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在神秘的夜色之中
離二十來米遠的距離,兩個勇敢的孩子跟著那人一直來到河邊。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似洶湧的潮夕一般,不斷地拍打著他們的心靈。因為,藍森森的月色照在物體上,投射出物體扭曲的陰影。在這種月色之中,那人與梯子的古怪陰影無限度地拉長,令人恐怖……。在這半夜時分,他們感到悲劇即將發生。
寂靜不時被打破。遠處不時地傳來田舍的狗叫聲,在貪婪的夜色之中,也響起貓頭鷹那災難般的叫聲。
兩個孩子自知孤獨無助。
那人來到渡船前,停下來。他從包里拿出一樣東西。那東西在朦朧的月光下閃出一股寒光。皮埃爾藏在柳樹后,注目地看著。
他們聽到微弱的聲音,而那神秘的傢伙則在渡船上……在樹枝間亂翻東西。
「我猜,」皮埃爾心忖,他不願意讓維奧萊特過於擔心,「他割斷那根連接渡船與磨坊的響鈴索……他這一手真是可惡。」
無聲無息,這人將梯子放進渡船之中,再看看四周,以確保不被發現。後來他走了下去,開始過河。他無聲無息地渡河,有如在冰冷的水面上游曳的幽靈。
他來到河對岸后,仍舊猶豫了一會兒。
「但願我搞錯了!」皮埃爾心忖,「他可能是個違獵者,跑到森林中某個地方去找什麼東西。」
月亮從雲中穿出一會兒。他們能夠清晰地辨認出那個強盜的身影:他將梯子靠在磨坊的牆上……上端搭在窗戶上。那裡是福萊特收藏財富的大圓廳。
孩子們相互看了看,沒有說話……二人的心得到了溝通……那個壞傢伙緩緩地往上爬,爬到梯子上端。哦!要是他能掉下來就好了!皮埃爾這樣期盼著,因為這會兒,梯子在常春藤中晃動起來……他很快會失去平衡嗎?但是沒有,他繼續上爬。藉助牛眼窗戶,他緊緊地抓住了……一絲浮雲飄來,遮住月亮。再也辨不清,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這個悲慘的場面。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叫!救命!」維奧萊特對皮埃爾說,「他會馬上殺死那不幸的婦人。」
「為什麼要殺她?」皮埃爾低聲說,他仍舊沒有喪失希望,他再不願相信那可怕的結局。
「是想偷她,是個想錢的強盜。」
「不準說話,」皮埃爾說,緊緊地拉住她的手,「不準講話,我不准你呼救。那不幸的老人沉睡未醒。他想偷那小匣子。我們等會兒再抓他,因為我身強體壯。要是弄出聲音來,便可能驚醒福萊特……於是……他就可能一刀刺下。我不能走近,因為他已將船隻留在那兒啦!……噓!噓!聽……」
他們聽到嚓嚓的輕微響聲……是玻璃的聲音……他們看不清楚強盜的動作。
「我明白,」皮埃爾說,「過度的神經興奮會讓人格外清醒。他劃破窗戶格子了。對,是這麼回事……他將手伸進去了……好啦。」
「皮埃爾,」維奧萊特不安得很,她問話時牙齒打顫,「我什麼都看不見了。那人到哪兒去啦!」
「他進去了,」皮埃爾回答說,「現在別說話,別出聲。福萊特的命懸於一線。我們太遠,又沒武器……上帝啊!但願她睡著了!對此,我有信心。」
「可能……她應該睡在隔壁的房問。那圓形大廳里沒有床。」
長長的幾分鐘慢慢地流逝著。有幾個小時了嗎?孩子們說不清楚。沒有一點聲音,死沉沉的氣氛。在半夜時分,這種死寂的印象不斷地膨脹。
「哦!」
兩個孩子同時輕鬆地長長吁出一口氣。窗戶邊上出現了兩條腿……後來是整個身軀……接著是那顆惶惶不安的頭……強盜出現在梯子上。這可惡的磨坊里沒傳出一點危急或不安的聲音。偷盜,如果真是偷盜的話,那也沒有釀成犯罪。
皮埃爾完全保持著冷靜,他命令說:
「維奧萊特,這裡有兩條路:我們身邊的這條路臨近河邊,通往強盜放梯子的桔園。另一條路通往市鎮。我必須跟蹤那人,現在我還不能攻擊他。首先必須認出他是誰,以及他要去哪兒。」
「我也是,我也想知道……」
「正是這樣。你馬上去那裡藏身,藏到那棵樹後去,監視著通往市鎮的那條路。而我呢,我在這裡等著。由於梯子在這兒,他從這裡通過的機會更大些。快點,我掩護你。快,快,我給你說!他下梯子了,要上渡船了。」
維奧萊特稍有猶豫。皮埃爾發現她在哆嗦。
「勇敢些,我的小傢伙!」他說,「必須這樣。我們成為兩個警察,再說,他什麼都看不見。你在那兒離我只有十來米。你不能動!不得讓他發現你!」
維奧萊特去了。皮埃爾藏在樹后一動不動。這人剛過了河,又用肩膀扛起梯子。他是從皮埃爾這邊的路走的。他走進桔園,好似回家一樣……
他離那大路只有幾米遠……夜雲不停與月亮捉著迷藏……看不清楚……皮埃爾焦急緊張,整個人都蜷縮起來。他睜大愣愣的眼睛,看著這個男人。後者萬萬想不到在這棵樹后,還隱藏著一位誠實的小男孩,那正義之感洋溢於表。
不必多想,應該趁著夜色辨認強盜的面容。當然可以看清他的身段與服裝……
他來啦。腳步踩著沙子發出沙沙響聲。他來了,就在那兒,在皮埃爾伸手便可抓住的地方。皮埃爾惟恐對方聽到自己的急促的心跳聲,因為這強盜在樹旁四下打量了一會兒。這孩子認為自己已看到那金屬般的目光,這目光正窺視著黑暗的四周……當務之急,必須認出這個強盜。在樹葉之間,皮埃爾抑制住情緒,認真地打量著。
啊!……看看……這護耳的鴨舌帽子,不時會有月光照在上面;這件方格寬袖長外套,是穿在強盜修長的身材上的魔么?……他在什麼地方見過這身服裝?他像做夢一般飛快地在記憶中搜尋著這套與眾不同的服裝。
「但是……但是……啊!不會……但是……是的!」
是的。不容置疑。這鴨舌帽子與寬袖長外套是代-奧比埃先生在雨天出外打獵時穿的。這個身材也正和維奧萊特的父親一樣。
這人向前走去……他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小徑蒼白的月色之中。皮埃爾再也沒跟蹤他了。
這時維奧萊特首次擅自決定離開她的藏身點。她走過來。
「皮埃爾,」她說,「他從你身旁走過。為什麼不跟蹤他?」
皮埃爾淡淡地回答說:
「你,維奧萊特,你沒有看見他?」
「啊!見到了。」
「你認出他啦?」
「沒有!他離我有十多米遠,而你?……但是皮埃爾……你去啊!怎麼像尊雕像一樣!」
「的確,維奧萊特,我害怕了,請你原諒。」
「害怕!你?……啊!……」
「對,害怕……你能理解。情緒激動,夜晚,還有那個可能殺死我們的人。我沒勇氣跟蹤下去了。」
維奧萊特沒有回答。極大的失望使她感到心情沉重。皮埃爾也會害怕!顯然……她理解了……她諒解了。她心中的英雄剛才損失了不少形象。這就是悲哀。
「回去吧。」在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她開口說。
「好吧。不過,等那人走遠點再說。」
「啊!皮埃爾,但是……你難道真成了膽小鬼?」
「不!哦!這事,不!……」皮埃爾粗魯地大聲叫道,「請再原諒我一次,我覺得不舒服……」
孩子們走回奧比埃城堡,只說了幾句迫不得已的話。當皮埃爾確認沒有別人之後,他才讓維奧萊特踏上城堡的台階。她略為冷淡地向他說聲晚安,而他呢,頭低低地,聳著肩,回到萬佩爾莊園,沒讓維奧萊特識破他的花招。
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殘酷的夜晚。他漸漸地也是十分肯定地意識到這場面的殘酷:這是他剛才親眼目睹的場面。躺在床上,他輾轉不眠,大汗淋漓。太陽穴隱隱直跳,在他灼痛可憐的大腦里浮現出的那些畫面,就似演電影一般。他看見了。在這極端痛苦又無法釋懷的情緒之中,他看見了這個頭戴鴨舌帽,身穿寬袖長服的男人。一想到他那張臉,就連這個純潔的房間也會充滿恐怖。可怕的疑心病似破壞性病毒灼燒他的心一樣,滲入了他的肌體。不!這太痛苦了。是維奧萊特的父親!這位紳士,這位朋友,竟是強盜?
他是強盜,他不是強盜,這種內心鬥爭超乎尋常,有如惡魔一般在皮埃爾純潔的心靈中翻江倒海。在一段時間內,他都很肯定,絕對肯定地認為代-奧比埃先生是清白無辜的……這個神奇的信任感將他從痛苦中拯救出來。忽然,那讓人刺痛的痛苦的現實又將他推回到惡夢似的恐懼之中:親眼所見……月光下那鴨舌帽與寬袖長服,即使再過一百年,他也記憶猶新。
好一段時間內,他認為自己瘋了。他的痛苦已經超出人體所能忍受的極限。他本想逃避肉體的痛苦,進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虛幻之中……他的失望達到極點。這時眼淚出來了,好似暴風雨後有利於身心健康的細雨一樣,解慰著這年輕痛苦的心靈。他這顆心靈獨自地承受了過重的負荷,有喘息不過來之感。
「不!不!一千個不!」他心忖,「這不可能!我在做惡夢,夢見了地獄,才產生這種幻覺:維奧萊特的父親不可能是個罪犯……應該,我絕對應該繼續了解隨後發生的事。」
在他汗津津的額頭上,他好似感到有一縷有益健康的陽光。這是千真萬確的。在經歷過可怕的一夜后,黎明來了。一縷陽光照進房間,像照進他的心靈一般。
一大早,為了避開維奧萊特,他在吻別母親后,便打算跑到磨坊去。
「你怎麼啦,我可憐的小傢伙?」母親對他說,有點不快。「你臉色好白!哦!這就是你晚上玩得太晚的緣故。你純粹是自作自受,我知道你熬過夜。接受這嚴厲的教訓吧,親愛的孩子,你不準再這樣做了。」
她吻了孩子,原諒了他。孩子緊咬下唇,以免泄露出這傷害人的隱秘。
皮埃爾很快地來到磨坊。福萊特一副逆來順受的痛苦表情。她坐在河邊,好似在等她的小朋友。她好似更加蒼老了,那雙蒼白的手交叉地放在瘦膝上,托著她那蠟黃多皺的可憐的腦袋。
「皮埃爾,」她淡淡地說,聲音里毫無憤懣,「有人偷了我的財寶。」
皮埃爾只得裝出驚訝的樣子,聽她講出事情的全部經過。
「是的,今天早晨,」她說,「我發現玻璃櫥窗開著,你們見過的古匣子不翼而飛。窗戶的方框被撬了,窗戶大開著。」
「小皮埃爾,」不幸的老婦人福萊特神情沮喪,「我非常痛苦。這隻匣子在我眼裡是最珍貴的紀念品。它一直是我的……」
她驟然停下來,嘆息起來。
「夫人,裡面有許多錢吧?……」
「是的,」福萊特非常漫不經心地說,「這些剩餘的財富,我本打算在日後用來做善事。而且尤其……」
她停下話頭,一會兒又接著說:
「我還有些樹林、土地。這種偷盜行為並沒讓我太過痛苦,但是這種行為的動機則令我痛苦萬分。」
「什麼動機?」
「一些人的惡念,孩子,我看不慣壞事……啊!再說這個匣子!」她最後悲哀地說,「警察可能追得回來。」
皮埃爾蹦跳起來。
「警察!你報警啦,夫人?」
「還沒有。我馬上就會報警的。必須報警。你怎麼這種表情,孩子?」
皮埃爾著急地說:
「啊!夫人,我懇求你,我懇求你,別報警!」
「為什麼?」
「我還不能說。但是我敢肯定,肯定只有我才能找回來,找回你的匣子。你聽清楚了嗎,夫人,在……在……兩天以後。對,就這樣,夫人,兩天。只給我兩天時間,我懇求你!」
這早熟孩子的強烈反應令福萊特有點驚訝。但是她好似非常厭倦了生活,厭倦了一切,顯得非常衰老與心不在焉,她簡單地做了個模糊的手勢。皮埃爾由此認為她同意了。
他立即謝謝她,火速離開了那裡。
「福萊特今天早晨好似非常通情達理!」他心裡暗忖。
他太年輕,顯然不知道這種心態的好處。在他受到震撼的腦袋裡,強烈的情緒衝動有時會有益於健康,而且近乎有治療效果,能讓共同的器官興奮起來。
此外,他還有好些事情需要考慮。對他這副嫩肩來說,這種重擔會壓垮人的!他不僅僅要揭開偷竊行為的黑幕,而且還要爭取時間來處理城堡主塔的扣押問題。
他知道,對維奧萊特的父親來說,約定的時間馬上要到了。一周時間過去了。也好,儘管他碰到小女伴時會感到尷尬,但是他仍舊向代-奧比埃家走去。他來得正是時候!
院子里,維奧萊特坐在界石上。拉齊比斯在她身邊來來回回地撒歡兒,用魔鬼般的三角小腦袋拱著女主人的膝蓋,想寬慰她,但是她的情緒一點兒沒緩過來。她用圍裙捂住臉,哭了。她哭得很傷心,用穿在身上的破棉布蒙住眼淚,讓眼前這副場景好是可憐。
石階門檻上,有兩個男人等在門前。帕朗弗魯瓦始終是奴顏十足,面露嘲諷,至於說布朗多,他那鬆軟下垂的臉頰軟軟地下垂到肥厚的脖子上。自從上演了迴音洞那一幕以來,他那瀟洒的自信已經沒剩多少。然而在貪婪的驅使下,他又按約回來了。
代-奧比埃先生親自開門。維奧萊特捂著圍裙哭得更凶了……執行要命的條款的時間到了,不是嗎?
「先生,」帕朗弗魯瓦嘀咕地說,滿面堆笑,「我們來扣押……」
「表面上看應該這樣。」代-奧比埃先生十分有禮地打斷話頭,目光清澈,嘴角露笑。
他用手指挾起一個信封交給帕朗弗魯瓦。後者伸出那蜘蛛般的爪子。執達員摸了摸信封,神情懷疑地嗅了嗅。布朗多那陶瓷般的藍眼瞟著信封。
帕朗弗魯瓦打開信封,驚愕地數著。
「二萬法郎!我們沒話可說。這筆錢現在足以……」
「好,先生,」城堡主人略微高聲地說,「我們兩清了,也沒什麼可以留住你們的了。」
無疑,拉齊比斯來了脾氣。它惱怒於女主人不給它一點撫慰,故而陰險地溜到布朗多身後,用那黑髮棕膚的小爪子支撐起身軀。它貪婪地看著放高利貸者的那隻肥手,旋而照著那肥手上狠地一抓,這一爪好似在說再見。憤怒的貓兒在他手上留下一道可觀的傷痕。
「喂!喂,維奧萊特!」代-奧比埃先生大聲地對她女兒說,而這時兩個虛偽的傢伙也連忙逃了,「你把頭蒙在圍裙里,這樣是不禮貌的!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我已經給你講過,」他用謎一樣的微笑補充說,「那隻藍得像天空的藍鳥會來幫助我的!」
皮埃爾臉色蒼白之極,呆在那裡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