柜上的時鐘,訝然說道。
「太陽已經下山了。」他的妻子阿惠說。
「我沒留意到。抱歉,辛苦你了。很累吧!」
「已經不年輕嘍。」阿惠喃語。「你也疲倦了吧!」
「我沒什麼。」久米穀公司搖搖頭。「休息一下。待會讓我看守她。」
「必須預備膳食了。」
「吃不吃都無所謂。」久米穀公司站起來。「你去睡一會兒吧!連你也病倒就糟了。」
「我沒事的。」阿惠安靜地交疊雙手。「只要淑惠的精神好起來……」
久米穀似乎無法壓抑內心激動似的在室內走來走去。
「現在想起來還氣——我不會放過那個男人!」
「公司,事到如今——」
「我不會願諒他!」久米穀漲紅了臉。
「不要太激動了,對身體不好。」
久米穀公司今年五十七歲。滿頭白髮,業已予人「老人」的印象。穿著褪色的開襟毛衣,站在暖爐前面的姿態,給人英國貴族的氣度。
阿惠也是。對一名四十九歲的婦人而言,她那頭白髮予人垂垂老矣的感覺。
「如果再提那件事的話,只會使淑惠更痛苦。」阿惠說。
「我知道……我不會對她說什麼。可憐的孩子。」
「她不懂世故……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會被男人騙了。我們這樣養育她,多少也有責任。」
久米穀似乎想反駁妻子,然而馬上轉移視線,點點頭說。「也許是的。我和你都太過寵愛她了。」
淑惠是父親三十八、母親三十那年生的獨女。俗謂「噙在嘴裡怕化了,頂到頭上怕嚇著」,當然疼得不得了。
然而久米穀家已經沒落了。淑惠成長的階段,家裡資產失去,生活必須節儉才能維持下去,可說不幸得很。
「總之,必須守在淑惠身邊。相信她不會再做傻事了。」久米穀振奮一下精神。
「不過,幸好及時發現啦。」
淑惠服下安眠藥意圖自盡。幸好發現得早,平安無事了。可是久米穀夫婦自此變得極度神經質。
「杷這孩子養得這麼大了,想不到……哎,你去休息休息呀!」
回頭見到阿惠跟著來,久米穀禁不憐恤地說。
阿惠笑了。「你一直叫我休息,我得上去二樓才能躺下來嘛。」
「說的也是。」久米穀也笑了。
阿惠想,終於夫婦倆一同笑得出來了。什麼時候,淑惠也加進來,一家三口都歡笑呢?應該很快。那孩子不過十九歲而已。她會馬上重新站起來的……
久米穀夫婦上到二樓。
「晚上吃點麵條好了。」久米穀一邊走向女兒的房間一邊說。「等淑惠好了以後,咱們三個一塊兒去吃頓豪華大餐——」
「好主意。」阿惠微笑。「不過,就怕你的身體消受不住。」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沒什麼,這年代的人都能長壽——」
打開門的當兒,久米穀的笑容僵住了。時間聲音、一切都消失於剎那。
淑惠……淑惠……
從天花板的照明器具吊鉤上,垂著一條繩子,淑惠的身體在緩緩搖晃。
「淑惠!」
阿惠的叫聲,終於把久米穀喚回現狀。
「救傷車!阿惠,快點!」
久米穀的嗓音提高。
扛了椅子過來,將淑惠的身體放下來,竟然相當費時。然而大概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會有這種事!」
久米穀緊緊擁抱淑惠的身子,發出悲痛的叫聲。
「我叫了救傷車。」阿惠衝上前去。「公司!淑惠醒了沒有?」
久米穀放聲大哭。
阿惠踉蹌一步,癱坐在床上。她的手碰到什麼東西。
一張紙。拿起來看,上面是淑惠的潦草字體。
「原諒女兒不孝。我不再信任男人!我恨……」
阿惠把那張紙貼到胸前。
淑惠……她恨男人,以至尋死!空了的繩圈無風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