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1月30日凌晨5時30分。
泰伯森睜開雙眼。儘管他昨天夜裡睡得很晚,還是和往常一樣在這個時候醒來了,如同鐘錶般的準確。天還沒有亮,屋子裡仍黑黝黝的。華盛頓冬天的黎明就像一個懶散的女人,每天總要拖到七八點才肯露面。他打開床頭燈,並不急於起床,先點燃一支香煙,隨後取過小桌上的一摞報紙粗粗翻閱著。多年的特工生涯使他養成了每天早晨看報的習慣。他的特殊職業要求他必須像總統一樣及時掌握髮生在美國乃至世界的任何重大事件。當然,他沒有總統那樣龐大的情報班子和任意喚使的隨從,他只能靠新聞記者的報道。平常在家裡,他的妻子帕蒂會在他起床前將郵差送來的報紙放在床頭小桌上。現在是非常時期,即使睡覺他也不能離開安全小組指揮中心。好在值班秘書早已熟知他的習慣,每天清晨總會給他抱來一堆散發著油墨氣味的紙張。報紙的種類很多,不僅國內的大報一應俱全,還有蘇、中、法等國譯成英文的主要報刊。他看的很快,對每份報紙通常只看頭版,且瀏覽一下標題便扔到一旁。國內外所有的報紙登載的幾乎全是中國高級領導人的消息和照片,有的還專門發了社論或特刊。他沒想到這件事會引起如此大的轟動。富有魅力的中國高級領導人就像一團烈火,不僅把美國朝野燒得一片沸騰,整個世界也被他烤得熱浪滾滾。從各種樣式的標題上可以看出,絕大多數國家的首腦和民眾對他的美國之行都表示讚揚和歡迎,但也有人對此表示懷疑和譴責。蘇聯的《真理報》在顯要位置刊登了一篇署名阿杜列夫的文章《中國領導人到美國究竟想幹什麼》。這個「阿杜列夫」譴責中國領導人「是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的偽君子」。尖刻的言詞間充滿了憤怒和仇恨。最後,阿杜列夫還語重心長地告誡美國人和卡特不要這位手段高明的中國人的當,「別以為你們在利用他們,當心吧,中國人可比你們狡猾。如果你們今天給他們一架飛機,明天他們就會有一座飛機廠。」
泰伯森忍不住笑了。他覺得這個蘇聯人氣急敗壞的樣子很滑稽。昨天晚上,肯尼迪藝術中心的演出結束后,泰伯森和布熱津斯基一同驅車護送中國領導人返回下榻的布萊爾大廈。途中,布熱津斯基告訴他:蘇聯駐美大使多勃雷寧沒有出席晚會。泰伯森說他已注意到了。歡迎宴會結束后,多勃雷寧便離開白宮返回使館。
布熱津斯基搖搖頭:「不,他沒離開白宮,而是趕到二樓緊急求見了國務院負責東亞和太平洋事務的助理國務卿理查德·霍爾布魯克,對卡特總統給予中國領導人如此隆重的歡迎規格表示不理解,也對這位強硬的中國高級領導人公然在白宮發表反蘇講話提出抗議。同時,他還向助理國務卿轉達了蘇總理柯西金的口信:「希望美政府在處理中國領導人訪美問題上採取冷靜、剋制的態度。」
泰伯森鄙夷地聳聳肩:「北極熊發火了。現在最需要冷靜的是他們。我真不理解,這些蘇聯人對一位中國領導人的訪問怎麼會這樣緊張?」
布熱津斯基鄭重地說:「如果真不理解,我建議你去看一下今天出版的《每日新聞》。」
泰伯森問:「誰寫的文章?」
布熱津斯基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一個叫詹姆斯·維格哈特的記者。」
泰伯森從床頭的報紙堆中翻出《每日新聞》,果然在第二版找到了署名「詹姆斯·維格哈特」的文章,標題就叫《中國領導人的訪問為什麼使俄國人緊張?》
「這位深受民眾擁護的中國高級領導人要在美國進行九天的訪問,在那些對他的訪問最關心的旁觀者中,有蘇聯的官員,即在共產黨國家和所謂的第三世界國家中爭奪勢力範圍和影響的主要對手……
「儘管蘇聯人對於前總統尼克松在1972年開始的華盛頓同北京關係正常化的趨勢非常了解,但卡特總統上月突然宣布決定正常化以及具有鐵腕人物之稱的中國副總理訪美的時機還使他們目瞪口呆。儘管卡特一再保證無意『打中國這張牌』——同北京一起反對蘇聯人——和華盛頓要繼續同莫斯科搞緩和,蘇聯人還是對正常化的公告作出了消極的反應。這裡的官員證實,蘇聯人因此拖延了第二階段限制戰略武器會談達成最後協議的時間,這個協議本來準備這個月卡特和蘇聯主席勃列日涅夫在華盛頓舉行最高級會談時簽署的。一位蘇聯官員對我說:勃列日涅夫決定等中國領導人訪問以後決定是不是要來華盛頓簽署第二階段限制戰略武器協議和什麼時候來。這位蘇聯官員說:『我們首先要看看你們是怎麼接待他的,我們要看看他得到什麼,他到什麼地方去,受到怎樣的接待。』…在中國高級領導人訪問期間,蘇聯人將密切注視卡特在貿易、貸款和提供美國科學技術方面準備給中國何種優惠待遇,他們認為蘇聯應該得到更優惠的條件。一位蘇聯官員私下警告說,如果中國得到以前由於防務原因不給俄國人的先進技術,『緩和肯定會受到嚴重打擊。』
「卡特還在周末透露,勃列日涅夫對美國可能向中國出售武器這一點感到如此不安,以致他親自要求美國保證不這樣做。卡特說,他已向勃列日涅夫作出了這樣的保證。
「蘇聯人對中美之間的新關係非常敏感,他們將密切注意,在中國領導人這次訪問中,對他的禮遇達到什麼程度,他同卡特及政府其他重要領導人會談多久,新聞界對他的訪問重視到什麼程度,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長期以來他們都把這位高級中國領導人和他的政府視為自己不共戴天的敵人。他們認為他的訪問是中國這個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和美國這個世界上最強大和技術最先進的國家將聯合起來策劃反蘇陰謀——這是莫斯科最為害怕的,為了阻止這樣的陰謀發生蘇聯人會採取各種報復手段——這也是華盛頓現在最為害怕的。……」
從這篇文章的口氣和所透露的內容,泰伯森斷定這非一般記者所為。這個「詹姆斯」很可能就是布熱津斯基,至少是他一手操縱的。他自然明白國家安全顧問這樣做的目的,也明白他讓自己看這篇文章的用意:警惕俄國人,盯住俄國人。這使泰伯森不禁又想起在伊朗慘遭殺害的年輕武官阿瑟·海因霍和他美麗的妻子多麗婭;也想起了那個被中央情報局抓獲的代號「卓婭」的西德殺手和繳獲的「斯大林糖丸」,這一切顯然都是對著中國領導人的,也顯然都是俄國人乾的,「卓婭」——這本身就是一個蘇聯人的名字。如果這真是「KGB」精心策劃的一起暗殺陰謀,結局絕不會這樣簡單,他們也絕不會就此罷手,憤怒的北極熊會不顧一切地撲過來,將「不共戴天的敵人」撕成碎片,這才符合他們的性格和習慣。對「KGB」的能量和手段,泰伯森不僅作過長期研究,也有過多次領教。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們絕不會派一個毛頭小子來自投羅網。
對中情局輕而易舉抓捕的那個自稱是「卓婭」的西德殺手,泰伯森始終就心存疑竇。儘管特納講得很自信,並讓他聽了審訊記錄,他還是不大相信。他甚至懷疑特納這樣講是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傢伙不可能這樣蠢,事情也不可能就這樣結束,中央情報局長一定還掌握著別的線索,一定還有別的名堂。泰伯森總覺得如果「卓婭」真有其人,如果「卓婭」真是「KGB」派來刺殺中國領導人的殺手,那這個人絕不會像頭蠢豬一樣鑽進特納的口袋。不,他可能早已潛入華盛頓,隨時都會給自己致命的一擊。布熱津斯基也一定是這樣認為的,因而才一再提醒他盯往「俄國人」。
泰伯森想到此,那種不安的感覺又像一團濃厚的陰雲壓上心頭。
他扔掉報紙,翻身下床,猛烈的動作撕扯了左臂的傷口,疼得他咧著嘴直吸冷氣。
2
泰伯森漱洗過,離開卧室徑直來到隔壁的指揮中心,見丹尼爾正坐在電子顯示器前一面不停地敲打著鍵鈕一面對著無線話機同各個值勤小組通話。由於睡眠不足,他面容憔悴,兩眼泛紅,顯得很疲憊。
泰伯森走到近前,問道:「怎麼樣?」
丹尼爾關掉話機,扭頭答道:「一切正常。」停了一下,他似乎又想起什麼,打開面前的值班記錄冊:「哦,警察總署的比爾來電話通知:『自由中國委員會』和一個自稱是『援台大同盟』的組織,今天上午11時將在國會大廈前舉行萬人示威遊行。城市治安管理處已批准了他們的申請。他要我們多加防範。」
泰伯森知道這些「示威」都是對著來訪的中國高級領導人的。「自由中國委員會」是以參議員周以德和戈德華特為首的一個親台組織,在美國,特別是在華盛頓有相當大的勢力。「援台大同盟」過去沒聽說過,顯然也是這夥人剛打出來的旗號,國會大廈是中國領導人今天的主要活動場所之一,如果真有數萬人在那示威抗議,必然給安全警衛帶來極大的麻煩。想到此,泰伯森忍不住憤憤地罵道:「警察總署這群蠢豬是不是在成心和我們作對,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批准這伙狗娘養的傢伙出來遊行?」
丹尼爾無可奈何地笑著勸解道:「不要忘了,『自由中國委員會』的主席是周以德,這可是連總統都得懼讓三分的人物。再說,他們的申請符合美國的法律,誰敢不批准?」
泰伯森沒再吭聲,伏下身凝視著巨大的電子顯示器似乎要在上面尋找到什麼疑點。屏幕上是一幅立體的華盛頓模擬圖,縱橫交錯的街道和星羅棋布的建築以及公園、樹木、河流,全精確清晰地標顯在應有的位置上。幾處閃著黃色燈光的樓便是中國領導人居住和活動的場所;閃著藍色燈光的區域是他外出所要經過的地段;而環繞這些區域的一圈密集的紅燈就是泰伯森設置的安全警戒線。那每一盞紅燈都代表著一個行動小組。可以說,整個華盛頓都在他的嚴密監控之中。
6點30分。泰伯森從電腦中收到白宮辦公廳主任喬丹發來的絕密指令,上面詳細標明了中國領導人一天的活動日程:上午9時到白宮同卡特總統舉行第三輪會談;隨後一同會見記者;中午12時到參議院出席外交委員會主席弗蘭克·丘奇舉行的午宴;下午2時30分,參觀宇航博物館;4時在布萊爾大廈會見尼克松;晚7時出席全美華人協會和美中友好協會在希爾頓飯店舉行的招待會……
泰帕森發現這個最新的日程比原定的安排減少了一項內容,而且是一個很重要的內容。這使他頗為不解。他將指令輸入電腦安全系統,寬大的屏幕上立刻顯示出他所需要和熟悉的圖景:布萊爾大廈,白宮,國會山,宇航博物館,希爾頓飯店……一道耀眼的藍光像流動的小溪將這些華盛頓著名的建築物連接起來,接著是無數顆閃爍的紅燈如同一串珍珠鑲在四周,這說明所有安全人員均已到達指定區域。
泰伯森對日程表中標明的幾處重要地段的警戒又做了一番仔細的檢查,並和幾個主要執行小組的「頭頭」通了話,對個別地點的警衛力量作了稍許調整。剛忙完這一切,他便接到布熱津斯基從辦公室打來的電話,詢問這些地區的警戒情況。
泰伯森簡略作了彙報。隨後便提出自己的那個疑惑:「有件事我不明白,在原定的日程中中國高級領導人今天要向議會的七個團體發表演講,現在為什麼取消了?」
布熱津斯基說:「沒有取消,考慮到時間關係,中國領導人將在午宴上發表講話。」
泰伯森問:「這是他本人決定的嗎?」
布熱津斯基語氣平淡地回答:「不,是卡特總統提議的。中方表示理解和贊同。當然,總統這樣做可能同昨天多勃雷寧大使的抗議有關。這隻東方「迪姆虎」的來訪已經在美國掀起一股強大的反蘇浪潮,這使克里姆林宮非常憤怒和不安。《每日新聞》的那篇文章你看了嗎?」
「看過了。」
「你覺得怎麼樣。」
泰伯森稍一思忖,直言道:「我認為這個『詹姆斯』太過於自信了,其實,這件事真正的贏家不是美國,也不是卡特,而是中國,是東方「迪姆虎」。」
布熱津斯基竟然毫不猶豫地表示贊同:「你說的很對。看來我們是有些過於自信了,同中國人打交道要比蘇聯人更難,更令人頭疼。卡特總統不願為這事同克里姆林宮搞得太僵,他想給美國人颳起的這場『中國熱』降降溫。」
泰伯森椰偷地說:「總統是不是也給警察總署那幫老爺們降降溫,別讓他們再干發昏的事了。」接著他便將「自由中國委員會」要在國會大廈前舉行示威的事講了一遍。
布熱津斯基聽后卻笑著寬慰道:「放心,總統對此事已經做了『降溫』處理,十分鐘前,周以德參議員特意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宣布今天的示威取消了。」
泰伯森頗感意外:「哦,這是為什麼?」
布熱津斯基停頓片刻,壓低音量說:「昨天夜裡,卡特總統緊急召見了蔣經國的特別代表楊西昆,交給他一份五角大樓制定的《第九號聯合指示》副本。同時告訴他,中國高級領導人今天將在國會發表講話闡述中共對台的新政策。」國家安全顧問顯得很振奮,言語間流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喜悅之情。「這隻好鬥的『迪姆虎』已向卡特總統承諾並將公開發表聲明,中共今後將不再使用『解放台灣』的提法,放棄對台灣的一切武力威脅,保證台灣問題的和平解決。」
泰伯森這才明白「自由中國委員會」為何會放棄示威行動,這顯然是卡特和中國領導人對蔣經國安撫的結果。他想向國家安全顧問探聽一下那個《第九號聯合指示》是些什麼內容,話到嘴邊又覺不妥,便閉住了嘴巴。管他什麼八號九號「指示」,只要平安無事就感謝上帝。
可沒想到數天後的一個早晨,泰伯森躺在家中的床上竟在《紐約時報》上看到了這份被布熱津斯基稱為「絕密文件」的《第九號聯合指示》。這是一位叫詹姆斯·西布利的記者撰寫的一篇報道——又是一個「詹姆斯」,這位神通廣大的記者在文章中引用五角大樓高級官員提供的消息說:早在中、美建交公報達成協議之前,根據卡特總統的指示,五角大樓就指定國防部副部長拉塞爾·默里組建了一個秘密班子,並起草了一份稱為國防部·參謀長聯席會議和國家安全委員會《第九號聯合指示》的絕密文件。文件長達六十多頁,除呈報總統外,還成為國防部長布朗審查軍事預算和向各軍種發出長期指示的依據。《第九號聯合指示》的核心內容只有一個,就是「堅決主張在中、美關係正常化以後,美國必須繼續同台灣保持軍事聯繫,以便使那個島嶼上的軍隊不致分崩離析。」文件在對台灣的軍事需要作了詳盡的估計后,明確提出美國繼續向台灣供應防空裝備,武器零件和其他物資;只要美國繼續保持武器出售關係和提供一定的空中支援,台灣就能夠進行自衛,和北京當局分庭抗禮。這篇報道還列舉了《第九號聯合指示》經卡特總統批准向台灣提供的武器清單,其中包括44架F—15型戰鬥機;50枚響尾蛇空對空導彈,50枚小牛式地對空導彈;50枚鷹式防空導彈;500枚激光制導炸彈;500枚深水熱敏制導炸彈;30個激光目標指示器,還有坦克、大炮和輕型火器,總價值約16億5500萬美元。……
當泰伯森看到這份被公布的屬於國家級絕密的《第九號聯合指示》時,中國代表團已結束了在美國的訪問,帶著十多份簽定的協議和數百億美元的投資安全返回北京。泰伯森領導的安全特別執行小組也已解散。他對這類軍火交易已不感興趣,將報道草草測覽一遍就扔到一旁。倒是妻子有些震驚。
「這怎麼可能?」帕蒂拍打著報紙滿臉疑惑地說:「堂堂的美國總統怎麼會一面同中國領導人含笑舉杯,大談友誼,一面竟毫無顧忌地向對方的敵人運送大批軍火呢?這還有什麼信譽和友誼可言呢?」
泰伯森習以為常地笑笑:「這有什麼奇怪的,政治家就像街頭的妓女,不論臉上的微笑還是嘴裡的諾言,全他媽是騙人的幌子。」
當然,這是十多天以後的事了。
3
此刻——1月30日早晨。泰伯森站在指揮中心可沒有把政治家和妓女提同並論的雅興。他眼睛盯的,腦子裡想的全是怎樣應付那些不可知的殺手和不可知的突發事件,一句話,怎樣保護中國高級領導人的安全。他明白,在華盛頓迎接這隻「迪姆虎」的可不僅僅是鮮花和微笑。
接到布熱津斯基的電話,他緊張的心情略感輕鬆了一些。不管怎麼樣,台灣方面停止報復行動畢竟是件令人高興的好消息。這等於給他除去了一個潛在的威脅和對手,而且是一個極難應付的對手。據他掌握的情報,台灣的「軍統局」和在國外的親台勢力,至少選派了三名職業殺手潛入美國,伺機刺殺「迪姆虎」;還有那個「蔣總統的特別代表」楊西昆和參議員周以德,更是利用合法身份四下活動,不惜耗費巨資僱人進行抗議示威,蓄意製造事端,令他這個總統任命的安全小組組長既惱火又無奈。
泰伯森放下話筒,便將這一消息告訴了丹尼爾。
局長幫辦聽罷也輕鬆地吁了口氣:「這下好了,只要台灣人不插手,我們就可以集中全力對付俄國人了。」
泰伯森卻提醒道:「現在還不能說台灣人就不插手了。只是他們的精力暫時轉移到收買國會了而已。」
丹尼爾做出一副輕鬆的笑容:「上帝會保佑我們的。不過,你可別忘了自己的承諾,幹完這件事就在我的辭職報告上簽字。」
「好吧,到時候咱倆一塊退休,一塊到西部草原買個牧揚,過幾年消遙自在的日子。」
「你可不能退休,你要走了誰來當局長,誰來保護總統?」
泰伯森聽出他話中有刺,笑笑沒再吭聲。
丹尼爾今年五十歲,比泰伯森大四歲,也比泰伯森早來聯邦安全局四年,因而同泰伯森講話便有些倚老賣老,比較隨便。半年前,當卡特總統任命泰伯森升任聯邦安全局副局長不久,丹尼爾便呈交了一份辭職報告,要求提前退休。理由是年紀已大,身體欠佳,不能再勝任目前的工作。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他就是因為沒當上副局長而耿耿於懷,發泄不滿。但這並未影響他同泰伯森的關係。倆人一同共事二十多年,出生入死,逢凶化吉,其情其義,如兄如弟。二十多年間,丹尼爾一直是泰伯森的上司,沒想到快退休了,倆人的位置卻顛倒過來——泰伯森福星高照,時來運轉,一下子躍上了副局長的寶座。這使丹尼爾難免產生一絲妒意,至少心理上有些不平衡。可他對泰伯森仍很尊重,工作上也很支持,雖然私下裡有時挖苦幾句,但干起事來決不含糊。對這一點泰伯森即很理解,又很信任。
15年前,丹尼爾任安全局三處副處長,泰伯森在他手下當特工組組長。那天——1963年11月22日,泰伯森被指定在達拉斯大街上執勤。本來他應該在車隊到達之前再帶領特工組檢查一遍馬路拐角的那棟樓房。可那天他不知為什麼在早餐時喝了一杯斯普利策酒——他記得很清楚,是一小杯微微帶點苦味的斯普利策酒。結果,他竟然喝醉了,不,是有些頭暈。檢查樓房的事也就忘了。兩小時后,肯尼迪就被打死了。而殺手正是躲在馬路拐角那棟樓房內向總統開的槍。事後,泰伯森在述職報告中戰戰兢兢承認了自己因喝酒而造成的失職。但丹尼爾卻毫不客氣地給他撕掉了。
「笨蛋!」他生氣地斥責道:「你喝的玩意叫奧瓦爾丁,那是飲料,懂嗎?熱飲料,不是酒。你說的那棟樓房特工組搜查了三遍。大家都這樣說,你他媽怎麼就忘了。」
他當時整個腦袋亂得就像一團攪拌的冰激凌,他也記不清自己喝的是斯普利策,還是奧瓦爾丁,更記不清那棟樓房是搜查了三遍還是兩遍。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保持沉默,一切以丹尼爾說的為準。
後來,許多人因肯尼迪被殺事件對簿公堂,丟官棄職,連中央情報局局長小弗蘭克·G·威斯納也飲彈自殺。但泰伯森卻始終安然無恙,沒人問津。他明白,這完全得利於丹尼爾的庇護。可多少年來,他從未向丹尼爾露出絲毫感激之意,丹尼爾也從未同他再提及述職報告的事,就好像這事從未發生過。特別是泰伯森任安全局的首腦後,丹尼爾開始有意迴避他,倆人很少有相聚交談的機會,過去的事便真的漸漸淡忘了。在泰伯森的印象中,丹尼爾只主動找過他兩次:一次是遞辭職報告,請他幫忙獲得批准;第二次便是這回要求參加保衛中國領導人——迪姆虎的安全特別執行小組。對第一項要求,泰伯森不置可否,久久沒有表態,對第二個要求他未加思索當即就答應了。他理解丹尼爾的心情:作為一名幹了幾十年的老特工,他不願意在行將退休前失去一次令自己終生榮耀的行動機會;再則,他也深知這次行動的艱難與風險,他是真心實意想幫自己一把。其實,即使丹尼爾不提出這個請求,泰伯森也會指名點將邀請他參加。第一次指揮如此重大的行動,他非常需要有經驗、有膽略的老牌特工給自己充當助手,而丹尼爾是他認為最理想、最合適的助手。現在,丹尼爾毫不顧及個人得失主動請纓參戰,這不能不使泰伯森深為感動。
此刻,泰伯森望著丹尼爾由於熬夜而顯得有些蒼老的面容,心中又湧起那種愧疚和不安的感覺。他總覺得自己擋住了丹尼爾晉陞的道路,毀掉了他嘔心瀝血拚搏了幾十年的前程。儘管他無意也沒想這樣做,但結局就是如此。這就像攀登一座高塔,越往上越陡峭、窄小,只有不斷地擠掉對手才能在塔頂佔據一錐之地。而他就是在接近塔頂時突然出其不意地將丹尼爾擠了下去。雖然是並非有意,雖然是身不由己,雖然這種榮升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可從丹尼爾的言語中,從同事們的目光中,他仍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唯利是圖、無情無義的偽君子。這種感覺就像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壓在他的心頭,時常折磨得他夜不能寢,食不甘味。他也明白,自己只不過是政治家們棋盤上一粒微不足道的棋子,什麼「提升」「幸運」,無非是被人利用,大可不必將這些東西看得有多麼重要。接到丹尼爾的辭職報告后,也勾起了他想提前退休的念頭。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讓丹尼爾在不多的歲月中實現數十年的夙願:真正當一名特工領袖,也才能抹平他心中欠了丹尼爾數十年的那筆「人情」。但這個念頭只是想想而已,他畢竟是新上任的安全局副局長,他不能一手剛接過總統的任命書,一手又向總統遞交辭職書,這樣做不是拆人家的台么?可現在,丹尼爾的話又使他勾起了那個沮喪的念頭:「辭職,等於完這件事就向總統辭職。」他暗自下了決心。他知道只有這樣自己才能卸掉壓在心頭的十字架,才能在心靈深處求得一絲慰藉和寧靜。
泰伯森坐到電子顯示器前,讓丹尼爾稍去睡一會兒。
丹尼爾站起身,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好吧,一小時后你一定要叫醒我,咱們一同到布萊爾大廈護送『迪姆虎』去白宮。」那口氣彷彿他在給泰伯森下達指令。
泰伯森應諾一聲,忽然想起什麼,用徵詢的口吻問:「台灣方面的情況我們是不是儘快向中國的羅先生通報一下?」
丹尼爾笑了笑:「等等吧,現在人家一定還在睡夢中呢。你知道這位羅先生昨天晚上去哪裡了?」他有意壓低嗓音:「到『紅色風暴俱樂部』看脫衣舞了。」
泰伯森甚覺意外:「不會吧,他怎麼敢到那種下流場所?這可是嚴重違反共產黨的紀律的。」
丹尼爾將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此事莫聲張了,他也是男人,男人嗎,難免有點好奇心。」
泰伯森皺了皺眉頭,他平素對那些形形色色的極左派組織就極其厭惡,認為這些人全是烏七八糟的社會渣滓。特別是對「美革共』更是深惡痛絕。這個自稱要「徹底解放全人類』的極左恐怖組織,不僅殺人搶財,製造了一系列駭人聽聞的恐怖事件,而且還公開設立色情場所。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那個滿臉嚴肅的像個神父的中國特工,竟會在到美國的第二天就偷偷跑去看女人的脫衣舞。但他想,這事決不是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