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1979年1月12日晚9時
華盛頓,喬治敦大街548號。
這是一幢青石結構的三層樓房,高大笨重的門窗雖然經過改裝修飾,但古堡式的外形使人一看便知這是二百多年前英帝國時代的建築。當年,它也許是華盛頓最雄偉顯赫的官邸,但如今在高樓林立,燈光輝煌的喬治敦大街卻顯得像侏儒一樣矮小丑陋,它似乎有些不甘心衰老,極力打扮自己的容貌,把陳舊的百葉窗改換成寬大的鋁合金玻璃窗;兩扇粗笨的木門也被一扇靈巧華麗的銅製旋門取而代之,鑲嵌在門廳兩側方形石柱上的霓虹燈閃著耀眼的大字:「紅色風暴俱樂部」。這是美國革命共產黨開設的一個娛樂場,也是華盛頓支部所在地。今天是周末,不時有一些年輕的男女湧進旋門,到這座紅色的俱樂部來尋找歡樂。
李·喬治和往常一樣站在大廳一側的矮櫃後面,瘦長的身材套一件顯得有些松垮的中山裝,胸前別一枚金光耀眼的鍍銅毛澤東頭像章,白凈的臉上總是掛著和善的微笑。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以這種微笑迎接每一位到來的客人,從他們手中接過外套、衣帽、手提包或別的什麼攜帶品,小心翼翼地掛在身後的兩排木櫥內細心保管。當然,要是有客人肯掏五美元,還會從他這裡得到一件印有領袖語錄的T恤衫或一枚鍍銅的胸章。李·喬治已經在這裡站了一年多,每天至少要站六個小時,這是一種無償的勞動,一種為信仰和理想所做的奉獻。這種奉獻雖然是自願的,但長期的肌肉抽搐已使他臉上的微笑顯得有些機械和僵硬,就像灑在雪地上的月光雖然不失明媚卻冷淡而無生氣。不過此時如果有誰細心觀察就會發現,在他滿含微笑的雙眸中閃著一絲警覺的目光,他這種警覺完全來自一種預感。晚上7點,當他和往常一樣站在矮櫃后時,大廳中不尋常的氣氛便使他預感到今天這裡要發生什麼事,俱樂部的赤衛隊員幾乎全部出動,除在入口處和大廳四周增設了警衛,樓梯口也站著兩名左臂佩戴紅袖標的彪形大漢,凡上樓的客人都需查驗一番證件。如稍有嫌疑便被阻止跨上樓梯五步。有幾位特意趕來留宿尋歡的青年男女雖然人人手裡舉著黨員證,卻也被擋在樓下,兩個不服氣的剛爭執幾句便吃了一頓拳腳,只好捂臉抱頭悻悻離去。不一刻,華盛頓支部書記哈森領著兩個打扮妖艷的女郎走上樓去。李·喬治認出那是剛從阿肯色州雇來不久的脫衣舞女,倆人相貌和舞技都很一般,但兩隻乳房和臀部卻出奇的肥碩,每當在台上展露便會贏得一片喝彩。她倆到華盛頓第二天便找到太平洋保險公司為各自胸脯上的兩國肥肉投了十萬美元的保險。第三天便有數十家廣告商跑來同她倆簽定了各種使用乳房和臀部的廣告合同。引起李·喬治詫異的倒不是兩個舞女而是支部書記羅格斯特·哈森。他知道哈森雖然是有名的色鬼,但不久前他不知和什麼人爭風吃醋,被人用刀把生殖器割掉一截,對女人已失去興趣,今天他帶兩個舞女上樓絕不是要自己享用,那他要招待什麼人呢?是什麼人要來這裡呢?有了這份猜疑便有了幾分警覺,於是他便用這種警覺的目光細細察看著大廳四周的動靜和每一位走進俱樂部的客人。儘管他極力裝得若無其事,不露聲色,但微笑的臉上總掩飾不住那種窺探別人時的慌亂神色。他太年輕了,還沒有磨練出不動聲色的城府和膽識。
李·喬治幾天前過聖誕節時才滿二十五歲,如果看外貌誰都認定他是一個典型的美國人:瘦長的身材,挺拔的鼻樑,高大而微禿的前額,碧藍而深四的眼睛;一頭淺黃色的長發略有些彎曲,白凈的臉頰和手背處泛著一層淡淡的絨毛。但在他的血管里卻流淌著東方炎黃子孫的血液,他很小的時候便從那本薄薄的族譜上得知,他的先祖父是中國南海的一個漁民,一百二十年前出海打魚,被一股強風暴掀翻木船。先祖父抱著一截船板在大海中飄了三天三夜,后被一艘美國商船救起。後來稀里糊塗被運到了太平洋彼岸的加利福尼亞州,於是,這位大清王朝的漁民便在美國西大陸落根謀生,繁衍子孫。風雨滄桑,幾代生死,老漁民那脈東方骨血在第五代曾孫身上已蕩然無存了,但兒孫們卻忠實地遵循著老漁民的祖訓,在每個人的名字中都保留著那個古老的東方姓氏,也許正是這個神秘姓氏的誘惑,也許正是血管中流淌著的這脈炎黃血液的激勵,李·喬治自少年時代就對大洋彼岸那個遙遠的文明古國懷有強烈的嚮往。當他尚不知華盛頓、林肯、南北戰爭為何物時,卻在幼小的心靈中已牢牢記下一串令人激動和敬仰的名詞:毛澤東、共產黨、社會主義、工人階級,在他的想象中,那是一個沒有剝削,沒有貧困,沒有恐怖和失業的國度,是一座充滿陽光和歡樂的伊甸園,他渴望像鳥兒一樣飛往那片美麗的故士,也希望美好的社會主義像太陽一樣照亮地球的每個角落,正是基於這種理想和情感,也正是基於這種信仰和追求,他剛考上哈佛大學便參加了美國革命共產黨,決心將自己的畢生獻給偉大的事業。大學畢業后又自願來到紅色風暴俱樂部當一名侍者。但他這種崇高的理想和熱忱很快便被冷酷的現實撲滅了。美國革命共產黨是一個人數不多,組建不久的小黨,在政黨多如牛毛的美國並無多大勢力和根基,但它卻自稱是百分之百的馬克思主義組織,狂熱推崇「階級鬥爭」和「暴力革命」,總書記格斯·霍爾在政治報告中就明確提出:美國革命共產黨一切行動的宗旨就是要在精神和肉體上徹底消滅資產階級,建立一個以工人階級為核心的平等自由的社會主義國家。為了實現這一偉大目標,以格斯·霍爾為首的中央委員會連續策劃組織了幾起恐怖活動,在華盛頓、紐約、洛杉磯等大城市殺死了八名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其中有銀行經理、店鋪老闆、州議員和警察局長。特別是1978年6月21日,三名革命共產黨人在芝加哥用他們特製的「紅衛兵蛋糕」炸死百萬富翁、啤酒製造商哈特曼和他兩個不滿十歲的女兒的行動更是轟動整個美國,使「美革共」的名聲很快超過了白帽黨、黑豹黨和三K黨,成為美國一支家喻戶曉、威震八方的恐怖組織,同時也成為各地軍警防範捕捉的主要對手。這一切充滿血腥味的恐怖行動不僅使懷有美好幻想的李·喬治感到失望,也使他感到驚懼和憤慨,尤其是當他離開校園,來到紅色風暴俱樂部后,所見所聞,耳濡目染,更加劇了他的不安和失落。
「美革共」自創建起就開展秘密的地下活動。它的總部設在紐約,各州都有黨的支部。「紅色風暴俱樂部」是華盛頓支部的秘密據點,也是該組織為其黨員們提供的一處公開的娛樂場所。一層是酒吧歌舞廳,客人們可以在這裡一邊品飲美酒一邊欣賞不同膚色的年輕女郎的表演。二層是電影錄相廳,每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放映革命影片和錄相帶。三層是數十間客房,凡是「美革共」的成員都可憑一紙黨員證在這裡留宿,且不分種族貴賤,男女老少,一律每房四人,群居同住,以體現消滅家庭,消滅私有制的原則。客房幾乎天天爆滿,留宿者有約會的情人,攬生意的妓女,也有同性戀和專來尋找刺激的各種性變態者。
李·喬治來到俱樂部不久,便對這裡的一切產生了憎惡之感。他並不是一個禁欲主義者,有時甚至還喜歡到一些色情場所開開心,但他所追求的理想和生活絕不是恐怖和墮落。他有一種被欺騙和愚弄的感覺,彷彿心目中一位純潔神聖的少女被粗暴地蹂躪玷污了一般,他早就想退出這個該死骯髒的組織,離開這個烏煙瘴氣下流的俱樂部,可他又遲遲不敢這樣做。因為在他人幫不久便領教了組織的紀律的嚴厲和殘酷。他有位同學也是「美革共」的,而且是中央保衛局的紅色戰士,去年夏天不知為什麼竟在《華盛頓郵報》上登了一條聲明,公開宣布退黨並轉而加入民主黨。第二天,這位小夥子便在回家的路上神秘失蹤了。三天後,警察在華盛頓近郊的一片橡樹林中找到了高高吊在樹榦上的屍體。他是被人砸斷四肢後用紅色電話線勒死的,掛在胸前的木牌上寫著幾個字:「叛徒的下場!」
李·喬治雖然不願意再於下去,可他也不願意被人砸斷四肢吊在樹上。百般無奈,心煩意亂,他想到了一個「逃」字,決定逃離華盛頓,遠走高飛,另謀職業,再不當他媽的什麼革命黨了。就在他積極籌劃準備逃走之機,在一次華人聯誼會上卻意外地結識了一位朋友。此人是中國新華社駐華盛頓的記者。五十多歲,身材矮小,額頭飽滿眼含和善的笑意。熟悉的人都稱他王先生。初次見面李·喬治便感到他的目光,他的言談都給人一種親切感和信任感,幾回相聚,幾番長談,倆人便成了知心朋友。一天晚上,王先生請李·喬治到一家中國餐館吃北京烤鴨。幾杯「二鍋頭」下肚,李·喬治便把自己的身份、苦惱和準備逃走的計劃全吐了出來,王先生聽罷表示理解和贊同,但又勸他先不要急於逃走,「留下也有留下的好處」,王先生吸著煙慢悠悠地說:「據我了解,最近托尼又竄到華盛頓來了。」
李·喬治沒有明白:「哪個托尼?」
王先生放慢語氣平靜地說:「美國革命共產黨中央保衛局局長傑拉爾德·托尼。」
李·喬治一怔:「是『綠色幽靈』?他來幹什麼?」王先生正色道:「這個魔鬼能幹什麼,無非又要製造駭人聽聞的恐怖事件。」李·喬治顯出興奮的神色:「噢,這麼說,我還真得留下來看看他要幹什麼。」
王先生道:「也好,你還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多留心盯著點,也許會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李·喬治說:「對!也許托尼這次行動同中國有關係呢。」
王先生淡然一笑:「那倒不一定,我是記者,對這類事情總比別人感興趣。」
李·喬治冷冷地搖著頭道:「我可不希望這個殺人魔鬼再製造什麼新聞。」
王先生卻很是豪放地晃了晃拳頭:「可新聞能揭露和阻止魔鬼的罪惡。」
李·喬治兩眼盯著身材矮小的新華社記者:「你敢?」
王先生頗有些大義凜然地點了點微微泛紅的鼻頭:「你別忘了,我可是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懲惡揚善,救人危難,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本黨的最高宗旨。」
李·喬治也極認真地答應道:「那好,我也隨你『為人民服務』一次。不過,有個條件,如果我幫你摸清托尼的行動計劃,你要把我送到中國參加真正的社會主義革命。」
王先生笑著伸出一隻溫暖的大手:「一言為定!」
此後,李·喬治便暫時打消了逃走的念頭,時時留意探聽托尼的行蹤,可幾天過去了,卻沒發現一絲線索,也根本沒見托尼的蹤影,失望中他甚至懷疑王先生提供的信息是否可靠。也許托尼壓根兒就沒來華盛頓,他要真來了怎麼能不到「紅色風暴俱樂部」露面?全組織的人幾乎都知道:中央保衛局局長托尼是個性戀狂,每天晚上都離不開女人,尤其嗜好白皮膚的脫衣舞女。所以,當李·喬治看見支部書記哈森帶著兩個舞女走上樓時,心頭便怦然一動,即刻意識到「綠色幽靈」托尼今天晚上可能要光臨「紅色風暴俱樂部」,不由繃緊了渾身的每一根神經,警覺地觀察著走進大廳的每一個客人的衣著相貌。
2
一小時過去了,李·喬治並沒發現他要尋找的「獵物」,來俱樂部度周末的人並不少,但都被保安人員「請」到一層的酒吧觀看脫衣舞去了,其間雖有四五個人經查驗證件后被允許走上樓梯,李·喬治僅認得其中兩人是亞特蘭大和西雅圖的支部書記,別的面孔雖覺陌生,但他敢斷定都不是托尼。雖然李·喬治只是在半年前見過他一面,而且僅是在門前為他拉開車門,但托尼那六呎三寸的高大身材和兩條濃重的眉毛都給他留下極深刻的印象,就是數年後走在大街上他也能一眼認出中央保衛局局長。
酒吧間的表演已進入高潮,大廳中的燈光也漸漸暗了下來,通往酒吧的兩扇虛掩的膠術門內不時湧來一陣猛過一陣撞擊人心的音樂和掌聲,李·喬治聽出樂隊正瘋狂地擊打電吉它和銅鼓,演奏中國歌曲《北京的金山上》,他知道此時有幾位裹著藏袍的黑人姑娘正翩翩起舞,當喧囂的音樂戛然而止時,她們便紛紛甩脫藏袍在柔和的光環中展露著一絲不掛的胴體。李·喬治很喜歡,也很熟悉這支浪漫而抒情的東方歌曲,他曾經有過一個美好的願望:到北京去攀登歌中所描繪的那座堆滿黃金的大山。後來王先生告訴他:北京根本沒有金山,那是藏族歌手對天安門的讚美。這種解釋不僅沒使李·喬治失望,反而使他感到很滿意,在他的心目中天安門是一座輝煌聖潔的殿堂,是遙遠的東方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每當聽到這動人優美的音樂,他心中便禁不住湧起一種陶醉和遐想,他眯起雙眼隨著樂曲的節拍不停地扭動著腰胯,他彷彿看見那紅牆綠瓦古老而雄偉的城樓,彷彿看見那涌動著人海旗濤的博大而壯麗的廣場……
突然,李·喬治搖擺的身子僵住了,瞪大兩眼緊盯著大廳入口處。旋轉的玻璃門吃力地卷進一伙人來,為首的一人身高足有兩米以上,骨骼粗壯的體魄緊套一身綠色軍服,帽沿低壓雙眉,長滿髭鬚的臉膛上罩著一副深色的大茶鏡,在他身後緊隨著三名同樣打扮的剽悍男子。李·喬治一眼便認出此人正是他尋找的中央保衛局局長傑拉爾德·托尼,心中不由一陣驚喜也陡然增添了幾分緊張,在大廳守衛的保安人員也都認出了來人,都凝神屏氣,挺身恭立。托尼略略掃視了一下大廳中的侍者,似乎還朝李·喬治微笑著點點頭,隨後便帶著保鏢徑直走上樓去。
李·喬治一直望著那具高大的身軀在樓梯拐彎處消失才褪去臉上的笑容,心頭仍怦怦亂跳。在他的記憶中,傑拉爾德·托尼這個名字就同死神一樣令人懼怕和憎惡,他入黨不久便聽到許多關於托尼的「英雄事迹」。據說他殺人從不用手槍、炸彈、短刀之類的兇器,總喜歡用一根紅色電話線把要懲罰的人慢慢勒死。轟動美國的華盛頓州議員羅伯特和妻子費妮被殺一案就是他的傑作。因為羅伯特竟敢在州議會上公開提出要取締「美革共」,這不能不令身為該黨保衛局長的托尼感到憤慨。第二天中午,他便化裝成煤氣管道維修工大搖大擺走進羅伯特豪華的家中。兩個小時以後,警察在卧室發現了羅伯特和妻子費妮的屍體,每人脖頸上都套著一根紅色電話線。不久,警察以謀殺罪逮捕了托尼,但在審判時終因證據不足而又把他釋放。這樣化險為夷的事他已經歷過多次,難怪他在黨的代表大會上曾得意洋洋地說:「資產階級的警察和法庭就像妓女,老子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的確,不管托尼採取的恐怖行動多麼駭人聽聞,也不管他消滅的對象是平民還是政客,警察和法庭都對他無可奈何,一籌莫展。久而久之,傑拉爾德·托尼不僅成了人人敬畏的鐵腕領袖,也成了一個神秘的傳奇人物。在組織內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也幾乎沒有人真正了解他,誰也說不清他的真實姓名和身份,誰也講不明他的家庭和身世。有人說他是印地安人的後代,也有人說他出生在吉普賽人的帳篷里,還有人說他是美國總統羅斯福和黑人女歌星露西絲的私生子。更多的傳聞是他和人民聖殿教領袖吉姆·瓊斯是孿生兄弟,倆人不僅年齡、相貌、性格相似,也有相同的信仰和理想:都妄圖建立一個至高無上的王國。他曾多次在黨的大會上慷慨激昂地講述著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宏偉壯舉和偉大勝利。「和中國人民比起來美國人全他媽是懶豬!是奴才!」每一次他都這樣憤憤地罵著。當初,他也曾試圖在美國發起一場文化大革命運動,並藉機推翻資產階級政府,在全國建立政權。他親自帶領一群人印傳單、刷標語,還趕製了數萬條紅衛兵袖標和大旗,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並無幾人響應,折騰了幾天只好愜旗息鼓,草草收兵了。通過這次失敗,托尼得出一條結論:美國人覺悟太低,不敢革命,要戰勝資產階級,必須先建立一個具有強大威懾力量的黨派組織。在他看來,專政和暴力就是奪取政權的必要手段。為了具備和採取這種手段,他組建了中央保衛局,專門從事暗殺活動。對那些背叛革命、左右搖擺的人,絕不手軟,他選擇的第五個目標就是芝加哥市的大法官特朗巴爾。「這些該死的法官全是資產階級的衛道士!是絞殺革命的劊子手!」曾多次被押上法庭接受審判的托尼對法官充滿了仇恨,特別是特朗巴爾不僅親自審判過托尼,還把五名黨員以謀殺罪判了徒刑。就在他準備審判第六名時,卻在開庭前一天被人用紅色電話線弔死在法庭上。接著,托尼一鼓作氣又在華盛頓、紐約、洛杉磯等大城市搞了幾次「暴力革命」,一時把整個美國鬧得沸沸揚揚,人心恐慌,中央保衛局也名聲大振,傑拉爾德·托尼更是成了各地警察和報刊、電視台記者追蹤的熱點,但人們很難找到他。由於他行蹤詭秘,嗜殺成性,又總喜歡穿一身綠色軍服,便被記者們稱為「綠色幽靈」。《華爾街日報》曾有一篇社論中這樣斷言:「只要『綠色幽靈』在哪裡出現,哪裡就會發生死亡。」
現在,這條「綠色幽靈」出現在華盛頓,那死亡之神將降臨誰的頭上呢?他將要在這裡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呢?李·喬治彷彿又看見一具具被紅色電話線勒死的屍體,又聞到一股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一種強烈的恐懼感緊緊抓住他的心。「如果能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就給我們提個醒,」忐忑不安中他眼前又浮現出王先生期待的目光,李·喬治鼓起膽氣,決定冒險探尋「蛛絲馬跡」。
一側的酒吧傳來瘋狂的樂曲,李·喬治知道此刻一群年輕姑娘正在表演非洲土著舞。那一陣陣激昂的旋律混合著女人的尖叫和誇張的呻吟,像一杯杯烈酒灌得人亢奮不已。守衛在樓梯口的兩名保鏢終於耐不住這迷人的誘惑,擠到酒吧門口朝里窺視著。
李·喬治從冷櫃中取出幾筒桑姆巴利飲料和格蘭菲迪酒,用一隻碩大的鋁製托盤托著,大搖大擺朝樓上走去,他剛跨上樓梯,便聽身後一聲斷喝:「喂!你要去哪?」
李·喬治扭頭見一名保鏢從酒吧門口奔過來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他微笑著指了指托盤,又指了指樓上:「哈森要的。」
保鏢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從托盤中拿過一筒格蘭菲迪酒,「啪!」撕開封口,揚脖灌了兩口,咧嘴笑著朝李·喬治揮揮手,隨後便吹著口哨又返回酒吧門口繼續觀看土著舞去了。
李·喬治端著托盤沿鋪著紅地毯的樓梯來到二樓,見整個樓層一片漆黑,幾個影視放映廳全閉門熄燈,沒有一絲聲響,他穩定一下情緒,借著壁燈灑下的一縷昏暗的光亮,繼續拾階而上。
酒吧的喧鬧聲已聽不見了,四周像墓穴般沉靜,這種沉靜越發加重了李·喬治心頭的恐懼,他的心彷彿被一隻手抓到了嗓子眼,每邁上一節樓梯都禁不住顫抖一下。
李·喬治走到三樓,見左右長廊的吊燈也都關閉著,只有幾間客房的門縫中閃出一線微弱的光亮,他正猶豫著朝哪個方向尋找時,突覺一雙大手死死卡住了脖子,驚得他幾乎將托盤摔落。只見黑暗中躥出兩個高大的身影,隱約可辨正是隨托尼來的那兩個穿綠軍裝的保鏢。一個用鐵鉗般的雙手卡住他的脖頸,另一個邊用手槍頂住他的腦門邊在他腰間搜索著。李·喬治忙舉了舉托盤,從嗓子眼擠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是……哈森讓……我送……來的」
握手槍的保鏢從他衣兜中掏出黨員證,翻開看了看,李·喬治又補一句:「我是這裡的Waiter。」
卡脖子的保鏢鬆開手,接過托盤,持槍者將證件塞回喬治的口袋,順勢推了他一把,低聲吼道:「快滾!」
李·喬治慌忙轉身奔下樓梯,背後傳來撕扯酒筒的「啪啪」聲。
李·喬治退到二樓又倏地停下腳步,他不甘心就這樣一無所獲地退回去,至少要抓到一點「蛛絲馬跡」方好到王先生面前吹牛皮。根據剛才的觀察他可以斷定「綠色幽靈」就在三樓右側的房間內,從樓梯口和走廊中都設有警衛來看,托尼來這裡決不單單是為了找脫衣舞女尋歡作樂,而是在召集一次秘密會議。這更加激起了李·喬治偵探的慾望和勇氣,他假裝系鞋帶彎腰疾速環視了一下四周,見沒任何異樣動靜,身子一躍,便像狸貓般悄無聲息地閃進了走郎右側的第五號放映室。
李·喬治自大學畢業后就來到「紅色風暴俱樂部」當侍者,一年多來他不僅熟悉了俱樂部的全部人員和內幕,而且對這幢大樓每處房間的結構、陳設和用途都了如指掌。他知道設在二樓的每套放映間都在後面配有一間休息室,每個休息室又都有一扇落地玻璃門連接著陽台,如果登上第五號陽台的護欄杆就能抓住一根下水道的鐵管攀上三樓的窗口。他沒費多大力氣就來到了三樓一扇窗口下。屋裡亮著燈,並傳出陣陣女人的嬉笑聲,李·喬治將臉貼近玻璃,透過絲紗窗帷可見兩個舞女穿著睡衣躺靠在大軟床上,倆人顯然剛剛洗浴完,各自用一條綢帶束起篷松的金髮,正對著床頭的大鏡子塗脂抹粉。
李·喬治見托尼不在這間屋內,心中不免感到失望。一股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沙從半空襲來,像無數條小鞭子朝他劈頭蓋臉地抽打著,他禁不住打了幾個寒顫。這才記起自己只穿著一身單衣褲,手腳已凍得有些發硬,他正想順原路退回去,忽聽近旁傳來「啪」的一聲脆響,是玻璃器皿被金屬兇狠地擊碎的聲音。李·喬治嚇了一跳,忙循聲望去,只見右側第三個窗口也閃著一線燈光,還隱隱傳出一個男人低沉嘶啞的嗓音。沒錯,這正是托尼那略有些結巴的講話聲。李·喬治雖然沒有同他交談過,但聽過他的報告錄音,對他的語調還是熟悉的。此刻,從他那咬牙切齒、歇斯底里的聲音中可以斷定這個「綠色幽靈」又在策劃一場新的「暴力革命」。他在講些什麼呢?他又要消滅什麼人呢?同他一起的都有誰呢?李·喬治決定探個明白,他借著朦朧的夜色摸索著移向第三個窗口的「通道」。真他媽的倒霉,窗與窗之間除了石牆沒有任何連接的物體,要想接近目標唯一的辦法就是踩著一條只有一兩寸寬的水泥牆圍攀過去。可這要冒極大的危險,稍有閃失就會摔下樓底,而樓底又是一排鋒利如矛的鐵柵欄。李·喬治遲疑片刻,終於橫了橫心,活動一下凍僵的手腳,用十指死死摳住凹進的石縫,兩隻腳尖狠勁蹬著水泥牆圍,將整個身子像壁虎般緊緊貼在冰涼的石牆上,一點一點向前移動
幾分鐘后,他終於一鼓作氣登上了那座陽台,就像一個瀕於溺死的落水者在絕望的掙扎中突然泅上了一座小島,他微微喘噓著在窗台上穩住身子,屏住呼吸警覺地傾聽著。因整座大樓是城堡式的青石結構,窗基都很寬大堅實,加之又有幾根粗壯的紫羅蘭藤扭結著垂掛下來,像一張碩大的網罩住整面窗戶,所以李·喬治站在上面覺得很穩當。兩扇推拉式的鋁合金大玻璃窗緊閉著,裡面掛著厚實的紫絨窗帷,一陣沉靜過後,屋內傳出一個低沉而緩慢的聲音,李·喬治聽出這是支部書記哈森在講話。
「很抱歉,我不理解上邊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決定?我們既然也是共產黨,為什麼要替資產階級效力呢?我並不認識迪姆虎,可我知道他是一位世界公認的偉大領袖,是一個民族的希望,如果在美國真的發生這種不幸的事情,我們將受到全世界的譴責。」
「蠢豬!你是一頭頑固不化的蠢豬!」托尼暴怒地吼叫著,「這隻迪姆虎根本不是什麼共產黨領袖。據我們掌握的情報,他早已投降了資產階級,他要和美國的帝國主義分子勾結起來,妄圖絞殺世界革命!」
喬治頗覺驚奇:一向沉穩圓滑的哈森怎麼敢同人人敬畏的托尼發生爭執?屋裡還有誰呢?別人為什麼都不吭聲?窗戶盡頭擠射出一線光亮,像條耀眼的金絲纏繞在褐色的枯藤上。李·喬治輕輕穩了穩身子,把臉頰緊貼在冰涼的鋁合金窗欞上,穿過帝帷細小的縫隙朝室內窺望,這是一處裡外相連的套房,陳設簡樸雜亂,儘管李·喬治睜大眼睛,但他的視線也只能看見小半個客廳。還好,托尼和哈森正坐在對著窗帷縫隙的沙發上,瀰漫的煙霧像一團團棉絮在他們周身上下飄浮,將倆人的面孔都罩在一片陰影中。
哈森狠狠地撳滅半截煙頭,合起面前的一個黑皮筆記本,揣進西服的貼身口袋,語氣強硬地對一旁的保衛局長說:「對不起,我年紀大了,行動不便,恐怕完不成這件任務,華盛頓的事你還是找別人吧。」
托尼卻沒有再發怒,他輕輕搖著手中的高腳玻璃杯,微微笑道:「難道你對五十萬美元就一點不動心?」
哈森搖搖頭:「不,我無能為力,請原諒。」
托尼將半杯酒仰脖灌進嘴裡,咂著舌頭讚許道:「好,好。」他放下酒杯,抽出一支粗大的雪茄叼在嘴上,站起身在地毯上緩緩踱著方步。
哈森木然地呆坐著。
屋子裡又是一片沉靜。
托尼神態安詳地走到哈森背後,將一隻手伸進軍衣口袋。李·喬治以為他在摸火柴或打火機,不料他卻抽出一根紅色電話線,動作疾快地套在哈森脖子上,用雙膝頂住沙發靠背,兩隻大手狠勁向後勒著。哈森四肢亂蹬,拚命掙扎,兩條青筋突暴的手臂在半空揚了幾下。便像砍斷的材於無力地垂落下來。隨著一股濃濃的血漿從鼻孔噴出,花白的腦袋如同扯離了脖頸軟軟地倒向一旁。
托尼鬆開電線,掏出手帕擦了擦雙手,這才划火點燃叼在嘴上的雪茄,隨後用手指敲了三下茶几。
門被猛然推開,兩名保鏢持槍衝進來。
托尼用雪茄點了點倒靠在沙發上的哈森,平靜地吩咐道:「收拾一下,天亮前處理掉。」
兩名保鏢從卧室取來一張床單,將哈森的屍體包裹起來,塞進一側的壁櫥,然後悄然退出。
托尼重新坐四沙發上,抓起一瓶提奎酒斟滿高腳杯,端起來輕輕呷了兩口,笑眯眯地問:「哪位還有不同意見,請儘管提出來。」
沒有任何回答,甚至一絲響動都沒有,客廳中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驚惶中的李·喬治簡直懷疑室內是不是還有別人,他想趕快逃走,卻又不敢亂動,唯恐稍有不慎弄出一點聲響招來殺身之禍。
托尼抖了抖煙灰,面孔一沉,沙啞的聲調中含著逼人的威嚴和兇狠:「沒意見就堅決執行中央的命令,到時候分區負責,各自行動,成功者獎勵五十萬美元,如果有誰敢動搖和泄密,就是哈森的下場!」
室內果然響起一陣輕微的磕碰聲、腳步聲。有幾個人相隨著匆匆離去,但李·喬治始終沒看清這些人的面孔。
托尼似乎有些疲倦了,把雙腳架在茶几上,身子向後一仰,閉目而憩。
李·喬治這才感到渾身發麻,手腳發硬,吐出的可氣已將玻璃窗上的霜花融化了一片,再不離開此地,不被托尼殺死也要被寒流凍死。他環顧四周,尋找著逃離的「捷徑」,他發現再向右側移動三四呎遠便是樓房的拐角處,與俱樂部的石樓相鄰的是一幢樣式挺別緻的兩層小樓,那是一家日本人開的豐田汽車推銷店。小樓前停放著十幾輛各種型號的豐田轎車,如果從石樓的第三層跳到汽車店的樓頂,再順樓前的一棵冷杉樹滑到院子里,用不了幾分鐘便能返回「紅色風暴俱樂部」的前廳。李·喬治決定按這條新路線「撤退」,他摳緊石壁縫正要行動,忽聽一聲門響,接著屋內傳來舞女甜膩的聲音:「親愛的,我都等了兩個小時了,你怎麼還不來呀?」
李·喬治忙停住手腳,再次朝窗帷縫隙間望去,只見舞女拉著托尼的手,扭捏著走進另一扇門。
隨即,五號客房內傳來一片嬉笑聲。
李·喬治望著空無一人的客廳,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他遲疑片刻,終於橫下心決定採取新的冒險行動。他雙手扳住鋁製窗欞穩穩地一推,沒有上鎖的玻璃窗便順著滾槽無聲無息地滑向一側。李·喬治側身擠進室內,輕輕跳落在柔軟的地毯上,接著緊跨幾步奔到壁櫥前,打開兩扇木門拖出哈森的屍體,又手忙腳亂解開床單,從哈森的西服口袋裡掏出那隻黑皮筆記本揣進懷中,然後把屍體照原樣包裹好,連抱帶拱,使出吃奶的勁才把肥胖的哈森重新塞回壁櫥內。他剛把兩扇大門關緊,就聽走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而且越來越近,此時想再從窗口逃走顯然不可能了。驚慌中,李·喬治顧不得細想閃身躲進套間,又把厚實的膠木門反鎖上。隨即便聽有人踢開門走進客廳,重重地跌坐在沙發上。接著是酒瓶磕碰酒杯的聲響,李·喬治躡手躡腳靠近窗口。卧室的窗戶正對著那座日本汽車推銷店的二層小樓,從這裡逃走似乎更方便,他輕輕推開一扇玻璃窗剛探出半個腦袋又猛然縮了回來,那個身材矮粗的日本推銷商正領著一位穿狐皮大衣的高個女人和一位戴皮帽的胖老頭在院子里挑選汽車。雪亮的燈光將十幾輛嶄新的小轎車照得明光耀眼。這個該死的日本佬,周末也不肯放棄賺錢的機會,如果越窗而出勢必被他發現,這小子也勢必會驚叫起來,李·喬治可不願意讓別人把自己當作竊賊追得四下亂跑,那樣即使逃走也會暴露身份而不敢再回俱樂部。他又悄悄溜回門前,蹲下身將一隻眼睛貼在鎖孔向外望去,這一看驚得他幾乎叫出聲,托尼披著件駝絨毛毯躺靠在沙發上,抓過一旁的電話機,敲了幾下號碼盤上的鍵鈕,「你好,聖誕快樂……說的對,沒有重要情況我不會打擾您,事情很不順利,十分鐘前我把哈森幹掉了……對,羅格斯特·哈森,他是我們在華盛頓支部的頭。別人當然不敢再反對,可那全是些膽小鬼,是一群蠢豬,根本對付不了迪姆虎……」
「又是迪姆虎,」李·喬治警覺地聽著。他不知道托尼在給誰打電話,但從短短的幾句交談中他已推斷出對方是個重要的人物,可能是整個陰謀的幕後操縱者,卻顯然又不是美國革命共產黨的成員。「會是誰呢?誰有這樣大的權力和威望指使驕橫的『綠色幽靈』呢?」驚恐詫異中,李·喬治忽然瞥見不遠處的床頭柜上的電話機,那是一部與客廳的電話相連的副機,他極力穩住心頭的悸顫,踮著腳尖移到大床前小心地拎起粉紅色的話筒,輕輕貼在耳朵上。話筒中傳來一個男子渾厚冷峻的聲音:「我不聽你的解釋,成交的生意絕不能翻悔,這次計劃必須在華盛頓開始。」
李·喬治即刻聽出對方是得克薩斯州人,語調中帶著濃重的鼻音,就像患了感冒使每句話都拖著一股短而粗的尾音。
「我說過,哈森死了,」托尼語氣中含著明顯的不滿,「格斯·霍爾絕不會讓我插手華盛頓支部,你還是去找他好了。」
「得克薩斯州人」習慣地「哼哼」了兩聲,彷彿在用力把有些堵塞的鼻腔打通,「你是保衛局長,我們喜歡同你談成這筆生意。」
托尼頓了頓,緩緩開口道:「我的價碼你們老闆知道嗎?」
「我可以再加五十萬,等等,給你一百萬。」
「不,兩百萬,還要再加兩名國會議員。」
「你太過分了,一名國會議員的價碼是五百萬。」
「一隻迪姆虎頂你一百個議員。」
「得克薩斯州人」沉默了,似乎在思考對方的條件。托尼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告訴你們老闆,給我們兩名議員對他有好處,怎麼樣,干還是不幹?我可不喜歡討價還價。」
「得克薩斯州人」終於應諾道:「好吧,事成之後你會得到這一切。」
托尼冷笑一聲:「我仔細研究了你送來的迪姆虎的行動日程,並在華盛頓找到一個最佳的消滅他們的時機。」
「這正是我們所希望的。」
「但我需要『卓婭』的幫忙。」
「得克薩斯州人」又忽然沉默了,似乎在擺弄什麼東西,發出「噠噠」的響聲。
托尼鄭重地補上一句:「沒有『卓婭』這件事幹不成。你聽清沒有?」
「得克薩斯州人」仍沒有回答,卻壓低聲音冷冷地問:「你在哪裡打電話?」
「紅色風暴俱樂部三樓。」
電話中突然響起一聲怒吼:「笨蛋,有人在竊聽。」
李·喬治一怔,即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顧不得細想扔掉話筒一個箭步躥到窗前,剛登上窗檯,卧室的木門便被猛力撞開,渾身赤裸的托尼端著手槍衝進來。李·喬治忙縱身一躍,隨著兩聲沉悶的槍響,他重重地掉落在日本汽車店的小樓頂上,只覺左肩熱辣辣一陣劇痛,扭頭瞥了一眼,見撕扯開的衣口處露出一團紅糊糊的血肉。他知道自己中彈了,但手腳還能動,身體順勢滾了幾圈,伸手抓住了一根斜伸到樓頂的樹榦向下滑去。這時托尼也衝到了窗前,倘若越窗而追,李·喬治很難逃脫他的子彈,但窗外黑幽幽的夜色和刺骨的寒風使他不敢赤身裸體貿然跳下。等兩名保鏢聽到槍聲衝來時,李·喬治已抱著冷杉樹滑到樓前的院子里,那位裹著狐皮大衣的高個女郎剛檢測完一輛豐田轎車,推開車門探出半個身子卻僵住不動了。三個人顯然都被槍聲驚呆了,揚著頭怔怔地望著。樓上的托尼揮著手槍氣急敗壞地吼道:「快追,一定要把這小子幹掉。」
兩名保鏢緊隨著躍出窗口,也攀著冷杉樹追下小樓。
李·喬治疾步奔到紅色轎車前,說聲「對不起」,拖出高個女人,躬身鑽進車內,抓住方向盤猛踩油門。紅色轎車像匹脫韁烈馬衝出院門,拐了兩個彎,便駛上了寬闊的喬治敦大街,瞬間便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車流中……
3
三天後。
李·喬治待傷口的陣疼平息后,慢慢蹭下大床,先打開冰箱喝了一筒涼牛奶,這才披了件浴衣拉開厚實的窗帘,冬日柔和的陽光,懶洋洋地灑落在雜亂的床鋪上、地板上。
李·喬治自從那天夜裡逃脫托尼的追殺,再也沒敢回紅色風暴俱樂部,徑直跑到未婚妻歐安娜的住處躲藏起來。這是華盛頓郊區的一幢單身公寓樓,住戶多是失業的獨身男女和一些留學生。歐安娜也是加利福尼亞人,中學時曾和喬治在一個班,後來考人加州的斯坦福大學藝術系,學習東方舞蹈和服飾造型,大學畢業后她來到華盛頓尋找工作。在一個細雨濛濛的黃昏同喬治邂逅,倆人很快墜入愛河。一次,歐安娜在給喬治換洗衣服時發現了那本鮮紅的美國革命共產黨黨證。「喬治,扔掉它吧,」她幾乎用哀求的語氣勸阻他:「這是個骯髒的政黨,連東方人都討厭它。」喬治歉疚地解釋道:「對不起,我沒把這件事告訴你,因為我不想把你也拖進這個危險的泥潭。」
「親愛的,答應我,不要再跟他們幹了。」
「好的,我答應你,」喬治點點頭,「我們離開華盛頓,離開美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開創美好的生活。」
歐安娜急切地問:「什麼時候走?」
喬治胸有成竹地說:「很快。」
歐安娜甚至提出就去中國,到大洋彼岸那個古老而神秘的國度去探尋人類藝術的瑰寶。
如果不是遇到王先生,如果不是答應要尋找什麼「蛛絲馬跡」,也許李·喬治早已帶著心上人遠渡重洋,飛到遙遠的東方之邦了。可現在不僅自己沒有擺脫令人討厭的恐怖組織,反而把歐安娜也拖進這罪惡的陰謀中。他不願這樣做,可又只能這樣做。當時負傷奔逃的喬治沒有別的選擇。他在華盛頓唯一可信賴和求助的只有歐安娜,當他跌跌撞撞奔進這間屋子時,確實把歐安娜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喬治把事情的經過簡單敘述了一遍,歐安娜抓起電話就要叫救護車,被李·喬治制止了。他知道托尼絕不會就此罷休,一定派人正四處尋找他這個「竊聽者」,而任何醫院或救護站都會成為他們追蹤的重點,好在左肩的槍傷並不嚴重,子彈只撕扯開皮肉未傷筋骨。歐安娜給他敷藥包紮好傷口,又要急著報警,也被喬治阻止了。「等警察趕去,托尼早沒影了,那群笨蛋只會來折騰我們。」
歐安娜焦慮不安地問:「那怎麼辦?托尼會殺死你的。」
喬治嘆口氣:「沒有別的辦法,我只有藏起來不再露面,等他們謀殺了那個代號叫『迪姆虎』的人,就不會再來找我了。」
就這樣,李·喬治在這間小屋裡一直藏了三天。白天歐安娜照樣去上班,她在一家女子健美俱樂部當體型教員。上下午都有課,喬治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除了站在窗前望著天空發獃,就是看電視,從早到晚反覆收看每小時播發一次的《今日新聞》和《美國快訊》。可三天過去了,華盛頓只發生兩起銀行搶劫案,一名職員和一名警察被打死,五名歹徒兩個被當場擊斃,三個被活捉。除此之外再沒出現什麼駭人聽聞的重大謀殺案,也沒發現任何一絲有關「綠色幽靈」的報道和傳聞,但喬治堅信託尼沒有離開華盛頓,他一定躲在某個地方正加緊策劃一場血腥的「革命行動」。當然,他也會像一條機敏的獵犬四處搜尋著自己。他絕不允許另外一個人掌握他殺人的「秘密」,「可我並不知道他這狗娘養的什麼『秘密』呀!」李·喬治幾乎是憤怒地在心中叫著。是的,直到現在他仍不清楚托尼要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殺害什麼人。雖然他竊聽了電話也拿到了哈森的筆記本,可那也只是些零零散散隻言片語和含糊不清的幾行記錄,「迪姆虎是誰?哈森為什麼不願謀害他?托尼為什麼非要暗殺他?」幾天來始終纏繞著喬治的這個疑問又像團亂麻涌滿腦際。驀地,哈森被勒死後的面孔又在他眼前浮現。對了,托尼為什麼要殺死哈森呢?除了哈森不執行命令,就是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喬治又從床墊下抽出那個黑皮筆記本,打開折頁處,再次審視著那幾行粗大歪扭的字跡:
刺殺迪姆虎計劃
時間:出洞後主動跟蹤,隨時消滅。
地點:H.Y.S.N.
方法:達拉斯式,弗朗西斯式,沙瀝式……
分工:H____W.Y____U.S____T.NK.
總指揮:TSH。
中央指示:絕密、服從、偉大、革命、成功、無產、叛徒……
對哈森臨死前留下的這份「刺殺計劃」,喬治已不知看了多少遍,他總希望能在這頁零亂的記錄中尋找到一絲答案和線索,但他始終一無所獲。他現在唯一知道的就是托尼要組織謀殺一個叫迪姆虎的人。時間、地點、方法、兇手,哈森的「刺殺計劃」中都記下了,可他記的就像阿里巴巴的咒語,任李·喬治怎樣絞盡腦汁也解不開這個謎團。他曾幾次想給王先生打電話,但最終都放棄了。說什麼呢?就說托尼要刺殺迪姆虎,可誰是迪姆虎?什麼是H.Y.S.N?什麼又叫達拉斯式?弗朗西斯式?沙瀝式?連一點證據和線索都沒有就向王先生報告,豈不讓人家恥笑。李·喬治閉上兩眼,耳邊又響起托尼在電話中同那個神秘的「得克薩斯州人」的談話:「二百萬美元……波恩太平洋國際銀行……帳號H.D·1396……沒有『卓婭』幹不成這件事……」對,他講的帳號是H.D.1396。他的同夥是叫「卓婭」——這好像是個蘇聯人的名字,而且他還講了在華盛頓找到一個最佳的消滅迪姆虎的時機。看來托尼的這次行動顯然是在美國,在華盛頓,刺殺的目標顯然又是一個政府要人或黨團首腦。要不然他不會殺死哈森也不會索要那樣高的價格,可對這些資本主義的罪惡,身為中國人的王先生是不會感興趣的,他雖然是新華社的記者但絕不願卷進美國的一起謀殺案中。喬治越分析越混亂,越琢磨越煩惱。他扔掉筆記本,仰身倒在床上,抓起電視機的遙控器狠狠摁了幾下,突然又坐起身,兩眼盯著電視機:哈森花白腫脹的腦袋佔據整個屏幕,他眼珠外凸,口鼻淌血,短粗的脖頸上纏著一根猩紅的電話線。寂靜,凝固般的寂靜,不知是電波受阻還是耳膜麻木,沉靜了好一會,喬治才聽見播音員冷漠的聲音:「今天清晨7時,有人在華盛頓東部的白燁林中發現一具男屍,經警方驗證死者叫羅格斯特·哈森,今年五十七歲,生前是紅色風暴俱樂部的老闆,也是美國革命共產黨華盛頓支部的負責人。他是三天前被人勒死後棄屍的,兇手可能是該組織的中央保衛局局長傑拉爾德·托尼,他製造這起謀殺案的目的和背景尚不清楚,目前此案正在調查中。」
解說聲中斷了。哈森也消失了。喬治覺得哈森在最後死去的一瞬間突然睜大兩隻暴突的眼睛,彷彿在喊:「喬治,你這個笨蛋!」
李·喬治心頭猛地一顫。哈森那痛苦的面容和凝滯的目光就像無情的重拳狠狠擊在他的胸口。是的,也許歐安娜說的對,當時就應該報警,那樣即使抓不住托尼也至少可以讓警察早一點找到哈森的屍體。可你這個笨蛋卻被托尼嚇破了膽,整天躲在小屋裡戰戰兢兢不知所措。整整三天了,不要說沒有查清托尼的迪姆虎計劃,就連哈森的一頁筆記也沒搞明白。「笨蛋,真是十足的笨蛋。」李·喬治暗暗責罵著自己,可他此時又真不知道該怎樣做,做什麼才不是笨蛋,他怔怔地坐在床上,看著電視。
喬尼·卡森手持話筒出現在屏幕上,這個滿腦袋白髮的風流男人站在攝像機前總是這樣瀟洒迷人,「各位女士,你們好。」他的語調也總是這樣甜潤渾厚,如同在花前月下向戀人傾吐著心中的柔情。「我現在是在喬治亞州亞特蘭大的議會大廳向您報道最新的美國要聞,半個小時前——準確地說是三十七分鐘前,專程來此接受馬丁·路德·金非暴力行動和平獎的卡特總統在頒獎儀式上宣布了一個令全世界激動的消息。雖然我們已作過實況轉播,但您也許剛走進家門,也許剛起床打開電視機,您一定想知道白宮發生了什麼事情。好,那就請您收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美國要聞》節目,我們請卡特總統再為您重複一遍他的偉大決策。」
像個農場主一樣滿臉皺紋的卡特總統又被調到屏幕上,調到一堆麥克風前,他那隻喬治亞州人特有的大鼻子四周擠滿微笑,語調低緩而平解:「在此喜慶的時刻我再向全體人民宣布一個喜慶的消息:應美國政府和我本人的邀請,中華人民共和國將派遣個高級代表團於本月29日對我國進行友好訪問,這是北京領導人第一次訪問華盛頓,這對促進美中兩國關係的發展及經濟的繁榮,對穩定世界局勢必將發揮積極的作用。我和全體美國人民真誠地期待著中國朋友的到來。最後,我需要向大家特別說明的是率領這個代表團訪問美國的是一位令全世界都感到興趣的傳奇人物,他就是——」卡特猛然揚起右臂,抬高聲音喊出了一個果然令全世界震動的名字。
「什麼?中國代表團要來美國?」卡特總統的講話使喬治感到異常驚訝,同時也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為什麼?他也說不清,可能是獨特的身世使他對中美兩國的關係總有一種敏感而深切的關注。也可能是他對具有傳奇色彩的中國領導人懷有一種虔誠的崇敬,也可能是炎黃子孫的血液早已在他心中孕育了一種無法泯滅的情結。總之,生長在大洋彼岸的他從小就嚮往著東方古老的長城和黃河,從小就幻想著有一天在太平洋上能架起一座彩虹般的巨橋,把美國和中國緊緊連接起來,讓友誼、理解、和平代替該死的憎恨、敵視和戰爭。而如今這個美好的幻想似乎正在變成現實。「好,太好了。吉米·卡特真了不起。」喬治沖著電視中的總統用力拍了一下雙手。在美國三十四位總統中他最敬佩尼克松和這位卡特,因為他倆一個勇敢地打開了封閉幾十年的中美兩國的大門,一個果斷地拋掉孤島台灣同中華人民共和國簽署了建交聯合公報。身為華裔美國人的李·喬治自然為此感到驕傲。12月15日晚9時,當卡特總統在白宮橢圓形的辦公室向全體美國人民宣布美中兩國建交聯合公報時,喬治當即衝進大街上慶祝的人群中,為這一偉大時刻的到來而歡呼雀躍,他沒想到中美兩國的友好關係會發展得這樣快,更沒想到中美建交僅僅十多天那位令人尊敬的「中國高級領導人」就親自率領一個代表團遠渡大洋訪問美國。這是向西方乃至整個世界展示一個偉大民族的氣魄和膽略,「好樣的,他真是了不起。」李·喬治禁不住暗自讚歎著,這個中國領導人在他的心目中越發增添了幾分敬意。
喬治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他完全被卡特總統的這條「喜慶消息」吸引住了,暫時忘卻了自己的處境和煩惱。
卡特的演講剛結束,就被喬尼·卡森推下熒光屏。「各位女士,」他總喜歡這樣稱呼觀眾,好像他主持的《美國要聞》只是給女人看的。「卡特總統宣布完這一重大消息40分鐘后,總統新聞助理安妮·韋克斯勒小姐便在白宮新聞廳回答了記者的提問,下面請看我為大家從華盛頓發出的實況報道。好,漂亮的安尼小姐來了,她不愧是美國總統的發言人,總顯得這樣自信、可愛。」
一頭金髮、楚楚動人的安妮·韋克斯勒剛站到講台上,幾十名記者便向她發出連珠炮般的提問。
「中國高級領導人此次訪美主要目的是什麼?」
「中國高級領導人來訪會不會影響美蘇關係?」
「中國高級領導人將會見哪些人?」
「中國高級領導人將訪問哪些城市?」
……
安妮一直笑眯眯地站著,既不回答某個人的提問,也不制止大家的喧嘩,待大廳中的聲浪平息下去后,她才展開一頁發言稿用委婉動人的嗓音不慌不忙地說:「總統授權我在這裡宣布:由中國高級領導人和十一名高級官員組成的中國代表團將於本月29日來我國進行正式友好訪問,他們將在華盛頓停留三天,然後再到亞特蘭大、休斯敦和西雅圖各訪問兩天。美國駐中國大使伍德克科將作為總統特使陪同客人一同返美,為確保中國代表團此次訪美的圓滿成功,總統已指令白宮成立了以國務卿萬斯為首的籌備委員會。」
李·喬治幾乎是一字不拉地聽完安妮的答記者問,直到喬尼·卡森說過「各位女士再見」,接著是好萊塢性感明星法拉·福茜和梅吉絲主演的百集連續劇《查理的安琪兒們》,兩個女人把一個赤條條的黑人拳擊手拾到大床上,卻不知為什麼又喋喋不休地爭吵起來,李·喬治才關掉電視機,起身走進廚房。小桌上擺著一盤煎好的雞蛋和一盤抹上果醬奶油的麵包片,小盤下壓著張紙條:「親愛的,煮好的咖啡在保溫壺裡,吃完早餐別忘了服藥,我上午到女子健身俱樂部,下班后就找老闆結算本月的工資,然後到機場預訂飛往阿斯托立亞的機票。你說的對,華盛頓是座骯髒的大賭場。這裡的每條街道、每座樓房都充滿了罪惡的陰謀。離開它,一同回到我們的阿斯托立亞去。那裡雖然貧困和寂寞,但有碧藍的大海和金色的沙灘,有溫馨的木屋和善良的親人,等你在那裡養好傷,我們就到遙遠的東方,到龍的故鄉去尋找那美麗的夢。乖乖在這裡呆著,千萬不要出去,晚飯等我回來給你做紅燒豬排,我做的這道中國菜你一定喜歡,愛你的丹妮。」
「妙極了,」喬治高興地把歐安娜的留言舉到唇上吻了吻,一股淡淡的玫瑰花的芳香直沁心肺,令他陶醉,「回到阿斯托立亞就好了,托尼就真是條幽靈也休想再找到我。」他用麵包片夾住煎雞蛋大口吞嚼著,心中忽然又閃過一個念頭:對,回到阿斯托立亞應該和歐安娜到西雅圖一趟,在那裡也許能見到來美國訪問的中國客人。在他的記憶中,從西海岸的阿斯托立亞駕駛汽車趕到西雅圖只有七八個小時的路程,那裡的華人組織一定會舉行歡迎儀式,中國高級領導人也一定會發表演講。作為他的崇拜者,能在美利堅的國土上一睹這位東方偉人的風姿將是終生的榮幸。歐安娜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幸運的話也許還會得到他的親筆簽名。喬治甚至有些想入非非了。
吃罷早餐,又吞了幾粒藥片。李·喬治拖過餐桌上一摞報紙漫不經心地翻著。這是歐安娜為讓他消磨時間特意從街上搜購來的,她顯然並未用心挑選,既有高談闊論的《新聞周刊》、《華盛頓論壇》、《每日郵報》,也有花里胡哨的《影星秘聞》、《好萊塢快訊》、《瘋狂歌手》。平素喬治對這些五花八門的報紙從不感興趣,甚至很反感。因為被中國人稱為好朋友的也是他所敬重的美國總統尼克松就是被這些烏七八糟的大報小報搞垮的。什麼「水門事件」,什麼「記者發現」,全他媽是騙人的鬼話。堂堂的美利堅大總統,三軍總司令,在水門大廈安個竊聽器算什麼。連國家安全局、中央情報局、國防部都不知道,你小小几個屁記者就能發現?這背後肯定有陰謀。可憐的尼克松,叱吒風雲十幾年為美國人做了那麼多好事,緩和中東局勢、結束越南戰爭、公開訪問北京、發表上海公報,連毛澤東都稱他是個了不起的總統,結果卻敗在幾個三流記者的筆下。每想到尼克松兩眼噙著淚花在電視上宣讀辭職報告時,喬治就會忿忿不平。也就會想到哈森常說的一句話:美國的報紙全是街頭妓女,誰給錢就讓誰干。
「本報洛杉磯最新消息:被新聞界稱為『美國硬漢』的好萊塢著名影星蘭格·霍華德因涉嫌與一名十四歲少女同居昨天下午被警方拘捕,據知情人士透露,霍華德歷來嗜好同未成年少女發生性關係……」
李·喬治把剛看了一半的專登花邊新聞的《影星秘聞》扔到一邊,又翻開八個版面的《華盛頓論壇》。他在光怪陸離的字裡行間既不想尋求什麼刺激,也不想得到什麼信息,完全是一種為排解孤獨和煩悶的自我消遣。
「昔日掌權為主,今日重遊作客——本報記者梅麗絲25日報道:五年前因『水門事件』辭職的前美國總統尼克松和國務卿基辛格昨天又一同回到白宮,住進了布萊爾大廈,這一消息引起華盛頓各界人士的廣泛關注。許多分析家認為,他們重返白宮可能和目前緊張的中東局勢和能源危機有關,也有人猜測他們將參加下月在維爾京群島舉行的美蘇限制核武器第二輪談判。但白宮辦公廳發言人安妮·韋克斯勒女士證實,尼克松和基辛格是應卡特總統的邀請來白宮作客的,完全是私人間的友好交往,沒有任何政治背景。」
「一群笨蛋。」李·喬治嘲笑地罵了一句。這還用猜嗎?尼克松和基辛格重返白宮一定和中國代表團訪問美國有關,他們都是中國問題專家,又都是中國人的老朋友,卡特要同中國領導人打交道能不請教他們嗎?那位尊敬的中國高級領導人到美國來能不會見他們嗎?可這群記者和分析家卻在胡扯什麼中東局勢、美蘇談判,真他媽蠢到家了。當然,也有不笨不蠢還挺聰明的記者。喬治很快就發現,有兩篇文章在報道此事時提到「中美關係」和卡特的「中國戰略」,並毫不客氣地指出卡特在中期選舉前夕接二連三地大打中國牌是效仿當年尼克松的搞法,試圖藉此籠絡美國民眾撈取選票。廢話,商人要賺錢,政客要撈權,沒有好處,卡特憑什麼要一腳蹬掉海島台灣而把雙手伸向大陸中國,這也是民心所向,大勢所趨,十億中國人啊,誰敢輕視?
李·喬治聳動著肩膀重重地哼了一聲,不知是在為自己的聯想感到自豪,還是在嘲笑兩名記者的無知,他又測覽了兩張小報,無非是些捕風捉影的男情女戀,奇聞怪事,粗俗而無聊。他有些厭倦地伸了伸懶腰,看看掛在牆上的電子鐘尚不到11點,真是越寂寞時間越難捱,難怪愛因斯坦老頭說孤獨是最長的時光。他點支煙叼在嘴上,極力穩住煩躁的情緒,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到一行行字上,邊翻閱著花花綠綠的報紙邊默默地等待著心上人的歸來。忽然,他的目光被一行粗大的黑體字緊緊吸引住了。「東方的迪姆虎——」「迪姆虎!」喬治心頭猛地一顫,急忙屏住呼吸細細閱讀著這篇並不太長的文章:
最近,一場強大的風暴襲擊了亞洲、歐洲乃至整個地球,被稱為西方資本主義霸主的美國和東方社會主義堅強堡壘的中國在一夜之間突然宣布成為親密盟友。這一突如其來的事件對當今世界局勢必將產生重大影響,促使中美兩個泱泱大國擯棄數十年的宿怨攜手合好的關鍵人物不是美國總統卡Q特,也不是中國黨中央主席華國鋒,而是不久前才重返政壇的中國高級領導人……這位被西方高層政治家和軍界首腦稱為「東方迪姆虎」的中國高級領導人,是個令任何史學家和文學家驚嘆的傳奇式英雄。如今,這隻打不敗的迪姆虎不僅牢牢地掌握了中國的最高領導權,而且以他迪姆虎般的勇氣和威嚴砸開了西方的大門……
「迪姆虎——他就是迪姆虎!」李·喬治驚愕得幾乎喊出聲,同時這意外的發現也使他感到一陣狂喜,沒等把這篇文章看完他便「騰」地跳起身衝進卧室,急急翻開哈森的筆記本,用鉛筆在上面勾畫著。清楚了,一切都清楚了,托尼陰謀刺殺的迪姆虎竟然是將要來美國訪問的那位受到億萬人民擁戴的中國領袖,這代錶行刺地點的四個英文字母分別是華盛頓、亞特蘭大、休斯頓和西雅圖頭一個字母,而代表兇手的W、U、T、K顯然是華盛頓支部書記哈森、亞特蘭大支部書記菲里普、休斯敦支部書記格林特和西雅圖支部書記邁克遜四人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根。那達拉斯式、弗朗西斯式、沙瀝式又是什麼呢?當然是指刺殺手段。爆炸、撞車、投毒、槍擊……李·喬治把自己知道的所有重大暗殺事件一一回想了一遍。林肯、傑克遜、T·羅斯福、加菲爾、麥金菜、肯尼迪。對,肯尼迪就是在得克薩斯州的達拉斯遭槍擊身亡的。那弗朗西斯也肯定發生過謀殺事件,噢,想起來了,去年8月紐約一家旅館一顆炸彈爆炸,參議員阿德克爾和四名隨從被當場炸死,那家旅館的名字就叫弗朗西斯。也就是說,托尼將要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採取不同的手段實施他的刺殺計劃。如果成功他將得到50萬,不,是200萬美元的獎金還有兩名國會議員席位。如此看來,在幕後指使他的一定是個有錢有勢的大人物,怪不得哈森拒不執行這個暗殺計劃,怪不得王先生要求盯住托尼。一想到王先生,李·喬治驀然記起自己的允諾和卷進這樁刺殺陰謀中的原因,對,應該趕快告訴王先生,讓他儘快通知中國政府採取措施。李·喬治從衣兜中翻出一張王先生留給他的名片,抓起電話機撥通了名片上的號碼,一陣蜂鳴聲過後,話筒中傳來王先生親切的聲音:
「您好,我是新華社記者王東升,因有公務暫時回國,十天後返回華盛頓,您如方便可留言,我回來后即與您聯繫,您如有急事可給我往北京打電話或寫信,電話號碼345431,通訊地址:中國北京東大街36號信箱。」
李·喬治仍沖著話筒急切地喊道:「王先生!我查清了托尼的『刺殺迪姆虎計劃』。迪姆虎?懂嗎?他要暗殺迪姆虎!有人給托尼200萬美元。還有一個叫『卓婭』的殺手也和托尼一起行動。他們——唉,你怎麼走了呢?」李·喬治似乎猛然意識到現在說這些沒什麼用處,他沮喪地擱下了話筒,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王先生怎麼走了呢?他離開美國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呢?當然,他一定曾到紅色風暴俱樂部找過我,一定曾四處探聽托尼的行蹤,也一定還不知道托尼正策劃的這個險惡的刺殺迪姆虎計劃。不過,就是知道了他能相信嗎?他敢向世界公布嗎?自稱百分之百馬克思主義的美國革命共產黨領導人竟然要謀殺中國共產黨的領袖,這是為什麼呢?200萬美元,兩名國會議員,難道僅僅就是這筆巨大的獎賞就把這條「綠色幽靈」刺激得如此兇殘和瘋狂嗎?喬治相信美國特工和警察的能力,但他更了解托尼的狡詐。這個保衛局長在多年的作案中尚沒有一次失敗的紀錄,他就像條圓滑的毒蛇總能在密實的草叢中找到鑽行的縫隙。恍惚中,喬治似乎聽見一陣猛然的爆炸聲和槍響,似乎看見肯尼迪淌著鮮血的面孔和阿德克爾殘碎的屍體。不!這一次絕不能讓他的陰謀得逞,一定要搶在中國代表到來之前粉碎托尼的陰謀。可我能阻止他嗎?不行。王先生和那些記者也不行。李·喬治忽然想到一個人,他從床頭化妝台的抽屜里翻出一本《華盛頓電話查詢簿》,很快查找到所需要的號碼,喬治再次抓起電話機,兩眼盯著查詢簿摁動了幾下鍵盤,「白宮總機嗎?您好!請接聯邦安全局泰伯森先生辦公室。對,是哈理·泰伯森,好,謝謝。」他沒有想到聯邦安全局的電話竟這樣好要,接線員小姐甜絲絲的聲音剛消失,話筒中便傳出一個男子低沉的問話聲:「請問您找誰?」
「我要泰伯森先生辦公室。」
「我就是。」
李·喬治忽然感到一陣激動和慌亂。「泰伯森先生,我掌握了托尼的謀殺計劃,托尼,就是傑拉爾德·托尼,他要刺殺迪姆虎。不,是中國的領導人,代號迪姆虎……」
泰帕森厲聲打斷他的話:「你是誰?」
「我叫李·喬治,是美國革命共產黨的成員。」
話筒中一陣短暫的沉默。稍頃,泰伯森語調平和地問:「5喬治,這件事你和別人講過嗎?」
「沒有,我也是半小時前才搞清楚。本來我是為王先生提供新聞線索的,他是新華社記者,可他已離開美國了,再說,他不可能阻止托尼。我只能告訴您,如果被托尼發現我就沒命了,他現在正到處尋找我。」
「哦,不要慌,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法拉古大街19號單身公寓503室。」
「好,你就呆在那裡別動,我馬上去找你。」
李·喬治放下電話,彷彿放下了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長長吁了口氣。這下好了,只要泰伯森一來就好辦了,他是聯邦安全局的首腦,又是卡特總統指定的保衛中國代表團安全的特別執行小組組長,他會有辦法對付託尼。李·喬治把報紙上那篇題為《東方迪姆虎》的文章剪下來,連同哈森的筆記本裝進一隻大信袋中,準備一會兒交給趕來的泰伯森。
時間在一分一分地流逝。
李·喬治焦急而不安地等待著,不知為什麼,打完電話后他心裡總有一種不安,甚至是惶恐的感覺,總覺得自己的行動出了什麼漏洞,可一時又想不起來,但這種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強烈。緊張什麼呢?是害怕托尼發現自己?他絕不會知道歐安娜的住處,是擔心泰伯森找不到這裡?地址已經給他講得很清楚了,他在電話里怎麼說的?「好的,你就呆在那裡別動,我馬上去找你,」對,泰伯森就是這麼說的。他似乎有些感冒了,講話時拖著濃濃的鼻音,得克薩斯州人說話都愛帶鼻音。「啊!想起來了,是聲音,」李·喬治猛然驚出一身冷汗。他記起了那個驚險的夜晚在電話中竊聽到的那個陌生的聲音,對,就是這種拖著濃濃鼻腔的得克薩斯州口音,就是他指使托尼刺殺中國高級領導人並答應給托尼200萬美金和兩個議員席位。「難道——」李·喬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恐。快!要趕快離開這裡!他迅速穿好西服外套,臨出門前先奔到窗前警覺地朝樓下望了望。殘雪斑斑的大街上車稀人疏,一片冷清,樓前由兩排高大的雪松環繞的停車場上也顯得空空蕩蕩,使他一眼就看見了自己那輛紅色的小科羅納轎車,由於在樹陰下停放了幾天,車頂上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就在這時,一輛黑色卡迪拉克在馬蹄形的便道上緩緩停下來。車門打開,李·喬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渾身的血液像凝固般失去了知覺,只見兩個身穿綠軍裝的高大漢子鑽出轎車,疾步奔進樓門。當李·喬治從驚愕中清醒過來,第一個動作就是衝過去把房門緊緊反鎖住,然後抓起電話用力敲打著「1109」四個鍵碼,這是直通警察局的報警電話。真該死,對方偏偏佔線。他又敲了一遍,還是不通。他穩了穩慌亂的情緒,重新摁了一組號碼。話筒中傳出一個女人清晰的問話:「這裡是夢露女子健美俱樂部,請問你找誰?」
「我找歐安娜。」
「好,請稍等。」
李·喬治一邊焦急地等待著,一邊緊張地聽著樓道里的動靜,他必須搶在托尼的保鏢到來之前把這裡的危險通知歐安娜。告訴她不要再回來,告訴她刺殺迪姆虎的真相,這樣即使自已被殺死她也會明白是誰幹的,也會揭露托尼的陰謀。
好一會,李·喬治的耳邊才響起他所熟悉的聲音,「喂,我是歐安娜。」
「歐安娜,我是喬治。聽著……喂!喂喂!」話筒中的聲音突然消失了,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響。李·喬治意識到電話線被扯斷了,死神兇殘的魔爪正向自己一步步逼進。奇怪,此刻他倒覺得坦然和冷靜;不能坐在這裡等死,要想辦法逃出去。他想了想,在裝著筆記本的大信封上匆匆寫了幾行字,隨後輕輕拉開房門,見走廊中靜悄悄空無一人,忙幾個箭步衝到樓梯口一側的拐角處,將身子緊貼在暗影中。不一刻,兩個高大的綠色身影沿樓梯無聲無息地走上來,徑直來到503室門前停下,輕輕敲了敲門,見屋內沒動靜,倆人從大衣中掏出手槍,猛力撞開房門沖了出進去。
李·喬治瞅准這個機會躍出牆角,朝樓下奔去。很快,他便聽見背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
李·喬治幾乎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跨下五層樓梯,瞬間衝到了一樓大廳。牆壁上掛著幾排鐵皮報信箱。上面分別寫著各自主人的房間號。李·喬治掏出那隻大信袋疾速而準確地塞進寫有「503」字型大小的信箱。他知道歐安娜每次下班回來總要先打開信箱,取了當天的信件報紙才上樓。他已把要告訴她的話寫在了信封表面,這樣只要歐安娜一打開信箱就會知道這裡發生的一切,就會知道該怎樣去做。辦完這件事,李·喬治心頭頓時輕鬆了許多。這時,兩名綠色大漢已順樓梯追了下來,他忙轉身衝出樓門,直奔停車場上那輛深紅色的小科羅納,打開車門一頭鑽了進去。當他慌張地連連踩動油門時,忽覺一隻大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肩頭,接著背後響起一個嘶啞的聲音:「喂,慌什麼?」
李·喬治只覺得腦袋「嗡」地一聲泥塑般呆住了。鋥亮的反光鏡中清晰地照出托尼獰笑的面孔,一根紅色的電線像條滑膩的小蛇已靈巧地纏繞在他脖頸上,涼嗖嗖的刺心入骨,絕望中他喊道:「不,我什麼也不知道。」
「很好,孩子。上帝會保佑你進入天堂的。」托尼笑眯眯地說著,將兩隻大手猛力向後勒緊。
李·喬治只覺眼前一片紅光,竭盡全力大叫一聲:「迪姆虎!」兩條手臂便像砍斷的樹枝輕輕地跌落下來。
第二天,《華盛頓郵報》第八版右下角登了一則幾十字的消息:「本報記者克拉克報道:今天凌晨2時在華盛頓郊外七號公路發生一起車禍。一輛小科羅納轎車翻人數十米深的山溝燃燒爆炸。駕車的一名男子被燒死。據警方查證,死者叫李·喬治,現年二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