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智赴“鴻門宴”
他穿著一套鐵青色金利來西服,系著一條綠色領帶。拿著猩紅的酒杯;
陰沉著臉,皮笑肉不笑地朝著我和老局長走來。「兩位警官先生,兄弟己
死,我又要去台灣。那筆被盜的巨款我們不再追究了。謝謝!」然而他那
得意狡詐的神情一點也沒有逃過老局長的眼睛。
一
故事講到這裡,陳功皺起了眉頭。
「這也是一起疑難案件?」
「不僅僅是疑難案件,而且也是懸案,因為時過境遷,偵察的難度可想而知,派出所和刑偵隊的同行都認為是難以偵破的死案。但我已向受害人的親屬作過承諾,要儘力而為,這樣,我不得不使用分心術,有時考慮老磨坊里的事情,有時考慮強姦案,差點患了精神分裂症。你看,我現在都不知道如何,給你講述故事了,是逐案逐案地講呢?還是按時序先後?」
「就按時序先後吧。」
「那好,這樣思路還清晰些。我繼續說下去吧。」
離開了聶小玉的青磚瓦屋之後,我的心思轉移到了強姦案方面,我制定了一個工作方案,首先是把她送到醫院診治,讓她恢復記憶和辨認能力;第二步是讓她帶我去看看出事現場;第三步是讓她在黃龍坡、九龍村的所有中青年男子中進行公開或秘密辨認;第四步是對她所辨認的嫌疑對象進行審查。
我回到九龍村找到了治保主任楊根生,要求他適時對老磨坊里的事給予高度關注,隨時給我提供情報信息,然後離開九龍村,回到縣局彙報了我的發現和工作方案,建議成立專案組。領導上同意我和派出所的同志摸准嫌疑對象后再加派力量,並且告訴我,在沒有認定誰是罪犯之前,絕不能擅自採取強制措施。如果偵察工作有了進展,或者發現新情況,必須及時請示彙報、領導上作出這樣的決定可謂用心良苦,他們既超心在案情毫無眉目的情況下安排大量警察去大轟大鬧,可能造成人力、財力的浪費,勞而無功,又擔心案情有所突破以後繼續由我一個人調查不符合法律規定。
領導的關心使聶小玉的住院非常順利,縣政府及時給了一筆經費作為小玉的治療專款。有了經費保障,醫生也就盡心儘力。醫生檢查發現,聶小玉處女膜陳舊性破裂損傷程度反映了罪犯發泄性慾時的猛烈與野蠻。她已經有了妊娠反應。其神經紊亂的確是因為性強暴打擊太大,醫生及時給她作了人工流產,並在縣局法醫的委託下將那胚胎組織的混合物提取了。正在這時,楊根生用電話向我報告,說王恩為了迎接他父親王季英歸來,專門把祖父王禹的墳墓修飾一新,我覺得這很平常,沒有在意,到派出所找搭檔偵辦強姦案。十多天之後,楊根生告訴我,說是王季英探親已回到了九龍村,向他問起過被盜三萬元的案件,打聽誰人偵辦那些案件,再接下來,王季英要王恩買了香、紙、鞭炮,並且讓王恩帶著,到王禹墓地祭把了一番。楊根生要求我會一會這位從台灣來的闊佬。可我仍然覺得這位老人肯定是為了催案,在案件尚未圓滿終結的情況下與他會面,無疑是自找麻煩。況且他的祭祖也是平常之舉,毫無興趣可言。於是我有意躲了起來,回到了青龍村老家。六月二十四日,楊根生找到我,給我一張請帖,說是王季英邀請我到老磨坊做客赴宴。我大吃一驚,以為是王季英已經得知我是王義盜竊案偵辦人,詢問我的破案結果。楊根生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說王季英的宴請與案件無關,而是因為王恩變了副模樣。
「你一定想象不到,王季英這次回來,不僅給家鄉增添了風光,而且把他兒子王恩也改造了一番,你見了王恩,一定認不出來。」
我好生奇怪。他王季英父子不通變形法術,怎麼會認不出來呢?追問究竟,才知道王恩嫌自己面目不俊,以後去台灣有失觀瞻,懇請父親同意他做美容手術,王季英自然喜歡,就帶他去了市裡的美容院,回到九龍村的時候,王恩已經改變了一副模伴,他非常得意,把王小龍從學校召回,又準備了酒席,以王季英的名義請鄉親們赴宴。
這則舊貌換新顏的消息引起了我的興趣。即使王季英追問辦案結果,我也得到老磨坊去參觀一下美容術在王恩身上創造的奇迹。因此,我作好了應付王季英問話的準備,隨同楊根生來到了老磨坊。王季英父子似乎料定我會光臨,早已迎出門來。我定睛一看,面前的王恩果然面目一新,單眼皮做成了雙眼皮,塌鼻樑也突然隆起,額上沒有了橫紋,顯得光潔明亮起來,穿著一套鐵青色金利來西服,系著一條絳色領帶,扮成了城裡人模樣,只是那扇形的鯰魚大嘴無法改變;再看王季英,倒真像王恩的父親,小眼、塌鼻、闊口、方臉,不過是年已古稀、鬢髮斑白了,稀疏的白髮往後梳著,戴著一副眼鏡,穿著華貴,拄著盤龍拐杖的手上有一枚寶石鑽戒閃閃發光、顯示著闊佬的富態與威儀。王小龍似乎也為父親的整容感到高興,望著父親忍不住發笑。我好生疑惑:既然王季英如此看重儀錶,為何不把自己的面目改造一番呢?他是以為年老無需改造了嗎?
我想著這些,隨他們走進磨坊,迎面撲來一陣雞肉、豬肉的香味,幾位當地的廚師正在廚房裡烹炒美味佳看。磨坊里早來了三十多位鄉親,村支部書記、村長也都在這裡,他們在四張木桌旁邊圍坐著,激動地等待著美餐,爭先恐後地發表著感人肺腑的議論,讚歎著王季英的忠心、愛心,王恩的幸運以及老婦人秀芝的洪福齊天,特別是對王恩的新面目和當代的美容術讚不絕口。當著這麼多鄉親的面。秀芝似乎有所顧忌,不再念叨她的聖經,胸前的十字架也不見了蹤影,她傾聽著使她快感的議論,頻繁地扯起衣角擦著自己的眼睛,恨不能擦亮了眼睛一睹這激動人心的場面和她的丈夫,以及面目一新的兒子,她似乎在抹著無比幸福的眼淚。
「這位先生就是辦案的警官么?」我剛剛落座;王季英突然問道。
「是的,是的。」我連忙回答:「不過,因為王義自絕於世給偵破工作帶來了一定難度,贓款無法追回,可是您老還設宴款待,真讓我羞愧難當啊!」
「這些我已經知道了,請放心,我不是那種胸懷狹隘的小人。我想過了,王義雖然不是我的兒子,但畢竟是秀芝所生。他很窮,我理應給他一些關照。」老人摘下眼鏡,長嘆了一聲說:「我沒想到他會竊取兄長家裡的錢財。唉,真是饑寒起盜心明!他因此丟了性命,我也很難過的。今天當著這麼多鄉親說明,我不再催辦這件案子,不再要求警方追回贓款了。你們警方不必再費精力偵察了。」
「您老請我赴筵就是為了向我說明這件事情嗎?可是王恩的意見呢?三萬元在我們窮山溝里可不是個小數。」
「這也是他的意見。不信,你問王恩。」
王恩點頭稱是,並解釋說他與王義畢竟是同胞兄弟,他諒解了。
於是我打算告退。既然如此,我更沒有理由享受他們的招待;然而,王季英卻扯出另一個話題:
「我請你來不僅僅是向你說明我對王義的諒解,而且請求您為王恩幫忙:你是警察,這個忙一定幫得上的。」
「別那麼客氣,有什麼事用得上我。請您老直言,只要我幫得上忙,一定儘力而為。」
「是這樣。我這分第二次回家鄉了,耳聞目睹這深山之中老百姓的生活還相當貧窮艱辛,我沒有理由把他們母子留在這裡,王恩父子也要求跟我到台灣去,於是我打算在小龍大學畢業之後就接他們到那邊定居,繼承我的財產。可是秀芝不同意,她說死也死在放里,因為她兩眼失明,到陌生之地就更加為難,而這老磨坊是她摸索慣了的。這很讓我為難。如果台灣與大陸趕早統一了多好!統一了,我就把家產全部變賣了回故鄉、為建設家鄉奉獻餘力。但這形勢我看不明白,那邊不少人說台灣要獨立,如果真那樣,我回故鄉定居也很難,想來想去,還是讓王恩父子到台灣去,這樣,就要大陸警方辦理合法的手續。我想你是家鄉人,這個忙是願意幫的,至於秀芝,我會耐心地做她的工作。」他說到這後面幾句,貼近了我的耳朵,話音輕輕的。
「那好說,只要台灣那邊接受,辦個去台灣的手續只是小事一樁,現在我們放寬了政策,只要給政保部門說說就行了。」我大言不慚地說。
「這就好!到底是家鄉人好說話,既然你答應幫忙,那麼這頓便餐是不該拒絕的吧?」老人又發出邀請。
我見他說話誠懇,真的沒有理由拒絕,只好應邀入席。隨著一陣盤碗杯盞的交響,酒菜擺了上來。王季英端起了酒杯,站在碾盤的中心地帶,以東道主的身份宣布說:
「今天,我這個海外遊子,滿懷重歸故里的喜悅之情,請大家到微舍小聚,為的是表達幾十年來想念祖國、想念家鄉、想念鄉親的親情,並要感謝各位對秀芝婆孫三人的熱情關照,請各位於了此杯。」
大夥收喝一聲、幾十隻酒杯舉了上去,又一齊仰了脖頸,把酒杯傾斜著扣上了嘴唇,水酒人喉的咕濃聲、嘖嘖的咂嘴聲響成一片。
「這第二杯酒,」王季英豪情滿懷,再次舉杯叫道:「我要乘此機會向各位說明一件事情。我兒王恩不僅繼承了我的血統,而且繼承了我的粗俗庸陋的面目。他討厭這種繼承,認為給他的婚姻製造了先天的障礙。我也為此感到羞愧。因此,我同意他整容的請求。也就是說,他的整容是在我的支持、准許之下並由我親自帶他到美容院去做的,請大家對此勿生非議。同時,我要當眾宣布,從此以後,我兒王恩要改名為王新生了。我之所以這樣做,也是順應我兒的意願,他說改名以後,可以讓他的生活更新、請大家承認這個事實,並慶賀他的新生活!」
大夥愣了一下,似乎對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感到不解。王恩見了,站起來笑嘻嘻地補充道:「我父親的意思表達得比較含蓄,他的中心思想是,儘管我改變了面貌,改變了名字,但我是他兒子這個事實不會變。我眾遠是他的合法的繼承人!」
「對對對!是這樣!」大家頓時大悟,發出一陣喝彩。把第二杯酒又喝了下去。
「這第三杯酒,」王季英又站起來說:「為的是請大家諒解死去的王義。我已經告訴在座的警官,王義畢竟是王恩的同胞兄弟,他因為窮才做了那件事情,而且還自尋短見,王恩,不,王新生說為此感到不安,並且不再要求警方追繳贓款,我也是同樣的意見。請求大家諒解我,我就此表示心中的十分愧意了。」
接下來,王季英父子還說了些什麼勸酒的話題,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我當時把這次宴會的主旨歸納了一下,無非是一次群眾性的公證,證明王恩也就是王新生是王季英合情合理合法的繼系人,無非是向人們表示一種大度與寬容,宣布撤銷對王義的指控。但我卻產生了新的疑問:這個由王恩改變而成的王新生,原來是那樣的狹隘,怎麼突然間變得如此豁達?為了那三萬元錢,他曾經不顧兄弟的手足之情激烈地指控,甚至在王義死後催案不休,不惜以靈與肉的誘惑騙取朱素珍的信任,企圖摸清三萬元贓款的底細。為何一下子突起善念,不讓警方再追究下去了呢?他是真誠的諒解,還是另有隱情呢?特別是王義的屍首始終沒有發現,作為一個警察,即使原告撤訴,也不能這樣草草收兵。於是,我也站起來舉起了酒杯:
「尊敬的從台灣歸來的王老先生和各位多親,我真誠表示對王老先生滿懷眷戀的歸來表示歡迎,並對他的盛情款待表示感謝。但我作為一個警察。對自己在辦案中表現出的無能表示非常慚愧。不過,請大家相信,只要受害人或者組織上要求我繼續偵辦,我會繼續調查。大家如果相信我的話,請共飲此杯,預祝辦案順利!」
我說這番話的用意,是想著看王新生的表情,偵察一下他的虛實。但沒有收穫。他說:「不是不相信警察的辦案能力,只是對兄弟的死表示內疚面已,既然你要繼續辦理此案,我們老百姓當然無權干涉,我作為受害人,還應當積極配合!」
次日,王季英要離開故鄉,王新生招母親秀芝託付給朱素珍照看,帶著兒子王小龍為王季英送行到了縣城。我也隨同他們離開了九龍村,將有關情況給縣局領導作了彙報,領導上十分高興,說是此案到底劃了個句號。
然而。十天以後,朱素珍卻寫了封密信給我,說是在王新生家中發現了失竊的贓款。我大吃一驚;再次趕到九龍村核實。
「如此看來,事情發展到這裡並不是句號,而是一個大大的問號。」陳功笑道。
不錯,那的確是個大問號。我繼續敘述著這個故事。
我再次趕到九龍村后。首先核實朱素珍的重大發現。她告訴我,就在王季英祖孫三人離開老磨坊的那天夜晚,她利用關照老人的機會,在老婦人熟睡之後,悄悄地上了三樓,發現了那個據說存放過三萬元現金的木箱,但她沒有鑰匙,無法打開扣在鐵絆上的鐵鎖,就用一把鐵鑿撬開了鐵絆,開啟了箱蓋,發現裡面竟然存放著兩紮—百元票面的鈔票,數了數正好兩萬元。她頓時有了疑問:這錢不就是被盜的現金么?然而丈夫王義為何在遺書中承認這錢是他偷了呢?為什麼警察又在那堆積肥料的草棚里發現了被焚燒的贓款的殘餘呢?如果真是丈夫作案,這贓款又為何回到這木箱里來了呢?正在這時,老婦人秀芝忽然從夢中醫來,朱素珍慌忙蓋上箱子,謊稱小解回到老婦人床上。第二天一早,她又謊稱為老婦人洗衣服,順便將木箱、釘子、鐵絆帶出磨坊,在溪洲上用石頭將鐵絆釘好,恢復了木箱的原樣。回磨坊時再把木箱放回原處。她思考了好幾天,一直弄不清其中蹊蹺,於是下決心將情況提供給我,要我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我及時趕到王新生存款的鎮信用社,查詢王新生支取存款的情況,知道他近段時間並未取出存款,我不得不相信那兩萬元就是曾經失盜的贓款。沒幾天,王新生回到了老磨坊。我帶上楊根生到了他家,要求王新生打開那個木箱。王新生先是愣得地看著我,不知怎樣對付我的這次突然襲擊。不一會,他似乎明白了朱素珍發現了那錢的秘密,狡猾地笑了起來:「警官先生,我不是說過,你不必再為那起案件操心了嗎?我為什麼這樣,你知道嗎?」「你說你諒解了王義。」我說。
「是的,我諒解了他。因為我和朱素珍一樣,對那筆贓款的存在毫不懷疑。她撬開了我的房門,又撬開了我的箱子,發現了這個秘密算她精明。可我比她先行一步,並且採取與她一樣的手段。一個月以前,乘她外出的機會,我悄悄潛入她的屋子,在她女兒丹鳳的書箱里發現了王義盜竊的贓款。我把屬於我的現金拿了回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說完這些,毫不猶豫地打開箱子,果然,兩紮一百元的人民幣出現在我眼前,這個數額雖然與他原來報案時所說的三萬元有一萬元的差額,但是很容易作出判斷。王義在投水前將贓款焚燒了不到幾百元,那灰燼的余痕。大多是其它紙張被焚燒后留下來的,剩下的九千多元可能送給情婦梅中娥了。
王義之所以這樣做、顯然是要掩人耳目,以確保他死後贓款不被追繳。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及早報告公安機關?倘若沒有被人發現,你可以永遠將此情隱瞞?」我問。
「我曾經打算向你你報告,不過,我害怕自己悄悄進入他人住宅的行為被你們知曉后引起你們的懷疑,後來,我想既然贓款已經找回,兄弟已經身亡,我何必再麻煩你們,給死者的靈魂增添不安呢?因此,我將這個情況隱瞞了,只是藉助父親回鄉的機會,向你提出了不必要為此案費心的要求,實際上,這樣做才是對死者的諒解。難道你還要我將這個秘密公佈於世,或讓你們記錄在案卷中存入永久檔案,讓死者的靈魂永遠不得安寧么?」
「可是,你沒有解釋這樣一個問題,王義既然把贓款藏匿在家中,為什麼他妻子朱素珍不知曉?直到他死前,也不向朱素珍透露?再說,朱素珍懷疑自己的丈夫作案,她就會滿屋子尋找這筆贓款,她為什麼么沒有發現?」
「這很容易解釋。朱素珍一直與王義關係不好,王義至死只會關心自己的女兒、而不會關心他所不愛的女人。他把錢收藏在女兒的書箱里,是想女兒發現這筆錢,利用這筆錢;而朱素珍根本沒向想到王義會把錢收藏在容易被人忽略的、女兒的書箱里。即使你們警察那天搞搜查,不也是沒有對這個書箱進行徹底檢查嗎?你們見到了王義的遺書,就草草收兵了。」
王新生的解釋引起了我的回憶。的確,那次搜查是很不徹底的,派出所的同志看到了那個裝滿書籍的箱子,卻沒有將裡面的書箱透底翻,只是搬了幾摞書出來摔在地上,無所發現,就放棄了那個書箱,去搜查別的部位了。想到這裡,我真有點後悔並責怪派出所的同志辦事草率。
但是,對他的解釋我不能完全相信。因為沒有證據證實悄悄潛入朱素珍住房在那書箱里發現並拿回這筆贓款是否屬實。任何人也不能提供證據來證實他的單獨行動。我慶幸的是他沒有把罪名加在朱素珍身上,如果他說這筆贓款是朱素珍帶進磨坊悄悄放在木箱里的,目的是想為丈夫翻案、洗賊名、要賠償,這案情就更加雜亂無章了,甚至會導致王新生與朱素珍的一場官司,惹起一場更大的風波,製造更多的麻煩。
我掃興地離開了老磨坊,到楊根生家中,悶悶不樂地躺倒在一張竹制的涼椅上,決意不再思考這個案子,然而,大腦似乎失去了控制,一些問題老是頑強地在腦海里旋轉,攪成了一團迷霧。這個由王恩改名的王新生,為何像魔術師似的,為自己製造日新月異的變化?他明明是王季英的合法繼承人,為什麼要在整容之後大辦筵席讓群眾公認?其實,他只需要王季英的承認就可以保障他的合法權益,不必弄得全村轟動,這種追求轟動效應的行為與他原來那種保密、慎重的做法似乎不盡一致。
想到這些,我決心多呆幾天,企圖獲得更新的發現,消除我心中的疑點。
果然,楊根生打聽到消息說,梅中娥加強了與王新生的聯繫,王小龍也回到了家裡。我對這個女人的行蹤產生了興趣,同時想觀察一下王新生與兒子之間的關係。在七月六日那天上午,我想好了一個理由,再次向老磨坊走去。
剛到磨坊門口,忽見那木門突然打開,一位十七八歲的青年人提著一個旅行裝衝出磨坊,一邊小跑,一邊怒氣沖沖地嚷道:
「我不再認你這個父親!我不再回這個家!你只喜歡那個野堂客,我總有一天要殺死她!」
我明白了,那青年一定是王小龍,他請假回家,一定碰上了不愉快的事情,他的不愉快是否也與王新生的變化有關呢?正當我這樣思考的時候,王小龍已經從我身邊跑了過去。我立即回過頭去,快步跟上了他,在一處僻靜的山灣里,我叫住了他:
「王小龍,慢走,我想找談談。」
他停步不前,回過頭來將我打量,這時我才看清了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憂傷和疑惑,我向他簡單地說明來意,以排憂解難的口氣問道:
「小龍,你請假回家本該與父親、祖母在一起,怎麼要走呢?你想去哪裡?」
小龍像是百感交集。忍不住流卞眼淚,坐在地上抽泣起來。半晌,他才忍住了,努力平靜一下說:
「我看不慣這個家了!這個家裡來了妖精了!他有了幾個錢,又是整容,又是嫖女人,只陪著姨子婆娘快活。心裡哪兒還有我這個兒子?」
「你是說父親不關心你?這哪能呢?他就你這麼一個兒子,晚年還要靠你的啦!」我感到驚異,詢問底細:「你說說看,你父親怎麼不關心你?說不定我能幫你。」
我天生忠厚誠實的面孔和友好的口氣使小龍覺得我並無惡意。他說起家庭、學業,發泄著對王新生的不滿。
原來,他從小一直受到父母的寵愛,儘管原來家境貧寒,父母還是望子成龍,積攢金錢送小龍上學。兩年前,他正讀著高中一年級,母親突然患肝病去世,王恩更是對兒子寵愛有加,一個學期之內總要去學校看望幾次,還鼓勵他考名牌大學。去年秋,在台灣的祖父王季英回大陸探望,給了父親一萬美金,抵得人民幣八九萬元,父子倆高興異常。王恩對兒子說,其中三萬元讓兒子以後讀大學。後來叔叔王義偷了三萬元,雖然損失不小,但還有五六萬元存在信用社,按說,小龍讀大學在經濟上是不成問題的,可是今年的高考在即,小龍怕成績考不好,讓班主任老師帶他到縣教委那裡打聽有關通過人事關係錄取大學生的消息。有人告訴他,考試上不了分數線也不要緊,只要捨得花錢,可以打通關係弄個委託培養的指標,這叫做「花錢買文憑」。他問了一番具體情況,得知市裡新建一所大學,可以收他這樣的學生,只是要比正式考上的學生多交一萬元,找一個委託培養的單位需要幾千元拉人事關係。於是,小龍急忙趕回家向父親要錢,沒想到剛剛作過整容手術,改名為王新生的父親竟然變心了,不僅說他這個兒子不聰明,少才華,不是讀大學的料,而且不願意拿出那一萬五千元。父子倆為此吵了起來。最使小龍傷心的是,王新生在兒子求學的關鍵時刻捨不得花錢,卻用了六、七千元整容、嫖女人,如今又私下裡與梅中娥商量如何在秋後大辦婚事。小龍說到這裡,禁不住渾身發抖。
「我真不明白,他以前沒有幾個錢的時候,倒是很關心我的。現在有幾個錢了,連父子之情也淡薄了?世人都說金錢萬能,而我看到的只是魔鬼和妖精!」
「你是說父親因為有了金錢之後才有這樣的變化?」
「我說不清,反正我覺得他除了愛錢,就只有那個騷女人!」
「你回家幾天了,那個女人到你家幾次?」
「我昨天才回家,那女人就來了一次。我不在家的時候,不知來了多少次?她昨天下午到我家以後,父親就把我撇在一邊了,與那個女人躲在樓上粘一塊,好像沒我這個兒子似的。」「這不足為怪,你父親還只四十多一點,需要女人的關照與溫馨。」
「難道那個女人比我還重要嗎?我真恨不得殺了她!我先發了毒誓,如果我上大學失誤,就一定要殺死她!」
「這不行」我勸慰道:「事情總有個原因,你仔細想想,憑你的觀察與感覺,你父親還有別的什麼變化嗎?」
「別的變化?」王小龍思考著我的提問,沉吟了一會說:「別的變化好像不明顯,只是不像以前那樣喜歡與我這個兒子在一起說話了,只喜歡與那個騷女人相處。」
「他身體上可有什麼變化?」
「除了作過整容術的面部以外,我看不出其它明顯變化,只是比以前稍微瘦弱一點,我想,他經常被那騷女人攝取精魂,哪有不壞身子的道理?另外,聲音有點嘶啞,看樣子是感冒了。」
「這好像沒有什麼奇怪的。可是,他不關心這個兒子,你奶奶該說句話呀」
「奶奶說了的。可是,奶奶只關心我讀書的事,對那女人的事卻不管,好像同意父親與那個女人媾合似的,所以奶奶只是勸我父親支持我讀書,而父親不是說我沒有讀大學的才華,就是說如今讀一般的大學沒有用,白費錢。這樣,奶奶也就不多嘴了。」
「聽你這樣說,我也感到不平,這樣吧,你先別走,與我一道到你家去。讓我做做你父親的工作。」「不。我不回去!我見不得那個騷女人,是她破壞了我的家庭與父子關係,一見她面我就只想殺人。」
「有這麼嚴重嗎?你離開父親,升大學的事怎麼辦?」
「我就到鎮上信用社去,把父親的存款取出三萬元,然後,我不再回這個家!」
他這樣說著,倔犟地站起身來,背起那個藍色的旅行袋。徑直向前走去。我一面為他傷感,一面卻想:從王恩到王新生。其變化的內幕究竟是什麼?得找個機會與老婦人秀芝談談才好。
然而,當我重新走近老磨坊的時候,王新生似乎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修補父子之間的感情、從磨坊內鑽了出來,與我打了個照面,匆匆問了聲好。急忙循著兒子出走的小路追了上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我說:
「你是找我有事嗎?對不起,我要找我兒子,你看見他了嗎?」
「看見了,就在前面不遠,二十分鐘可以追上他。」
「唉,他真不理解大人的心思,我就他這麼一個兒子,哪有不心疼他的?他能上大學的話我哪能不支持?人家做夢都辦不到的事呢!我是要考驗他讀大學的決心。我這就給他送錢去;你隨便到我家裡坐,我老娘在家裡。」
他叫嚷著,帶著十分的自豪感大踏步地走了,對我的來訪好像漠不關心。
望著他的背影我有些躊躇,老磨坊里卻傳出老婦人重重的嘆息,我推門直入,見秀芝重新掛上了十字架,面向門口,拄著拐杖站在那裡划著十字,一雙深陷的失明的眼睛在努力地眨巴著眼皮,那樣子是在告訴我,她在為離開了磨坊的兒子和孫子擔心。我向她問好,作了自我介紹,談起家庭瑣事,好不容易將談話拉上了事先擬定的主題。老人的話證實,王新生將王季英送走之後,回到家裡就跟她商量他今後與梅中娥的婚事,梅中娥昨天下午來過一次,被小龍吵走了,王新生既捨不得拿出一萬元為兒子拉關係,又惱恨小龍吵走了梅中娥,就爭論起來。鬧了一場父子糾紛。這些瑣碎的事證明,王新生的確有了感情上的變化。這變化究竟起因是什麼呢?在最近半個月的時間裡老磨坊中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呢?
「請問,除了這些情況,您老家裡最近還算安寧吧?」
「安寧?哦,你提起這個,我可覺得有點害怕。」老人驚恐地說」
「害怕什麼?王新生不是守著您老嗎?」
「是呀!他每天晚上都在家裡,可是最近他在夜裡常常說糊話,有時驚叫著鬼來啦!我問他見到了什麼鬼,他吞吞吐吐地說是王義。」
我吃了一驚,追問道:「據我所知,身心愉快的人不會做這樣的惡夢或有這樣的虛幻景象,他現在有錢用,有那個梅中娥與他相好,應該是無憂無慮,怎麼會這樣?」
「我擔心是他中了邪氣,他以前不做惡夢。」
「中了邪氣?這話怎麼說呢?我弄不明白。」
「你不知道,他是給他祖父王禹掃墓回來后才這樣的。」
「喔,我明白了,你是說祖宗的陰魂嚇唬過他?」
「只能那樣解釋,」老婦人說到這裡,努力睜開眼皮,顯出驚恐的樣子:「就在大約一個月前,我丈夫王季英從台灣來信了,說是不久回來給祖人掃墓,要求王恩也就是王新生把王禹的墳墓修一回。」
「王禹的墳墓在哪裡?」
「具體地點我也不清楚、聽新生說、好像就在這九龍潭下游的一個山灣里,大約有三里路。新生還說,那兒風水極好,因此,兒孫有福氣。沒想到風水好的墳卻動不得的,動了就中邪氣。
「是什麼候修墳的呢?」
「收到王季英的信的第五天,聽王新生說是陽曆六月九日,天正熱。他幹了大半天,回家時天黑了,自鳴鐘都敲了八下啦。」
「修墓后不幾天,王季英就回來了,是嗎?」
「是的,不到十天時間,季英就回來了。他回來之後,新生就帶他去祭掃祖墳。然後,季英又帶新生去整容。」
「啊,是這樣,這不奇怪。相信迷信的人總以為墳墓里有鬼魂,因此害怕。我知道王新生可能生來膽小。」我思考了一下,繼續問道:
「他沒有讓梅中娥用藥治一治嗎?」
「這我不知道,不過,他對我說過,要燒香紙,說是王義可能死得不甘心,陰魂不散找到老磨坊里來了。後來,季英帶他整容之後,他似乎好些了,不再那樣神魂魂顛倒了,他說這是祖宗保佑的結果。委英返回台灣之後,新生又去祖墳那裡燒香燒紙,並把墳墓再次修建了一番,讓石匠鑿了塊石碑,準備選擇個日子立上,為的是感謝祖宗保佑。可我認為是天主保佑的結果,如今我越發信奉天主了。」說完這些,她又念念有詞,在胸前劃了十字。
「這可好,您老有福了。」
「是呀,自從他爹回來探望之後,新生對我更是殷勤,穿衣啦,梳頭啦,送茶飯上手啦,比以前孝順多了!」
「這麼說,他真是變了。」
聽著老婦人的話,我再次陷入了沉思。王新生的這些變化說明了什麼呢?我用手拍打著腦門,像是要敲出靈感似的。我完全不知道此時此刻有一雙眼睛正從門縫裡朝屋裡窺探,死死地盯著我。當我抬起頭來朝著那扇木門張望的時候,發現門縫外的目光是那樣的陰冷。那目光發現了我已經驚覺,也就不再隱蔽。他像個老偵探似地突然推門而入。他是王新生。看到我毫無戒備的樣子和大吃一驚的神色,對我放聲大笑。
「你沒有把錢送去!」我問。
「我沒有追上我兒子。不過,他總得找我的。」他回答說。
該動身了!我想。於是說聲「打擾」,告辭了老磨坊。
就在那天晚上,我通宵難眠,總覺總王新生與梅中娥的疑點越來越大。她或許與王新生合謀害了王義,逼迫王義自盡,並且在後來互相作證,證明王義的自盡和自己的清白。老磨坊內正在釀造的不僅是某種喜劇,而且正在釀造某種悲劇。但是這些微妙的現象與盜竊案,與王義自盡又有什麼聯繫和因果關係呢?為著這個疑問,我受著空前的折磨。總是一片黑暗。
正在這時,縣局傳來了啞女聶小玉病癒出院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