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爭鬥
克拉拉一刻也未曾想到,這裡面有詭計和陷阱。拉烏爾受了傷,甚至死了也說不定。因為她只想著這件事,再也顧不上考慮別的。即使她能夠思考,可是在腦子裡一片紛亂的情況下,她也只可能想到一些可能發生的意外事件:拉烏爾到六十三號造訪,碰上戈熱萊和大個子保爾,發生衝突,動起手來,受傷后被抬到夾層休養。她想到的只是慘劇、災難。她顯然認為拉烏爾受了重傷,傷口很大,汩汩地往外冒血。
可是受傷,這只是最好的假設,她都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好事。可以說,她一直認為他死了。她覺得,倘若交手的結果不是這麼嚴重,庫維爾信中的措辭會有一些區別。不,拉烏爾肯定死了。她無權懷疑這種結局。她突然發現,這個事件其實醞釀已久了。命運在讓她接近拉烏爾的同時,就已經要求他不可避免地死亡了。一個克拉拉所愛的男人,一個愛克拉拉的男人,命中注定是要死的。
她一刻也不曾想象她到達死者身邊時會是什麼樣的情況。不管拉烏爾是與戈熱萊,還是與大個子保爾發生衝突,伏爾太沿河街那幢房子的夾層肯定已處於警察的控制之下。因此,警察只要見到金髮克拉拉,就立即會把這隻久追不獲的獵物逮住。她甚至沒有想到有這種可能,或者這種可能在她看來是無關緊要。如果拉烏爾不在人世了,那她被捕坐牢又有什麼關係?
她腦中縈繞不去的念頭,她不再有能力把它們串起來,因此它們只是以零亂的句子,或更確切地說,以瞬息即逝的圖像,毫無邏輯地連在一起,在她腦海里閃過。眼前的風景,塞納河兩岸的風光,房屋,街道,人行道,行人,雜糅在一起,緩緩地展開,急得她不時朝司機喊:
「快!快開!您怎麼都沒動吶……」
索斯泰納轉過那張友善的面孔對著她,似乎在說:
「您放心,少奶奶,我們到了……」
確實,他們到了。
她跳到人行道上。
她遞錢給他。他不要。她把錢往座位上一扔,也不看看周圍的情況,就往一樓前廳跑。看門女人這時在天井裡,她沒見到,就匆匆往樓上跑。樓里這麼安靜,也沒有人來迎接,她不免覺得詫異。
樓梯平台上也沒有人。沒有一絲聲響。
這種狀況讓她覺得意外,卻沒有緩除她的衝動。她仍舊不顧一切地往厄運設下的陷阱沖,那份瘋狂,幾乎含有自我了結的希望,含有與拉烏爾同赴黃泉的無意識的願望。
門微微打開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她也不大清楚了,只知道有一隻手伸到她臉上,尋找她的嘴,把一條綢圍巾揉成一團,塞進會堵住,另一隻手抓住她的肩膀,兇狠地往前一推。她失去平衡,踉蹌幾步,跌進大房間,撲在地板上。
這時,瓦爾泰克斯一下平靜下來,不慌不忙地插上保險銷,又隨手把客廳門帶上,稍稍朝地上的女子欠下身來。
克拉拉並沒有昏過去。她很快就擺脫了麻木的狀態,明白自己落進了陷阱。她睜開眼睛,驚駭地望著瓦爾泰克斯。
面對這個軟弱無力,毫無生氣,傷心絕望的對手,瓦爾泰克斯嘿嘿笑起來。這種笑聲,她從不曾聽過,它是那樣殘忍,因此,除非是昏了頭,才會去祈求他憐憫。
他把她提起來,放到長沙發上坐下。屋裡就剩了這張沙發和那把大扶手椅可以坐坐。接下來,他打開相連的兩間卧室的門,說:
「卧室里沒人。套房門關緊了。誰也不可能來救你。克拉拉,沒有任何人,包括你的好朋友。尤其是他,更不可能來救你,因為我讓警察去盯著他了。因此,你完了。你知道剩下該幹什麼事。」
他復問一句:
「你知道剩下該幹什麼事嗎,嗯?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麼嗎?」
你撩開一幅窗帘。汽車停在外邊。索斯泰納在人行道上望風。瓦爾泰克斯冷笑道:
「各方向都有人看守。管保一個鐘頭無事。而一個鐘頭里,要發生多少事呀!多少事,可我只要一件就夠了。然後,我答應你,我們就一起走。我們的汽車就在樓下……我們可以坐火車……然後是美好的旅途生活……同意嗎?」
瓦爾泰克斯朝前走一步。
克拉拉從頭到腳都在發抖。她垂下眼睛盯著雙手,想強忍著不抖,可是她的雙手仍像樹葉一般直顫。雙腿也是這樣。整個身體都是如此。她覺得全身發燒,又覺得涼透了心。
「你害怕,嗯?」他問。
她含糊說道:
「我不怕死。」
「是的,可你怕將要發生的事兒。」
她搖搖頭。
「不會發生什麼事兒。」
「會,」他說,「會發生極為重要的事。它是我唯一想乾的事。你想想我們已經發生過什麼事,第一次……以後只要我們在一起,就接著乾的事。你不愛我……我甚至要說你恨我。可你是最軟弱的……每次鬧得斗得疲倦了,沒有力氣了……你就……你還記得吧?」
他走過來。克拉拉在沙發上連連往後挪,一邊伸出雙手推開他。他打趣道:
「你準備了嗎……像從前那樣……太好了……我並不祈求你同意……相反……當我吻你的時候,我倒願意是強逼的……我老早就丟掉自尊心了……」
他的臉因為淫邪與仇恨而變得殘忍,兇狠可憎。他的手指緊縮著,準備扼住,準備掐住這個脆弱的脖子。它很快就會抽搐,發出臨終的粗重喘息……
克拉拉在沙發上站起來,跳到扶手椅背後,躲開他的攻擊。桌子抽屜微微打開了,裡面放著一把手槍。她伸手去抓,卻來不及,被他攔住了。於是她在房間里奔逃,差點摔倒,最後還是被那可怖的手指抓住了。那隻手立即掐住她的喉嚨,把她所有的力氣都奪去了。
她兩腿發軟,跪下去,倒在沙發上。她的腰彎了。她覺得自己要失去知覺了……
可是那隻可怕的手鬆了一點。前廳的門鈴響了,在這間房裡響起輕輕的回聲。大個子保爾朝那邊扭過頭,側耳傾聽。沒有新的動靜。保險銷插上了。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他正準備再度抓緊獵物,突然恐懼地咕嚕了一聲。兩個窗戶間跳躍著一束亮光,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一下驚住了,目瞪口呆,不明白髮生了什麼超現實的不可思議的奇迹。
「他!……他!……」他驚慌地囁嚅道。
這是幻覺還是惡夢?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牆上有一塊光亮的地方,像是電影銀幕,上面映出拉烏爾得意的面孔。不是一幅肖像畫,而是活生生的面孔,眼睛是動的,帶著作自我介紹時那種親切愉快的微笑,彷彿在說:
「怎麼?是啊,是我。您沒有料到我會來,-?那麼看到我您高興嗎?我也許遲到了幾分鐘。不過我會追回來的,我就進來了。」
果然,響起了鑰匙插進鎖眼的聲音,保險鎖的鑰匙也插進去了,接下來是推門的聲音……瓦爾泰克斯直起身子,恐慌地望著門口。克拉拉聽到聲音,緊張的面容鬆弛下來。
門被推開了,不像是被強行闖入的人或發起攻擊的人猛力撞開的,而像是被一個心情愉快回家來,發現家裡井井有條,東西都在原位,幾個好朋友正在親熱地談論自己的人輕輕推開的。
他毫不為難,也無防備,從瓦爾泰克斯身邊走過,關掉銀幕,然後對對手說:
「別顯出這副上斷頭台的神氣了。以後你可能會有這個命,但眼前你沒有任何危險。」
接著對克拉拉說:
「小姑娘,你看,不聽拉烏爾的話,吃苦頭了吧。先生大概給你寫了一封信,對吧?拿給我看看。」
她把一張揉皺了的紙遞給他。拉烏爾往上面掃了一眼。
「只怪我疏忽了。」他說,「我本應該預見到這種圈套。這是老一套了,戀愛的女人免不了一頭撞進來。不過,小姑娘,現在用不著害怕了。快別皺眉了,笑起來。你看得明明白白,他是不侵害人的!一隻綿羊……一隻發獃的綿羊……這是因為,他大個子保爾想起了我們前幾次交手,不想冒險投入一場新戰鬥。對不對,瓦爾泰克斯,嗯?你學乖了,是吧?學乖了,但又變得愚蠢了。怎麼樣,鬼東西!你把司機留在沿河街上了吧?尤其是他有一副特別的嘴臉,你那司機!……我立即認出他就是今早把車停在摩洛哥林蔭大道的那傢伙。下一次你要玩什麼花招,先聽聽我的意見。」
瓦爾泰克斯努力使自己從沮喪中恢復過來。他握緊拳頭,眉頭緊蹙,被拉烏爾的挖苦激怒了。拉烏爾見他這副模樣,越發得意地說下去:
「說真的,老夥計,你反抗反抗吧!因為我跟你說了,今天你還不會上斷頭台。你還有時間習慣它。今天,只要你辦一道小手續,就是輕輕地,恭恭敬敬地把你的手腳捆起來。完事後,我就打電話給警察總署,戈熱萊會來取貨的。你瞧,計劃很簡單……」
拉烏爾每說一句,瓦爾泰克斯就增加一分憤怒。尤其是看到拉烏爾和克拉拉親密融洽的樣子,就更是怒不可遏。克拉拉不再害怕,甚至笑起來,並與情人一起嘲弄瓦爾泰克斯。
想到自己這荒唐可笑的處境,想到在一個姑娘面前受了侮辱,他又鼓起了勇氣。輪到他進攻了。他知道自己掌握了殺手鐧,決定使出來,就懷著滿腔怒火,準備一招擊中要害。
他坐在扶手椅上,腳拍著地,字斟句酌地說:
「這麼說,你是想……把我交給司法當局-?你先在蒙馬特爾的酒吧,後來在藍色娛樂場試過了,現在,你偶然碰上了我,又想利用這個機會,對不對?好吧。我不相信你辦得成。不過,無論如何你得知道,你若辦成了,會引來什麼後果。她也該知道。尤其是她。」
他轉向克拉拉,只見她仍坐在長沙發上,一動不動,神態安靜多了,只是仍然緊張、焦灼。
「老夥計,去你的吧,你這套鬼話別來嚇我。」拉烏爾說。
「對你來說,也許是鬼話,」瓦爾泰克斯說,「可對她來說,就非同小可了。喏,你瞧,她這副認真聽我說話的樣子。她知道我不是說著玩的,我不會浪費時間來說一通廢話。我只說幾句話,可句句都要緊。」
他低下頭,直視克拉拉的眼睛:
「你知道侯爵是你什麼人?」
「侯爵嗎?」她問。
「對。有一天,你告訴我,他認識你母親。」
「是的,他認識她。」
「那時,我就覺察到,你有幾分懷疑,但沒有證據。」
「什麼證據?」
「別裝傻了。那一夜你來德-埃勒蒙家尋找的,就是我說的證據。我在你之前不久也翻了那個暗屜。你在那暗屜里找到了你母親的相片。後面的題辭確鑿無疑地表明了她與侯爵的關係。你母親是侯爵的情婦。是一千零一個情婦中的一個。而你是讓-德-埃勒蒙的女兒。」
克拉拉沒有抗議。她在等著下文。瓦爾泰克斯繼續說:
「我向你承認,這只是個次要問題,我所以提出來,只是表明這個事實是真的。讓-德-埃勒蒙是你父親。我不知道你對他懷有什麼感情,但這個事實可以影響你的行為。讓-德-埃勒蒙是你父親。而……」
瓦爾泰克斯的言語神態變得嚴肅起來,幾乎到了一本正經的地步。
「而你父親在沃爾尼城堡慘案中究竟充當了什麼角色,你知道嗎?這個慘案,你聽說了,對嗎?而且是聽你的情郎說的。(說情郎這兩個字時,瓦爾泰克斯顯出多麼氣惱的樣子!)你知道,我姑媽,一個叫伊麗莎白-奧爾南的女士,被人殺死,身上的首飾被搶走了。在這件事里,你父親充當了什麼角色,你知道嗎?」
拉烏爾聳聳肩膀。
「真是問得蠢。德-埃勒蒙侯爵充當的角色,只是一個客人,只不過處在現場罷了。」
「這是警察的說法。事實不是這樣。」
「照你看,事實如何呢?」
「伊麗莎白-奧爾南是被侯爵殺死的,首飾也被他盜走了。」
瓦爾泰克斯站起來,一邊用拳頭擊著桌子,一邊說出這句話。拉烏爾聽了哈哈大笑。
「啊!這瓦爾泰克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好一個幽默家,一個真正的幽默家!……」
克拉拉很氣憤,結結巴巴地說道:
「您撒謊!……撒謊!您無權……」
瓦爾泰克斯狂怒地兇猛地把自己的話又說了一遍。不過,他還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又坐下來,詳細講出指控侯爵的理由:
「我那時才二十歲,對伊麗莎白-奧爾南的私情一無所知。十年以後,我在家裡偶然翻出一些信件,對此才有所了解。我弄不明白,這件事,侯爵為什麼對司法當局一字不提呢?於是我獨自作了調查。一天早上,我越牆進了城堡。你們說我看見了什麼?讓-德-埃勒蒙,他和看守城堡的人一起在廢墟上散步,逐趕野物。讓-德-埃勒蒙原來他是城堡的秘密主人!從那以後,我就四處尋訪,把當時巴黎和奧韋涅的報紙都查遍了。我到沃爾尼來了十次,四處打聽,詢問村民,悄悄進入侯爵的生活,趁他不在時潛入他家,翻抽屜,拆信件。我這麼乾的想法就是要剝去這人的層層偽裝,查明被他掩藏的極為嚴重的罪惡真情。當然檢察院沒有這個想法。」
「老夥計,那你找到了新東西-?你真聰明!」
「我找到了新東西。」瓦爾泰克斯鄭重其事地說,「甚至,我還把好些細節聯繫起來了。它們合情合理地再現出讓-德-埃勒蒙的行為。」
「說下去吧。」
「是讓-德-埃勒蒙向德-儒韋爾夫人建議請伊麗莎白-奧爾南去的。是他說服伊麗莎白-奧爾南去廢墟唱歌的,是他指出廢墟上演唱效果最好的地方,最後又是他領伊麗莎白-奧爾南穿過花園,一直走到台階腳下。」
「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吧?」
「不,有時大家看不見。從他們轉過第一層平台拐角,到伊麗莎白-奧爾南獨自一人從一條灌木叢中的小路盡頭出現,這中間的時間,比實際上走完這一小段路所需要的時間大約多了一分鐘。這一分鐘里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根據僕人的見證作出的假設是正確的話(司法當局根本沒有仔細詢問僕人),這一分鐘里發生的事就很容易弄清楚了。因為要知道,伊麗莎白從灌木叢中出來以及後來站在廢墟頂上的時候,大家已經發現她的項鏈不在頸上了。」
拉烏爾又聳聳肩。
「他搶走那些項鏈,難道伊麗莎白-奧爾南不抗議?」
「不,他沒搶,是她交給他的。她認為這些首飾與她要唱的歌不協調。這倒是完全符合伊麗莎白-奧爾南的性格。」
「侯爵接下這些項鏈,就回到城堡,將她殺死,這樣就不必歸還項鏈了!他通過聖靈的威力,把她殺死了!」
「不,他是讓人把她殺死的。」
拉烏爾不耐煩了。
「可是,人們是不會為奪取演戲用的首飾,一些人造的紅藍寶石,而殺死心愛的女人的。」
「當然是這樣。可如果這些寶石是真的價值連城,那人們就會狠心下手了。」
「哦!可伊麗莎白本人曾經聲稱這些寶石是假的。」
「她是迫不得已。」
「為什麼?」
「她已經嫁了人……這些首飾,是一個美洲人給她的。她曾是這美洲人的情婦。對丈夫,對嫉妒她的同伴,伊麗莎白-奧爾南只能保守秘密。這一點,我有紙寫筆載的證據。另外,這些寶石無與倫比的美麗,我也有材料證明。」
拉烏爾覺得尷尬,不作聲了,只是察看克拉拉的神色,見她把兩手捂著臉,便問:
「那麼究竟是誰殺的呢?」
「是誰也不曾注意的一個人。大家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城堡里……加西尤,一個可憐的牧羊人。如人所說,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並沒有瘋,但是頭腦簡單。有證據表明,德-埃勒蒙在德-儒韋爾家作客期間,經常去見加西尤,送了他一些衣服、雪茄,還有錢。他這樣做是為什麼?目的何在?於是我也去拜訪這位加西尤先生……我從他口裡掏出一些情況。他試圖跟我談一個唱歌的女人……她唱著唱著就栽倒了……這些話說得沒頭沒尾,前言不搭后語。有一天,我無意中撞見他在揮舞一個粗大的投石器。他看見一隻鳥在他頭上飛過,就使勁投出一塊石子,擊斃了飛鳥。這件事揭開了一個謎。我心裡有底了。」
一陣沉默。接著拉烏爾問:
「以後呢?」
「以後?真相擺在這兒,不能不承認。加西龍受侯爵唆使、收買,那天躲在廢墟高處一堵牆後面,用投石器把伊麗莎白-奧爾南擊傷致死,自己溜走了。」
「這是推測?」
「不,是確信。」
「有證據?」
「有,而且是不容否認的。」
「這就是說……?」拉烏爾用漫不經意的口氣問道。
「這就是說,如果司法當局什麼時候逮住我,我就要指控侯爵殺死了伊麗莎白-奧爾南。我要拿出所有的材料,證明那個時期德-埃勒蒙手頭拮据,已經通過一家代理機構,尋找一份失去的遺產,卻毫無結果;十五年來,他能夠維持體面的生活,全靠那竊來的財寶。另外,作為伊麗莎白-奧爾南的侄子,我要求收回那些項鏈,至少,要得到等價的賠償。」
「你一個銅板也別想得到。」
「就算是吧。可是德-埃勒蒙會名聲掃地,會要坐牢。他是那樣害怕,儘管不知道我究竟了解他多少底細,可我只要開口要錢,他從不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