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第4節

我匆忙穿上剛洗過的T恤和短褲,從抽屜拿出向耀子借來的BMW的車鑰匙,拿著手提包,躡手躡腳走向玄關,避免吵醒成瀨。

成瀨發出輕微的鼾聲。

我鬆了一口氣,穿上走路不會發出聲響的橡膠底運動鞋,打開玄關的門鎖。出到走廊后,我猶豫著是否該鎖上門,但因為怕鎖門時發出聲響,最後決定不上鎖。看看錶,已經過了十二點。

我擔心的另外一點是,那位貌似上班族的年輕男人不知道是否仍在耀子住處。

來到戶外,天空飄著細細的霧雨,氣溫稍微下降,穿著短褲感到陣陣寒意。星期日的深夜,新宿二丁目一片靜謐,若在平時,尋找刺激的人們一定鬧到快天亮。

但隔壁大樓內目前正流行的有現場表演的小酒館,似乎連星期天也在營業,有幾位客人正好走出店門,打扮成人妖的男孩以開朗渾厚的聲音問:「車子來了嗎?」

突然有人叫我,我心跳加速。仔細一看,辛西雅和她的菲律賓籍男人站在樹叢的暗處,大概是房裡有其他人,所以在此幽會吧。

「啊,嚇我一跳。」

「去哪裡?」

「只是出去一下。」

辛西雅被男友攔腰摟住,露出貝齒微笑道:「美露,再借我幾張CD。」

我們經常交換CD聆賞。我頷首說:「可以呀,不過等下次吧。」

「OK。」

辛西雅對我拋了一個媚眼,轉身面向男友,兩人熱情擁抱,彷彿忘了我的存在。

我再次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之後,我走向耀子的BMW。

啟動引擎,熱車約一分鐘后,小心翼翼的不碰到隔壁的AMG,迴轉幾次方向盤才將車開出,扭亮大燈。這時,我想起耀子剛買這輛車時所說的話。

「我喜歡夜間開車兜風,感覺上好象不斷在問自己:你是誰?要去哪裡?像這樣開著車在黑暗中前進,會以為自己正在衝破時間,心情自然就緩和下來。」

我在心中反芻著在這之前未留神聆聽的話,心想,即使是耀子也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也許她和成瀨之間有某種我無從知悉的衝突或心靈掙扎。

一方面是星期天深夜的緣故,不到十分鐘就抵達西麻布。我擔心車子引人注目,停在隔一條馬路後面的巷內,然後拿出車上配備的手電筒。

我走入耀子的公寓,留意不被人看到,並且不利用電梯而走旁邊的樓梯。我心想,我為何試圖潛入耀子的住處呢?可能是因為白天和成瀨進去時見到那種慘狀,總覺得有些事令我無法釋懷。我好象忽略了什麼。

抵達三樓,我窺看走廊。沒有人。看樣子那位年輕男人回去了。

我安下心,走到耀子的房門口,從成瀨的鑰匙圈中試著找出鑰匙。第三把鑰匙把門鎖打開,我閃身入內。為了怕燈光漏出,我並未開燈。當手電筒照出房內的情景時,我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卻仍感到心亂鼻酸,甚至產生錯覺,彷彿這些原本各就各位的東西正在哀嘆自己所承受的悲慘待遇。我怒斥自己不要如此多愁善感,然後試著回想耀子房內原來的擺設。

但是,耀子是那種常抱怨找不到東西的女人。也不知道是整理能力太差,抑或記憶力欠佳,一天到晚在掉東西。像上次,她就因為搜集資料用的照相機不見了而向我借。在此情況下,要從她擁有的東西中找出失物,即使她本人也力有未逮。我決定先想想看,到底是什麼事令我無法釋懷。

房子的隔間本來是一房兩廳,耀子把牆壁打掉,當成一間大套房使用。進入屋內,最先注意到的是堅固的英國骨董餐桌,以及兩張相搭配的柯芬園(CoventGarden)藤椅,椅子上放著兩個藍色坐墊。

我看著這些東西的殘骸。一張椅子翻倒在地,另一張擱在桌上,兩個坐墊都被割開,露出裡面的填充物。

床鋪四周亂得令人一輩子都不想再躺在上面,但並無特別奇怪之處。

我憑藉手電筒的亮光在房內四處查看,用手撥開堆積如山的服飾,想象耀子是穿什麼衣服。雖然覺得她在這種季節常穿的棉夾克配長褲的套裝好象不見了,卻又無法肯定。畢竟我和耀子並非住在一起,或許會注意到她新添購的衣物,但卻無從得知不見了的衣物。

我小心翼翼的走向浴室,避免踩到散落地上的生理用品,檢視放換洗衣物的藤籃。裡面有穿過的香檳色絲質胸罩和搭配成套的內褲,以及T恤和絲襖等,大概是回來換過衣服才出門的。

我發現有淋浴的痕迹,浴缸上沾著一根應該是屬於耀子的長頭髮。她一向愛乾淨,房裡總是整理得纖塵不染,因此大概是出門前洗了個澡。

接下來我查看梳妝台。那是在英國制的古典造型矮柜上架上化妝鏡的簡易梳妝台。本來擺滿台上的化妝品和香水等瓶瓶罐罐全都消失無蹤,彩妝用品也連容器一起不見蹤影。

在黑暗中,我被書絆了一跤。拾起來藉手電筒的亮光看封面,發現是耀子的最新作品,同樣是採訪有性戀物慾傾向的人所寫成的單行本《變性慾望》,可能是丟書的人表示厭惡的方式吧,封面已被撕破。書架上的書作被抽出,散落一地。

只有視聽器材的四周比較沒有遭到破壞。但每一卷錄影帶好象都被抽出來檢查過,外殼掉了滿地。

我想起耀子也在家工作,於是走近書桌。說是書桌,其實只是電腦桌,上面放著一台文書處理機。當作資料使用的雜誌剪貼散落四處,甚至找不到落腳之地。

只有文書處理機幸免於難。我打開文書處理機的蓋子,發現磁碟槽是空的。我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試著尋找,卻找不到任何系統磁片。我也發現,電腦桌下那個放置磁碟片的美式整理箱不見了。是耀子帶走的嗎?或是上杉的手下搜索房間時帶走的?我心想,這就是我無法釋懷的原因嗎?但磁碟片也許是放在事務所。我覺得很累,走出房門,決定明天再去耀子的事務所一趟。

整棟公寓靜悄悄的,不過隱約可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電視機聲音。我走下樓梯時,發現有人從樓下爬上來。我慌了,猶豫著是否該找地方躲起來,但對方已經走上來,和我在樓梯轉角處碰頭。

「啊,晚安。」

「嗨,你好。」

是伊朗地毯商人的日籍妻子。她個性開朗,擦身而過時常會聞到酒臭味,今夜她也是滿臉紅光。

「怎麼啦,這麼晚還來?」

「嗯,有一點事。」我含糊帶過後,試著問她:「你昨天晚上見過耀子嗎?剛才問過你先生,他說昨夜很晚才回家,所以不知道。」

「見過啊。」她淡淡回答,但我的心跳都快停止了。「是星期六吧。我們的確外出了,不過我沒喝過癮,因為我先生不喝酒,他們國家的戒律規定不能喝酒,所以我們大吵一架。我很生氣,等他睡著以後,天快亮時我又去了六本木。因為搭電梯太引人注目,因此我改走樓梯。下到三樓時聽到鎖門聲,我探頭一看,耀子小姐正從房裡出來。外面下著大雨,她手上卻提著大型行李箱。我心想,她可能要出國旅遊吧,覺得很羨慕。」

「那大概是什麼時候?」

「天快亮的時候,大概凌晨四點左右吧。」

「她穿什麼服裝?」

「好象是黑色的褲裝。」

果然不出我所料,剛剛在衣服堆中就覺得那套衣服不見了。

「再見。」從我沮喪的神情,她可能察覺發生了什麼事,不可思議的瞥了我一眼之後就上樓了。我嘆息出聲。耀子果然出門了,在打電話給我,我沒接聽之後出門了。

回到自己的住處已是凌晨三點過後。我很疲倦,只希望儘快上床睡覺。

我輕輕打開房門,裡面一片漆黑,我凝視靜聽,聽到成瀨規律的鼾聲。我鬆了一口氣,進入客廳,把鑰匙串塞入成瀨的牛仔褲口袋,回房睡覺。

翌晨醒來時,君島已經來了。

「喂,你這女人要睡到什麼時候?都已經十點了。」他進入我的卧房,不耐煩的說。

「這和男人或女人無關吧。再說,你也沒有資格對我說這種話。」

好不容易頭腦才開始清醒,卻因憤怒而加快轉速,我即刻回罵道。

君島今天早上穿褐色西裝。真不知他的色彩品味是怎麼回事,褐色西裝卻搭配桃紅色襯衫、紅色領帶,讓人看了就忍不住冒汗。他還故意露出戴在手腕上的勞力士滿天星。總之,他是那種愈刻意打扮,缺點愈表露無遺的男人。

「熱死人了。」君島擅自打開冷氣機開關,一邊喝著手上的罐裝可樂,一邊冷嘲熱諷:「這麼熱的房間,你居然睡得著?」

「好累,又是一天開始了。」我下床,望向窗外。天空依然陰霾灰暗。

成瀨似乎早已起床,探身望向房內,問:「要不要來杯咖啡?」

「嗯,到外面喝吧。」

我匆匆換上白色無袖尖領襯衫、黑色迷你裙,洗過臉,簡單化妝后,立刻外出。成瀨緊跟在我背後。按下電梯按鈕等待之間,成瀨在我耳畔低聲問:「你昨夜去哪裡了?」

「你說什麼?」我訝異的回頭。

成瀨摟住我的肩膀凝視我,然後威嚇似的用力抓住我的肩胛骨。「我睡熟后,你去了什麼地方?」

「哪裡也沒去。」我裝迷糊。

「是嗎?我有辦法讓你說實話。」成瀨板著臉,右手按住我的肩膀,左手托起我的下巴,直盯著我。我有點害怕,害怕被他侵犯。

「你太卑鄙了。」

電梯來了,我被成瀨推入電梯內。

「這種手法是上杉教你的嗎?或是你在風月場所學會的?」好不容易,我開口問。

成瀨輕輕發笑。

電梯在九樓停住,進來一位模仿演藝人員染成金髮、身穿依亞曼尼(EmporioArmani)風格套裝的女人,因此我們停止交談。女人抬起臉望著成瀨,然後瞥了我一眼,不知是認為我和成瀨不相配,抑或正好相反。

抵達一樓,她快步離去后,我們在樓下大廳低聲爭論。

「你還真有膽。」

「如果說我聰明,我會更高興。」

「是很聰明沒錯,居然利用半夜去和耀子碰頭。」

「不是的,我只是去看看。」

「去哪裡?」

「她的住處。」

「為什麼?」

我無法回答,因為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原因何在。

「可是,你睡得很熟,怎麼會知道我外出?」

成瀨臉上泛起微笑。「鑰匙匙串我一定放在右邊口袋,那是一種習慣,絕對不會改變。但是,今天早上醒來時,鑰匙串卻在左邊口袋,所以我下樓去看,發現BMW的里程錶增加了八公里左右。換言之,你一定帶著我的鑰匙去過什麼地方。」

我心灰意冷的邁開步伐。看樣子,我是不可能成為一流的偵探了。而且,在左右口袋這種百分之五十的機率中我也賭輸,可見運氣不佳。

不過,我心裡竊笑成瀨應該不知道我記下他妻子的住址吧。

成瀨追上來,說:「我們去吃早餐吧。」

我們在伊勢丹百貨公司餐具賣場內的咖啡店一邊聆賞音樂一邊用餐。我說明伊朗地毯商人的日籍妻子在天快亮前見到耀子出門的事。

「真的嗎?」成瀨彷彿深受打擊,低呼出聲。

「她是這麼說的。」

「這麼說,她是搭計程車嘍?」成瀨一面摸索口袋裡的香煙一面說。比起昨天,可能因為睡飽了,他顯得精神奕奕。「我派人去調查看看。」

「一定沒用的。」我吃著上面放沙拉、淋汁和煮蝦的麵包,但是一不小心,蝦子掉落地面。

把最後一片麵包塞入口中,我用餐巾拭嘴。成瀨似乎沒有食慾,只是喝咖啡、抽煙。

我建議道:「何不找人查詢天亮前住進飯店的客人名單?還有,今天是星期一,何不派人監視外商銀行?」

「我想那只是白費力氣。飯店不會輕易把這種事告訴別人。再說上杉已經委託人幫忙,應該會指示對方調查飯店。他們身上帶著印有耀子照片的書。」說著,成瀨以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對了,你為什麼又回耀子的住處?」

他的語氣令我不快。「你以為伊朗商人妻子的話是我捏造的?」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感覺上你在設法讓我放棄追查耀子的行蹤。你能向上杉證明自己與這件事無關嗎?」

「不知道。」

這一點我毫無自信。我知道自己無法證明,而且若要上杉滿意,必須有一億元現金。

成瀨拿起咖啡壺幫我倒咖啡。「這件事暫且不談,我們言歸正傳吧。你為何回到耀子的住處?」

我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該說出來,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感到無法釋懷。她的住處似乎少了什麼東西。」

我告訴成瀨磁碟片不見的事。

「那麼我們現在就到事務所看看,順便確認這件事。耀子最近工作很投入,也許是帶過去了。」

「那是去柏林採訪的記錄吧?不知道是什麼內容?」

儘管目擊者出現,但是我內心深處仍然無法想象耀子會攜帶巨款逃走,所以一直認為耀子是被捲入某種事端。

「你是說,她的失蹤和這次的工作有關?」成瀨聳聳肩。「不可能!我想,磁碟片也是她帶走的。」

「但是,她為何去柏林呢?」

「這……」成瀨搖頭表示不解。「何不問問由加利呢?」

「也對。」我已經完全忘記和喬尼維夫的約定,點頭表示同意。

耀子的事務所位於南青山,是租用和青山街隔一條馬路的綜合大樓四樓。不論西麻布的住處,或是南青山的事務所,每個月的開銷相當可觀,但耀子卻堅持這種生活方式。

「打擾了。」我輕輕敲門后入內。

「啊!」由加利大吃一驚,想藏起放在桌上的三明治。

「抱歉,打擾你吃早餐。」我向總是如小動物般膽怯的由加利道歉。

「不,沒關係。」由加利擠出僵硬的笑容。

自從昨天被找去見上杉以後,她似乎就很怕成瀨,站起身來,急忙放起三明治。成瀨大概也知道由加利怕他,站在門口不想進來。

「你繼續吃早餐吧。」

「沒關係,已經吃完了。」由加利將剩餘的三明治丟進垃圾桶。我訝異的看著這位丟棄食物的女孩。她今天早上穿著藍白相間的薄棉格子洋裝,伸縮的布料緊貼在她纖瘦的身上。

「耀子沒有聯絡嗎?」成瀨大聲問。

由加利嚴肅的用力搖頭,而且覺得這樣仍然不夠,又加了一句:「完全沒有聯絡。」

我很了解由加利希望我們趕快離開的心情。她一定希望輕鬆的獨處。在這方面,她還是個不會隱藏自己感情的少女。

我走到窗邊耀子專用的辦公桌,查看文書處理機的四周。這兒放了一台和家中同一機種的文書處理機,我掀開套子一看,系統磁片雖在,卻沒有輸入原稿的磁碟片,也找不到放磁碟片的收藏箱。一旁雖然放著五張一組的嶄新磁碟片,卻都未開封。

「由加利,輸入耀子原稿的磁碟片在哪裡?」

「不知道,已經出書的磁碟片,她會洗掉后重新輸入資料,最近的原稿她好象隨身攜帶,所以……」由加利不知所措的撫弄頭髮,茫然的望著文書處理機。

「那你知道磁碟片的收藏箱嗎?」

「是什麼樣子的?」由加利站起身,走到耀子的辦公桌旁。

「原本放在耀子的住處,約莫這麼大的灰色箱子。」我用手比出大小。

由加利搖頭表示不知。

「沒見過嗎?」

「不太清楚……」

「耀子目前正在進行什麼工作?」由加利的遲鈍反應讓我不耐煩的問。

「她正在整理到柏林採訪的原稿,截稿期限已經過了。」

「你也幫忙嗎?」

「不,她總是獨自工作。」

這句話表現出由加利內心的不滿,也透露出她希望參與有挑戰性的工作。

「連搜集資料也沒有幫忙?」

「是的。去年發表《變性慾望》時,曾叫我幫忙整理照片,但這次她卻全面保密。」

我和成瀨相互對望。

「全面保密?」

「嗯。」由加利頷首。「她好像掌握了非常有趣的獨家報導,在查證屬實之前,絕對不能告訴別人。」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這……約莫從柏林回來后沒多久。」

「那麼,已經查證屬實了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看來耀子說得沒錯,由加利缺乏成為報導作家的某種特質,或許是好奇心吧。

「這麼說,耀子可能因此被綁架,或捲入犯罪事件中嘍?」我嚴肅的說。

但由加利笑著說:「怎麼可能?」

「為什麼?」

「講出來也許你們會生氣。」由加利望著我,然後回頭,神情僵硬的看著成瀨。

「不會的,你說說看。」成瀨說。

「耀子老師之所以不告訴我,並非因為內容關係重大,而是害怕告訴我以後,獨家報導會被搶走,所以直到付梓出書之前,一直秘而不宣,連印壞的打字稿也親自撕碎,只把一些小雜誌的採訪稿丟給我做,根本不教我如何成為寫實報導作家。」

由加利如此不滿,耀子要吩咐她做事一定也很困難吧。但我也能了解由加利的心情。

耀子對工作的執著非比尋常,即使對我這個好朋友,照樣隱瞞許多事,她會顧慮到萬一我們在工作上陷入彼此競爭的窘狀,她也絕對不會吃虧。她曾和幾個人共同進行工作,結果耀子拿到的酬勞比例最高,而惹出問題。

「你的薪水呢?」

「我一個月只領十萬圓,負責接聽電話。」

「不夠用的部分你要自己去找工作貼補嗎?」

「是的。不過一整天都要待在這兒,也沒辦法做什麼工作。」

我嘆息道:「說得也是,但你至少可以用電話採訪呀。」

「是啊。可是耀子老師說電話帳目要分清楚,我們還簽下記錄通話明細的契約呢。」

「怎樣的明細?」默默聽著的成瀨插嘴問。

「就是電話打去哪裡、講了多少分鐘的明細。這樣一來,我為自己的工作或私事打了幾通電話就一清二楚,領薪水時再依明細扣掉電話費。」

「這未免太斤斤計較了。」我苦笑。

我並未見過耀子的這一面,所以既驚訝,也很同情由加利。「你的情況我了解了,你暫時還能留在這裡嗎?」

「可以。」由加利頷首,接著又說:「可是……」

「有什麼問題嗎?」

「事務所內已經沒有錢了,但是必須支付電費和管理費。」

「我知道。」成瀨從皮夾抽出五萬圓遞給由加利。

「對不起。」由加利鬆了一口氣似的笑了。

「還有,耀子目前在幫哪家出版社寫書?」

「論壇社,好像是一位三田先生在負責。」

我根據由加利拿出的事務所專用的聯絡名冊,記下三田的電話和住址。

「謝謝。」我在心裡盤算,待會兒順便繞過去詢問一些耀子的事。

這時,突然有人進來。

「你好,打擾了。」

「啊,藤村先生。」由加利微笑打招呼。

我也點頭回禮。被稱為藤村的男人似乎很訝異已經有客人,慌忙說道:「啊,真不好意思。」

「抱歉。」成瀨退至一旁說。

「不,你們慢慢聊。」藤村略帶卑屈的說。

身材矮小,亮黑色牛仔褲搭配黑綢獵裝,氣色不錯,看不出實際年齡,但從眼尾的皺紋猜測,應該超過四十五歲了。

「我們的事情結束了。」我對由加利笑一笑,眨眨眼,請她幫忙介紹。

「這兩位是耀子老師的朋友,村野小姐和成瀨先生。」

我們向他點頭致意。

「這位是獨立製作人藤村先生。藤村先生介紹有特殊性格傾向的人給耀子老師,也介紹了川添先生,對耀子老師非常照顧。」

由加利好像和藤村很熟,介紹時的語氣很隨便。藤村未拿出名片,不過提起幾位不久前成為話題人物的外國演員,表示他也兼任經紀人,但感覺上像在自抬身價。

「藤村先生,耀子老師不在哩。」我還來不及制止,由加利傾訴似的對藤村說。

「不在?去哪裡了?」

「這個……」由加利不敢說下去,轉頭望著我。

「目前行蹤不明,不過只是昨天的事,也許很快就會回來。」

藤村驚訝的望著由加利:「行蹤不明?究竟是怎麼回事?」

由加利偷偷看我,又望向成瀨。成瀨預料由加利遲早會告訴他昨天失去一筆無法報警的巨款、上杉找她去又威嚇她的事,決定坦白說明。

「藤村先生,這件事希望你能保密。」

「好的。我雖然不明所以,但……我不會張揚出去。」藤村曖昧的點點頭。

我心想,這件事遲早會在耀子這一行傳開吧,也許耀子的事業會因此而一蹶不振。只要「帶著與黑道有關的巨款失蹤」的風聲傳出,就算事後把錢歸還,仍舊無法挽回信用。

「村野小姐,我們先告辭吧。」成瀨抓住我的手臂。

留下蹙眉相望的藤村和由加利,我們走出綜合大樓。

「接下來怎麼辦?」來到馬路上,成瀨抬頭望著耀子的事務所問。

「何不去見論壇社的三田,問看看耀子目前正在進行什麼工作?」

「也好。」成瀨不以為然的伸伸懶腰。「你一直認為這或許和她的工作有關吧。弄清楚也好。」

我拿出電話卡打電話給三田,但編輯部的小姐表示,三田傍晚才會回公司。

「怎麼辦?」離傍晚還有一段時間,我看看錶,沉吟著。

成瀨說:「我想回去換件衣服,你要陪我嗎?」

「也好,這樣比較公平。」我同意了。

明明互相懷疑對方,卻只暴露我的隱私,實在有欠公平。

「但我是住在店內的二樓。」成瀨笑著說。

到了店裡,成瀨馬上因業務方面的問題被員工圍住,忙得不可開交。另外也有多位業者和客戶正在等他,一見到他,立刻爭先恐後的站起來。我一時無事可做,逐輛參觀展售的中古車。

「要不要買一輛?」前一天在洗車和擦輪胎的年輕男人問。他身穿牛仔褲和印有「成瀨汽車」字樣的淺綠色T恤,頭戴黑色棒球帽。

「我只是看看。」我望著標價三五○萬元的賓士560SEL。「生意不錯吧?」

「前一陣子還好。」他支吾著。「目前廂型車和小型車還過得去,但是像賓士S級的大車並不好賣。」

「耀子小姐常來嗎?」我試問。

「啊,那位打扮華麗的人嗎?」他浮現微笑。

「她一向打扮得很華麗嗎?」

「坦白說,是的。她總是穿著大膽,頭髮挑染、戴著墨鏡,最初我以為是歡場女子,後來知道是報導作家,嚇了一跳。」

我笑了,眼前浮現耀子一邊揮手一邊進入這裡的樣子——耀子一向喜歡引人注目。

「因為和社長夫人完全不同類型,大家常互相詢問喜歡哪一型?」

「你呢?」

「這就難講了。」他羞赧的笑笑。「如果是玩玩,當然選耀子小姐,但若是結婚……」

「就選社長太太?」我代替他接下去,覺得這位外表時髦的年輕男人保守得可笑。「成瀨太太是什麼樣的人?」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搖頭。

他一面疊抹布一面笑道:「她非常漂亮,是個大美女。」

耀子也是美女,但他認為耀子華麗,成瀨的妻子卻很漂亮,其間的差異何在?我心想,一定要找機會見見成瀨的妻子。這或許和耀子的事件無關,不過可以藉此搞清楚成瀨和耀子的關係。

「村野小姐。」

我回頭,成瀨站在我身後。年輕男人慌忙走向另一邊。

成瀨對著男人的背後說:「如果你有空聊天,就去監理處一趟吧。」

「我現在就去。」

年輕男人離去后,我和成瀨正面相對。

「成瀨先生,你說過是在這裡和耀子認識的。」

「是的。」成瀨似乎想知道我提出這個問題的真正含意。

「不,我只是隨口問問。」我說。

成瀨嘲諷的笑了。「你想模仿令尊玩偵探遊戲?」

我有點生氣,沉默不語。嘴裡一直要我採用市場調查的方法,但問到他自己的事就避而不答。由此看來,成瀨的目的只是想挖出我的秘密。

「還有,我也想順便看看你是否把耀子藏在你房裡。」

「請便。」成瀨憤怒的往前走,從外面的樓梯上樓。我跟在他背後。

開門后,他說:「請進。」

我望向門內。整個房間像整理得很整齊的倉庫,只是多放了一張床。四周牆壁全部是黑色鐵架,上面放了許多寫著英文和數字的硬紙箱,剛才在店內等待成瀨的一位業者正拿著記事本核對那些硬紙箱。

「打擾了。」成瀨說。

那位業者反應也很機靈,慌忙說:「馬上就好了。」

「是嗎?辛苦了。」

「我先失陪了。」

「不,如果正在忙,請慢慢來。」我說。

對方看著我,羞澀的笑了。他身材不高,黑帽下面是紮成馬尾的長發,左耳上耳環閃閃發光,如果品味不同的君島看到他,一定會放聲大笑吧。

等他出去后,成瀨嘆道:「很糟糕,對不對?毫無隱私。就算耀子躲在這兒,大概待不到十分鐘就會自動離開了。」

「有這種事嗎?」我追問。耀子大概無法忍受和情人在這種殺風景的房間共處吧。

「有的。」成瀨面無笑容,似乎受到傷害,讓我頓感慚愧。

他從儲藏櫃內拿出疊放整齊的T恤和寬鬆襯衫,放進尼龍手提袋內。

「你那邊有刮鬍刀吧。」

「嗯。」一想到他大概又打算住我那兒,我有點絕望的回答。

「為什麼?」他問。

「咦,你說什麼?」

「為什麼會有刮鬍刀?」

「啊,你是問這個。」我有點迷惑,不知該如何回答。很多人問我這類問題,每次我的答案都一樣,經過一段日子后,似乎連答案也忘記了。「因為我結過婚。」

「但是,不是現在式。」成瀨凝視著我。

「是的,他死了。」

成瀨似乎受到衝擊,望著我的眼睛問:「為什麼?是意外嗎?」

「是自殺。」

成瀨聽了,歪著嘴唇笑了。「為懲罰自己而死的人很少,他應該是為懲罰你而死吧?」

我聳聳肩。「或許吧。」

我幾乎完全同意成瀨的說法。博夫是為了懲罰我而死,我一輩子都受到懲罰。

「怎麼了?」成瀨走近,在我面前雙臂交抱站立。「自己尋死的傢伙是極端任性,趕快忘掉他,沒必要為此折磨自己。」

「我知道。」我覺得羞恥,因為在那一瞬間,我很想投入這個男人的懷抱。

傍晚,我和成瀨抵達位於銀座的大規模綜合出版社。請服務台打電話后,對方表示三田已經回來,馬上就會下來。

我們在鋪著大理石、擺了幾張會客用桌椅的一樓大廳等待。沒多久,電梯內走出一位身穿寬鬆襯衫、斜紋棉布長褲的微胖男人。

「抱歉,讓你們久等,我是三田。」

男人戴著金屬框眼鏡,神情冷靜,年齡約莫三十五歲,以熟練的動作遞出名片。

《論壇社文藝編輯部三田邦彰》

我沒有名片,只好看著成瀨從皮夾內取出名片遞給對方。

「對不起,在百忙之中打擾你。」

「不,別客氣。你們說是有關宇佐川小姐的事,是什麼事呢?」三田似乎希望儘快進入主題,直截了當的問,感覺上好像怕出版社卷進什麼麻煩。

「坦白說,她從星期六晚上就不見蹤影,我們正在四處尋找。」

「什麼?真的嗎?」三田驚訝的以右手中指扶正眼鏡。「星期六的話,才經過兩天吧。說不定她外出旅遊或……」

「是的,我們也考慮到這一點。不過,我們約好見面,她並未出現,家裡也沒有人,問事務所的小林小姐,知道這邊的截稿期限也過了,因此……我們想請教一下她在你這兒的工作狀況。」我開口問。

三田好像這才發現我的存在,凝視著我。「坦白說,這次的報導,宇佐川小姐非常投入,因為憑以前那種性變態類的內容是沒法得獎的,而她此次的目標是放在O獎上。」

O獎是報導文學最具權威的獎項,我完全不知道耀子有這樣的野心。

「所以,前往柏林完全是宇佐川小姐自己提出的構想,因為相當有趣,我也同意了。」

「是耀子提出的構想?」我頗感意外,聲調不自覺的提高了,因為時事題材是耀子最弱的一環。

「不錯。她為了表示想去柏林的強烈意願,主動提出企劃案。」

「聽說她染成金髮在舊東柏林街頭遊盪?」

「嗯,非常有創意,不是嗎?」三田笑了。「最初,她聽說舊東柏林有一個專門戴金色假髮的娼妓組織,所以她提出的構想是,如果有戴金色假髮的東方人混入其中會如何?」

這是何等大膽的構想!我大驚失色,連成瀨聽了也目瞪口呆。

「但是到了那邊才發現,新納粹主義抬頭,連單純的東方人都不安全,若打扮成妓女模樣會更危險,因此不得不放棄。不過,我讀過她的初稿,光是深入當地的過程就很有趣。是的,她把頭髮染成金色深入東柏林內地,一開始人們只是以異樣的眼光看著她,然後有些人逐漸憤怒起來,說是東方人模仿亞利安人。最後,他們深入到連導遊都不想去的地方,差點遭新納粹份子綁架。這可以說是宇佐川小姐全力投入的報導。」

三田從隨身攜帶的大型筆記簿中取出幾張照片放在我們面前。我和成瀨一同傾身觀看。

照片上都是走在柏林石板路上的耀子。她把長發染成金黃色,擦著鮮紅色的唇膏,身穿鮮紅色的迷你洋裝、黑色皮外套、黑色薄絲襪和馬靴,一副極盡挑逗的打扮。

走在街上的人們似乎都很怕冷,彎身低頭前行,並且穿著色彩暗淡、類似滑雪裝的衣服。人們的視線集中在耀子豐滿、妖冶的背影,眼神很明顯的不是漠不關心,而是流露出敵意。有一張照片是耀子戴著墨鏡,獨自坐在酒吧櫃檯前。酒吧內的男人集中在櫃檯另一端,望著這位引人注目的異國女性,露出色迷迷的笑容。

「可是,小林小姐說有獨家報導或什麼的。」一直在旁默默聽著的成瀨問。

「是的。也不能說是獨家報導,但耀子似乎不滿意她的初稿,因為那樣的內容離拿到O獎還有一大段距離,因此她表示希望能求證某件事後重新撰稿。」

「某件事?」我和成瀨同時問。

「詳情我也不太清楚,但宇佐川小姐好像有過相當恐怖的經驗。據說她恰巧目睹了克洛茲堡發生的殺人事件,似乎是新納粹份子的內江。她想針對此事加入某些內容,不過我尚未接到原稿,所以也不清楚。」

我感到莫名的厭惡。照片上金髮的耀子看起來刺激養眼,散發出莫名的挑逗,說不定她躁急的好奇心為自己帶來了某種災厄……。成瀨冷靜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維。

「坦白說,我們正試著調查她失蹤的可能原因。我想請問有關稿費方面的情形?」

我也想知道這一點,因此前傾上身。

「我們是付版稅的。她也在雜誌上發表文章,以作家來說,收入應該不錯吧。不過,以目前書的銷售狀況來看,一本書的版稅還不夠她生活到下一本書出版。今年的表現會是關鍵吧。」

「貴公司有支付她到柏林採訪的費用嗎?」我問。

三田搖頭。「沒有,因為她的企劃內容不明確,因此無法支付,但已先預付她一百萬圓版稅。」

「這算是借支嘍?」

「是的。」

《背叛的心服從的肉體》和《變性慾望》兩本書雖然獲得不錯的評價,但耀子一定認為要趕快拿到O獎才行吧。總是報導一些性變態的東酉也會令人煩膩,而且年紀愈大愈力不從心。但只要能夠拿到O獎,自然就能一炮而紅,要申請採訪經費也比較容易。我非常了解耀子這種想要得到更多的貪婪心理。

「重寫的原稿本來預定何時完成?」成瀨問。

「今天就應該交稿了。」

「這麼說,也許她會從旅途中寄過來嘍?」我勉強以「旅途中」掩飾,但三田仍擔心的蹙眉。

成瀨說:「可以麻煩你讓我們看看耀子的初稿嗎?」

「沒問題。不過必須影印……」三田看看手錶,已經超過下午五點的下班時間了。「我寄給你們吧。」

「那麼,請寄到我那邊。」我說著撕下一頁記事簿,寫上地址和電話號碼。

「好。我會在今天之內影印好,明天以限時郵件寄出。」

向三田致謝后,我們告辭。

歸途中經過高校畢業后我和耀子首度重逢的百貨公司。我告訴成瀨,耀子和我是在地下樓的小吃街重逢的。

成瀨訝異的說:「耀子曾做過那種工作?」

「你認識的只是愛慕虛榮的她。」

「為什麼呢?」成瀨不解的喃喃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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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濕面頰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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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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