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成瀨披著我曾經看過的深藍色夾克,正在辦理登機手續,他好像是坐商務艙。
「成瀨先生。」我叫他。
成瀨吃驚的抬起臉,發現是我,微黑的臉上綻開笑容。「你真的來了?前天很抱歉。」
「沒關係。只是,我曾在二樓等你。」我告白道。
成瀨吃驚的眉毛上挑,然後凝視我,似乎在確認我真正的意思。「那真的很遺憾。」
我回望著他。「沒有人送行嗎?」
成瀨聳聳肩,回頭說:「你也看到了。」之後,他指指空座位。「要不要坐一下?」
成田機場的出境大廳光線明亮。梅雨季終於過去,盛夏的強烈陽光斜射進來。
「店裡的事情處理好了?」
「結束了。」成瀨以讚美的眼光打量穿白色緊身洋裝的我。「這種打扮最適合你。」
「謝謝。對了,我忘記還你這個。」我遞上信封。
成瀨訝異的看著我。「這是什麼?」
「向你借的十萬元。」
「啊。」成瀨笑了,把信封退還給我。「不必了,你留著吧。」
「不,我不拿殺害耀子的人的東西。」我說。
一瞬,成瀨的表情凍結。「你說什麼?」
「成瀨先生,我全都知道了。」我抬起臉,盯著成瀨的眼睛。他的眼裡有我從未見過的困惑神色。
「我不懂你的話。」成瀨低頭,憤怒的叼著萬寶路淡煙。他的手在顫抖。
「那我告訴你好了,若我說錯,請你訂正。」我凝視他的眼睛。「你厭倦了耀子,不,或許說你恨她比較好。她破壞你的家庭生活,破壞你的財務計劃。不但如此,為了一件空穴來風的事,耀子前往柏林,碰巧遭遇重大的事件,也就是新納粹主義組織的領導人馬克斯-海法被槍殺的事件。最不幸的是,耀子目擊了替兇手開車的日本女性。」
成瀨緩緩吐出煙霧。
我繼續說:「那個女人並非真正的娼妓,而是戴著金色假髮、打扮成娼妓演出的日本舞者。雖然她是外國人,但是卻模仿新納粹份子的行為,又從事類似黑手黨的勾當,污篾新納粹份子的信仰,所以有一天被海法帶人毆打,結果她懷恨在心,決定協助殺害海法。
耀子目擊這個打扮成金髮娼妓的女人,曾以為她是日本人,並害怕遭到報復,可是大家都笑她杞人憂天。但回到日本后,某一天,耀子在『某處』見到『她』,可是當時『她』是男裝,因此耀子沒有自信,才郵寄他的照片給卡爾,請卡爾幫忙調查。另一方面,耀子也向川添說明一切。川添是屍體照片愛好者,認識屬於同好的『她』,於是告訴耀子,只要來參加『黑暗夜會』,就能明白一切。
因為他會變成『她』演出舞蹈!也就是說,川添叫耀子來『黑暗夜會』確認。『她』當然就是『龐迪爾』的山崎龍太。龍太是女性變性慾望者,有時打扮成美麗的女性,有時又回復男兒之身談生意,我見到他時,他也是男人打扮。沒錯,耀子見到龍太的『某處』,就是成瀨汽車!
我也是在成瀨汽車發覺你和龍太的關係。第一次見到龍太,是在二樓你的房間,當時他將帽子壓得很低,我看不太清楚,可是前天,我送回耀子的車子時,發現在你面前的男人就是那位『魔禮音』。他若無其事的和你談事情。
我終於想起卡爾所說龍太在柏林從事的『工作』,也因為你做過的事而害怕得發抖。」
成瀨默默的將煙蒂在附近的煙灰缸捻熄。
我繼續說:「山崎龍太是以零組件採購業者的身分出入你的工廠,因為他和德國之間進行各種交易。不過,龍太採購的並非正廠零組件,而是非法搜集德國境內的事故車拆卸下來的零組件。這一點,我已向柏林的卡爾求證過,絕對不會錯。而你明明知情,仍向他購買零組件。」
我停下來望著成瀨,成瀨閉上雙眼靜靜聆聽。
「理由很簡單,價錢便宜。表面上你一副不重視金錢的樣子,可是事實上你為錢所苦,希望能拿到愈多錢愈好。你必須付女兒的教育費,耀子在經濟方面的窘困也要倚賴你幫忙,再加上經濟不景氣……但想不到耀子發現你的惡行,為了自己的名氣,也為了些許正義感,她企圖重寫原稿。事實上,耀子也重寫了,內容包括和克洛茲堡殺人事件有關的神保町新納粹份子,以及與該男人有密切關係、昧著良心賺錢的中古車業者。」
我忽然想到,說:「大概是你告訴耀子有關金髮日本娼妓的事吧。或許你只是無意中說出,耀子卻馬上狂熱的進行調查。」
成瀨默默以一隻手撩起頭髮,動作依然優雅。
「成瀨先生,你能再忍耐一下聽我說嗎?」
成瀨靜靜回答:「我正在聽。」
「當上杉知道你的營運狀況不佳,決定借你資金周轉,你就打算奪取那筆錢,並嫁罪耀子,將她殺害后,自己逃往國外。那樣的話,既能逃離耀子的糾纏,耀子想揭發的醜陋行為也不至於曝光。於是,你申請前往加拿大的簽證,進行各種準備。
終於,機會來了。在高爾夫配對賽的前一天,君島帶錢來了。你以某種藉口將錢寄放在耀子家中,可能是說放在店內或耀子的事務所不安全吧。
你見到耀子隨便把錢放在衣櫥后,就打算半夜從伊東趕回來,殺害耀子后拿走錢,在天亮之前返回伊東,不料卻發生兩樁意外:一是耀子打電話給你,表示已得到卡爾的證實,要寫出真相;一是藤村和由加利搶了先機,把錢偷走了。
當耀子告訴你要寫出真相時,你立刻和龍太商量,龍太答應協助你,兩人一起進入耀子的住處……不,你當然持有耀子住處的鑰匙。前天我見到龍太后,進入你的房間,倒轉答錄機的錄音帶,仔細聽過了。」
「你聽到什麼內容?」成瀨慌了。
「有好幾次是耀子的留言,說『是我,今天你先到我房裡等我』。你住在店裡的二樓,兩人要優閑相聚,當然是在耀子的房間,所以你不可能沒有耀子房間的鑰匙。」
成瀨死心的呼出一口氣。
「你和龍太進入時,耀子正在打電話給我。她回家后發現錢不見了,驚慌失措,想打電話和我商量。只不過我並未接聽,所以不敢確定。」我後悔的深深嘆息。
成瀨咬緊下唇。
「自己的戀人突然和龍太一起闖入,耀子一定非常驚訝吧。耀子急忙掛斷電話,而你和龍太聯手在浴缸里殺死她。殺死自己曾經愛過的女人,當時你是什麼樣的心境呢?你是按住她的手還是腳呢?耀子有痛苦掙扎嗎?或是本來就希望死在自己深愛的人手上?」
我望著成瀨,成瀨轉過臉去。
「之後,你尋找裝錢的手提箱,卻遍尋不著。這時你一定很心慌吧。所以就按重撥鍵,發現是我的答錄機,就認定耀子可能把錢寄放在我那裡。只不過你必須先處理屍體,然後趕回伊東,對不對?因為你要安排自己的不在場證明。
不過,如果問君島,君島可能會說你很早就睡覺,但第二天看起來很疲倦。另外,飯店警衛也可能證實當晚你的車子曾經離開。同時,你一定在半路加過油吧。當然,還有車子濺滿污泥的問題——當天早上沒有下雨,車子不應該會那麼臟。
總之,你把屍體交由龍太負責。當然,一個人可能不容易搬動,或許你幫龍太一起抬到車上也不一定。龍太把耀子搬上車,又回到房間,打扮成耀子的模樣外出,只不過忘記戴上首飾而被由加利偷走。他布置耀子失蹤的手法很高明,翌日也打了那通謎樣的電話給我。
照理說,除了那筆錢的去向,你應該可以高枕無憂了。問題是,你這樣安排犯了一個大錯。龍太是屍體照片愛好者,他心癢難忍的拍了耀子的照片,賣給同好川添桂。可是川添雖然喜歡照片,卻不想扯上殺人罪嫌,所以想將事實告訴我。
接獲你的電話,龍太又殺害川添,但因為他又拍了照片,事情也因而曝光。
如果時間允許,他在克洛茲堡也一定想拍海法的屍體照片吧。而耀子和川添的屍體,當時可以說是只屬於他一個人,使他壓抑不住內心的喜悅。」
我說累了,停下來看著成瀨蒼白的臉孔。「請搭乘聯合航空班機飛往紐約的旅客開始登機」的廣播響起,但成瀨沒有動。
「成瀨先生,原本你一直在懷疑我吧。你認定是我把錢和磁碟片藏起來,所以毫未放鬆監視,搜尋我房間的方式也幾近異常。另外,也沒必要將耀子的房間翻成那麼一團糟。我本來一直想不透為什麼,後來終於明白你是在擔心磁碟片的去向。
這真是很諷刺的事,我找到磁碟片時,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拿去給你,結果因為見到山崎龍太而作罷。這就是你要找的東西。」
我從口袋裡拿出磁碟片給成瀨看。
成瀨死心似的深吁一口氣,緩緩開口:「是放在哪裡?」
「你以為呢?是在車內你收拾好的CD空盒內。很可笑,對不對?」
「你當然全部讀過了?」成瀨半挖苦的說。
「是的,寫得非常精彩,應該算是耀子的傑作吧。有一份放在三田先生那邊,雖然耀子已死,他仍答應會替她出版,至少必須讓耀子的母親領到一點錢。另外,有一份已經交給警方,因為秘密偵查的階段已經結束。」
「為什麼?」成瀨首度浮現焦慮的神情,回頭張望。
「你認為呢?」我微微一笑。「今天一早,耀子的屍體掛在相模灣(註:位於東京西南方的三浦半島及伊豆半島間的海灣,廉倉即瀕臨此海灣)的海底拖曳網上被人發現。耀子回來了。」
「耀子……?」
「沒錯,幸好能趕在你出境之前解決。」
成瀨不安的站起身來。
「這種年紀還要待在牢里,可能很難熬吧。」
成瀨臉上浮現前所未見的懼色。
「那麼,再見了。」我轉身。
朝我們走近的刑警說:「你是成瀨時男吧。請跟我們到警局一趟。」
我沒有回頭,邁開步伐向前走。
剛進入暑假,出境大廳擠滿人潮,我多次被行李箱和人群碰撞。
抬頭望向窗外,太陽已經西斜,陽光斜射向我的眼眸。我感到一陣眩目,停住腳步,被走在我後面的情侶撞上。我踉蹌一下,又開始前行。
突然,我再度停下腳步往後看。雙臂被刑警挾住的成瀨靜靜凝視著我。
我忽然懂了,耀子的悲劇並非來自妙的野心或愛慕虛榮,而是因為她深愛上一個不值得愛的男人。成瀨殺死的不是耀子,而是愛情本身。還有,我也是個不值得愛的女人,博夫可能是為了殺死愛情而自殺。
我們互相凝視,不久,成瀨難以承受的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