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做了一個不祥的夢。
我獨坐在小型巴士後座,不知正要去什麼地方,看樣子是漫無目的的旅途中。
帶著點寂寞的感覺,從車窗眺望外面流逝的景物時,發現巴士正駛向廣闊的垃圾掩埋場。白色和藍色的塑膠袋覆蓋住整片荒野,沙塵滿天亂舞,到處可見高突的垃圾丘,灌足了風、如氣球般鼓脹的塑膠袋,有如生物般在小丘上蠕動。
窗外天氣晴朗酷熱,但我卻感覺冰冷徹骨。小型巴士車頂的空調孔吹出帶著霉味的冷風,讓我全身冒起雞皮疙瘩。
不久,我發現周圍景物並不陌生。是雅加達,這兒是雅加達的郊外。只不過,我為何會在雅加達呢?正感到不可思議時,戴墨鏡的司機回頭,指著我不知說些什麼。
我忽然望向旁邊,不知何時,小型巴士已在類似十字路口的地方停下。我旁邊的車窗外有人影。緊閉雙眼的男人在身穿白襯衫的男人扶持下,朝著我身旁的窗口遞來空罐。似乎是瞎眼的乞丐。隔著車窗,我和那男人相距不到五十公分。
我不由自主的凝視男人緊閉的眼瞼,結果看到他眼中沁出淚珠,順著臉頰流下。意會到對方正在流淚的瞬間,我確定那男人並非印尼人,而是我的丈夫博夫。
我立刻陷入深邃的悲傷、懊悔與憎恨交織的複雜感情漩渦里。博夫是死在這兒,雅加達。而且明明已經死了,卻仍折磨著我。博夫以不住顫抖的雙手遞來空罐,繼續流淚。
我多麼懷念他啊,我懷不自禁打開巴士的車窗,想向博夫伸手。這時,背後傳來焦急的喇叭聲,同時司機似乎在對我說:車子要開了。喇叭聲以固定頻率,催促般的響個不停。
「等一下!」
叫出聲的瞬間,我醒了。原來是一場夢。雖然明知是夢,內心的悸動仍未平息,因為喇叭聲還持續在響。
喇叭?
直到這時我才發覺,那不是喇叭聲,而是電話鈴聲。置於床邊、代替床頭櫃使用的椅子上放著手錶,我反射的望過去,快凌晨三點了。隨著劇烈的心跳慢慢恢復正常,我身上不斷冒汗。這中間,電話鈴聲持續響著。
想到夢中博夫那被陽光晒黑的臉頰淌著淚水,我完全無意接聽電話。自從接獲丈夫死訊以來,我就決定不在半夜接電話。
我靜靜等待,鈴聲在響過二十幾聲后,終於停止。
不接上答錄機不行。我雙腳慢慢從床上滑下,赤裸的腳底感覺木板地異樣的潮濕。外頭正下著大雨。今年的梅雨季比往年拖得更長,雨下得人心裡發霉。
接妥答錄機,我再度回到床上。
可能過了約莫一小時吧,正當我半睡半醒之際,電話鈴聲又響了。響了兩三聲,傳來切換到答錄機的聲音。有什麼事等明天早上再聽吧,若是壞消息的話更該這樣,我邊想邊緊閉雙眼。
像平常一樣,我十點過後醒來。已經聽不到雨聲。從陽台方向傳來隔壁那四個菲律賓女人嘰嘰咕咕交談的聲音,好象正在討論這種梅雨時節該不該把洗好的衣物晾到外面。
我起床拉開百葉窗,打開面向陽台的窗戶往下看,一片茫然的白色霧靄籠罩新宿街道,隱約能看到隔鄰大樓「姬百合單人房三溫暖」的大型招牌下半截。雖然並未上升到我住的十二樓,可是濕氣和廢氣的臭味似乎比往常更濃烈。
「早安,美露。」
突然有聲音響起,女人從與隔壁交界的陽台勉強探出頭來,向我揮手。頭髮綁辮子,淺褐色的秀麗臉上有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眸,是年紀最輕的辛西雅。
我也朝她揮揮手。
即使在外面碰到辛西雅,她也會像小狗般熱情的打招呼,是個可愛的女孩。
「你好嗎?」
正想回答「很好啊」,我突然想起半夜的電話,以及那場夢。
我微笑向辛西雅揮揮手,離開陽台,馬上按下答錄機的按鈕。我希望儘快知道究竟是誰,為了什麼事打電話來。也許是獨居北海道的父親打來的,但父親應該不會讓鈴聲響了幾十下,再說就算真的有什麼事,他也不會找我幫忙。
在我的答錄之後,只有持續幾秒鐘的沉默。換言之,電話鈴聲雖然響得那麼急切,打電話的人卻沒有任何要事。我站在電話機旁,交抱雙臂沉吟著。
或許是誰喝醉后打來的,也或許只是單純的惡作劇,卻因為聽到電話答錄而覺得無趣。
當然,最有可能的是,有人急著找半年前仍住在這兒的父親,卻聽到我的電話答錄,以為撥錯號碼而掛斷,對了,一定是這樣。因為信箱上還留著父親創設的公司名稱。
即使心裡這樣想,仍莫名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絕對是因為那場夢。感覺上甚至小型巴士空調吹出的帶有霉味的風仍殘留在皮膚上。我用力搓揉兩頰,以求迅速忘掉內心的不快。但我也很清楚,不管怎樣搓揉都無法消失——最主要的原因是悲傷。
真希望心情能夠開朗起來。按下音響開關,調到FM,羅伯特-帕瑪(RobertPalmer)正在唱馬文-蓋伊(MarvinGop)的主打歌。我一邊隨著反覆低回的旋律哼唱,一邊脫掉身上的T恤和短褲,和毛巾一塊丟進洗衣機里,然後淋浴。
在心清煩悶時,我總是這樣想把一切的抑鬱衝掉。
洗了頭,仔細的潤絲后,我走出浴室,用喜歡的浴巾拭乾身體,全身抹上潤膚乳液,頭髮抹上護髮霜,再穿上舒適的T恤,心情終於平靜下來。
我正用計量的湯匙舀咖啡豆時,電話鈴聲響了,我心想,心情才剛剛要完全恢復平靜,卻又有電話來打擾。
反射般的看看錶,已經快中午了。
「喂,我是村野。」
「啊,是嗎?你是村野小姐?搬到新宿的村野美露小姐?」
是低沉的男人聲音,語氣里透著迷惑,似乎不知道自己正打電話給誰。
「是的。請問你是哪位?」
「抱歉打擾,我姓成瀨。」男人輕聲說:「也許耀子……不,是宇野正子,曾經告訴過你,就是成瀨汽車公司的成瀨。」
「啊,我知道。」
成瀨是我的朋友,報導作家宇佐川耀子,近年來深入交往的男人。
字佐川耀子是她的筆名,本名叫宇野正子,但是不知不覺間,我和其他朋友都把正子叫成給予人華麗印象的耀子。
「常聽耀子提起你的事。」我客套的說。
成瀨只回答了一句「彼此、彼此」,不管聲音或語氣都顯得有些焦急。停頓片刻,他接著說:「對了,耀子不在家,不知是否在你那兒?」
「不,她沒來。」
成瀨困惑似的再問:「真的嗎?」
「當然。」
我的口氣大概透露出受到懷疑而不太高興,成瀨道歉似的說:「對不起,這樣問太沒禮貌了。」
「不,沒關係。不過,你說耀子不在家是……?」
「今天有一樁要事,她約好和我碰面,可是人卻不在家。」
「哦?」
「她有沒有對你提過什麼?」
「譬如說?」
「她的近況。」
「這……我們是談了不少彼此的近況,但你想問的是哪方面的?」
耀子跟我聊天的內容多半是些無關痛癢的日常瑣事,若說這是近況,當然也未嘗不可。
「譬如……罐子有沒有說過她打算去什麼地方?」成瀨似乎相當苦惱的問我。
「這個……她倒沒有特別提及。你應該不是指她有沒有打算出門旅行吧。」
「不管旅行或什麼都好,她沒說想要去什麼地方嗎?」成瀨執拗的問。
我覺得回答成瀨的問題好象在出賣耀子,逐漸感到不悅,肯定的說:「沒有。」
成瀨似乎敏感的察覺到我的心情,充滿歉意的說:「抱歉,突然冒昧的問這種事。」
我弄不清楚狀況,隨意應和了一兩聲,成瀨又問了我所住的公寓名稱,表示會再打電話來,就掛斷了。
拿著話筒茫然愣立了一會兒,我直覺的想到半夜那通電話一定是耀子打來的。雖然我並非神秘主義者,但我的這種難以言喻的直覺卻相當靈驗。
或許耀子有急事要告訴我。我後悔自己當時沒接電話。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翻開報紙,把煮好的咖啡倒進馬克杯里,依平日的習慣先看氣象預報,發現下午的降雨機率為百分之七十。都已經七月中旬了,但是梅雨前鋒似乎在本州南方海上呈倒字形滯留不動。
我從窗口仰望陰霾的新宿天空。天氣這麼惡劣,耀子會去哪裡呢?不,她一定沒有出遠門,而且也沒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樂觀的想,也許只是兩人吵架,耀子一氣之下奪門而出,故意想讓成瀨擔心。
耀子迷戀成瀨,每次說成瀨時,總是洋溢著無法隱藏的熱情和執著。
咖啡又苦又熱,幾乎燙傷我的舌頭。我把馬克杯放在桌上,凝視角落的電話機。電話中,成瀨的語調急切,令我掛心。我放棄看報紙,拚命回想最近和耀子接觸時,她是否說過什麼不尋常的話。
記得最後一次和耀子聊天是在三、四天前的午後,當時她打電話來,語氣和平常一樣輕快。耀子這個人很怪,有事時就只談事情,不太會扯些無關的話題,那通電話是從辦公室打來的,
「是我。」一開始,耀子並未提到有什麼事。「下星期二晚上有空嗎?」
我心想,她還是老樣子,並回答道:「我隨時都有空。」
「那麼,要不要去看川添桂的表演?在六本木。」
「川添桂?」
「你不記得嗎?就是專門寫耽美派小說,也彈奏小提琴的那位。你應該也去過一次。」
「啊,是他呀。」我是想起來了,不過或許是沒多大興趣,印象並不深。
「有件事我覺得不太對勁,想到時候確認一下,你陪我去吧。」耀子用半強迫的語氣說:「我現在把節目單傳真過去,你把電話撥到傳真好嗎?」
「好啊。」
「那麼,拜託嘍。」
只是這樣而已。仔細想想,她似乎有些無精打采,但從電話得來的印象並不可靠。我從抽屜拿出她當時傳真過來的節目單,上面寫著「黑暗夜會性慾與禁忌」,另外印有女人身穿暴露的黑色弔帶式緊身皮革裝,以手指拉著乳頭上的環飾的照片。耀子一向喜歡這類活動。
這時,對講機的鈴聲響了。這棟公寓的樓下並無自動鎖之類的高級設備,通常對講機鈴聲一響,表示訪客已經站在門外。
身上只穿了一件寬鬆的T恤,我慌忙套上牛仔褲。
「哪一位?」
「我是成瀨。」
「請等一下。」
成瀨本人竟然來了。我驚訝的走向玄關。
「對不起,突然冒昧打擾。」
打開門,體格強健的高大男人凝視著我,輕輕點頭。他身穿黑色圓領寬鬆襯衫、靛藍色牛仔褲。完全未褪色的硬挺牛仔褲,和他的氣質十分吻合。晒成黑褐色的粗壯手腕戴著大型潛水錶,聽說他大約四十二、三歲,不過看起來更年輕精悍。
我很驚訝,因為他的外表和我想象中的差距極大。聽耀子形容,成瀨是相當精明的中古車進口商,偶爾還會幹一些騙人的勾當。
譬如,她因為車內照明不亮,或冷氣開關出毛病等問題,把車送到成瀨的車廠修理,結果一直弄不好,理由是零件沒有庫存或必須排除待修。等車子好不容易送回來時,儀錶板的里程數卻增加了一百公里——
搞不好把我的車租給其他人用呢,否則就是讓員工開出去兜風。
我記得耀子說過這樣的話,所以一直想象成瀨是那種身穿義大利西服、能言善道的浮誇男人。但眼前的男人外表看起來卻很誠實。
不過,成瀨的眼神果然比一般人銳利聰敏,和我寒暄過後,立刻檢視是否有耀子的鞋,之後又巨細靡遺的觀察整個室內,彷彿只要任何耀子的東西,他絕對不會漏掉。
「耀子沒來。」
「我想也是。」成瀨沒有看我,喃喃自語道。
那種神態令我害怕,因為他完全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可以進來嗎?」說完,他開始解工作鞋的鞋帶。
「請便,反正即使我說不行,你也打算進來吧。」我交抱雙臂靠著牆,無可奈何的望著成瀨。這種氣焰很盛又突然闖入的男人令我不快。
「是的。」成瀨不以為意的繼續解鞋帶。
這時,房門突然被用力推開,一位捲髮的年輕男人大搖大擺的走進來,手上拿著行動電話,見到我也不打招呼,反而恫嚇似的聳聳肩。他那身誇張的打扮,讓我瞠目結舌。
上身是鮮藍和藍寶石綠的抽象圖案絲質襯衫,搭醒藍色的短褲和柔軟的深藍色人造皮便鞋,脖子及手腕上分別掛著粗金項鏈,以及一隻勞力士滿天星表。如果身上的衣服真的是凡賽斯(GianniVersace),全身上下應該價值四百萬元之譜吧。當然,這不是從事普通職業的人的裝扮。
我想起以前出入父親事務所的人,他們都是些看似正常,卻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就是這位大姊嗎?」年輕男人朝成瀨輕輕點頭后,看著我,威脅似的說。聲音里透著輕微的北關東腔。
「君島,你在這裡等一下。」成瀨臉孔緊繃,朝男人說完,逞自進入我的房間。我想跟進去,叫君島的男人卻一言不發的抓住我的手臂。
「你幹什麼!」我掙脫手臂,怒罵道。
他乖乖放開手,似乎被我兇巴巴的態度嚇到了,但旋即後悔自己如此反應,輕輕咋舌後,朝著我放在復關的短靴旁吐了一口口水。我心想,還好沒吐進鞋內,不過對於彷彿長不大的中學生般幼稚的君島感到些微恐懼。
「對不起,村野小姐,請你過來一下。」擅自進入房內的成瀨叫我。為了找耀子,他可能連浴室、廁所,甚至床鋪底下都看過了。
我沒有回答,和君島互瞪一眼之後,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間。看到我因憤怒而滿臉通紅,成瀨首度微微露出笑容。
「抱歉,真不好意思。」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能請你說明一下嗎?」
「也沒什麼好說明的,事情很單純,何況我也還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成瀨滿臉不悅的說,並聳聳肩表示不耐,視線望向丟在陽台角落的舊海報。「總而言之,耀子帶著一筆巨款失蹤了。」
「騙人!」我挑高眉毛,大聲反駁。「這絕對有問題!耀子不會做這種事的。」
成瀨的視線回到我臉上,疲憊的笑了。「我原本也這麼相信她。但這是事實,她帶著我托她保管的一億元失蹤了。」
聽說金額高達一億元,我已能了解事態的嚴重性,也明白成瀨和君島特別趕來這裡的原因。即使這樣,我仍確信這中間出了什麼差錯,因為耀子是我所有朋友中最聰明的,她絕對不可能做出捲款潛逃這種蠢事。
我瞥了成瀨一眼。成瀨正茫然望著我的臉,我想他一定也有同感吧。
「她會去哪兒呢?」
「如果知道就好了。」成瀨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隔著餐桌面對面坐下后,我們首度正面凝視對方。成瀨兩頰瘦削,眼神銳利,容貌英俊,不過似乎消耗了相當多的體力,眼睛充血,眼窩下方出現黑眼圈。
「稱為什麼把那麼多錢放在她那裡?」我半喃喃自語的問。
「那些錢原來是暫放在我那兒的。……該怎麼說呢?」成瀨從口袋掏出萬寶路淡煙,用名牌打火機點著。
我遞上小玻璃碟代替煙灰缸。他接過,說了聲「謝謝」。
「坦白說,那是周六我向總公司借來的錢,但是昨天正好有個專為客戶舉辦的高爾夫配對友誼賽,我必須前往伊東,所以不得已暫時把錢放在耀子家,並告訴她我星期日傍晚會回來。但今天早上伊東下大雨,比賽停止,所以我提早趕去她家,可是耀子不在家,錢也不翼而飛。」
「你為什麼不把錢放在自己家?」
成瀨似笑非笑的望著我,表情似乎在說:你應該知道才對呀。
「我已經一年多沒回家了。」
我當然知道原因是和耀子陷入畸戀關係——成瀨已有家室,夫妻間為此常起勃溪。
「但是耀子絕對不可能做這種事,或許她被捲入某種犯罪事件……」
「怎麼可能?她的護照、行李箱,甚至隨身物品都不見了。如果不信,你可以跟我去看。」成瀨嘴唇扭曲,恨恨的說。但不管他怎麼說,我仍舊不相信耀子會做這種事,其中絕對有隱情。我一邊啜著涼了的咖啡一邊這樣想。
「不過,你怎麼會找到我這裡?」
「我又急又慌,四處尋找線索。我想或許她在出門前會打電話去哪裡,就按重撥鍵,結果發現她打過電話給你。不,就算沒這件事,我還是會來找你,因為你和耀子感情最好,對不對?」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終於明白方才成瀨講電話的態度了。「昨夜,不,應該是今天凌晨三點左右,電話鈴聲確實響個不停,但是我沒有接聽,等後來接上答錄機,鈴聲又響過一次,可是對方並未說話。還有,雖然我們感情不錯,她也不太會把重要的事告訴我。」
「是嗎?」成瀨言下之意似乎不太相信。「對了,車子呢?」
「車子?」
「耀子說BMW借你用了。」
「啊,沒錯。」我想起向耀子借車的事,霎時頗覺狼狽。「我沒去看,我最近一直沒用車。」
「車停在哪裡?」成瀨已經站起身。
耀子手上有另一副車鑰匙,就算半夜來開走,我也不意外,何況本來就是她的車。
「就在這棟公寓的停車場。」
「你也一塊兒來吧。」
「我不要。」
「拜託。」成瀨起到我身旁,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站起身。
「要去哪裡?」坐在玄關的君島也站起來,想跟我們一起去。成瀨制止他:
「你留在這兒。也許會有什麼聯絡也未可知。」
「好吧。」君島突出下額表示同意,並用無神的眼眸威脅似的瞪我一眼。在狹窄的玄關擦身而過時,我聞到君島身上強烈的Egoist香水味。
成瀨彎腰,仔細的系鞋帶。雖然獨居,可是衣服很乾凈,一望即知是律己嚴肅的男人,想必他的車廠也整齊又清潔吧。
我套上橡膠拖鞋,倚著牆壁,冷冷注視著成瀨優雅俐落的動作。
「走吧。」成瀨拉住我的手臂,開門跨出走廊。辛西雅和同伴茱莉正面帶不安的望向這邊。她們穿及膝的黑色緊身褲、原色大T恤,彼此手握著手。
辛西雅正想開口,突然從門縫間看到君島面向這邊大刺刺的站著,兩人的手握得更緊了,似乎一眼就看出君島是流氓。
「沒事,別擔心。」我對辛西雅微笑。
茱莉拉著辛西雅退回房間。
成瀨已進入電梯,正按著「開」的按鈕等我。
「鄰居嗎?」
「嗯。」
成瀨按下一樓,望著我。「你從事什麼工作?」
「耀子沒告訴你?」
「沒有。」成瀨不太感興趣的瞥了我一眼。
穿著洗得泛白的T恤和褪色牛仔褲,短髮濕漉漉的黏在未化妝的額際,臉色仍因悲傷而蒼白,眼角已有魚尾紋的三十二歲女人,看起來會有魅力嗎?
「完全無法想象你從事哪種工作,是和耀子一樣當作家嗎?」
「不,現在無所事事。」
「以前呢?」
「曾在廣告公司待過。」
「哦?為什麼不做了?」
我沒回答。成瀨大概也發現自己問太多了,未再追問。
「不錯嘛,沒有工作還能過日子,這種生活開銷一定很大吧。」
「不,我很節制,所以幾乎花不了多少錢。」
「那倒還好。」成瀨微笑,希奇的凝視著我,好象第一次對我產生興趣。
電梯到達一樓,門剛打開,立刻衝進兩名幼兒。成瀨問他們要上幾樓,替他們按鈕,轉身對我說:「真令人驚訝,想不到新宿二丁目也有孩童居住。」
「他們會成為好孩子的,因為有許多壞榜樣可以讓他們自我警惕。」我面無表情冷冷的說。
成瀨苦笑,點頭致歉道:「你是指君島嗎?對不起,那傢伙是地痞混混。」
穿過樓下大廳時,成瀨指著成排的不鏽鋼信箱說:「『村善偵探調查事務所』是你住的房間?」
我心想,反正他一定也看過信箱裡面,就坦白回答:「是的,家父以前當私家偵探,現在退休了,在北海道養老。」
「私家偵探?很希奇的工作嘛。」
「是嗎?」
「你不會也打算當私家偵探吧。如果不是,沒換下公司招牌不要緊嗎?」
「沒關係。」
「沒有人打電話或上門委託調查嗎?」
「有是有,但我無所謂。」
或許我的語氣顯得不耐煩,成瀨浮現詫異的神情。坦白說,信箱上的公司名稱或自己的工作,我根本毫不在乎。
走出樓下大廳時,濃灰色的天空灑下豆大的雨滴打在我手臂上。看天色,好象一場驟雨即將傾盆而下,不過實際上卻還要等一段時間,是那種非常燠熱、令人意志消沉。自體內深處發懶的惡劣天氣,而且新宿二丁目周日上午的臭味——垃圾的臭味——也從四處飄過來。
我們默默走向建築物後方。停車場是在環繞公寓四周的圍牆和建築物之間勉強辟出的一塊空間,只能停放十輛車,想在這兒租到車位極端困難。我是因為前一位租賃的車主跑路,才奇迹般的停進來。
「車在那邊。」來到能看見車的地點,我鬆了一口氣,指著說。
耀子借我使用的鮮紅色BMW320i敞篷車和往常一樣,稍靠右停在經營人妖酒吧的三樓住戶的黑色AMG賓士車旁。我停車一向偏右。
「鑰匙借我。」
「嗯。」
成瀨仔細查看BMW四周,連底盤都不放過,然後打開車門,謹慎觀察內部,似乎對我隨手丟放在駕駛座旁的CD很不滿,神經質的把它們疊整齊放到後座,然後又檢查儀錶板、椅背後的置物袋、座椅縫隙、腳墊下等各處。真不愧是中古車業者,動作非常熟練。看到他那樣巨細靡遺,我不禁感到疑惑:他到底在找什麼?
之後,成瀨打開後行李廂。行李廂內有備胎、從未打開過的工具組、一雙耀子的芭蕾舞鞋款式的黑色亮皮鞋,以及一把透明塑膠傘。
成瀨用力關上行李廂蓋。
「你最後一次開這輛車是什麼時候?」成瀨不耐煩的盯著我問。
「約莫一星期前,我開車到池袋,之後就沒有開過了。」
成瀨頷首,用手指觸摸前輪正下方柏油路面上的黑色油漬。那是上一位租用者的雷諾五號留下的。
「油量有沒有減少?」
「原本油箱差不多是滿的。」
成瀨刻意啟動引擎,檢查燃料表,油箱果然滿滿的,完全沒有耀子曾來使用的跡象。
「她是什麼時候借你用的?」
「四月初。耀子不是曾到柏林採訪半個多月嗎?當時她借我的,後來還說我可以一直使用。我本來告訴她,這輛車太豪華,我不敢開,但她說她已經不想自己開車了。」
「為什麼?」
「這個嘛……」我搖頭表示不解。
現在想起來,耀子從柏林回來后好象有些改變,彷彿發狂似的拚命工作,以前她經常來電話,但最近幾乎沒有聯絡。
「耀子從柏林回來之後好象有些改變。」
「是嗎?我沒注意到。」成瀨滿面愁容,冷淡的說,眼睛隔著車窗望向隔壁賓士車的里程錶。
「或許她又去柏林了。」
「帶著那筆錢?」
成瀨的口氣似乎對此無法諒解。
「就算真是如此,錢借給她又有什麼關係呢?畢竟……」我本來想說「你們是戀人」,卻勉強把話吞下去,因為成瀨寒著臉打斷我。
「那不是我的錢!」
「我知道……」
成瀨憤然道:「不,你不知道。我的公司是別人出資成立的,只是子公司。那筆錢是總公司的錢,不是我的錢,不一樣的。」
「既然這樣,為何星期六才拿到那筆錢?」
「總公司的會長正好吃到甜頭,手邊進來那筆錢,知道我這邊虧損,就撥過來借我暫時周轉。」
「吃到甜頭?」
「嗯。」成瀨沒回答,避開話題似的聳聳肩。
看他的表情,我心想他一定是不願說明,也許那是一筆見不得光的黑錢。
「君島是總公司那邊的人?」
「沒錯。」成瀨不耐煩的回答。
我終於明白成瀨氣急敗壞趕來的原因。
成瀨嚴肅的問:「我知道自己很嘍嗦,但耀子真的沒和你聯絡?」
我凝視成瀨的眼睛,緩緩搖頭。
「耀子沒寄放什麼東西在你這兒?」
「沒有,除了這輛豪華BMW。」
「我可以相信你嗎?」成瀨喃喃自語,似乎已無計可施。
「隨便你,反正與我無關,那是你們之間的問題。」
「那倒不見得。」成瀨以下顎指了指正好在公寓前停下來的白色賓土600SEL。我深深嘆了一口氣,因為我看到另一個男人帶著小林由加利朝這邊走過來。
由加利在耀子的事務所幫忙接電話,最近也兼任耀子的助理,是個年輕女孩。
她臉色蒼白,跑向我。「美露小姐!」
「由加利,怎麼回事?」
「那個人突然打電話給我,問我知不知道耀子老師的事,又說她突然失蹤了。我說我不知道,他就強迫我出來……」
「你是真的一無所知,不會有事的。」
由加利瞥了成瀨一眼,低聲說:「可是,對方是流氓耶,不知道會不會相信呢。」
「可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又能怎麼辦?」我不耐煩的大聲說。
我很後悔,如果那通電話真的是耀子打來的,我應該接聽,那就不會有這些麻煩了。
「成瀨先生,會長在等著呢。請快點。」帶由加利來的男人催促道。這人和君島不同,西裝筆挺,一副正經模樣。
成瀨點點頭,望著我。「那麼,很抱歉,請村野小姐和由加利小姐一起去吧。」
「我不去,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憤然抗議。
立刻,成瀨要挾似的說:「如果你不去說明,一旦他們認為你和耀子串通,會很麻煩的。我們已經知道耀子最後是打電話給你,三更半夜裡,做什麼事都有可能。」
這真是巧妙的恫嚇!
我和成瀨互相瞪視。由加利低聲說:「請你一起去吧,拜託。」
我懊惱的咬緊下唇,成瀨避開我的視線。
「問題是也在你不相信我,對不對?你認為我和耀子合謀奪取那筆錢?」
「我雖然不希望這樣想,但……」成瀨說著,並未掩飾心中的懷疑。
我走近怕得發抖的由加利,說:「既然這樣,不愉快的事就讓它儘快結束吧。」
「那就好。」由加利喃喃自語,然後畏怯的抬頭望著成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