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情殺的背後

在情殺的背後

大澤信吾有異於常人的潔癖。他的右頸部有處很大的燙傷疤痕,那是他在中學的時候,自己用烙鐵印上去的。

為什麼會做出這般愚蠢的事來呢?

當他上中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在放學回家的公交車上,站在他前面手抓弔帶的一位老人,突然打了個大噴嚏,把鼻涕噴在他的脖子上。

他立即用手帕擦拭,回家后還用熱水一遍又一遍地沖洗,可是總覺得怎麼也擦不去、洗不掉,好象長了雀斑似地已經深入皮膚里。

一旦有了那種感覺,似乎「污染」就從脖子開始向全身擴敬。他始終在意脖子的那塊臟處,寢食難安。終於有一天趁著家人不在的時候,用烙鐵往那個地方烙上去。

接受完了一般教育,剛踏入社會時,他的潔癖似乎消失了。不過那也只是身為社會入為了適應社會生括,暫時將它隱藏在內心而已。

大學畢業后,他就進人東京市中心的一家商業公司。公司的二規模算是二流中的上等。由於十年來壓抑著潔癖認真工作的結果,最近總算升任課長,經濟方面也比較寬裕一些了。

與妻子伸江結婚八年,夫婦感情融洽。美中不足的就是沒有小孩。但是夫婦二人長久相處下來,反而覺得沒有小孩比較輕鬆。總而言之,他的家是個幸福的家庭。

但是,最近三個月他卻開始對妻子的行為產生懷疑,雖無確實證據,但從夫妻間那特有的感覺,還是可以體會出來。這疑念令他煩惱不已。

有天晚上,在他心中突然萌生的疑惑,竟然快速地凝聚。同時,自中學以來即長久隱藏末發的怪癬又開始發作了。

信吾一直相信妻子的身體只屬於他一個人,可是現在卻感覺到妻子的身體沾有不明男子的精液。以前只是被老人噴上鼻涕就用烙鐵燒出個大疤的信吾,想到這個幾乎要發瘋。

因為工作上的關係,信吾得經常出差,時間通常是三四天。對普通男人而言,這是尋歡作樂的絕好機會,但信吾一直都很潔身自愛。

一般男人都喜歡尋花問柳,而信吾也並非沒有興起過這種念頭,只是在外面跟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同枕共眠,首先他就會覺得很污穢,接下去的事就做不出來了。

所以伸江對信吾而言,即使除去夫妻的感情,她也是普通的女人。當然每次出差回來,信吾當晚都會向妻子求歡,而伸江也會迫不及待地迎合他的需求。

最初的疑惑,就是在一次出差回來的夜晚產生的。兩人交歡當中,伸江無意間做出從末有過的姿勢。

伸江的姿勢及技巧,都是信吾這八年來教給她的,或是兩人共同「發明」的。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姿勢?信吾並沒有當場質問,因為他覺得伸江會騙他。「從婦女雜誌上學來的」,或哄他,「因為想讓你驚喜嘛!」這樣一來便無從追究了。

他想,與其如此倒不如保持鎮靜、佯裝不知,然後暗中查證,以確定疑惑是否屬實。瞬間下此判斷的信吾,從那時開始,看妻子的眼神便由關愛變成觀察。

首先,他發現,伸江上美容院的次數增加了,髮型突然變得很正式,化妝品的數量也增加了。對男人而言,妻子經常保持美麗是令人高興的事,可是一想到這是為其他男子所作的妝扮,他就不禁妒火中燒。

主婦的化妝畢竟是「家庭用」的,不必太講究,可是伸江現在的妝扮已經變成是「交際用」的模樣了。

其次,還有一種只有夫妻才能體會的感覺,更讓信吾無法釋懷。通常健康的夫婦分別數日後,彼此需求的態度應該很強烈,但伸江的反應卻非如此,她雖然儘力掩飾,但還是有力不從心的感覺。

這就表示。信吾不在的時候,伸江的性饑渴已從其他男人處得到滿足。

妻子的那身浩白、光滑而又豐滿的肉體,已被另一個男人佔有!正因為一直都非常信任她,所以遭她背叛的感受格外強烈。

再加上天生的潔癬,使他對那名不明男子,產生了一種接近殺意的憎惡。

自己在努力工作的當兒,那名男子竟抓住妻子的心,偷了她的身體。絕不能原諒他!可是信吾不知道他是何方人物,敵暗我明,更使信吾的苦惱深重,簡直無可救藥。

到公司上班,信吾也不時擔心伸江會趁他不在時引狼入室,眼前浮現的全是伸江與野男人盜情苟合的景象,根本沒有心情工作。

這應該不是想像,他好幾次衝動得真想拋下工作回家去看個究竟。但是他又覺得干萬不可讓妻子知道他已經起疑。在抓到證據之前要是打草驚蛇,自己就會永久地做個可憐的王八。

「哼,絕不便宜你們!」

信吾咬唇嚀道。

一定要設法掀開戴在妻子臉上的那貞淑的假面具,並且要從陰暗的不道德關係中,把那專干狗盜勾當的野男人揪出來,在光天化日之下,檢視他把妻子侵蝕到什麼程度。

就算生了蟲也罷,信吾就是不甘心一直當個愚笨的客人,將已經被蟲蛀了的蘋果誤以為內容充實、完整無缺的新鮮蘋果買來吃。

本想雇個私家偵探調查,但總覺得他們的報告不可靠,遂又作罷。無論如何一定要親眼看到,而且要親手逮個正著。信吾下定決心后,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而暗中卻虎視耽耽地注意妻子的行動。

信吾決定到九州分公司出差四天。所謂「決定出差」,這是故意說給妻子聽的。

從上次出差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其間伸江似乎末再與對方接觸。不過也有可能利用白天幽會,但信吾隨時會打電話回家查問,所以伸江也不至於如此大膽。

信吾想,這麼看來,伸江與對方男子間的互相需要應已非常高漲,我這次出差,對他們而言,將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出差四天,這當然是信吾設下的圈套。他是計劃向公司請假,利用這期間嚴密地監視伸江的行動。果然,在第二天的傍晚,他就看到伸江打扮得花枝招展,興沖沖地走出家門。

山本芳男天性殘酷,自從懂事以來,就嗜殺昆蟲或小爬蟲類的動物。

他常把蜻蜓或蝴蝶的翅膀撕下,使它們飛不起來,然後反覆玩莽之後便一腳踩死,或者丟個大石頭把癩蛤蟆砸死,或者硬把烏龜的身體從甲殼裡挖出來。

大人們一看到斷翅的昆蟲或是粉身碎骨的癩蛤蟆,立刻會想到是山本乾的好事。這使山本覺得無趣,他認為手法一定得高明到別人察覺不出是他乾的,這樣才有意思。

於是他發明了種種殺法(當然不會是殺人),其中有一種,他至今仍自認為是項「傑作」。提起這項「傑作」,得追溯到他殺死蜥蜴的一段往事——有一天,大人們在院子里發現了好幾隻乾癟的死蜥蜴。那時候並非是不易覓食的季節,為什麼屍體會萎縮成那個樣子?更奇隆的是,死蜥蜴的皮膚竟然還是那麼新鮮。這些現象確實讓大人們百思不得其解。

山本窺視到大人們困惑的模樣,不禁覺得自己似乎成了一位了不起的藝術家,內心湧起了一種優越感。其實他所謂的「傑作」,就是用針筒把蜥蜴體內的血吸光。而針簡的來源,是慫恿附近一位醫生的兒子偷出來的。

蜥蜴的身體光滑而泛著暗藍色,當他將注射針刺人其體內的剎那間,自己也產生了一種彷彿戰慄的快感。隨著小圓筒的抽動,針筒內逐漸充滿蜥蜴的體液,晶瑩剔透,煞是好看。進入青春期以後,每回夢到這幅景象,他就一定會遺精。

大學他考進法律系,有一陣子想當律師,卻不是為了拯救那些蒙冤受難的人,而是想操縱犯人的生死大權。犯人無罪或是減刑與否,全憑他的頭腦和辯才,這會令他感到一種無名的興奮,就如同用針筒抽取蜥蜴體液時的感受一般。

但是,不知是幸或不幸,山本芳男從念書時期就接連參加了五六次律師考試,卻都名落孫山。

因為不能老是為了考試而不工作,所以他就找了一份臨時性的差事。在號稱遠東最大規模的東洋大飯店裡當櫃檯服務員。而就在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的心思下,竟也過了三年。

律師一直考不上,他只得繼續窩在飯店裡過一天算一天。這段時間,山本變得很消沉,時常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他總認為自己的頭腦和才能都在一般人之上,只是社會大眾沒有眼光,才使他不得不屈就在社會的一隅吃冷飯。

他的工作十分單純,只是把客人分配到房間而已,每天都重複地從事一樣的勞動。

整天露著笑容,按客人的預約和喜好把他們分到單人房、雙人房或套房去。這種工作干久了,山本自己也不由得感到前途一片黑暗。

他也想設法擺脫目前的生活,但常常只是想想而已,並末嘗試採取任何具體的行動。

因為工作雖然單純,卻並不輕鬆,往往一天工作下來,己經累得沒力氣做其他事了,哪有精神去準備司法考試。

而且就算考試及格,還必須接受為期二年的義務研習,研習結束之後,即使取得夢寐以求的律師資格,頂多也只能在某家律師事務所當個小牌律師。如此一想,律師這行業也就不如以前那樣吸引他了。再加上飯店的工作干久了,就逐漸喪失了改行的勇氣。他也覺得放棄目前做慣的工作,再找新的職業,是件麻煩的事,所以在不想改變現狀的情況下,只有在日復一日的無聊生活中尋求一些不健康的刺激。

而他現在很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無形殺人。

刑法第199條規定。「殺人者,處死刑或無期徒刑或三年以上有期徒刑。」此條文所指的「殺人」的行為是有一定條件的,例如刺殺、毒殺或勒死等,至於一般常識上被認為不可能使人致死的行為,則不構成殺人罪。

他就是想用一種不留痕迹的方法來殺人。當然,這想法是昔日殺蜥蜴方式的延仲,他終於想把人類也列入對象。但在現實生活中要找出那樣的殺人方法,也不是那麼容易,而且目前又沒有非殺不可的人。

所以,他每天只能在想像的世界中,設計各種各樣的方法去除掉那些看不順眼的人。因為社會對他的能力,並沒有給予適當的待遇,所以他幻想殺人,彷彿是對社會的一種報復,這可使他得到暫時的快感。

休假日,一個人躺在破舊的床上,腦子裡盡想一些不構成殺人行為的殺人方法,對現在的山本而言,這也是他最大的消遣。

他想出了各種殺人法,例如——

瘋子或末滿14歲的小孩即使犯罪,也會因為無負責能力而免刑罰。既然如此,那麼,如果唆使瘋子或小孩去殺我想殺的人,情況會如何呢?

利用瘋子或是小孩殺人,很容易被查出是受到唆使,如此一來便成了唆使者借刀殺人,唆使者仍須接受制裁。刑法上稱之為「間接主犯」,不管間接或直接,均以同罪論處。

那麼,利用正當防衛無罪的手法,不知會如何。例如,不親自動手殺我想殺的A,而是先唆使A持兇器襲擊B,由B行正當防衛而殺死A。但這種方法有危險性,即A可能殺死B,而且就算。一切進行順利,B殺死A,唆使者也會變成間接主犯,所以這法子還是行不通。

那麼另一個方法或許可行?既然無負責能力者,其行為免負刑責,那就把自己裝成無負貢能力者的樣子。例如殺人前先喝酒,喝個爛醉再殺人的話,不是可以說成是神智錯亂而免受刑罰嗎?要是喝得不夠醉,不也可以說成神智衰弱而減輕刑罰嗎?

不,雖然喝醉了酒,若具有負責能力的話,照樣要負刑事責任。

「法律這東西可真不含糊啊!」

最後,山本喃喃自語,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夢鄉。

但是沒隔幾天就發生了一件事,使得山本無法再繼續悠哉度日。有位足以讓山本不安的人物出現了。這個人的存在突然威脅到了山本的生活。

山本並不相信推理小說中所寫的完全犯罪。日本的警察不是傻瓜,不管設計多巧妙的圈套,多完整的不在場證明,早晚都會被識破的。

而且圈套和不在場證明,是犯人為了保護自己而在犯罪前後所做的安全工作。與其採取如此消極的手段,不如設計一種看不出犯罪的方法還來得安心。

犯罪方法的設計,不再是消遣和幻想,己經成了他維持生存的必要條件。

山本在上班的地方,有兩位比較親近的朋友。其中一位叫島野三郎,東都大學經濟系畢業后,懷著雄心壯志進人東洋飯店工作。剛開始期望甚高,心想在大學長期培養的「實力」總算可以發揮,而社會想必也會提供一個與自己所學相當的職位吧?這個期望,在剛進人公司接受職位分配時立即遭到粉碎。

他被分配到的職位竟是客房服務員,擔任客房的整理(打掃)工作,跟他在大學所修的高等經濟學八竿子都打不上。

剛開始時的一段時間,島野只好將這份工作當做是新進員工所必須經歷的磨練過程,藉以安慰自己。可是過了一年半載仍舊沒有工作變動的跡象。

進入公司第一年的時候,島野看到令他震驚的一幕,給他的打擊很大。一天早上,飯店的社長末松剛造,從他那豪華的專用房間,怒氣沖沖地打了個電話到服務員值班室,命令他立刻到社長室來。

看樣子情況非比尋常,值完夜班的島野和剛來上班的課長,火速地趕了過去一看,原來是馬桶堵塞,黃水幾乎要溢了出來。

「快點給我弄好!」

是社長自己搞壞的,居然還在那邊脹著青筋,暴跳如雷。

「是,馬上修好。喂!趕快動手啊!」

課長一面對社長畢恭畢敬,一面帶著叱責的口吻對島野下命令。

雖然課長命令他要快,偏偏吸塵器放在值班室,島野慌張地正要跑回去拿的時候,課長已捲起了袖子,一下子就將子腕插入那就要溢出來的黃水中,手腕整個浸在裡面,襯衫的袖子也濕透變黃了。

島野看到這一幕,瞬間放棄了出人頭地的念頭。他以前認為,若真能出息、發跡,替別人清除排泄物並算不了什麼,可是真正碰到這種場面,才發覺這不是他所能做到的事。而課長居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從這個地方,島野發現到狹隘殘酷的上流階層,與平凡的工薪階層之間,實在有天地之別。

他才二十幾歲,如今卻已墮落成一個但求無過的消極上班族。

山本的另外一個朋友名叫石川音彌,24歲,帝都大學英美文學系畢業。在校時就看淮了飯店產業具有發展性,於是在校內創設了飯店研究社團。畢業后隨即進人東洋飯店,兩年來一直在櫃檯擔任鑰匙保管員,他的工作只是將鑰匙交給客人,是一項完全不需要思考和判斷的簡單勞動。

最初,石川也認為這是玉不琢不成器,只好忍耐。但不久他即發現,現代的企業組織,其目的不在於磨練,而在於有效地運用人。於是石川立即停止努力,不再磨練自己。他終於領悟到學校與社會不能混為一談,在「人即齒輪」的公司里不可能求得什麼磨練的機會。

自此他即認為,工作就是為了賺錢而不得不做的「苦差事」,既然領一樣的薪水,就盡量挑輕鬆的事來做比較划算。對他而苦,目前的工作是很輕鬆,但缺乏生活的意義,只是像個機器人一樣每天待在工作崗位上而已。每聽到打卡的聲音,石川總是想到。「從現在開始到下班,我不屬於我自己。」

一開始上班就想下班,才禮拜一就拚命期待禮拜天。學生時代對旅館業的美麗夢想己無情地破碎,他現在變成了一位疲憊不堪的上班族,盼望假日就好比在沙漠中尋找綠洲一樣。

山本看上了這兩個人,準備慢慢「調教」他們,以使實現自己的目的。

山本、島野、石川這三個人性格各異,工作也不相同。可是同樣不受公司重用,這種疏離感促成了三人間的連帶關係,使他們覺得彼此是「自己人」。

這一點很適合山本的「戰略」,於是山本更加煽動他們的疏離感,助長他們的不滿情緒。

通常,公司職員的最大的樂趣就是,幾個要好的同事在一起聊些共同敵人的壞話。山本就利用這種心理,在眾人聚集的場合,誘導大家的話題集中到對公司的不滿或牢騷方面,引發同仇敵愾的情緒。

正好那個時候,東京興起空前的旅館熱,新建旅館如雨後春筍,同業間的生存競爭突然變得十分激烈。即使沒有這種現象,一旦發展到像東洋飯店這樣大規模的企業時,若還沿用傳統的日本旅館經營方式,是絕對行不通的。

在追求利潤及效率的原則下,職員被整得很慘。尤其他們的共同上司——吉山,對末松社長忠心耿耿,仰若泰山。他,就是挖除社長「排泄物」的那位課長。

這位勇敢的課長在社長的號令下,瘋狂賣命,對部下卻冷酷刻雹極力壓制。尤其他把美國的那套經營學現買現賣,最近在接客部門實施「科學管理法」,對員工的壓榨更是變本加厲,頗遭員工怨恨,無人不想將他除之為快。

科學管理法是美國經營家泰勒所提倡的。為了提高工作效率,首先徹底分析作業的時間與活動,將不必要的活動除掉,然後將必要的基本活動挑出來,用秒錶一一測定這些活動所需的時間。

如此一來,員工上個廁所或抽一根煙的時間,都被嚴格地限制,工作時間便不會產生任何浪費。

吉山把這套管理法,用他自己的方式加以改良(就員工的立場來說應是變本加厲),將工作內容徹底分工,所以個人的業務範圍變得非常狹隘。一個人反覆不停地做同樣的工作,很快就可以熟練,效率自然提高,再加以科學化的管理,就可以使工作時間充滿了必要的工作。

「不管是什麼樣的民主主義社會,公司一定都是全體主義,沒有例外。最貫徹全體主義的公司才能在激烈的競爭中生存下來。所謂民主主義是聯繫國民與國家間的關係,不是聯繫公司與職員間的關係,若不想干可以自由離去。」

這段話似乎已成了吉山的口頭禪。所有的員工內心都很不滿,可是辭職不幹,是否能夠立即得到同樣待遇的工作,誰都沒有把握。

因為大家心裡有數,一起衝突,定是員工吃虧無疑,所以即使課長再尖酸,也無人敢正面反抗。在公司里,當個齒輪也好,總之求得生活安定最要緊。已經過慣了上班族的平穩生活,現在就算為了恢復自己的「人性」而提出辭呈,也不見得就有自信或勇氣去開拓新的生活。這種無可奈何的心情在胸中幾番折騰后,更形成對上司的不滿或是對某人的憎惡,同時也顯露出自己的懦弱無能,浙漸被逼進無可救藥的深淵。

恨不得把他殺掉,卻缺乏自己動手的勇氣。這時候,山本做出一個「行動」,把一項「業務上的情報」傳給二位同伴。

山本所做的只有這些。

10月上旬的某個夜晚,東京東洋飯店十二樓的1211號房間發生了殺人事件。被殺的是該飯店的課長——吉山晴男。跟他睡在一起的大澤伸江,也被殺成重傷。

看來似在熟睡中遇害,吉山晴男左腹及左胸被開山刀所刺,因大量失血而當場死亡。大澤伸江可能是醒得早些,只有左下腹被刺傷,無生命危險,但痊癒仍須三個月。

犯人是伸江的丈夫大澤信吾。他在犯案后拿了一把長約10厘米的開山刀在現場附近徘徊的時候,被飯店的警衛逮捕。

據大澤供述,因為當場看到妻子與人私通,不由得怒火中燒,所以開了殺戒。

這是因三角關係而引發犯罪的典型案子。但是負貢審問大澤的松岡刑警,卻對大渾的供詞感到疑惑。大澤的犯案雖可由其本人的自述,以及其於犯案后拿著開山刀在現場附近遭到警衛的盤問而企圖脫逃等事實加以確定,但從現場的情況來看,大澤的犯案似乎經過周密的準備。同時,吉山原本住宿的房間就是緊鄰命案現場的1212號房,尤其令人疑竇叢生。

「你怎麼知道你太太在飯店裡等著和男人幽會?」

松岡問道。

「我一直都尾隨在她後面。」

「你親眼看到她和男人一起進房間的嗎?」

「沒有,是我太太到飯店櫃檯辦理住宿登記,然後進入房裡等這個男人。我並不知道那個男人是飯店裡的員工。」

「你是怎麼知道房間號碼的?」

「任何人只要向櫃檯打聽一下都會知道。我太太是以本名投宿的。」

大澤的態度倒是乾脆,有問必答。想必他尚末意識到自己即將成為階下囚,反而沾沾自喜於總算除掉了給自己戴綠帽子的可恨男子。或許經過一段時間之後,他才能體會到一時的衝動將令他悔恨一生。

「你不認識吉山這個人嗎?」

「不認識,我是在進入房間之後才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我太太的欺瞞工夫實在厲害到家了。」

大澤咬牙切齒地說道,一副心猶末甘的模樣。

「你是怎麼進入房間的?」

松岡絲毫不顧及大澤的情緒起伏,連續發問。

「門是開著的。」

「有夫之婦在飯店裡和男人幽會,卻居然不關門,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門縫只開了一點點,或許他們沒有多加註意,大概是急著上床吧?」

大澤答道。

「你怎麼知道吉山已經進人你太太的房間呢?」

「我用錢買通服務生,要他幫我監視。」

「那個服務生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但只要看到人,我一定認得出來。」

「那個人我們稍後再進行調查,我再問你,你進人房間時,他們兩個人已經睡下了嗎?」

「我一進去就看到他們兩人相互擁抱在一起。」

「所以你不假思索地猛砍一番,是嗎?開山刀是事先就準備好的嗎?」

「我並沒有打算致他們於死地,原本只是想用來嚇唬那個男人而己,但是他們相擁的那一幕實在太刺激我了。」

松岡想到兩個受害人在案發時都幾近全裸的情景。如果今天換了自己,看到自己的妻子一絲不掛地和其他男人繾綣在一起,松岡也很難保證自己不會做出傻事。

「房間的燈是亮著的嗎?」

大澤點點頭。

如果電燈不是亮著的話,大澤應該就看不清那殘酷的一幕了。松岡的腦海中浮現出他趕赴現場時房間里燈火通明的情景,想必兩名受害人是為了增加刺激的氣氛,才將所有的燈都打開的吧?

這種做法雖然時有所聞,但只要一想到受害者的其中一人是飯店的員工,松岡就覺得事有蹊蹺,更何況房間的門居然沒有上鎖……對於這些疑點,松岡百思不得其解。思緒受阻,他只得把注意力轉移到替大澤司監視之職的服務生身上。伸江由於出血過多,目前仍在加護病房療養,院方禁止任何人與其會面。

松岡召集了所有案發當天晚上值班的服務生,讓大澤一一辨認,結果找出了一個名叫島野的人。

「你是否曾受大澤之託監視1211號房間?」

「是的,我實在很抱歉。不過我要聲明,我不是貪圖大澤的錢,我是看他可憐才幫他的。」

島野低著頭說道,但口吻卻滿不在乎。

「你收了他多少錢?」

「5000元。」

「泄漏客人的秘密有違職業道德,你知道嗎?」

「對不起。」

島野再度垂下頭來。他的面貌俊美清秀,飯店服務生的工作似乎屈就了他。經過打聽,松岡才知道這個飯店的員工無不具備良好的學歷,即使像服務生這種基層工作,也幾乎都網羅了大學或夜大畢業生擔任。

這真是個大學生泛濫的時代啊!

在偵訊的過程中松岡暗自思量,不禁對自己只具有高中學歷感到自卑,說不定眼前這位服務生也是出自某所一流大學的高材生呢!

「你親眼看到吉山進入1211號房的嗎?」

「是的,當時我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課長平日這麼嚴謹,居然……」「那是幾點鐘的事?」

「1點30分,我看過手錶。」

「門是裡面的人開的,還是吉山自己用鑰匙開的?」

「我確定是裡面的人開的,因為課長手上沒有複製的鑰匙。」

「你是在吉山走進1211號房之後才通報大澤的?」

「是的。」

「請你說出確定的時間。」

「課長在1點30分進入1211號房,我等了一會兒,確定他不會走出房間之後才通知大澤,我想大概是在1點50分左右吧!」

島野的陳述和大澤被警衛逮捕的時間,以及吉山的死亡時間完全吻合。松岡點點頭,改變了詢問的方向。

「吉山進人房間后,你沒有發現房門是半開的嗎?」

「我沒有特地走到房門前,所以沒有發現。」

「你既然沒有走到房門前,又怎麼能看清吉山是不是走進1211號房呢?」

島野突然間呆若木雞,但隨即又恢復了高深莫測的神情,說道:「我當服務生這麼久了,大致上看得出來房間的位置。」

「你當服務生多久了?」

「三年。」

「你是站在哪裡監視1211號房的?」

「電梯前廳。」

「電梯前廳和1211號房的距離相當遠,你根本無法看清房門上的號碼。再說,吉山的房間就是隔壁的1212號房,你站在電梯前廳,可能根本搞不清楚他究竟是進了哪個房間吧!」

「我,我是根據職業上的本能判斷的。」

島野開始變得有些語無倫次。但他立刻又恢復了鎮定,堅稱完全是根據職業上的本能判斷吉山當時已進入1211號房。松岡拿他無可奈何,因為一個資深服務生若表示自己可以根據位置判斷房間號碼,這在情理上也是說得通的。

「你不認為吉山是走錯了房間嗎?」

「我不認為。如果他走錯房間的話,照理應該用自己的鑰匙打開門才對。」

「你揭發了自己上司的不正當行為。」

「我不這麼想。我承認收受大澤的金錢是不對的,但我認為我不應該放過一個非法侵入女房客房間的壞人,即使他是自己的上司,我也都一視同仁。」

「吉山是非法侵入的嗎?房門不是裡面的人開的嗎?」

「或許他的行為在法律上並無不妥,但是一個飯店的員工居然在夜間進入女房客的房裡,以飯店的觀點來看,他的行為就是『非法侵入』。」

「你不容許課長的非法行為,但卻認同大澤進入1211號房的行為,這又是為了什麼?」

松岡以嘲諷的口吻問道,但島野卻一點也不退縮。他非但完全恢復了鎮定,臉上甚至掛著一抹滿不在乎的微笑,說道:「我並沒有認同啊!我只是把一個男人進入大澤太太房間的事實通報給大澤知道而已。課長進入房間之後,我並不知道房門是半開著的,而且大澤手上也沒有鑰匙,所以我認為就算他想進去也是進不去的。再說,一個做丈夫的走進太太訂的房間,你能說他的行為是非法的嗎?如果這也算非法行為的話,每個做丈夫的不是都要被掃地出門了嗎?」

島野回答得有條不紊、頭頭是道。松岡心想,這個男人說不定在大學時讀的就是法學院。

雖然松岡覺得島野的態度還是有些疑點,但卻不能再加以為難。因為兇嫌已經被捕,而且也坦承了罪行,警方還能再多說些什麼呢?

無可奈何之佘,松岡只得釋放了島野。

吉山的屍體經法醫解剖后,警方發現了一個意外的事實。雖然法醫推斷吉山的死亡時刻大致上和大澤犯案的時刻相吻合,但吉山的胃裡卻留有大量的安眠藥。根據法醫檢驗的結果,安眠藥的數量相當多,但卻不足以致死。

此外,兩天後,大澤伸江在院方的同意下接受偵訊時,聲稱她根本不認識吉山這個人。松岡告訴她,她是在和吉山同床共寢時遭到砍殺的,她卻死也不肯相信。

伸江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不惜自揭隱私,表示她早在半年前就和某個推銷員過從甚密,並屢次利用東洋大飯店,背著丈夫與之幽會。然而,不論警方如何盤問,她始終不願說出這個推銷員的姓名與來歷。

根據伸江的說辭,當天是她先行抵達飯店,但對方卻始終不曾出現,氣憤之餘她猛灌啤酒,不久后就睡著了,後來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居然會和吉山躺在一張床上,並被大澤砍成重傷。

「吉山進入你的房間,你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松岡是在醫生的陪伴下訊問伸江的。由於流血過多,伸江目前尚末脫離險境,因此訊問時間相當有限。

「一點感覺也沒有。」

伸江無力地搖搖頭。

「這就奇怪了,如果不是你開門的話,那門究竟是誰開的呢?

吉山並沒有你房間的鑰匙啊!」

「他是飯店的員工,如果真想弄到鑰匙,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真是可惡!」

「如果他身上真的有複製的鑰匙,那麼他極可能是走錯房間了,因為他的房間就在緊鄰的1212號房。但當他打開門的那一剎那,你應該察覺到才對。」

「由此可見,他是有預謀的。」

「但是,大澤太太,他和你睡在同一張床上哪!就算你睡得再怎麼沉,總不可能連有個陌生男人睡在自己身邊,也完全沒有感覺吧?」

「可是,我真的沒有發現啊!我是在感到腹部有火辣辣的感覺時才醒過來的,然後我看到大澤慌慌張張地逃出門外,警衛跟在他身後緊追,然後我又失去知覺了,我甚至沒有注意到吉山這個人在床上。」

「我再請教你一個問題。你和吉山在被砍殺時,兩人都幾近於全裸,你在就寢時是不是那個樣子?」

「不是,睡之前我穿著內衣褲和飯店的睡衣。只要想到當時的事我真是羞愧極了,恨不得死了算了。我想一定是吉川這個男人趁我熟睡之際,把我的衣服全部脫光的。」

「這麼說,吉川侵入你的房間,並把你脫得一絲不掛,你竟然沒有絲毫感覺,照睡不誤!」

「事情真的是這樣,我無可奈何啊!我可能是被下了安眠藥了……」說到這裡,伸江突然恍然大悟,不禁喊道:「沒錯!一定是吉山讓我在不知不覺中服下安眠藥。當天我在洗澡要入睡之前,曾向服務生點了一瓶啤酒,當時我就覺得奇怪,啤酒的昧道怎麼會這麼苦,現在回想起來,啤酒里一定被摻了安眠藥,一定是這樣,沒錯!」

「你很喜歡喝啤酒嗎?」

「我洗過澡之後一定會喝一瓶。」

伸江的丈夫以及她那位黑市情人,是最可能知道她有這個習慣的兩個人,然而,就算伸江的猜測無誤,啤酒里真的被下了安眠藥,這兩個人卻絕不可能有機會下手。

「但是,房間里找不到空的啤酒瓶子哪!」

松岡反駁道。

「一定是被吉山處理掉了。」

「可是,大澤太太……」

松岡的口吻猶如教訓一個做錯事的小孩。

「你知道嗎?吉山也服食了安眠藥!假如他真的企圖對你非禮,讓你服下安眠藥,那為什麼他自己也服食安眠藥呢?啤酒瓶到底是誰收拾乾淨的呢?」

「我怎麼知道呢?你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嘛!我說的全部都是實話,都是實話啊!」

說著說著,伸江顯得有些歇斯底里,醫生趕緊宣布訊問最好告一段落。雖然心有不甘,但松岡卻不得不走出加護病房。

後來松岡又經過一番調查,終於確信吉山和伸江之間完全沒有瓜葛。

這麼一來,若干不可思議的疑點便一一呈現出來。

第一,吉山是如何進人伸江的房間(1211號房的房門半開著,是吉山進入房間后的狀態)?

第二,他為什麼要走進伸江的房間?進人房間後為什麼不把房門關好呢?

第三,伸江為什麼沒有發覺吉山的侵入呢?

第四,法醫從吉山的胃部里檢驗出來的大量安眠藥,究竟是吉山在哪裡吞服的?警方在1211號的兩個房間里,都沒有發現安眠藥的空瓶,如果吉山是在侵入前在其他地方吞服的,那麼他侵入1211號房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第五,吉山與伸江被大澤砍殺時,兩人幾乎都是全裸,但吉山的屍體卻沒有任何性交過的痕迹,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第六,根據島野的供述,吉山是在1點30分左右進入1211號房,但以吉山胃部里的安眠藥數量來推算,當時吉山應已陷入昏睡狀態,一個陷於昏睡狀態的人,怎麼可能闖進他人的房間,和一個陌生女人睡在同一張床上,並且把自己和對方的衣服全部脫光?

第七,房間里的電燈為什麼是全部打開著的?

第八,伸江向櫃檯點的啤酒瓶子,究竟是誰拿走的?

能夠解釋以上諸多疑點的,只有一個可能——伸江與吉山分別被人下了安眠藥,在安眠藥效發作后,吉山又被移往伸江房裡的床上。這個下藥的人在把他們兩人的衣服完全脫光之後,便把電燈打開,收拾好啤酒瓶,故意不將門完全關好,然後從容逃逸。

一旦大澤踏入這個精心布置的房間,必將不會善罷甘休。因此,嚴格來說,大澤並不是這樁兇殺案的真兇,他只不過是那個下藥的人為了實現自己的陰謀所使用的工具罷叮松岡認為,縱觀所有事情的經過,這個下藥的人極可能是飯店裡的員工。

必須再提審島野一次。

他是所有飯店員工中最可能涉案的一個人。

在松岡鍥而不捨地追問下,島野終於低頭承認了部分罪行。

「平常我在工作上受了太多吉山課長的氣,所以一直想找機會報仇。你們一定認為在工作上挨上司的罵是理所當然的事,我不應該公報私仇。

「但是,你們知不知道,即使我犯的錯誤再小,他還是絕不寬容,甚至罵我是個無能的人,在公司里上班只是得過且過騙人家的薪水。我堂堂一個大學畢業生,怎麼能夠忍受別人罵我無能,騙人家薪水?刑警先生,你應該了解那種感受才對。世界上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但課長卻要求部屬做到絕對的完美,既然他這麼絕,我就決定要把他醜陋的一面公諸於世,給他好看。

「不久后,機會果然來了。我發覺大澤太太開的房間剛好就在課長值日室的隔壁,而且稍後大澤先生又剛好用錢賄賂我,要我幫他監視。我到1211號房去拿餐飲訂單時,看到大澤太太正在打電話給她原先等候的人,從對話中,我知道了對方可能有事無法按時赴約。不,不是對方打進來的,我當時曾看到大澤太太在撥話盤。

「看到大澤太太失望的模樣,我突然靈機一動,心想正可藉機讓大澤太太和課長都服下安眠藥,把他們弄到同一張床上睡覺,再通知大澤先生前來捉姦。課長非常神經質,有在睡前用啤酒服食安眠藥的習慣,而大澤太太剛好也點了啤酒,所以我分別在他們的酒里下了安眠藥。

「我做夢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原來的目的只是想讓課長丟臉,見不得人,絕不至於想要他的命。」

「你是怎麼進入1211號房的?我問過你們主任,你手裡沒有複製鑰匙。」

「我以幫客人開房門的名義向櫃檯借到了複製鑰匙。」

「幫客人開房門?」

「我們飯店的門是自動上鎖式的,只要把門帶上,外面的人就一定打不開,只有裡面的人才開得開。經常有客人不小心把鑰匙丟在房裡,而被鎖在門外進不去,這種情況下,我們就必須去借複製鑰匙,替他們開門。」

「把鑰匙借給你的服務生叫什麼名字?」

「叫……石川。」

看到松岡把石川的名字記入筆記本中,島野慌張地說道:「他真的只是把鑰匙交給我用一下而已。」

「為什麼你要特彆強調這句話呢?」

松岡緊盯著島野問道。

「因為我不希望連累他。」

島野變得有些結巴。

「連累?我本來根本沒有懷疑到他的頭上,但是你這句話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讓我覺得石川這個人可能和命案有關。」

「我,我只是……」

「不用再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總而言之,我一定要會會石川這個人。」

松岡丟下呆若木雞的島野,徑自走向櫃檯。

石川這個人雖然年輕,但臉部缺乏表情,一副十分倦怠的模樣。對於松岡的問話,他雖有問必答,但卻有氣無力,連聲音都不肯大聲一點。

從石川的口中證實了島野的供述之後,松岡又問道「你的工作除了鑰匙的交接收付之外,還包括什麼?」

「僅此而已。」

「什麼?你只負責鑰匙的交接收付?」

「是的。如果是小飯店的話,櫃檯服務生的工作內容可能包括旅客的訂房、留言的傳達以及郵件的投遞等,但是像我們公司這種大飯店,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分工分得相當精細,我們課長稱之為科學管理法,目的是為了讓員工在工作時間內,專心致力於自己分配到的工作,不浪費一分一秒。」

石川沒好氣地答道。

「那麼,分配客房又是誰的工作?」

「位於櫃檯最左邊的那一些人。」

「是誰把大澤伸江分配到1211號房的?」

「是山本君。昨天晚上他曾對我說,吉川課長的隔壁房間住進了一位姓大澤的婦人。我當時心想,即使天仙住在隔壁,像課長這麼冷酷絕情的人也絕不會動心的,但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

「你是說,那個山本君特地告訴你,『大渾太太住在課長的隔壁』?」

「沒錯。」

「在業務上,這件事非得通知你不可嗎?」

「客人的房間號碼一定要通知詢問處,但不必特別通知鑰匙組。」

「山本君特別把大澤太太的房間號碼告訴你,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松岡目光銳利地問道。

「不,我不覺得。雖然在業務上沒有通知我的必要,但我們員工之間卻經常以『誰住在幾號房』作為聊天的話題。」

石川說話時始終沒有任何錶情。或許在科學管理法的束縛下,他的心已經變得如同機械一般,不再具有絲毫感情。

「山本又為什麼要告訴島野?」

松岡改變了偵訊的方向。

「他屬於客房組,一定要知道的。」

「1211號房由島野負責服務嗎?」

「是的。」

「山本君現在還在櫃檯工作嗎?」

「昨天上晚班的人都還沒有下班。喏!就是那個站在那裡的個子高高瘦瘦的男子。他和我們常務董事的干金近期內就要結婚了,運氣真好,不久后就可以平步青雲,把我們踩在腳底下了。」

此時,石川那張撲克臉總算顫動了一下,彷彿對同事的出人頭地羨慕不已。

松岡順勢往石川所指的方向望去,在石川手指的延長線上,有一個男人剛好也往這邊看過來,正好和松岡四目相對。

那個男人面露職業性的笑容,並輕輕地點點頭。松岡卻能感受到他潛藏於笑臉下的那份冷酷。

松岡走向山本,針對他把大澤伸江分配到1211號房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理由而提出質問。對於這個問題,山本答道:「伸江預約時表示要訂6000元左右的房間,而空著的1211號房剛好是這價錢。」

「你有沒有注意到吉山課長的房間剛好在隔壁?」

「飯店員工使用的房間,往往視旅客住宿情況而有所改變,所以我沒有特別去注意。」

山本的供述沒有絲毫破綻,松岡也無法再加以追究。

當天,島野被控以擅闖他入住宅、以及業務上過失致人於死的罪嫌,遭到警方逮捕,這樁命案至此告一段落。

但是,松岡卻對某些疑團感到難以釋懷。

為了解開疑團,他不惜自費對山本再次進行調查。

這樁命案之後,都市又相繼發生了好幾樁命案。囿於預算與人手的限制,警視廳根本不容許警員私下偵查,但松岡卻難以抑制這股好奇心。

島野——石川——山本,這三個人除了業務上的關係之外,必定還有其他的牽扯。

島野在說出石川的名字之後顯得異常狼狽的表情,石川往山本的方向指去時山本也正好面對他們微笑,種種的巧合似乎象徵著某種玄機。

從他們三人的供詞當中,松岡找出了若干相互矛盾之處第一,島野表示,他是以替客人開門的名義,向石川借到1211與1212號房的鑰匙。伸江把鑰匙忘在房間里倒還無可厚非,但是,吉山位居東洋大飯店的接待課長,居然也忘了房門是自動上鎖的,末免太說不通了吧?替客人開房門是島野為了拿到鑰匙而編造的借口,石川應該能輕而易舉地識破才對,但他卻惟命是從地交出鑰匙,這又是為什麼呢?

其次,根據伸江的供述,她的黑市情人當晚遲到,於是她打電話一探究竟,方知對方因有急事必須晚點到,氣憤之餘她才猛灌啤酒。可是經過查證,當天晚上,總機沒有留下1211號房與外界通話的任何記錄。

伸江堅稱曾撥過電話,但1211號房的通話記錄卻是零。照理說,伸江是受害人,應該不會說謊,但她的黑市情人為什麼始終不曾出現,而且經過檢查,通話i己錄器並沒有壞,這一切又該如何解釋呢?

能夠解釋這些矛盾的,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伸江撥的是內線電話。

經過鍥而不捨的調查,松岡意外地發現以下事實第一,山本分配給伸江的1211號房,房門有點故障,自動鎖不太靈光,除了飯店客滿時,通常都不提供給客人使用。但是,案發當天東洋大飯店並沒有客滿,和1211號房相同格局的房間,還有好幾間是空著的。

第二,伸江與山本之間有不可告人的關係。松岡猜測伸江當天撥的是內線電話,於是把山本和石川的照片夾雜在其他員工的照片中,讓伸江過目,松岡發覺伸江對山本的照片有顯著的反應,經一再追問,她終於透露出和山本之間的姦情。

伸江是在一年前和山本相識的,起初郎有情妹有意,但近來山本變得有些意興闌珊。

聽到這裡,松岡突然想到山本即將迎娶東洋大飯店常務董事的千金這件事。

伸江的存在是山本錦繡前程的一大障礙,於是他動了殺人的念頭。

松岡更深入地調查,結果發現山本曾僱用私人偵探,秘密調查大澤信吾的性格。

經過一番研判,松岡終於了解這樁命案是山本一出精心設計的完全犯罪推理劇。

然而,就算了解了整個命菜的來龍去脈,松岡仍然對山本無可奈何,但他決定再試一試。

「你今天又有何貴幹?」

山本與石川同時露出笑臉,向松岡問道。

「我今天不會浪費你們太多時間,我只問幾句話就走。」

松岡的語氣中有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壓力。於是他們三個人一起走向飯店大廳。

「我有一個新發現。」

「你發現了什麼?」

石川忍不住問道。

「其實也沒什麼。石川先生,我想先問你,是你把1211與1212號房的鑰匙拿給島野的嗎?」

「是,是啊!」

石川的表情有些許不安。

「所謂替客人開房門,是不是指客人忘記門是自動上鎖式的,走出房間時忘了把鑰匙帶出來,櫃檯的服務生必須替他們把房門打開?」

松岡緊接著問道。

「是的。」

石川顯得更加不安。

「我第一次聽島野說的時候沒有發覺破綻,但是後來愈想愈不對勁,連吉山課長也把鑰匙留在室內,這末免太牽強了吧?」

「大澤伸江倒還無可厚非,連接待課長也被鎖在門外,就絕對有問題!這是島野為了取得鑰匙所編造的理由,你當時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松岡的口鋒愈來愈銳利,石川的臉部漸漸地喪失了血色,身體不停地顫抖起來。

「你明知島野說的是謊話,卻仍然把鑰匙交給他。是不是這樣?你說,是不是這洋?」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知道嗎?你的所作所為,造成了一死一重傷的慘劇。」

「對不起,我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我只是痛恨課長,所以當島野提出要求時我就把鑰匙交給他了。我說的是實話,我沒有想到居然出了人命。」

石川終於被攻破心防,嚎陶大哭起來。

「你不要這樣,石川。你的錯誤僅限於違犯規定交出鑰匙,算不上故意殺人,頂多只能算是侵入他人住宅的從犯而已。」

山本以滿不在乎的口吻插嘴說道。

「說得一點也沒錯,山本先生,你真不愧是學法律的。」

松岡把眼光投向山本。

「山本先生,我的新發現和你也有一點關係。」

「真的嗎?這倒有趣了,你說給我聽聽看。」

山本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

「當天晚上,和1211號相同格局的房還有好幾間是空著的,你卻故意把大澤伸江分配到1211號房。」

松岡的口氣變得愈來愈強硬,山本卻依然保持著慣有的微笑,絲毫不以為意。

「如果是疏忽,那倒也罷了。可是我們經過幾天的調查發現,山本先生,你就是大澤伸江的黑市情人。你們自從一年前相識后,就經常在外幽會。近來你對大澤伸江有些不理不睬,所以大澤伸江就常常在你值夜班時,徑自跑到飯店找你,如此一來,你就躲不掉了。於是,你只好提心弔膽地利用上班的時間,在客房裡和伸江偷情。」

為了不使山本察覺到自己所說的其實有一部分是直覺臆測,松岡才強調「我們」,表示這是警方調查的結果。

「實在是一出精彩的推理劇,不過很遺憾,你推理錯了方向。」

山本的口吻依然十分平靜,但是松岡看得出來,他的臉頰有些泛紅。

「從大澤伸江打的是內線電話這個事實來看,我們判斷她的黑市情人一定是飯店員工。而你明知1211號房鎖有故障,卻仍把伸江分配到這個房間,這點令我們感到事有蹊蹺。我們從這兩件事的相關性上推測,判斷你就是大澤伸江的情人。起初伸江矢口否認,但當她看到你的照片時卻有顯著的反應,經一再追問,她終於承認你就是她的情人。」

「胡說!你們怎麼能相信她的片面之辭。」

「大澤伸江昨夜流產了。胎兒已經三個月了,血型是AB型。伸江是B型,大澤是O型,因此可以斷定孩子不是大澤先生的。而你的血型剛好是A型。」

「哼!血型是A型的男人多得是,如果以此來斷定父子關係的話,那我的兒子不就多得數不清了嗎?」

山本抿著嘴微笑不已。

松岡毫不介意,繼續說道:

「你目前已和這個飯店的常務董事干金論及婚嫁,所以伸江成了你出人頭地的障礙。如果只是你厭倦她也就罷了,偏偏她經常跑到飯店來找你,令你提心弔膽,擔心有一天東窗事發。

「於是,你每天都絞盡腦汁,思索著如何制定一個除去障礙物的汁划,結果終於讓你想到一個天衣無縫的妙計。

「當時,吉山課長正實施所謂科學管理法的管理制度,令部屬們怨聲載道。你、島野和石川就是反吉山最激烈的三個人,於是你利用他們兩人的情緒,名為扳倒吉山,實為除掉伸江。通過伸江的描述以及從私人偵探社所得到的資料,你了解到大澤具有病態的潔癬。這些我們也都查得一清二楚。

「根據你的判斷,如果大澤親眼看到妻子與他人幽會,絕不會善罷甘休。

「累積了這些資料之後,你開始慫恿伸江做出一些令大澤起疑的舉動。伸江改變髮型、重視化妝,都是你指使她的。於是,大澤的疑心病癒來愈重,終於落入你精心布置的圈套里。

「從伸江口中得知大澤即將出差四天之後,你立刻向大澤的公司查證,識破了出差只是大渾企圖捉姦的借口。

「於是,你選擇了大渾『出差』的第二天,吉山、島野和石川都剛好值夜班的這一天,把伸江叫到飯店來。大澤果然尾隨而至,並釀成大禍。這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中。

「你故意把伸江分配到吉山隔壁的房間,接下來只需對島野和石川稍加暗示即可。

「課長的隔壁房間住進一位偷情的有夫之婦。課長有服食安眠藥的習慣。監視這位偷情婦人的丈夫,以及向餐飲部點用的啤酒。你連伸江在洗澡後有飲用啤酒的習慣也算計在內,你還算準了大澤必定會和島野接觸,你只需把島野丟入精心布置的圈套里,就猜得出來會有什麼樣的結局。暗示和教唆的差別相差很大,就算島野的反應並不如你所預期的,也沒什麼關係,你還可以設計其他的陷阱。

「但是,經過你長時間的『調教』,島野真的受騙上當了。既然他受騙上當,石川也就無法倖免。你利用他們對上司的憎恨,作為你實現陰謀的工具。他們為了發泄平日所受的怨氣,遂製造出吉山課長亂搞男女關係的現場假象。

「你的計劃真的是天衣無縫。表面上你的計策是要上司好看,實際上卻在於除去自己的心頭大患,而且真正下手的,卻是有心頭大患的丈夫。

「我進入警界至今已30年,從沒有看見過心思像你這麼細密的人。你惟一的失算是,島野弄錯了安眠藥的分量,以及大澤沒有把伸江殺死。」

「不愧是名滿全國的老牌刑警,居然這麼會牽強附會。就算我承認我和大澤伸江的關係,你能說明我的行為觸犯刑法了嗎?我的錯誤只是不該把大澤伸江分配到1211號那間門鎖有點問題的房間罷了。你再怎麼栽贓,總不能說我的行為已構成殺人的案件吧!

「至於你說我僱用私人偵探社調查大澤的性格,就算是事實,那也只是好奇心的使然罷了。大澤是一個可以為了嫉妒心而輕易殺人的人,我調查他的性格只是想知道該如何做好防範措施,這難道也錯了嗎?

「砍殺吉山課長和大澤伸江的,是伸江的丈夫,我和這件事沒有絲毫瓜葛。

「自從吉山課長實施科學管理法以來,我就專心致力於自己的工作,完全不過問業務範圍以外的事。如果這樣也算是殺人行為的話,那麼我認為警方應對科學管理法提起公訴。再退一步說,就算錯誤分配房間屬於殺人行為,充其量我也只是過失致人於死。有一點我要告訴你,根據飯店的規定,除非客人特別交待希望保密,否則任何人都可以查詢那位客人住在哪個房間。所以,我把大澤伸江的房間號碼告訴石川和島野,根本沒有任何違法的地方。如果他們真的想知道,就算我不告訴他們,他們還是有辦法知道的,你懂了嗎?」

山本冷笑著說道。

「你說得一點都沒錯。」

松岡改變了口氣。

「我們找不出你和島野、石川之間有任何共謀的疑點。雖然島野和石川承認了他們對吉山的憎恨,但他們卻無心殺人。

「事實上你才是真正的兇手。雖然根據目前的法律,我不能逮捕你,但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回來找你的。」

松岡站了起來。

「我會耐心等待的,不過我要告訴你,這一天絕不會來臨。我勸你還是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科學管理法的要點,就在於儘可能減少不必要的時間浪費。哈哈哈!」

山本第一次開懷大笑。

兩個星期之後,松岡從別人口中得知,由於和伸江的姦情被人識破,山本喪失了鯉魚躍龍門的大好機會。

然而,松岡卻拂不去一股強烈的挫折感,因為山本那張目中無人的臉龐,不時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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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村誠一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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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情殺的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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