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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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0日中午。
泰伯森回到白宮的安全指揮中心,一進門就像一截砍斷的樹樁重重地倒靠在沙發上。
正在辦公室值班的丹尼爾立即將一份安全情況匯總遞到他面前。
泰伯森有些煩躁地揮揮手:「你能不能先給我搞點吃的?」
丹尼爾歉意地笑笑,忙吩咐秘書去端一盤快餐,並倒了一杯咖啡遞到副局長手中。「我以為你在宴會上吃過午飯。」
泰伯森將咖啡一飲而盡,面容疲憊地說:「我一看見那群政客裝模作樣的嘴臉就噁心。」
參議院的歡迎午宴一直延續到近1時方結束。倒不是一道道精美的佳肴令賓主品嘗不盡,而是一百多名參、眾兩院議員的熱情難以平息。不管是民主黨的還是共和黨的,不管平時在國會山對中共當局是破口大罵的還是交口稱讚的,都滿臉泛笑地爭著走上前或同中國高級領導人祝酒問候,或發表一通讚美中國領導人的演講。華麗的宴會廳始終洋溢著熱烈友好的氣氛。這使站在一側冷眼觀望的泰伯森很反感。他奇怪這些道貌岸然的議員們怎麼都像好萊塢的超級明星,一個個特會逢場作戲,表演自若。如果國會山上這群權貴們真是這樣親善友愛,中美關係怎麼會仇視了二十多年呢?卡特怎麼沒敢驚動兩院而是像間諜一樣同大陸中國秘密建交呢?可見連總統也不相信這些議員。更令泰伯森驚訝的是一貫以反共親台領袖著稱的參議員戈德華特竟然也出席了午宴,竟然也會走到貴賓席同中國高級領導人握手合影。
秘書用精美的鏤花托盤端來一份午餐:幾片塗了黃油、夾著乾酪的辣燒麵包;一個黃瓜、水芸、雞肉三明治;幾顆奶油巧克力和乳黃色的小杏仁餅。這是泰伯森很喜歡的幾樣食品,特別是辣烤麵包片和小杏仁餅,那酥脆香甜的味道常使他想起快樂的童年和慈祥的母親。但他現在絕不會有這種遐想。他滿腦子裝的全是縱橫交錯的安全網路。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大蜘蛛(他的這種想象竟然同特納一樣),正為這座城市,為這個國家,日夜不停,嘔心瀝血地編織著一張巨大的絲網,這張巨網的每一根絲結,每一處網眼都連接著他的思維,都牽動著他的神經。
泰伯森邊吞咬著辣烤麵包邊問丹尼爾:「那個托尼查到沒有?」
丹尼爾搖搖頭:「按中方提供的地址,我親自帶人到比爾蒙路1796號進行了秘密搜查,結果一無所獲,那裡空無一人。」
泰伯森笑了笑:「我早料到你會徒勞一場。可人家既然鄭重其事地提出來,我們當然也要鄭重其事地查一下,不然這顯得我們太不相信和尊重客人了。」
丹尼爾神色冷漠地問:「可你知道比爾蒙路1796號是什麼地方?」
「那位羅先生說是托尼的藏身之處。」
「不,那是米爾特·格林的私人住宅。」
「哪個格林?」
「華盛頓還有幾個格林,參議員米爾特·格林。」
泰伯森一怔,咬了大半口的三明治停在嘴邊,好一會才放下來。在華盛頓,甚至在美國有誰不知道米爾特·格林呢?他是民主黨的元老,也是參議院的巨頭。早在40年代他就以羅斯福總統競選班子的重要成員而在政壇顯露頭角。後來又成為艾森豪威爾、杜魯門和肯尼迪家族的主要幕僚。他先後擔任過3個州的州長,兩屆眾院議員和三屆參議員。雖說幾年前他已離任退休,閉門謝客,不問政事,過起隱居式的安閑日子,但在白宮和國會山仍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在一次內閣會議上,財政部副部長施萊布特對格林的納稅數額提出質疑,僅僅是質疑,可沒過三天,施萊布特就被宣布「正常退休」,灰溜溜地離開了霧谷大樓。現在,泰伯森這個小小的安全局副局長未經任何司法部門批准竟敢下令搜查監控格林議員的私人住宅,這件事若傳出去不僅會驚動白宮和國會山,也會成為華盛頓各大報紙、電視中的頭條新聞。泰伯森即刻意識到自己惹了麻煩,儘管他的命令曾得到安全委員會主任布熱津斯基的首肯,可一旦出了問題他絕不能把責任往國家安全顧問身上推,無論是白宮的當權者還是國會山兩院的統治者都不會允許他這樣做。他顧不得細想,忙急聲問:「格林議員怎麼講?」
丹尼爾卻輕鬆地一笑:「我不是說了嘛,那裡空無一人,老傢伙帶著嬌妻到夏威夷度假去了。」
泰伯森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沉吟稍許,仍有些疑惑:「我記得格林在華盛頓只有一套別墅,一處在喬治敦東區,一處在法拉古大街,怎麼在比爾蒙路又冒出來一個?」
丹尼爾壓低聲音道:「去年格林夫人去世后,老傢伙又娶了一位21歲的時裝模特。這套住宅是他悄悄買來送給新娘的結婚禮物,產權只歸新娘一人所有,家族中任何人都無權進入,也無人知曉。」
泰伯森吞下最後一塊杏仁餅,用餐巾紙擦擦嘴巴,又正色叮囑道:「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同任何人講了。」
丹尼爾會意地點點頭,口氣挪揄地說:「那位羅先生也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情報,非要求我們特別執行小組行動,結果倒好,不僅沒查到殺手,倒差點把議員的小夫人抓來。」
泰伯森嘲諷地輕嘆一聲:「人家既然不願講我們也不好深究細問,但我可以斷定,給他們提供情報的人全是些騙酒錢的角色。」
就在這時,秘書竟領著羅新華推門走進來。
泰伯森忙禮貌地起身讓座,接著便將丹尼爾的搜查結果簡要說了一遍,但他隻字沒提這套房子的主人。
羅新華聽后也未辯解,拉開攜帶的文件包取出一盒微型錄音帶,遞給泰伯森,「請你先聽聽這個。」
泰伯森接過錄音帶不解地打量著:「這是什麼?流行歌曲,還是古典音樂?」
羅新華正色道:「這是在你們行動之前一小時,托尼接到的電話錄音。」
泰伯森不相信地笑了笑,把錄音帶交給丹尼爾:「既然羅先生說這是托尼的聲音,那我們就欣賞一下。」
丹尼爾將錄音磁碟插入連接電腦的播放機,並立即調出托尼的音質數據加以對照。電話錄音的效果不太好,但仍能聽清兩個男子的對話:
「喂,你是誰?」
「聖誕快樂!」
「哦,聖誕快樂!」
「我剛剛接到氣象台的預報,在北緯185度發現一股寒流,估計1小時后將有一場暴風雪襲擊華盛頓,請你做好準備。」
「明白了,謝謝你的關照,我會對付這場狗娘養的暴風雪。」
「天氣變了,看來你要提前動身,也要重新選擇機場。」
「不,不,我不能改變計劃,一分鐘也不能提前,只有這個時間和地點是最好的機會。」
「你有絕對把握嗎?」
「放心,我絕不會讓他離開華盛頓,這裡就是『迪姆虎』的達拉斯。可我必須要有『卓婭』的合作,沒有『卓婭』咱們的這筆生意幹不成。」
「他已經到了華盛頓,你很快就會見到他。」
「太好了!你真是個了不起的聖誕老人。」
「上帝保佑你成功。」
……
丹尼爾關掉錄音機,扭頭對泰伯森道:「羅先生說的對,有一個人的聲音同托尼的音質數據完全一樣。」
泰伯森略顯驚愕地站起身:「這怎麼可能,搜查托尼的事我只在安全委員會上講過。」
羅新華毫不掩飾內心的焦慮和憤慨:「可僅僅10分鐘后,就有人從白宮給托尼遇風報信。」
泰伯森狠狠地掃了一眼中國特工,又將犀利的目光投向助手:「你立刻查明另一個聲音是什麼人?」
丹尼爾無奈地搖搖頭:「另一個聲音已做過音質偽裝處理,無法再分離查詢了。」
羅新華語氣嚴肅地說:「由此可以斷定,托尼已經把手伸進了安全委員會。」
泰伯森臉色陰沉地擰緊雙眉,默然無語。
丹尼爾望了望羅新華:「羅先生,恕我冒昧問一句,你怎麼能斷定這個錄音就是有人向托尼通風報信呢?」
沒等羅新華回答,泰伯森也緊問一句:「是啊,你又怎麼能斷定托尼要刺殺貴國領導人呢?他可也是一個共產黨領導人哪!而且還兩次到過中國,也許他們談的是別的什麼事情,也許他根本就不在華盛頓。」
羅新華一怔,他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固執和自負。他惱怒之下差點把歐安娜的情況講出來,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其實,他也明白泰伯森不願承認這一事實的原因,如果安全委員會裡真的有人捲入刺殺中國領導人的陰謀,那不僅他這個特工頭子臉上無光,就」是總統本人和他的內閣也將陷入一種十分尷尬的境地。虛偽,完全是資產階級自私、怯懦的虛偽。
羅新華冷冷一笑:「泰伯森先生,作為中方的安全聯絡員,我已經將我們得到的情報及時向你們做了轉達,如果因為你們不相信而未採取任何措施和行動,一旦發生意外事件你們將承擔全部責任。」
泰伯森語氣委婉地解釋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你們提供的情報太——驚人了。我不能依據您個人的斷定和一盒莫名其妙的錄音帶就懷疑安全委員會的全體高級官員——其中包括國家安全顧問、國防部長、中央情報局局長和警察總署署長等內閣成員。」
羅新華指了指錄音機:「這是托尼的聲音你總該相信吧?」
泰伯森矜持地笑了笑:「在美國,只要你肯出錢就連總統和夫人作愛的錄相都能給你仿造出來。這樣的東西我見得多了。」
丹尼爾也笑道:「美國人和你們中國人不一樣,喜歡標新立異出風頭,喜歡尋求刺激,就連報紙電視也經常編造些聳人聽聞的新聞,時間長了,你對這些玩意就不奇怪了。」
羅新華聽他們如此一講,也不由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幾許疑惑。莫非歐安娜所講的這一切全是「仿造」的?可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真的是為了尋求刺激?為了獲取金錢?不,不可能。平心而論,他對這個女人只有一面之交,確實不摸底細,而這「一面之交」又是在那種混亂下流的場所,她留給他的也是一副輕佻、淫蕩的形象,但就這樣的「一面之交」竟使他對這個女人產生了強烈的信任感,他覺得自己這種信任不僅來自某種直感,更多的是來自理智。如果她是在撒謊,如果她講的一切全是「仿造」,那李·喬治的死又怎麼解釋呢?王東升又怎麼會對此堅信不疑呢?
似乎為了進一步說服羅新華,丹尼爾又從電腦系統中調出華盛頓市區圖,搜尋了一會兒,指著顯示器上一處臨街的宅院說:「這就是你講的比爾蒙路1796號。我親自帶人去搜查過,不僅托尼不在,就連房子的主人也不在。」
羅新華隨口問道:「主人是誰?幹什麼去了?」
丹尼爾望了一眼泰伯森,欲言又止。
泰伯森側目盯著羅新華,慢吞吞地說:「我可以告訴你,這幢房子的主人是老參議員米爾特·格林,十天前他已到夏威夷度假去了。」
羅新華對米爾特·格林尚有些印象。30年前,當他還上大學時就經常在報紙上見到這個名字,自然知道這是美國政壇一個呼風喚雨的人物,也自然越發感到此事有幾分蹊蹺:歐安娜提供的地址怎麼會竟然是格林的住處?臭名昭著的托尼怎麼會藏在赫赫有名的老議員家中?這裡真有什麼聯繫,還是無聊的「仿造」?
丹尼爾也補充道:「美國的法律對國會議員的人身和住址是有特殊保護條款的,而我們的行動顯然已違背了這些條款。」
泰伯森摸了一下油亮的腦門,用一種自嘲的口吻說:「羅先生,這下明白了吧,什麼殺手,什麼地址,這是有人在拿我們尋開心呢。」
羅新華沒吭聲,他仍按自己的思路在尋找答案。
泰伯森掏出香煙並打火點燃。「羅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一下,這個提供情報的人你過去認識嗎?」
羅新華本想搖搖頭,講出同歐安娜的「一面之交」。可就在剎那間,他眼前驀地浮現出喬治血肉模糊的屍體,歐安娜那雙充滿了信賴和期待的眼睛,浮現出那張字跡潦亂的紙條:「U·S,內奸。」他彷彿又聽見歐安娜冰冷的聲音:「你知道喬治是怎麼死的嗎?就是向安全部門報警后被人殺死的!」
他把涌到嘴角的話又壓回肚裡。
泰伯森又試探地問:「他還提供了別的證據嗎?」
羅新華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在這一瞥間,他忽然發現特別執行組長的雙眸中閃著一股灼人的亮光,那目光所流露的絕不是自信和輕蔑,而是一種焦虛和不安;從這雙目光中,羅新華倏地窺探到了對方矛盾的心境:他不希望,也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但又害怕和擔心這會是真的。
羅新華毫不遲疑地點點頭,又從文件包中取出一張三寸軟盤遞給泰伯森。
泰伯森警覺地問:「這是什麼?」
羅新華說:「我也不清楚。」
泰伯森舉著軟盤端詳了一會兒,走過去將其插入計算機中,隨後按照所提示的程序敲打了幾下鍵盤。屏幕上出現一幅奇特的畫面:一個頭戴牛仔帽,手持獵槍的小人連聲喊著:「上山打虎嗎?上山打虎嗎?」
泰伯森敲「Y」鍵,發出前進的指令。
「獵手」開始有節奏地向前奔跑,畫面不時閃出滾滾的大河,幽幽的深谷和一些荊棘叢生的山洞、峭崖……「獵手」時而跳躍,時而匍匐,嘴裡還不停地喊著:「過河了,逆水而上,300向右;……進2號山谷;100向右;……穿過山洞,小心暗溝;……趟過大河,230;」……最後,獵手攀上一棵大樹,迎著陣陣的虎嘯架好獵槍。
泰伯森指著顯示器上的小人扭頭對羅新華說:「知道這是誰嗎?布克,這是流行美國的一盤電子遊戲卡,叫『獵手布克』。」
丹尼爾也和善地笑道:「我真不明白,羅先生為什麼和我們做這樣的遊戲?」
羅新華卻用一種固執而又嚴肅的語氣說:「我認為這同托尼的『刺殺迪姆虎計劃』有關係。」
泰伯森轉過身,凝視著他:「你堅持這樣認為嗎?」
羅新華鄭重地點點頭。
「你仍然認為托尼就在華盛頓,而且有謀殺嫌疑?」
「對,他就在比爾蒙路1796號。」
「當然,你有權相信自己的情報,可我也應該相信自己的特工。」
丹尼爾接話道:「對你講的這個住處我們仔細搜查過,的確沒發現有托尼的蹤影。」
羅新華忍不住抬高聲量反駁道:「別忘了,在你們行動之前已經有人給他打了電話。」
泰伯森皺起眉頭說:「這個電話錄音說明不了什麼。」
羅新華毫不客氣地緊逼一句:「至少說明貴國的安全人員行動滯緩,放跑了殺手。」
泰伯森怔了一下。對方的指責像一記重拳向他擊來,而且擊中要害部位。他極力防備的就是對方這種攻擊。其實,對羅新華提供的錄音帶他並非無動於衷,完全不信,恰恰相反,當電腦顯示出電話錄音中有一個是托尼的聲音時,他便意識到麻煩來了——這件事可能在自己手中出了差錯。他的第一個意識就是安全委員會裡有人捲入了這樁「刺殺迪姆虎計劃」。但他很快就命令自己掐斷了這個念頭,如果照此推斷下去事態的嚴重性絕不是他這個小小的安全局副局長所能查得明,講得清的,那會牽扯到白宮和國會的某些決策人物。那會在美國政壇掀起一場猛烈的風暴,那會把朝野上下的目光全引到自己身上,使他成為眾矢之的。他可不想把自己推進這場危險的漩渦,也不想把這件「家醜」傳出去,更不想讓中國方面知道——那樣會把美國政府的臉面全丟光。他希望羅新華所講的一切只是一場捕風捉影的虛驚,那樣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國家都有利。所以,他盡量裝作若無其事般否定羅新華的情報。儘管這種心態和舉動有點像愚蠢的鴕鳥,但總比那種盲目的進攻所擔當的風險要小得多。何況,他的否定也是真誠的,有說服力的。他並不懷疑自己分析的正確性,他希望通過自己的說服,羅新華能放棄對那個「刺殺迪姆虎計劃」的追查。但顯然他的目的沒有達到,這個固執得像一頭騾子的中國特工在他的種種否定之後仍絲毫沒有改變自己的主張。看得出他對自己掌握的情報的可靠性確實堅信不疑,並對特別執行小組的配合表現出明顯的不滿。而如果中方一旦採用外交手段將此事捅到國家安全顧問或總統面前,那他泰伯森就更被動了。他可不願出現這種局面,但他也不願再按羅新華提供的線索追查下去。
「羅先生,你認為我們還應該採取哪些措施呢?」好一會,泰伯森才抬起頭語氣緩和地問羅新華。
「我想再到比爾蒙路1796號查看一下。」羅新華不加思索地說。
泰伯森不解地問:「有這個必要嗎?」
丹尼爾對中方聯絡員的不信任也流露出幾分不滿:「看來羅先生對我們安全局的行動也產生懷疑了。」
「不。」羅新華兩眼盯著顯示器上的「獵手」,若有所思地解釋道:「我覺得這個『獵人打虎』遊戲卡可能同格林的住宅有關係;另外,如果托尼真的在那裡躲藏過就一定會留下點什麼痕迹,至少會有人體氣味,我們不妨進行一次氣味檢測。」
泰伯森略顯遲疑地阻止道:「你的建議有一定道理,可我不能這樣做,我無權批准任何人搜查一位國會議員的住宅,這是法律不允許的。」
「我才不管什麼鬼法律,我只要求你為中美兩國政府和人民負責,全力以赴追查殺手。」羅新華有些粗暴地抬高聲量。「你是美國總統任命的特別執行小組組長,你會有辦法的。」
泰伯森無奈地聳聳肩:「好吧。」
2
汽車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一直開到接近山頂的一片稀疏的松林深處,停在了一棵枝椏枯裂的老樹下。托尼握著支雙筒獵槍跨出車門,摘下罩在臉上的寬框墨鏡,目光警覺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沒錯,就是這個地方。那座用大理石砌成的紀念塔像柄巨劍聳立在山頂,被陽光映照的劍峰閃閃發亮,直刺藍天。他抬起手腕看看錶:下午2點10分。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20分鐘。「聖誕老人」一定還在路上爬呢。他將獵槍斜挎在肩上,抓起一根樹枝,邊敲打著枯草上的殘雪邊朝山頂攀去。
為了從喧囂的華盛頓市區趕到這處荒蕪曠靜的山林,他特意花100美元租了輛橄欖色的拉伯基尼牌越野跑車。這種義大利產的「跑車之王」確實不錯,在光滑平坦的高速公路上還看不出什麼優勢,甚至顯得有些滯呆笨拙,可一駛上布滿車輒和泥石的山路,便顯出了與眾不同的威風,堅固靈巧的車輪好似羚羊的四蹄在坎坷狹窄的路面上奔騰跳躍,敏捷如風。100多英里的路程他僅用了1小時30分便跑完了。他不明白:聖誕老人」為什麼要把「相會」地點選在這片冤魂飄蕩的山林中。他知道118年前的7月21日,美國有兩位著名人物曾在這裡舉行過一次「相會」,結果使3萬多士兵在此喪生。後人把那場「相會」稱為南北戰爭中的「牛溪戰役」。這片山林也因此而聞名於世。
不管「聖誕老人」出於什麼原因,他卻很喜歡這個地方。他喜歡那種從腐爛的枝葉泥土中散發出來的血腥味和空曠的山野蕭殺蒼涼的氛圍,他更喜歡100多年前在這片山林中誕生的輝煌與榮耀。他覺得這是一個吉祥的預兆:他的行動也「將成為又一場震驚世界的「牛溪戰役」。
山勢很陡,又結滿了冰雪,托尼每向上攀登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力氣。不一會兒,他便累得氣喘吁吁,額頭冒汗。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亢奮的心情。他腳下是一條隆起的土崗,彎彎扭扭像一條冬眠的巨蟒,上面長滿了乾枯的茅草和一叢叢帶刺的荊條。這是內戰時遺留下來的一處防禦工事,不知是南軍堅守的陣地還是北軍修築的掩體,但兩支軍隊的士兵一定在這裡廝殺過,那高高隆起的上崗下一定埋藏著白花花的屍骨和銹跡斑斑的頭盔、軍徽、戰刀、彈殼以及別的什麼小玩意,比如皮帶扣、馬靴釘、勳章、煙斗……他忘記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曾見過一幅當年在這裡激戰剛剛結束后拍攝的照片:灰黃的畫面上是一片光禿禿的被焚燒、劈裂的像立著的火柴桿般的松林。泥土浮鬆的山坡上躺著一具具烏黑的屍體。前景有一根樹榦似乎很奇特,仔細辨認,原來那是一隻高高伸向天空的手臂,焦黑卻很剛勁地手指彎曲著,彷彿要抓住一支從高空落下的步槍或戰刀。托尼忽然想起了那幅照片和那隻手臂,禁不住學著那個死去的士兵的樣子彎起手指,向上揚了一下胳膊。就在這一瞬間,他驀然悟出那隻大手要抓的並不是步槍或戰刀,而是要抓住生命,是在墜入死亡之淵時驚恐地期望抓住生命之索。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暗自懊悔不該在這個時候去模仿那個士兵彌留之際的舉手動作。他覺得這樣做很不吉利。
托尼登上距紀念塔約五十米的一塊巨石,摟著獵槍在光滑的石面上坐下。從這個高踞的位置,他可以隨心所欲地俯瞰整個「牛溪戰役」的遺址:那蒼莽如濤的松林,幽深寂靜的峽谷,斧劈刀削的石崖,均被冬日柔和的陽光塗抹上一層凝重的褐色,好像100多年前浸透的血水正在慢慢地洞出。山風不很猛烈,卻極尖銳,冷咬咬的刺人肌膚,細聽如同一群群山羊正從身旁奔騰而過,鑽進一望無際的密林,掀起陣陣松濤的轟鳴,似乎整座大山正在低聲敘述著遙遠的神秘和悲壯。
2點30分了。
托尼的四肢已被冷風吹得有些僵硬。可通往山頂的公路上仍不見一輛汽車的影子。他媽的,莫非狡猾的「聖誕老人」又改變主意了。他不由暗自焦急起來。
「朋友,你好。」就在這時,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溫和的問候。
托尼扭頭望去,見一個身材粗壯的黑人拎著只精美的小皮箱如同一具遊魂般已無聲無息地站在了大石下。他顯然是從背後的小樹林中走出來的,而且顯然已在那裡呆了很久。托尼透過厚實的松枝隱隱約約看見不遠處的樹叢后停著一輛乳白色的阿克萊轎車。「這狗娘養的竟然躲在背後盯了老子半個多小時。」他心裡狠狠地罵了句,臉上卻泛出一絲親熱的笑容。「你好,聖誕快樂!」
來人兩眼兇狠地打量著他:「你是托尼先生嗎?」
托尼下意識地點點頭,即刻明白站在面前的並不是他等待已久的「聖誕老人」。心底不禁冒起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盯著對方厲聲問:「你是什麼人?」
來者嘿嘿笑道:「我叫羅蘭,索菲娜·羅蘭,一個非常性感的名字。」
這傢伙長得的確像一頭直立的黑豬,四肢短小,身材矮胖,滾圓的雙肩上頂著顆碩大的獅子頭。但動作卻非常敏捷,身子一躍,便跳上巨石,在托尼對面坐下。
托尼望著他冷冷地問:「我要的貨帶來了嗎?」
「當然。我就是專程來給你送貨的。」「羅蘭」陰森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又黃又長的齙牙。他轉動了幾下皮箱的密碼鎖,掀開箱蓋,從裡面取出一台外形很像微波爐的白色儀器。在儀器的底盤裝有一個能升降的用合金鋼製成的小三角架,中間有一個圓孔,尾部是一排可顯示數據的旋鈕。
自稱「羅蘭」的黑漢輕輕拍了拍儀器,頗為自得地說:「這就是你要的『卓婭』。據我所知,這是蘇聯人剛剛研製出來的一種最新型號的短程地對地微型導彈。」
托尼仔細打量著微型導彈,問:「能告訴我怎麼用嗎?」
「這很簡單。」「羅蘭」又從皮箱內取出兩枚微型導彈,並排豎在他面前。橢圓型的彈頭泛著黑幽幽的亮光,彈尾有三片菱形的翼翅。他跪起一條腿蹲在石面上,小心翼翼地將一枚導彈裝入發射器中,一邊嫻熟地操作一邊詳細地講解:「使用時你要先打開頂蓋,把彈體這樣裝進彈槽,同時可以裝兩枚導彈。然後拔掉保險栓,將發射孔對著目標方向,再調好自動追蹤儀,一摁發射鈕就大功告成了。」
托尼似乎有些不相信:「絕對沒問題嗎?」
「你放心。蘇聯人在阿富汗秘密使用過兩次這種玩意,結果都令克里姆林宮非常滿意。我相信它在華盛頓也一定會令你滿意的。你別看它構造簡單,體積細小,可它具有很強的準確性和爆炸力。只要在一千米內,每一枚彈頭都能擊毀一輛T69坦克。它根本不用瞄準器,也用不著發射架和外部誘導控制,因為它具有先進的『觸發感覺系統』,在彈尾有核燃料推進器,在彈體內裝有低空高速旋轉式的無源毫米波輻射儀感測器,能進行自動熱敏追蹤。也就是說,只要你調準目標的熱能數據再發出攻擊指令,只要它感覺到了這種熱能就能百分之百擊中目標。」他見取貨人聽得茫然,揚頭張望了一下,指著小樹林中的白色轎車說:「比如我那輛阿克萊牌轎車的排氣熱能是3.5卡斯,你要想炸毀它就把這個熱敏追蹤儀定到MR35度上,懂了嗎?」
托尼點點頭,咂著舌頭稱讚道:「看不出來你對這玩意如此精通。」
「索菲婭·羅蘭」自得地拍了拍厚實的手掌:「當然,我就是靠干這行吃飯的。」
托尼把微型導彈發射器拉到自己近前:「你知道我要這個干什嗎?」
「羅蘭」將目光從那團白色的物體上移開:「對不起,我不想知道。」
托尼咬著牙狠狠地說:「不,你既然來了,就應該知道,告訴你,我要用它殺死一隻虎,一隻『迪姆虎』。」
送貨人粗重的眉頭顫抖了一下,淡淡地說了聲:「請便。」
托尼擺弄著手中的雙筒獵槍,微微眯起兩眼盯著對方:「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羅蘭」扭頭沖他溫和地一笑,又指了指不遠處的白色轎車:「看見那輛車了嗎?從你坐在這塊石頭上的第一秒鐘起,你身體的上半部就已經進入我的槍手的瞄準鏡里。只要我做一個簡單的動作,就會突然飛來一顆子彈在你的腦袋或胸口鑽個洞。」
托尼扭頭望了望小樹林中的轎車,一想到那裡正有一隻烏黑的槍口瞄著自己,不由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忍不住向一旁移了移身子。
「羅蘭」笑了笑:「放心,我不會那樣做的。我們的『牛溪戰役』剛剛開始,我只是一個奉命行事的小兵,而你卻是一名決定勝利的統帥。」他動作麻利地站起身,朝托尼伸出一條又短又粗且長滿黑毛的手臂:「親愛的朋友,祝你成功。」說罷,縱身跳下巨石,又像條遊魂般鑽進小樹林。隨著一陣輕輕的汽車引擎聲,那輛乳白色的阿克萊便沿著一側的盤山公路向山下滑去。
托尼仍一動不動地坐在大石上。他點支煙,深深吸了兩口,默默地盯著山腰間一段裸露的公路:那是一個「S」形的拐彎處,灰濛濛的路面像一節被人遺棄的骯髒布帶鋪掛在陡峭的山崖邊,彷彿隨時都會被一陣狂風吹落到深淵。剛才,在那個叫「索菲啞·羅蘭」的人到來之前,他就先看中了這個地方,並測算出那段路面距他所坐的山石成35度角,最大直徑約500英尺。他打開白色發射器的頂蓋,見那枚微型導彈仍靜靜地躺在彈槽內,鋥亮的彈頭閃著森森的藍光。他細細回想著「索菲妞·羅蘭」講述的每一道程序,小心地拔掉彈尾的保險栓,扣緊頂蓋,又將熱敏追蹤儀的指令數據擰到MR35度。隨後把發射器的三角架穩穩地支在山石的邊緣,調好角度,使發射孔直指山腰間那段灰色的路面。於完這一切,他便蹲跪在一側,將右手食指輕輕貼在紅色的發射鈕上,兩隻眼睛也同發射孔一樣死死地盯著山腰間的公路。
不一刻,那輛阿克萊牌轎車像只白色的甲蟲沿著「S」形的山路爬進他的視線。就在它緊貼著崖壁拐彎時,托尼右手的食指狠狠向下一摁,只聽「噗」地一聲悶響,微型導彈噴出發射孔,像只被擊傷的野鴨拖著一股藍色的火花,緊擦著樹梢朝山下飛去,隨即是一聲劇烈的爆炸,白色轎車瞬間變成一團火球翻滾著墜入山下。
托尼滿意地撫摸著微微有些發熱的發射器,又喃喃地說了句:「這真是個好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