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夏夜將至,很難得吹拂著乾熱的風,下班的人群休閑的走在馬路上。夕陽已西沉,但晚霞餘暉仍映照著街頭。
朝飯倉方向走,有個外國人群聚的地區。路盡頭的十字路口聚滿白人、黑人、伊朗人、東南亞人,有的坐在人行道上抽煙或抽大麻,有的穿著短褲在溜滑板,也有的躺在馬路上睡覺、喝酒、討論事情,各式各樣的人做著各種不同的事。
「黑暗夜會」就在十字路最內側的「糖果」酒廊舉行。
似乎來得太早了些,在昏暗走廊上擺上幾張簡陋桌子充當的服務台前,只有我和十位左右的客人排著隊。我的前面有幾位少女和高中生模樣的清秀少年。少年們的打扮雖與常人無異,卻似乎是同性戀者,互相傳送秋波,以女性化的手勢抽煙、捻熄,又再抽煙、捻熄。
排在我後方的是耳戴耳環,鼻翼、眉毛上端和上唇也都穿洞戴著環飾的長發褐膚女人,和兩邊耳朵各戴五個耳環、扎馬尾的男人,兩人手拉手站著。成對的情侶似乎只有這奇裝異服的兩人,其他不是獨自一人,就是三兩同性在一起。
輪到我時,我拿出錢包,但服務台的男人嚴肅的問「身上什麼地方有穿洞戴環飾?」
「耳朵。」
「耳朵不算。」
「為什麼?」
男人拂開及胸的長發說:「耳朵以外有穿洞的人便宜一千圓,露出雙乳的女人便宜兩千圓。」
「沒關係,我照價付錢。」我笑著,拿出三張千圓鈔票。難怪川添桂會在信中提醒耀子「來時請裸露兩點」。
那對情侶之後是個貌似洋娃娃的女孩,穿著炫麗的紅色洋裝,頭髮系紅色蝴蝶結,手上抱著色彩鮮艷的玩具熊。她除了鼻翼戴環飾,並表示身體的某一部分也有,只是不能在這兒露出,要求便宜兩千圓。
排在後面的觀眾很有耐性的等待交涉結束。一個男孩踩到我的腳,用快死了般的聲音拚命道歉:「啊,對不起!」
眼前所見儘是內心善良、沉浸在個人世界的年輕人,我有些困惑了。
服務台還設有簽名處,同時也販售川添桂的著作。耀子家也有那本名為《想死》的書,我買了一本,順便若無其事的看了一下籤名簿。可能是時間尚早,只有兩三個人簽名,上面當然沒有耀子的名字。
進場后,在比較靠近舞台的座位坐下等待,雖然明知白費工夫,我仍仔細尋找是否有熟面孔,甚至耀子的蹤影。
觀眾似乎只能獲贈一罐啤酒。上身赤裸、只穿丁字褲的年輕男人手端盤子穿梭於觀眾之間,每個人都有美麗的肉體——結實、散發光澤的肌肉,勻稱的附著在優雅的骨架上。
他們不笑也不出聲的默默服務,動作也很優雅。望著他們,我想起耀子最喜歡這種美麗的年輕男人。
我所知道的耀子感情奔放,在與成瀨邂逅之前,她有過各種伴侶,相當享受性生活。而那些伴侶幾乎都是年輕、事業無成的男人,有大學剛畢業的編輯,有剛出道的插畫家,有住在她以前租賃的公寓隔壁的大學生,也有日法混血的高中生。
但是,某一天,她突然結束了這些關係。
我並未問她理由,但她卻主動對我說:「因為我愛上成瀨,已經看不上其他人,何況,成熟的戀愛最珍貴!」
但我卻發現,與其說是因為成瀨,毋寧說是因為她的書已經出版。她的處女作《背叛的心服從的肉體》非常煽情,還附有她穿著黑色弔帶式緊身皮革裝在舞台上受鞭打、乳房上蠟燭滴流的照片。換言之,她是憑藉親身體驗所造成的震撼成名。
不過,形象太崇尚性戀物慾或變態的話,自然會對以後的工作造成影響——耀子害怕被貼上標籤,所以才開始清算複雜的男女關係。
她放棄了許多年輕的男朋友,扮演單身的正常女性。雖然也有秘密戀情,卻多半是為了「工作」。出現在媒體時也總是扎著頭髮、化淡妝,讓自己看起來充滿知性氣息。她是少數能為了利益而自我約束的女人。
突然開始演出現場秀,讓我嚇了一跳。毫無預告、會場的燈光也未轉暗,室內樂就忽然響起。同時,小小的舞台上出現身穿黑色彈性胸罩和短褲的美麗女性,臉上畫著清楚的黑色眼線,嘴唇鮮紅,長發在腦後稍高處紮成馬尾,手上握著鞭子,開始慵懶的跳舞。
不知何時觀眾增加到將近八十人,大家看的並不是她的動作,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那彈性胸罩下的纖細腰肢和修長大腿。就在觀眾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變化時,她卻隨著音樂結束退場了。
好像在哪一本雜誌上出現過吧,我記得曾經見過這個女人,拚命想記起她究竟是誰。
正在心浮氣躁的思索時,脫衣舞表演開始了。美麗的年輕女性化著舊式的妝,身穿黑禮服,披著鴕鳥毛披肩,隨著音樂出場表演。音樂由室內樂轉為抒情樂,女人面無表情的脫衣服,最後脫掉胸罩,裸露充滿彈性的大乳房,仍像壞掉的玩偶般毫無笑容。等褪去黑色內褲,巧妙的以披肩遮住重要部位時,女人簡單說句「以上脫衣舞表演完畢」后,輕盈退場。
觀眾以年輕女性居多,整個會場氣氛冷漠,並沒有那種充滿渴望或性慾的熾熱情感,大家只是抱著想看希奇又有點恐怖的事的心情前來。雖然摻雜著幾位貌似觀光客的白種男人,但他們也只是望著這些特立獨行的年輕觀眾,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接下來是年輕男人的脫衣舞表演。身穿夾克的年輕男人雙手插入長褲口袋內,走到舞台中央,在沒有投射燈照射下開始跳舞,感覺好像是在家中獨自聽音樂時,逐漸亢奮的起舞一般。不過,他脫衣服的動作比剛才的女人煽情,身上的夾克彷彿是被人剝掉,襯衫鈕扣是由下往上一顆顆慢慢解開……
尖叫聲再度響起。我感到噁心,用手上的宣傳單遮住臉,心想那隻不過是影片罷了。
戴著薄塑膠手套的手正確而迅速的從耳朵上方把頭皮劃開,在我來不及闔眼之前,已如拿掉假髮般將頭髮連頭皮翻開,露出頭蓋骨。我忍不住低下頭。
我想起來了。那雅加達街頭的氣味——一種混雜著花香,難以言喻的腐爛氣味。
我最害怕的就是那股腐爛的臭味。躺在不鏽鋼台上的博夫雖被冷凍,卻仍微微飄散出腐臭味,那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臭味。我拚命用手煽風,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恐怕自己即將暈倒。瞥向畫面,戴著薄塑膠手套的手正將喉嚨至腹部一口氣劃開,皮膚掀翻,內臟外露。
我用雙手抱住胸口,身體無力的往下滑。突然,一隻男人的手扶住我。
「你沒事吧?」
不知何時,成瀨來到我身旁,摟住我肩膀。我抬起臉時,他將我緊緊抱入懷中。
「我覺得很不舒服。」
「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吧。」
我依偎著成瀨,穿過正緊盯著銀幕的觀眾,步出走廊。
走廊上只有偶爾出來買飲料或上洗手間的觀眾。我坐在地板上,呼吸清涼的空氣,情緒逐漸恢復平靜。
成瀨跪在我身旁,溫柔的說:「想喝點什麼嗎?」
「不。」我凝視成瀨。「不久前才說過那麼殘酷的話,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溫柔?」
「對不起,我太孩子氣了。」成瀨坦誠道歉。「我只是有點生氣,以為你撒謊。」
「只是有點生氣?到目前為止我從未見過說話那麼殘酷的人!」
成瀨表情真摯,低聲說道:「雖然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但我並非真心傷害你,只是以為你說謊欺騙我,是個無藥可救的女人,才會氣憤得無法控制自己,想用話刺傷你。我真的太不成熟了。你該不會記恨我一輩子吧?」
以前只要被人這樣羞辱,我真的一輩子不會原諒對方,但現在我已經不是那種人了。只不過,就算原諒成瀨,他所說的話仍會長留在我心裡。我常常在想,如果不原諒別人就能抹消記憶,那該有多好。
「這可難講了。」我困惑的回答。
成瀨或許認為這表示他已獲得原諒,鬆了一口氣似的坐在我身旁,說:「已經不再監視你家了。」
我眼睛一亮。這表示他在我家找不到任何證據。
「那你怎麼辦?」
「這……該從什麼地方著手呢?」成瀨不知所措的轉過臉。
我沒告訴他川添桂的那封信,也沒告訴他耀子的帳簿,所以他一定毫無頭緒。
「還有,君島不會來了。今天你離開后,我已經打電話指示過他。」
「你能這樣做嗎?」
「我想應該可以。」
「明天是星期三,距離星期六隻剩三天。」我屈指一算,對於時間不多感到憂心,因為我也不知從何找起。
這時,會場里響起熱烈的掌聲。
「好像又有什麼表演開始了。」我說。
成瀨回頭望向會場。「那我們進去看看。」
舞台上站著一位短髮女人,身穿拉鏈前開的禮服,身旁站著剛才入場時排在我後面的那對全身戴滿環飾的情侶。
「要表演什麼呢?」我剛才的座位已經被人佔據,只好和成瀨站在一起,從觀眾背後望向舞台。
扎馬尾的男人打開黑色公事包,取出針狀物消毒,看樣子是準備替人穿洞,臉上戴滿環飾的女人則是其助手兼活廣告。
短髮女人躺在舞台簡陋的床上,禮服拉鏈拉下,穿洞師傅和女助手遮住她的上方,開始做一些動作,但看不清楚。四周響起「看不到」的聲音,但那對情侶認真工作,頭也不抬。
才一會兒,短髮女人站起來,讓觀眾看她的腹部。
「你看到了嗎?是怎麼回事?」我問身材高大的成瀨。
成瀨無聊的回答:「是在那女人的肚臍穿洞,戴上環飾。」
「是嗎?」
我到底必須看這種表演到什麼時候?現在我只希望儘快找出耀子覺得無法釋懷的事。這時,成瀨用手肘碰我。
「什麼事?」
「你看。」
我挺直腰桿,朝成瀨指示的方向望去,立刻愣住了。接著出場的居然是小林由加利。
由加利化著比平常更濃的妝,原本垂直的長發燙成捲髮,面帶微笑。不尋常的是,她下身穿牛仔褲,上身卻一絲不掛。形狀小而優美的乳房高挺,由肩膀到胸部的線條很漂亮,充分顯露出年輕少女的魅力。我覺得她炫麗動人,因為她全身散發出對這種事毫無經驗的生澀氣息——不管如何濃妝艷抹、如何面帶笑容都無法掩飾。
男的穿洞師傅讓由加利坐在中央的椅子上,立即伸手抓住由加利桃紅色的乳頭。由加利微微蹙眉,反而顯得更性感。女助手遞上沾有消毒水的棉花。男人用棉花擦拭乳頭。
「哇,好涼!」
可以聽見由加利羞赧的低語。看樣子,由加利是要在乳頭上穿洞戴環飾。
「會痛嗎?」我情不自禁的喃喃自問。
成瀨交抱雙臂,一言不發的凝視由加利。
男人跪在由加利面前,用縫棉被用的粗針從旁邊刺入。會場響起輕微的驚呼,但由加利卻無動於衷。
「會不會痛?」男人抬起臉問由加利。
由加利低聲回答:「不,還好。」
當然,我只是從她的嘴形推測。
不久,男人在棉被針之後插入類似的金屬線,兩端繫上環飾,眨眼之間穿好了左乳頭。由於由加利太過無動於衷,屏息觀看的觀眾里有人說:「沒什麼大不了嘛!」
我嘆息,自言自語的說「耀子說無法釋懷,是指由加利的事吧。」
「她講過這種話嗎?什麼時候?」成瀨訝異的回頭問我。
我覺得又被懷疑,心裡很不高興。「傳真給我的時候在電話里說的。」
「是嗎?」
「我不知道由加利會參加演出。」
「真搞不懂那個叫由加利的女孩在想些什麼。」成瀨滿臉不悅,環視觀眾一圈又說「也搞不懂這些傢伙是怎麼回事。」
「是呀。」
的確,在上杉那邊受到威脅時,由加利嚇得幾乎哭出來,可是這會兒卻赤裸上身出現在眾人面前,在乳頭上穿洞戴環飾,當觀眾席有年輕男人舉起相機拍照時,她還笑著比出勝利的「V」字手勢。
由加利的右側乳頭開始消毒。
「嘿,另一邊也要穿那。」
「乳頭一定很痛。」
坐在前面的女孩們低聲交談。
負責穿洞的男人又以熟練的動作開始用棉被針穿刺,但這次情況不一樣了。
「啊,好痛!」由加利輕叫,臉孔扭曲。「啊,好痛,這次真痛!」
女助手慌了,跑上前去,但男人制止她,只是盯視著由加利。
「痛死我了!」由加利蹙眉,忍受疼痛般的用力閉上眼。
觀眾鴉雀無聲。男人以比剛才更快的動作穿洞並戴上環飾。
由加利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語:「我想吐。」
「一定是貧血發作,到那邊躺一下。」女助手讓由加利躺在方才短髮女人躺過的簡陋床上。
這中間,男人迅速把器具放入醫師出診時攜帶的黑色公事包內,然後兩人看也不看由加利一眼,立刻退出舞台。就這樣,穿洞戴環飾的表演結束了。
由加利裸露上半身躺在舞台上,無人理睬。我覺得她很可憐,低聲問成瀨:「要過去看看嗎?」
「不必了。」成瀨按住我的手臂。
「可是……」
「你看那邊。」
我朝成瀨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藤村手拿浴巾走出來蓋在由加利身上,等由加利起身,就摟住她的肩膀退出舞台。
或許製作人藤村和這場現場表演有關,所以由加利才會上台演出,這表示藤村和由加利似乎不只是製作人和耀子事務所的職員,還有更親密的關係。我想起由加利打電話給藤村時的語氣。
這之後是幾十分鐘的休息。我喝了罐裝啤酒,走到較少人使用的二樓洗手間。
由加利在洗手間內,上身披了一件黑色罩衫,臉色蒼白。
「由加利。」我叫她。
她像是見到鬼般露出懼色。「啊,嚇我一跳。美露小姐,你看到了?」
「嗯,不要緊嗎?好像很痛的樣子。」
「這邊很痛。」由加利說著按住右邊乳房。
「現在還在痛?」
「不,好些了。我後來才知道,這搞不好會痛一年多,有的還會一直發膿。像這種事,應該事前告訴我的。」由加利顯得有點沮喪,吞下手中拿著的幾顆葯錠。可能是消炎藥或止痛藥。
「你還年輕,很快就會痊癒。不過,我不知道你竟然敢做這種事哩。」我試探的問。
由加利以略帶戒心的眼神從鏡子上望著我。
「是受到耀子的影響嗎?」
「耀子老師的影響也有,可是……老師絕對不會做到這種程度。」由加利有點藐視似的說。
她的意思似乎是,耀子的戀物慾只是追求流行,是表面上的。
由加利用成熟的口吻接著說:「老師很擅長掌握流行。」
「或許吧。對了,耀子有聯絡嗎?」
「不,完全沒有。」由加利轉頭不再看我。
從洗手間出來,成瀨正倚著走廊牆壁,一邊喝啤酒一邊讀我買的川添桂的著作。
我站在他面前,他抬起臉問:「你讀過嗎?」
「沒有,為什麼問這個?」
「裡面有很多這一類照片。」成瀨讓我瞥了一眼。
是一些死於非命的屍體照片,雖然不至於可怕到令我倒退三尺,但看了很不舒服。
「不覺得噁心嗎?」成瀨歪著嘴角問我。
「不,反正都是死人。」
「可是你剛才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
「是的,那是……」我本來想說,那是因為想起某件事,但又硬生生把話咽下。
成瀨似乎敏感的察覺了,頷首道:「村野小姐,你認為耀子真的是性戀物慾者嗎?」
我大吃一驚。我從來沒有想過耀子喜歡參加這類性戀物慾的活動,或是寫這類的書,是出自個人興趣。我私底下也和由加利有同樣的想法。換句話說,耀子是透過市場調查了解什麼東西受歡迎,就搜集那方面的資料,而這種對新聞性題材的敏感度,其實正是她的長處。
更何況,耀子從未講過她有這種癖好。
「我認為不是。但你應該比我更了解才對。你的看法如何?」
成瀨聳聳肩。「她在我面前很正常,不過她喜歡參加這類活動,我忍不住在想,也許她和我所認為的正好相反。」成瀨說完,羞赧的笑了,用力合上川添桂的書。
成瀨的話深深扎進我心中。也許真正的耀子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會場里突然響起鼓掌和歡呼聲。凝目一看,川添桂慢慢走上舞台,正向觀眾低頭致意。
「晚安。在今天這樣悶熱的日子裡,承蒙各位特地前來捧場,我由衷感激。」
川添身穿純白襯衫,系蝴蝶領結,手上拿著小提琴,殷勤的問候大家。他才一開口,觀眾席立刻靜寂無聲。他似乎擁有浸淫在黑暗世界的人特有的震懾力和超能力。
「接下來演奏的曲子,我要獻給我敬愛的美麗的宇佐川耀子小姐。耀子小姐在場嗎?」
川添在燈光照射的舞台上舉手遮在眼前,做出在昏暗的觀眾席找人的動作。觀眾們不由自主的相互對望,會場一陣騷動。
我偷偷讀過川添桂的信,所以當他提及耀子的名字時並不太驚訝,但是成瀨卻驚訝的瞥我一眼。
川添繼續慢慢說:「很抱歉提到女人的姓名,這純屬私人問題……這種梅雨季對小提琴而言,是名副其實的哭泣季節,因為它是出生於義大利,成日呼吸地中海乾燥的風,一旦陰雨連綿,它的呼吸孔就會被阻塞,無法隨心所欲的發出聲音……但是今天天氣晴朗,濕度也低,這是老天特別為耀子小姐送來的禮物……啊,我太啰嗦了,請各位原諒。對了,配合我的曲子舞蹈的,乃是美麗的屍體!」
川添姿勢優雅的坐在由加利剛才坐的椅子上。這時,不知從何處赤足走出一位身穿白袍的年輕女性,向觀眾低頭致意。我覺得她的側面輪廓酷似耀子,探身細看,但她不是耀子。
川添宛如撕裂空氣般一口氣拉出琴音,是我沒聽過的優美探戈。但當他所謂的美麗屍體配合曲子開始優雅的舞動手足時,我又感覺那是很淫蕩的曲子。
大概發覺我詢問的視線,成瀨低聲說:「這是聖桑(註:CharlesCamilleSaintSaens,1835-1921,法國作曲家)的哈巴尼拉舞曲(註:habanera,十九世紀中葉在古巴發展出的西班牙雙人舞,特色是手及臀的動作充滿類似阿拉伯舞的感官誘惑)。」
川添桂的演奏結束后,節目仍繼續著。我聽到有人低聲交談。
「接下來是喝尿表演。」
「騙人!」
「真的。女人在舞台上尿尿,男人把尿喝光。」
聽到這個,成瀨推推我的背說:「走吧。」
我同意了,因為繼續在這裡看節目也毫無用處。「不過,不去見一下川添嗎?」
「也對,他剛才說了些有關耀子的話。」成瀨無法釋懷的斜傾著頭說。
我們走出走廊,向服務台的男人表示要見川添后,他說要帶我們到休息室。我們跟在他背後走進走廊最旁邊、上面寫著「工作人員入口」的門,然後一直往裡走,來到兩扇同樣的房門前。
「是那一間。」男人用手指著其中一間,門上貼著寫有「川添桂先生」字樣的紙條。我們敲門,裡面傳出禮貌的回答。
「請進,門沒鎖。」
「打擾了。」
門一開,川添正和扮演屍體的女演員坐在沙發上交談,見到我和成瀨,女演員機伶的離去。
「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我們是耀子的朋友,這位是成瀨先生,敝姓村野。」
川添的年齡大概超過五十五歲吧,身材矮小,正伸手撥弄微禿的頭髮,臉上雖在微笑,但是眼神銳利。
「是嗎?謝謝你們今天特地前來捧場。」川添站起身來致謝。
成瀨遞出名片,川添也從典雅的小盒子里拿出印著漂亮毛筆字的名片遞給成瀨,同時也給我一張,然後緩緩開口:「耀子小姐沒來嗎?」
「她星期六晚上就失蹤了。」成瀨說。
川添的表情似乎在沉吟。「星期六嗎?那就奇怪了。坦白說,上星期她打電話給我,說一定會來觀賞。我本來以為又能見到久未謀面的耀子小姐……」
「她也傳真給我,表示會來觀賞。」
「發生了什麼事嗎?」川添神情嚴肅的問。
我和成瀨對望一眼。成瀨不提錢的事,只說:「不太清楚,我們正在追查她的行蹤,不過毫無收穫。」
川添似已察覺事情不單純,表情空洞的回答:「或許吧,畢竟要找一個人並不容易。」
「對不起,耀子表示今天會來觀賞你的表演,是有什麼事要和你商量嗎?」我鼓足勇氣問。
川添搖頭。「沒有,只是久未見面,想碰面聊聊而已。」
「關於最近的工作,耀子有提過什麼嗎?」
「最近的工作嗎?這我就不知道了,她什麼也沒說。」川添如此回答后就閉口不語。屋內一片沉寂,我找不到話題,打算起身離去,因為除非事後再打電話或獨自拜訪,很難問及他信中提到的事。
這時,成瀨開口了:「請問老師,這本書里的照片是如何搜集到的?」
成瀨指著手上拿著的《想死》。
「啊,這都是些舊照片,是透過德國的法醫學教室獲得的。在日本,以前的照相館老闆也會拍攝一些現場照片,所以常會從照相館流出來。另外,聽說有一些專研法醫學的惡徒,會濫用身分不明的屍體,有時甚至會用黑色塑膠袋裝著一條手臂帶出。你不覺得噁心嗎?晚上是不能看這種照片的。」川添喋喋不休的說著,愉快的問我。
「是有一點。」
「哪一張讓你覺得最噁心?」川添隨手翻閱那本書,問我。
「這個嘛,我覺得這具溺死的屍體好凄慘。」我指著一張泡脹的屍體照片說。
川添滿意的點點頭。「不錯,同好之間最欣賞的就是溺死屍體的照片,理由就是你所說的,看起來很凄慘。其次受歡迎的是死於戰亂的屍體,損傷愈嚴重愈好。」川添吃吃笑了,輕咳出聲。
「為何這種凄慘的屍體照片會受歡迎呢?」成瀨問。
川添的表情轉為嚴肅。「這個嘛,應該是所謂的虐待心理吧。也就是希望藉著冷眼觀看他人的死亡來確認自己的存在。」
「在日本也有人搜集這種照片嗎?」
「或許有。」川添微微一笑,然後站起身來,暗示我們結束談話。「如果有消息,我會打電話給你們。」
「抱歉,在你疲倦的時候打擾你,我們告辭了。」
我和成瀨離開休息室。再度回到走廊時,舞台上似乎正在表演喝尿,可以聽見響亮的掌聲。
我感到疲倦,看看錶,已經過了午夜零時。
「回去吧。」
正想走下樓梯,看到下面的暗處有情侶互相擁吻——是藤村和由加利。
成瀨的車違規停在「禁止停車」的紅線上。
「我送你。」成瀨說。
看樣子成瀨真的已經放棄監視我的住處,我很高興。當成瀨啟動引擎時,我問:「你不覺得川添似乎有所隱瞞嗎?」
「這個嘛……」成瀨似乎很困惑。「我不像你懷疑的那樣,認為耀子捲入某種陰謀或犯罪事件中。」
「這我知道。」
「我只是單純的認為耀子或她身邊的人捲款潛逃,所以覺得川添應該與此事無關。」
成瀨在紅綠燈前停下,從口袋裡取出壓扁的萬寶路淡煙,將扭曲的煙點著,並替我打開車窗。
「你雖然懷疑耀子身邊的人,但那既不是我,大概也不是目前我們調查過的任何人。」我凝視著轉變的號誌燈說。
一群醉酒的男女一邊笑一邊搶黃燈過馬路。
成瀨聽了我的話點點頭,但是眼睛凝視前方,一副毫不相信的表情。明明說不再監視我的住處,心中卻仍懷疑我,令我感到非常不快。
我看著成瀨的臉,心想:慢點,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耀子和成瀨合謀。成瀨之所以懷疑我,或許只是想嫁罪於我。表面上假裝正在找人,實際上耀子已藏身某處,等待機會來臨,兩人一同潛逃,我只不過是他倆用來轉移注意力的誘餌。
但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一億元對我來說的確是一筆龐大的數目,但是對他倆而言,那根本算不了什麼,還不夠布置一個新家呢。
「我不懂耀子為什麼會拋棄一切拿走那筆錢。」我說出心中的疑問。
成瀨一邊點頭一邊抽煙,說出令我大感意外的話:「可是,耀子很缺錢用。」
「真的嗎?」我驚訝的問。
我雖然不認為耀子的收入能夠維持她的生活,但卻不知道她很拮据。我握緊手提包,決定詳細調查裡面的帳簿,以便證實成瀨的話。
「她連那輛BMW的貸款都付不出來,是我代墊的。」
「每個月大約多少?」
「十萬圓左右。」成瀨瞥了我一眼。「你不相信?」
「不是。」坦白說,耀子很有可能做這種事。我望著成瀨問:「你愛耀子嗎?」
成瀨握住方向盤,回望我。「喜歡,我喜歡那種具有危險性的女人。」
出乎意料的,我竟然對耀子產生些微的嫉妒。
成瀨把車停在我的公寓前,說:「我立刻就走。但能先請你查看一下電話留言嗎?」
「請便。」
電梯門在十一樓打開時,我看到君島站在眼前,整個人幾乎暈倒。他還是早上那身裝扮,但是藍黑色豹紋圖案的絲質襯衫完全被汗水浸濕,緊黏在皮膚上,使衣服整個走了味,人也像是等得筋疲力盡般,露出孩童鬧彆扭的表情。
「成瀨先生。」
「啊,君島,怎麼回事?」成瀨有點厭煩的問。
君島諷刺的說:「這麼晚才回來呀。」
我情不自禁和成瀨對望一眼。
「哦,原來搞上了。」君島浮現猥褻的表情,喃喃自語。
我視若無睹,正打算開門入內,君島快步走近。
「會長要我傳話。」君島怏快說道:「叫你明天上午九點去向他報告。還有,會長說這個女人不可靠,一定要盯緊。就這樣,我先走了。」
君島說完話,快步離去。
見到君島時,我已料到會是這麼回事。我打開房門,對成瀨說「既然這樣,請進。」
「對不起。」
「反正,看樣子從星期天到現在,我都得和你睡在同一個屋檐下。」我厭惡的說。
「所以,你何不和耀子聯絡呢?」成瀨面無笑容的開玩笑說。
我的心又凍住了——他根本不信任我。
既然成瀨要住在這兒,只好等明天再詳細調查耀子的帳簿了。
「村野小姐,有一通電話留言。」成瀨向我招手。
自從我搬來父親用過的這個房間后,除了耀子,幾乎沒有別的電話,因為我並未告訴朋友這兒的電話號碼,所以生活過得很平靜,只是偶爾有人不知道父親已搬離而打電話來。
也許是耀子打來的。不知何故,自從星期天君島接過一通怪電話后,就沒有任何外來的電話。
我緊張的按下「Play」鈕。
「喂、喂,是我。還好嗎?如果不在家,我會再打,你不必打給我。」
成瀨驚訝的望著我。
我噗哧笑了。「是家父。」
話聲一落,我打了個呵欠。如果明天要去上杉那邊,不睡不行了,但成瀨卻從門上的信箱拿出褐色信封。
「啊,原稿寄來了。」
三田很快的如約影印好耀子的第一篇稿件寄來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