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1979年1月24日,上午8時30分。
北京,東城區大雅寶衚衕146號。
這是一座破亂而擁擠的大雜院,踩著石階跨進院門,首先看見的就是一隻挨一隻的瓷盆瓦罐,木箱鐵桶,一摞靠一摞的蜂窩煤和一間擠一間的用木板、油氈、碎磚頭砌成的小廚房。如果凝目細尋,便會發現在這些斑駁髒亂的雜物中時隱時現地露出一截半截的原宅舊貌:石獅、門樓、影壁、廊柱以及龍頭高昂的屋脊和雕花樓鳳的門窗,這一切無不顯示著往日的輝煌與尊貴。從這些支離破碎的古迹上可以斷言,早年這裡一定是哪位皇親國戚的府邸或達官貴人的私宅。
太陽剛從屋頂露出半個發麵窩頭似的胖臉,正是大人上班、小孩上學、老頭遛彎、老太太買菜的時候,院子里一片寂靜。忽然,左側角落中的一小耳房裡傳出一陣「嘩嘩叭叭」的聲響,從門框上伸出的半截鐵皮煙筒中躥出股濃濃的灰煙,由舊棉被改成的門帘一挑,從屋裡蹦出個人來,弓腰猛咳,擠出一臉鼻涕眼淚,好一會,他才喘過氣,直起腰,右手揪住藍色制式棉襖的左袖筒順乾瘦的臉上蹭了蹭,污跡和淚水抹去了,眼角的碎紋和密匝匝的胡茬卻越發顯得分明。他挺直瘦長的身子,雙手抓住厚重的門帘高高撩起,可不管他怎樣用力,略顯駝背的腰桿仍像一根沒長直的樹榦微微彎曲著。從屋內湧出的煙霧如流雲般在他面前瀰漫、飄散,待煙四散盡,他才放下門帘返回室內。小鐵爐中的引火炭已點燃蜂窩煤,一隻只黑圓的小孔中冒出縷縷淡藍色的火苗,他把散落在地上的碎木片拾攏好,連同一盆引火炭塞回床下,這樣明天生火時就不用再劈木柴了。這種火爐他使用了好多年,卻總使不好,幾乎每天夜裡都要熄滅,每天起床都要烏煙瘴氣地折騰一番。小屋裡漸漸有了融融的暖意,他從陳舊的書櫥中取過一隻鋁皮飯盒,在火爐旁的小凳上坐下。飯盒裡裝著一個饅頭,幾片醬牛肉和兩塊圓白菜葉,他用小果刀將饅頭攔腰切開一條縫,把牛肉和菜葉夾進去,然後用夾蜂窩煤的長柄鐵鉗夾住饅頭放到爐火上烘烤,跳動的火苗漫柔地烘烤著脹鼓鼓的饅頭和肉片,發出「滋滋」的歡快叫聲。不一會,小屋裡便充溢濃濃的香味,每當這時,他就想起遙遠的歲月中一個叫羅伯特·戴維的孩子,想起遙遠的哈特城。那是得克薩斯州高原上的一座小鎮,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和數不清的牧場。每天清晨,當戴維坐到餐桌前時,慈祥的母親總會從烤箱中端來一盤熱騰騰的漢堡包。母親是寧波人,十多歲時跟隨做珠寶生意的父親來到美國,可她的漢堡包卻做得非常好,皮酥而不焦,肉嫩而不膩,生菜和果片又鮮又脆,連鎮長品嘗了都讚不絕口。後來母親去世了,她是在戴維十一歲那年的夏天被一場冰雹砸死的,哈特草原上經常下雞蛋大的冰雹,也經常有人和牲畜被砸死。母親死後,戴維連著三天沒吃飯,不論嚴厲的父親怎樣哄,怎樣罵,怎樣開著汽車買來各種食品和中國飯菜,他就是不肯吃一口。每次父親把他拽到餐桌旁,他總是盯著烤箱發獃。父親無奈,只好照母親的做法烤制了一盤牛肉漢堡包,戴維竟大口吞嚼起來,父親嘆了口氣。從此,父親每天早晨都像母親一樣給他做一盤漢堡包。慢慢地,父親粗糙的大手烤制的漢堡包竟然和母親烤的一樣香脆。再後來,戴維考人芝加哥大學,離開了高原小鎮哈特城和鬢髮斑白的父親。
然而他不管走到哪裡,喜歡吃漢堡包的習慣幾十年都沒改變,即使幾十年後在黃河灘五·七幹校餵豬的小草棚里,即使有一塊玉米面窩頭,他也要用爐火烤出一層焦黃的脆皮,然後夾上幾片鹹菜或白菜幫吃得津津有味。他能享受到這種獨特的中式漢堡包完全是他一時衝動的緣故,正是這種衝動改變了——同時也決定了他的一生命運。而這種「衝動」卻是深深蘊含在他心中的一股情感和信念的爆發。大學畢業后,他本想留在芝加哥當一名律師或記者,也確有幾家名望甚高的律師事務所和報社向他發出聘書,偏偏在這時,他從收音機里聽一個叫毛澤東的人站在遙遠北京的天安門城樓上高喊了一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就這一聲濃濃的湖南土音的高喊,使他激動得熱血沸騰,徹夜難眠。第二天,他便毅然用全部積蓄買了張飛機票飛離了繁華的芝加哥。五天以後,他就站在了天安門城樓下的金水橋上,就在那一時刻,他給自己起了個嶄新的名字:羅新華。
他歸國不久,東西方兩個大國在朝鮮半島燃起戰火,展開了一場舉世矚目的廝殺。已改名羅新華的羅伯特·戴維義無反顧地參加了中國人民志願軍,投身到血與火的戰鬥中,決心用青春和生命保衛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由於得天獨厚的條件,他被選派到志願軍總部當翻譯,跟隨彭德懷元帥或出席中外記者招待會或並肩坐在談判桌旁,確也著實風光了幾回。可好景不長,他便厄運臨頭。一次,英國共產黨主辦的《火炬報》有位年輕的女記者來採訪彭大元帥,他奉命坐在一旁當翻譯,可談著談著,他就察覺女記者那一雙碧藍美麗的大眼睛迸閃著火辣辣的目光,不時地在自己臉上逡巡,甜柔的話語中也不時摻加著一兩句熱切的、使他無法翻譯的言詞,且越來越親昵、越大膽:
「你的英語講得真好。」
「你真稱得上東方的美男子。」
「你的風度簡直像古羅馬的騎士。」
「呵!你已令我著迷了。」
「你能和我約會嗎?」
「今天晚上我在山下的小河邊等你。」
開始他感到驚愕,感到新奇,漸漸又感到興奮,感到飄飄然。女記者那金色的捲髮、碧藍的眼睛、潔白的肌膚、嬌媚的目光,無不令人陶醉。不苟言笑的元帥始終正襟危坐,極認真、極嚴肅地回答著女記者的每一項提問。他知道放牛娃出身的元帥不懂英語,也絕不會想到浪漫的女記者會向他的翻譯射出丘比特之箭。
晚上,當彎彎的月牙掛上山頂的樹梢時,他悄悄溜到了山腳下的小河畔,一眼就看見女記者穿一身潔白的百褶裙斜坐在河邊的石板上,長長的捲髮散蓬蓬地披落在肩頭,他記不得當時自己喊了句什麼,也記不得兩個人怎麼就擁抱到了一起,他只記得當女記者帶著一股濃濃的香水味撲進他懷中時,潛伏在葦叢中的兩名元帥的警衛員也衝出扭住了他的雙臂,他這才明白不懂英語的元帥並非不懂愛情的暗示,捕捉戰機的眼睛當然也能察覺男女私情。慶幸的是,威嚴治軍而名震中外的元帥並沒將他送交軍事法庭,也許是女記者的努力和貢獻,也許是元帥念及他的愛國之情和特殊經歷,最後只給了他個記過處分,但卻強令他回國。作為一名軍人被驅出戰場,這無疑將是終身的恥辱。也該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時,志願軍總司令部受命組建聯絡部,其任務是教育俘虜、印撒傳單、戰場喊話、敵後偵察,據此聯絡部又分三個科:教育科、宣傳科和偵察科。人選者須具備很多條件,首先要懂幾句英語和朝語,僅這一條就把大門關得只剩一絲窄縫,在以農民為主體的百萬大軍中尋找會講英語的人鳳毛麟角,偵察科長王楓不知從哪探聽到羅新華的遭遇,也不知他採用了什麼手法,竟然更改了彭總司令的命令,將已捆好背包準備登車回國的羅新華領到了偵察科,在他手下當起了一名偵察員,這對落魄中的羅新華來說,是幸事,卻也是不幸的開始。
王楓職務不高,資歷卻頗深,長征路上就是彭大元帥麾下的一名偵察連長。他是河北吳橋人,從小就跟著家族的武術班於浪跡天涯,賣藝為生,嘗遍人間凄苦,卻也練就一身功夫。刀槍劍棍,拳打腳踢都稱得上是把好手,平素赤手空拳撂倒四五個輕而易舉。當兵第二天就被挑選到警衛連,挎盒子炮,騎大洋馬,很是威風。可他不願干,覺得整天跟在當官的屁股後頭太憋氣,沒出息,行伍出身的彭大元帥很懂些惜才用人之道,大手一揮,把他揮到偵察連當了一名偵察兵。他一干就是七八年,從小偵察兵一直干到偵察科長,十八年中他緊隨彭大元帥鞍前馬後,南征北戰,出生入死,光各種各樣的軍功章就得了半挎包,彭大元帥對他自然也另眼相待,很是器重,這大概就是他能把羅新華爭回來的基本保證。
對偵察科長的解救和賞識,羅新華很是感激,儘管他對搞偵察還不摸門道,但只要王楓一聲令下,他總是奮勇當先,衝鋒在前,大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勁頭。王楓對他這位美國大學生的中國志願軍也極是敬重和愛護,不管幹什麼都喜歡把他帶在身邊,一同在訓練場上摸爬滾打,一同潛伏到前沿抓俘虜,一同深入到敵後打襲擊、搞情報、察地形。每次外出執行任務,王楓總愛扯著嗓子吼一聲:「羅華子!怎麼樣?」羅新華也總是挺身道:「沒問題!」
漸漸的羅新華變樣了,黝黑的臉膛顯得粗糙而有稜角,兩隻手掌被槍把刀柄磨出了硬繭,雙臂和胸脯也隆起堅實的腱子肉,特別溫柔和善的眼睛變得如撲食的鷹隼,閃射出兇狠機警的目光,身為教官的偵察科長已不能輕易將他打倒,有時卻要敗在他的拳腳之下,尤其是對現代化武器的使用,羅新華更勝一籌,長短槍,快慢射,指哪打哪,彈無虛發。每當羅新華有所長進,王楓總樂得伸著大拇指連聲喊:「OK!OK!」這是他唯一的收穫,就是跟羅新華學了幾十個英語單詞。那時年輕,好賣弄。有一回彭大元帥向王楓布置一項偵察任務,他聽后立正、敬禮,沒說「是」卻喊了聲「Yes!」彭大元帥一聽樂了:「喲,你小子也會撇洋腔了,好,跟我到板門店吧。」第二天一紙命令,王楓被提升為聯絡部副部長,隨彭大元帥坐到板門店的談判桌旁去了,羅新華仍留在偵察科,這時他已稱得上是名老練的偵察員了,不僅手腳利索,頭腦靈活,而且檔案袋裡還裝了兩張立功證書,雖然都是三等功,卻已很讓人眼饞和敬佩了。
就在他感到「老練」的時候,偏偏出事了。
那天深夜,他單獨化妝深入到敵後偵察敵情,清晨返回時,在一個哨卡被美軍偵緝隊識破,還沒等他拔出手槍雙臂就被緊緊捆綁起來,他至今仍不明白,當時自己在哪一點上暴露了身份,怎麼就稀里糊塗成了俘虜呢?偵緝隊用摩托車把他押到美軍司令部,審訊他的是一個微微有些禿頂的上校,左手插在褲兜里,長長的眉毛下一雙貓頭鷹似的眼睛閃著幽幽的藍光。也許是軟弱,也許是一種求生的慾望,他用流利的英語如實講述了自己的經歷,他本想用共同的語言和鄉情獲得對方的好感與同情,誰知瘦高的禿頂上校聽罷免破口怒罵:「混蛋!你這隻忘恩負義的中國豬!美國人收留了你,餵養了你,你他媽卻幫共產黨打我們!」他從褲兜里抽出袖筒高高揚起,失去手掌的左臂像根燒焦的木棍,「你看看吧,這就是你給美利堅的報答,混蛋!別講廢話,快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說!說!」
他沉默著,任憑上校兇狠的右掌疾風暴雨般扇打著他的臉頰,他始終閉緊雙眼和嘴巴,不再講一句話,他明白如果把知道的說出來那將意味著什麼。
上校打累了,命兩個大猩猩似的黑人將他剝光衣服捆到木椅上,又把一根裸露著金色鋼絲的電線纏繞在他身上。「怎麼樣?你說不說?」上校用一隻完好的右手扳住審訊台上的電閘開關。
「不!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求你!」他瞪大兩隻驚恐的眼睛,絕望地喊叫著,他並不是祈求饒恕,而是懇求使用別的刑罰,哪怕是拉出去槍斃。
「對不起,我不是基督徒,也不相信上帝。」上校微微一笑,長滿黃毛的大手抓住黑色的電閘狠狠向下壓去,他只覺得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鐵絲穿透腹部,渾身劇烈地抽搐著,慘叫幾聲便失去了知覺。
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靠在一輛顛簸的美式吉普車上,兩個大猩猩似的黑人士兵抱著卡賓槍坐在兩側,禿頂上校軍服齊整地握著方向盤。他雖然只剩一隻右手,動作卻嫻熟麻利,將汽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開得飛快,幾次急轉彎兩個黑兵都被驚嚇得亂喊亂叫,羅新華不知他們要將自己運到哪裡,索性閉上雙眼,默默忍受著鑽心的劇痛。不一會,吉普車在一條荒野的山溝深處停下來,兩個黑人士兵把羅新華拖出汽車,架出十多步遠,扔在一簇矮樹旁,禿頂上校慢慢踱過來,叉開細長的雙腿站定,從皮套中抽出手槍,用殘缺的左臂夾住槍身,推彈上膛,隨後抬起槍口瞄向中國俘虜的前額。
羅新華兩眼定定地望著黑幽幽的槍口,沒有一絲驚恐和絕望,相反卻顯得異常鎮定和坦然,就好像禿頂上校要用子彈擊碎的不是自己的腦袋,而是一根樹樁或石塊。事後多少年,他都在為自己這種視死如歸的膽魄和意志感到奇怪,細細想來,並不是自己有多麼偉大和堅強,而是被極大的恐懼和痛苦折磨得麻木了。當時他幾乎在祈求著死亡的來臨,因為只有死神才能使他解脫酷刑的折磨,但令他奇怪的是禿頂上校並沒有扳動槍機,目光狠狠地凝視了一會兒,似乎在一瞬間改變了主意,將手槍又插回皮套,轉身離去,走幾步又站定,扭頭沖他冷冷一笑,兇狠的語氣中含著一股嘲諷和自信。「滾回去吧!滾回你的中國去吧!我要看看共產黨怎樣清洗你這個愛國分子!」說罷,跳上吉普車疾馳而去。
禿頂上校果然說對了。
兩天後,羅新華由幾名朝鮮游擊隊員護送到志願軍野戰醫院,未等康復出院,有關部門就派人來對他進行政治審查,他如實講述了自己怎樣偵察被俘、怎樣經受酷刑、怎樣險遭槍斃、又怎樣意外獲釋的詳細經過。儘管他一再表明自己在酷刑和死亡面前沒有講一句不該講的話,做一個不該做的動作,儘管他身上一道道未結痴的傷痕和被強大電流燒焦變黑的生殖器可以作證,但審查人員仍不肯結束對他的審查。原因很簡單:他堅強的表現和釋放的結果、他個人的講述和客觀的事實自相矛盾,不能統一。「敵人為什麼會釋放你呢?」幾乎每個審查人員每一次談話都提出這樣的疑問,「是啊,禿頂上校為什麼會釋放我呢?」這個問題他既想不明白,又說不清楚,說不清楚就值得懷疑,值得懷疑就不能結案,於是,他被「護送」回國,一面繼續接受治療,一面繼續接受審查。
三個月後,彭大元帥同一個叫馬克·克拉克的美國將軍簽定了停戰協議,朝鮮半島的戰火熄滅了,羅新華的傷也痊癒了。但美國的電刑已將他摧殘成一個終身不能生育的廢人,一個失去了男人能力的男人。這種肉體上的痛苦和恥辱他尚能忍受,而那種無休止的懷疑、審查卻幾乎將他的意志和信念徹底摧垮。他既不能去接受鮮花和讚美,也不能去參加集會和聯歡,甚至不能得到一枚「保家衛國」的紀念章和一隻寫有「最可愛的人」大紅字的搪瓷茶缸。不能隨便寫信、不能自由行動,因為他是一個在戰場上被敵人俘虜又被敵人釋放的軍人,因為他正在接受組織的審查。直到這時他似乎才明白禿頂上校釋放自己的險惡用心,「那個傢伙是想用黨對自己的不信任折磨我,擊垮我,不!我不相信共產黨會這樣沒有氣度,我也不相信自己會這樣脆弱無能,狗娘養的,咱們就較量一番吧!看誰是最後的勝利者!」
正是這種切齒的仇恨和強烈的復仇慾望,正是這種洞察了對手的陰謀和戰勝對手的信心,使羅新華在厄運的重拳打擊下挺住了,勝利了。又是三個月後,已升任軍委聯絡部副部長的王楓親自接走了他,並親自給審查小組寫了一份證明材料:羅新華同志在赴朝作戰期間立場堅定,愛憎分明,勇敢頑強,不怕犧牲,曾多次榮立戰功,后在執行任務時雖不幸被俘,但他在敵人的嚴刑拷打和死亡威脅面前大義凜然,毫不動搖,表現了一個革命軍人英勇不屈的氣節和對黨對人民的無限忠誠。他的行為感化了一位熱愛和平、同情正義的美軍下級軍官,在此人的協助下他逃離虎口,歷盡艱辛,重返部隊,云云,云云。
正是靠著這份言詞鑿鑿的證明,羅新華結束了半年之久被審查的苦澀日子,他重新穿上了軍裝,重新得到了榮譽,重新感受社會主義祖國的燦爛陽光。他在接到「解除審查』通知的當天晚上,就忍不住激動而自豪地用英語在日記中寫道:「禿頂上校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吧!我們偉大的黨,偉大的祖國,永遠不會拋棄我,你的陰謀破產了!」
羅新華恢復工作后就留在王楓管轄的聯絡部外事局當翻譯。不久,羅瑞卿大將領導的公安部組建特警局,親自點名調王楓任局長,王楓尚未到職也親自點名將羅新華調到特警局。從此,羅新華又跟隨王楓干起了頗具神秘色彩的特工,且一干就是十多年,從一名普通偵察員一直於到副處長。若不是王楓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也許他能幹到副局長、副部長。保護傘倒了,羅新華自然地厄運臨頭,狂熱的紅衛兵從他的檔案袋中翻找出一條條罪證:「美國來的間諜」、「戰場上的叛徒」、「混入專政隊伍的內奸」、「走資派的黑幹將」……先是掛著木牌無休止的批鬥,接著是關在小屋中無休止的審查,又接著是被下放到黃河灘上一個五·七幹校無休止的勞動改造。再接著便是十年後,毛澤東逝世、「四人幫」被抓、鄧小平復出、走資派平反……一切被顛倒的歷史又被顛倒過來了,王楓走出秦城監獄又回到公安部接著當副部長,羅新華也被從五·七幹校解放出來又回到王楓手下接著當副處長。十年動亂,十年屈辱,彷彿一場噩夢令人不堪回首,在這場夢魘中最使羅新華痛苦的並不是個人坎坷的遭遇,而是心靈深處時常翻湧的一種被人戲弄,被人嘲諷的感覺。不管是白天還是深夜,不管是被審查還是被改造,禿頂上校那陰森冷笑的目光和聲音時常在他眼前閃動,在他耳畔迴響:「滾吧!滾回你的中國去吧!我要看看共產黨怎樣清洗你這個愛國分子!」那目光,那聲音,就像一根鋼針刺得他下腹部陣陣劇痛。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屈服了,動搖了,甚至懷疑起自己當初的選擇,如果在芝加哥當律師,如果留在得克薩斯州高原上的哈特城,命運也許會是另一番模樣,但給自己造成這種不幸的是誰呢?是祖國嗎?是紅衛兵嗎?直觀看是這樣。實質上卻是禿頂上校和他的國家,如果沒有那場戰爭,如果自己沒有被俘,命運也將會是另一番模樣,正是那場該死的戰爭,正是那個該死的禿頂上校,讓自己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在精神和肉體上都將忍受著一種無法解脫的恥辱。這種恥辱越深重,他心中的仇恨也就越強烈。1972年2月,隨著尼克松的公開訪華和「上海公報」的發表,中美兩國緊張的敵對關係開始緩解,當羅新華在五·七幹校餵豬的小草棚里聽到這個消息時著實吃了一驚,他的第一個感覺就是上當了。中國人上了尼克松的當了,什麼友誼,什麼合作,全是騙人的鬼話。那傢伙是在利用中國措資本,撈選票,憑著他在美國生活了十幾年的切身感受,憑著他一個共產黨員的高度責任感,當然,也憑著他心靈深處對美國人的厭惡和憎恨,他伏在小油燈下毅然上書偉大領袖毛主席,告誡他老人家提高警惕,切莫中了尼克松的陰謀。不知是不是他的「告誡」起了作用,反正毛澤東見了見尼克松也就完事了,熱乎了一陣的美中關係又漸漸冷卻了下來。不料,1978年12月15日上午10時,美國總統卡特和中國總理華國鋒同時在白宮和人民大會堂宣讀了美中正式建立友好外交關係的「聯合公報」,接著,中國外交部新聞發言人又授權宣布:中國政府將派一個高級代表團訪問美國,而率領這個代表團的竟是那位受到全國人民擁戴的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這一消息震動了全世界,也把羅新華震得目瞪口呆。就在外交部發言人宣布中國代表團公開訪美的第二天,公安部召開了部黨委緊急常委會,傳達了中央關於成立安全領導小組的指示,安全小組由公安部、中央警衛局、外交部等有關部門的主要領導組成,公安部副部長王楓任組長。羅新華不是常委,也不是某個部門的主要負責人,但卻是安全小組成員,當王楓把這個任何人都覺得既榮耀又榮幸的決定用電話通知他時,羅新華竟一口拒絕,這使王楓感到好生納悶,又好生惱火,最後只好把話說到絕份上:「這是命令,不管你同意還是不同意都得執行!」羅新華不吭聲了,當天下午,他便在外事處處長辦公桌上壓了張病假條,回家休病假去了,一口氣休了四天。
四天來,王楓召集安全領導小組開了兩次聯席會議,羅新華一次也沒露面,他是狠下心要在這四合院的小屋中「泡」到底了。
作為一名共產黨員,公安幹警,他也知道這樣不對,但他寧可犯錯誤、挨處分,也無法讓自己心平氣和地去接受美國人那虛情假意的鮮花和笑臉,就像他不能抹掉下腹部的殘疾給他帶來的終生痛苦和仇恨一樣。事情雖然很遙遠了,傷口雖然已結疤了,然而這種痛苦和仇恨卻仍時時伴隨著他,折磨著他,影響甚至操縱著他的理智和思維。
這就是歷史和戰爭在他的肉體和心靈上留下的後遺症。
咀嚼著酸甜苦辣的往事,羅新華津津有味地吞掉了兩個「漢堡包」。這時,架在火爐上的鐵壺已噴出「突突」的熱氣,他起身將開水灌滿一隻保溫瓶,又沏了杯濃茶。然後,雙手捂著茶杯重新偎坐在火爐旁,就像反芻的老牛般讓記憶的齒輪繼續咀嚼著沉澱多年的往事。幾天來,他就是靠這種自我回憶消磨時光,有時獨自在火爐旁一坐就是兩三個鐘頭。可他並不感到孤獨、寂寞,好像有位名人說過:喜歡回憶過去是衰老的表現。他真的懷疑自己已經衰老了,雖然他今年才49歲。
2
49歲的羅新華又開始讓自己的思緒飛進久遠的時空:高山、積雪、炮聲、硝煙……就在這時他聽到一聲呼喊:「羅華子!怎麼樣?」
他一怔,不知這喊聲是來自現實還是來自遙遠的回憶,尚未等他完全辨清,門帘一挑,瘦小的王楓腑下夾著文件包已站在小屋中。
羅新華頗感意外地站起身:「副部長?你怎麼來了?」
王楓笑微微地望著他,又問一句:「羅華子,怎麼樣?」
羅新華心頭猛地湧起一股熱流,彷彿幾十年的艱辛、幾十年的榮辱、幾十年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頃刻間都被這一聲詢問融化了、沖淡了,他本想仍像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接受任務時那樣挺身應道:「沒問題!」可話到嘴邊卻拐了個彎,變成軟軟呼呼一句應酬:「還好。」
王楓不滿意地搖搖頭:「情緒有些不大對頭噢!」他摘下皮帽扔到木床上,在小凳上坐下,把兩手伸到火爐上烘烤著。
羅新華沏了杯熱茶,端到他面前。
王楓接過茶杯,慢悠悠地問:「說說理由,為什麼不願意參加這次訪美的保衛工作?」
羅新華勉強笑笑:「我身體不好,有心臟病。」
王楓橫了他一眼:「是心病吧。」
羅新華又從木床下拖出一隻小凳,也在火爐旁坐下,默然無語。
王楓喝了兩口茶水,誠懇地說:「其實,對這件事我也不太理解,也有些想不通,我們面對的畢竟是過去戰場上的仇敵,為了打贏那場戰爭,我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直到今天仍有不少中國軍人身上還殘留著美帝國主義的彈片,仍有多少中國母親還在為當年失去丈夫和兒子而悲傷,可我們總不能永遠在痛苦中過日子,現在不是一切講究向前看么,在這件事上咱們也要向前看。站在整個國家和民族的角度看看,想想,別的不講,『1號首長』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為什麼要冒著被刺殺的危險毅然決然地堅持要去美國訪問,還不是為了國家早日繁榮昌盛?」
羅新華好像被人猛刺了一針,驚愕地問:「什麼?刺殺?誰要刺殺誰!?」
王楓便把近來掌握的有關情報簡單說了一遍,隨後拉開文件包,掏出一隻白色信封遞給他,「這份『刺殺迪姆虎計劃』是一個叫李·喬治的美國青年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寄給我們的,你看看吧。」
羅新華從信封中抽出一本小巧的黑殼筆記本,默默地翻看著。
王楓雙手捂著滾熱的茶杯,目光安詳而隨意地打量著昏暗的小屋內簡陋而有些雜亂的擺設,一張單人板床、一隻老式木箱、一把藤椅、一架書櫥……每一件物品似乎都顯示著獨身男人的生活痕迹,似乎都給人一種孤獨和苦澀的感覺。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小屋主人清瘦的臉上。一縷花發,几絲皺紋,濃縮了多少人生的酸甜苦辣和歲月的風雨冰霜。王楓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負疚感,作為他的上司,作為他的知己,幾十年來竟然沒幫他建立一個家庭。當然,以前他不是沒想過這件事,50年代後期,他還親自為二十多歲的羅新華物色過兩個姑娘,但每次他都婉言謝絕,拒不見面,後來王楓才明白,美國的電刑在他身上留下了終生的殘疾。作為一個男人,他何嘗不渴望愛情,不渴望家庭,但無論是法律還是道義都不允許他得到這一切,相反,他卻要忍受著正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和恥辱。二十多年了,這需要何等的毅力、何等的勇氣啊!就在這一刻,王楓似乎才明白,也才理解羅新華為什麼不願意參加訪美保衛工作,「如果他還拒絕,我決不再勸導一句,也絕不批評他一句。」王楓暗暗對自己說。
好一會,羅新華才將筆記本中的內容和幾頁附件材料看完,不管是英文的還是漢文的,他都看得很仔細,始終沒說一句話,也沒抬一下眼皮。隨後,他又盯著兩張圖像模糊的照片影印件沉思了良久。那是李·喬治被焚燒過的屍體殘骸,黑焦如炭,面目全非,真難以令人相信這團被燒焦的像木樁般的物體曾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夥子,曾是一個善良而充滿朝氣的生命。半晌,羅新華終於抬起頭,神情木然地望著副部長,冷冷地問:「什麼時候動身?」
王楓舒心地一笑:「本月28日。」
羅新華又問:「我的任務是什麼?」
王楓放下茶杯,語氣鄭重地說:「美方要求我們為他們選派一名聯絡員。部黨委決定由你擔任此項任務,同時任中方安全小組副組長,也就是我的助手,代表團安全小組的成員有『1號首長』的四名貼身警衛、方副總理的一名的貼身警衛,他們由中央警衛局副局長宋培公同志直接負責,另外你再挑選四名特警,配合行動。」
羅新華不解地:「四名警衛夠幹什麼?」
王楓做了個不容置辯的手勢:「只能這麼多,『1號首長』指示,安全小組不許超過十人。」
羅新華急得幾乎喊起來:「那他的安全怎麼辦?我敢肯定,現在美國等著要刺殺他的殺手也不止十人。」
王楓無奈地笑笑:「『1號首長』講,包一架飛機要花很多錢,沒必要,他的安全由美國負責,這樣既節省了開支,又表示了對美方的信任。卡特總統已責令白宮成立了一個安全委員會,由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直接領導,成員有國防部長、司法部長、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警察總署署長、中央情報局局長、反恐怖局局長、國家安全局局長、聯邦調查局局長,全是卡特內閣的核心人物。布熱津斯基還在委員會內成立了一個安全特別執行小組,組長叫哈里·泰伯森,專門負責『1號首長』在各地的安全警衛和對付恐怖分子隨時可能發動的襲擊。你的任務就是以中方聯絡員的身份協助泰伯森行動,並及時通報情況,確保1號首長訪問的順利進行。」
羅新華想了想,不動聲色地問:「這個哈理·泰伯森是不是聯邦安全局副局長?」
王楓點點頭:「對,就是他,聽說此人和你還是半個老鄉,也是得克薩斯州人。」
羅新華笑了笑,腦海里驀然又浮現出一片模糊的記憶:噴香的漢堡包、堅固的小木屋、一幢幢尖頂的建築物和一座座紅色的糧倉,還有那泥濘彎曲的通向草原深處的大道……
王楓又從文件包中掏出記事本,翻找了幾頁,繼續介紹道:「據我們掌握的資料,這個哈理·泰伯森祖籍是法國人,十八世紀初移民到美國,先在明尼蘇達州開墾農場,內戰後,又舉家搬到得克薩斯州。他的父親是個牧場主,共和黨人,他從州立大學畢業后曾留在父親的牧場幹了兩年,後來又考入西點軍校,參加過朝鮮戰爭……」
羅新華像猛然被人踢了一腳,下腹部火辣辣一陣絞痛,忍不住狠狠地罵了句:「狗狼養的!」
王楓沒聽清,抬抬眼皮問:「你說什麼?」
羅新華淡然一笑:「沒什麼。」
王楓又垂下眼皮接著說:「他在朝鮮戰場負過傷,還得過一枚三星獎章,1954年調到聯邦安全局當特工,1961年任國內行動處副處長,1967年任處長,1978年升任副局長。因他略通漢語,1972年和1978年曾兩次率領特工小組隨尼克松和卡特來我國訪問,稱得上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牌特工。」
羅新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也是一個老對手。」
王楓望了他一眼,正色道:「以前是對手,如今是朋友,我們要絕對信任他,全力配合他,完成這次特殊使命。」
羅新華語調故作輕鬆地笑道:一你放心,我會同他合作的很好,我們畢竟是半個老鄉嘛!」
王楓又問:「你還有什麼要求?」
羅新華略一思忖,說:一我要再看一下這個哈里·泰伯森的檔案材料,越詳細越好,包括他的家庭情況和個人嗜好。另外,我還想看一些最新的美國影片,當然是驚險片。」
王楓點頭應道:「好的,我馬上讓人去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