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尾聲
土井策太郎的背上滲出了冷汗。
不多久,李濤和張紹光一起出去了。
策太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王麗英同黨是否知道策太郎偷聽了李濤、張紹光倆人的對話,策太郎不得而知。
這兩個人走後,過了一小時左右,進來一個男人把策太郎的手銬卸了下來,然後把他帶回客廳里。
「真對不起你……經過調查,我們了解到你不是壞人。假使不進行調查……這都靠大家的努力。」王麗英說。
策太郎撫摩著手腕上被銬的印子。
「請你們儘快調查清楚。」
「我們已經調查過了。」王麗英回答說。
「我以為現在才開始呢……」
「不,不是……已經調查完畢。今天什麼也不說了,請你回去吧。」王麗英像是哀求似地說。
於是,策太郎便遵命回去了。
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王麗英和李濤。
兩天以後,他到吉祥二條衚衕去。但怎麼敲門也無人應聲。
「難道沒人在家?」策太郎思索道。
當天傍晚,他又去了一次,敲了許久,也還是沒有反應。
第二天,他再去一次。
依然一無所獲。棒槌學堂·出品
「也許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不知什麼原因,他產生了這種預感。
事實果然和他預料的一樣。
以後,策太郎再也沒有見到在吉祥二條衚衕聚集過的任何一個革命者了。
二十五萬元巨款到手后,他們把這筆錢用做革命活動的經費,並且全都從吉祥二條衚衕撤走了。
翌年,日俄戰爭爆發。
不過,在此之前,策太郎已離開了北京。他的任務完成了,可以說是成功地完成了。日本方面出師有名,從而掌握了發動戰爭的主動權。
策太郎再次回到鹿原商會,他決定做一個經營古玩字畫的美術商,不斷地提高自己的業務水平。
又過了若干年,他父親引退,他辭去鹿原商會的工作,回家繼承父業去了。
那年,也就是1911年10月10日爆發了武昌起義,衰老的清朝終於壽終正寢了。
策太郎一面看著報紙上刊登的消息,一面回憶起王麗英、李濤等人。
他想,在革命的敘事詩里,應當見到他們的英雄業績。
清朝滅亡后,形成南北割據的局面,可是,共和國誕生了,中國永遠脫離了帝制。新政權錄用了新的人材。
「過去李濤是某一革命集團的中心人物,在新政權里,肯定會給他安排很好的職位吧。」
策太郎浮想聯翩,同時非常留意報紙,希望從中發現李濤的名字。然而,一無所獲。
王麗英怎麼樣了呢?
那個勇敢的殺人犯芳蘭現在又如何呢?
第一次大戰末,在一張報紙的角落裡,策太郎好容易發現了張紹光的名字。
這張報紙報道了上海市政府和租界的警察機構工部局就治安問題舉行協商會議的消息。當時,策太郎漫不經心地瀏覽這則消息,偶而在上海市政府代表的名單里,發現了張紹光的名字。
「不會同名同姓吧?」策太郎想。
張紹光這個名字在中國人中是常見的。可是,治安問題,肯定與警察有關。張紹光過去是警察方面的人,報紙上的名字,說不定就是他。
因業務上的關係,策太郎曾多次到中國來,而且常在北京逗留。
金魚衚衕、燒酒衚衕、吉祥二條衚衕、隆福寺,特別是鐵獅子衚衕文保泰的舊居,對策太郎說來,全都彷彿是自己的故鄉似的,使他非常留戀。
文保泰的舊居早已易人。
他以懷念的心情重遊舊地,當走過文保泰的舊居時,他久久望著裡面,已經看不到悠悠館的蹤影了。大概不適合住人改建了,裡面還安上煙囪,這是過去所沒有的。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他見到了那個留著八字翹鬍子的那須啟吾。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策太郎受一個古玩商之託,到美國參加中國陶瓷器的拍賣,歸途中,在洛杉磯的日本街,突然碰到了那須啟吾。
日俄戰爭之後,那須到美國定居了。
「到我家去吃飯吧。」棒槌學堂·出品
那須熱情他把策太郎請到家裡,那須的住宅位於洛杉磯市郊,豪華宏偉,這使策木郎大吃一驚。
「祝賀您!您生活得很好。事業上一定很成功。
故友相逢,分外高興,何況那須又是非常順利呢。
「不,哪裡……只能說混得還可以就是了。」
那須有些不好意思地頻頻摸著翹八字鬍須。
他的身體比以前胖多了,顯得魁梧健壯,只是鬍鬚的形狀絲毫未變。
在那須的盛情款待下,策太郎住了整整三天。
對於往事,倆人自然以懷舊的心情暢談一番。那須感興趣的不是過去進行諜報活動的事,而是更多地談及到美國以後,自己是如何奮發圖強的。
「您還是做那方面的工作嗎?」策太郎試探地問道。
他還以為那須是日本政府派到美國進行諜報工作的呢。
「不,我早就洗手不幹了……你想想看,我做那種工作,能在這種地方住嗎?」那須回答說。
看樣子並非撒謊。
策太郎再也役有見到北京吉祥二條衚衕的熟人了。可是被抓進吉祥二條衚衕的張紹光,術久么后卻在東京和策太郎重逢。
與治安方面有關的國際會議在東京召開,張紹光作為中國代表的一員出席了這個會議。
策太郎一發現他的名字,立刻按照報紙上登的旅館的地址給張紹光打了個電話。不巧,對方出去了。於是,策太郎將自己的姓名、電話號碼告訴服務員,並讓旅館方面了解一下,此人是否就是當初在北京悠悠館的那個張紹光。
果然不出所料,他當天就接到回電了。
他的確是往昔的張紹光。
張紹光回話說,待工作完畢再慢慢敘舊。三天以後,他們在東京的一家飯館見面了。
這次會面,距悠悠館事件已經十五年了。
策太郎感慨地說:「歲月如流,可是看來,您的容顏依舊沒有什麼變化。」
「我啊,其實早就變老了。托您的福,咱們分別之後,我沒有多大變化。」張紹光微笑著說。
從前,張紹光的臉總像是蒙上一層暗淡虛無的陰翳,現在看來,他臉上的陰影少多了。不,幾乎可以說是看不到了。從外表看,他的容貌比他實際年齡還年輕得多。這也許是陰影消失了的緣故吧。
策太郎將當年自己被關在吉祥二條衚衕的黑暗大廳里,隔著屏風偷聽到他和李濤二人對話的事告訴了張紹光。
「哦!這件事我倒是初次聽說。這麼說,那個案件的來龍去脈你是了解了。」
「嗯。托您的福。如果我不是在被關押期間聽到了您們講的話,那麼對我來說至今還是個『謎』……哦,當時的那些人,以後的情況如何?」
「那兩個人在一塊兒了。」
「那兩個人是誰?」
「李濤和王麗英。」
「嗯?……他們在一塊了?……」
現在的策太郎,已經是有兩個男孩、一個女孩的父親了。可是,聽到王麗英己經結婚的消息后,他內心多少有些不平靜。按王麗英的年齡,她早就該結婚了。不過,從策太郎出於自私心理,卻希望王麗英一輩子過獨身生活,既然她投身革命,就該如此。
「他們不僅結了婚,而且還成了大富翁了。」張紹光說,「他們經商嫌了一大筆錢。其實,他們本來就有很多錢……嗯……現在住在香港,過著豪華的生活……」
「哦,是這樣!我還以為他們既然是革命家,大概是在槍林彈雨中過日子的吧……」
「真正在槍林彈雨、在危險的環境里生活的倒是芳蘭……您還記得吧?那個在文保泰家中當侍女的姑娘……她是很慘的。她沒能衝出槍林彈雨的戰場,為革命獻出了自己的青春。她已經與世長辭了……」
「哦!……是那個芳蘭呀!……」
「我曾見到過一個和芳蘭很熟悉的人,了解到她犧牲的情況。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性,平素工作極其認真,凡是危險的事,她都搶著干。
「那麼,她不是自尋死路嗎?比如說悠悠館發生的事。」
當時,芳蘭是用自己設計的扳機和毒劍,系在透明的細繩上,拉開水泥蓋,使毒劍飛射出去,殺死文保泰的。雖說,當時是那個革命集團進行的謀殺,實際上,幾乎都是芳蘭親手做的。這樣一來,她不成了殺人犯了?難道她投有考慮過嗎?當然考慮過的。但是為了革命,她情願犧牲自己。對這件事,張紹光是如此評價的:
「其實,當時在她思想里,並沒有認為殺死文保泰是犯罪行為。文保泰是鎮壓革命的劊子手的爪牙,是壞蛋啊!在芳蘭心目中,革命是至高無上的事業,應當為革命籌劃經費……正因為這樣,她才一心一意地要殺死文保泰。這種信念使她視死如歸,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那時,正是袁世凱殘酷鎮壓國民黨人的時代。他們在上海殺害了宋教仁。芳蘭也是在上海慘遭毒手、飲彈而亡的。」
清朝滅亡之後,宋教仁是反對侵吞革命果實的袁世凱的最強有力的中心人物。他和日本人北一輝【注】有過深交。北一輝在《中國革命外史》一書中,認為中國革命的主角不是孫文,而是宋教仁。宋教仁強烈反對袁世凱,故此在上海遭到暗殺。共和國成立不久,芳蘭也遭了毒手。她死得太早了。
【注】(1883年——1937年)日本的右翼政論家,曾支持日本軍人發動政變未遂被處死——譯者注
「真可憐啊!」張紹光說,「芳蘭不是在富裕的家庭中成長的,但她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她不是那種夸夸其談大講革命道理的人。然而,為了革命,她願意做任何工作……甚至去殺人。同她相比,李濤之流,只不過是寫寫革命的劇本罷了。」
「他終於脫離革命陣營,撈錢發財去了。」
「他只是口頭革命派,不,一開始,他們是不是真的置身於革命,還是個問題呢……哎,我倒想問問,當初和您一塊把那筆收買用的巨款運到悠悠館的日本人,後來怎麼樣了?」
張紹光轉變了話題。
「他呀,他發財了。在美國呢……前幾年偶然在洛杉磯碰見他。他和李濤一樣,也過著豪華的生活呢……真令人吃驚啊!」
「其實,我認為沒有什麼可吃驚的,這類人,大概都有賺錢的本領吧!不管做什麼,都是從金錢出發的……土井先生,您在北京吉祥二條衚衕的黑房裡,已經聽過我對悠悠館事件的分析和推斷了……當時,我還煞有介事地用圖解的方式說明那個事件發生的經過。現在擔想,真是令人汗顏啊!當時我的確是想說明事件的真相。」
「真相我也早已明白了。當時我在屏風背後偷偷地聽了您的分析,一點一滴都講得很透徹,把『謎』解剖得很出色,我腦子裡一點疑問也沒有了。」
「然而,並非如此。」張紹光微笑了。
在促膝談心的過程中,策太郎感到張紹光的容貌絲毫沒變,但言談舉止卻與往昔完全不同了。
過去的張紹光,性情乖僻,對一切都採取旁觀的態度,現在卻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信心的人,是一個真正有事業心的人,他穩重沉著,在這個世界上已深深扎了根,真令人有「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之感。
「您說並非如此,又是什麼意思?」策太郎問。
「我能夠解釋清楚的……」張紹光回答說。
「僅僅是文保泰事件的最突出的部分,也不過是摸到了事情的表面罷了……至於真相,還是經過很久以後才弄清楚的。現在想想的確感到慚愧。
「您說的真相又是什麼呢?」
當時,我沒有眼力,但卻裝出一副通達世故的樣子……是極其淺薄愚蠢的……您知道嗎?實際上文保泰事件是那須啟吾一手炮製的。」
「嗯?怎麼?……」
當張紹光突然提到那須啟吾的名字時,策太郎一剎那間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他幾乎沒有把這個姓名和那須啟吾本人聯繫起來,即便聯繫起來了,也使人難以置信。他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呢。
「感到意外吧?」
張紹光調換了一下盤著的腳,繼續說道:
「我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真相時,大為吃驚。我對自己的愚蠢進行了反省……那時,我曾為自己摸到了一些表面情況而沽沾自喜,這是可悲可恥的。我以這件事為轉折點,認真考慮如何在人生的漫長旅途中,深深紮根的問題……那個案件是這樣的:日本方面拚命拉攏清朝大官,由那須啟吾製造了當時的文保泰事件。他是日本的重要諜報人員,最了解當時的情況。如果清政府和俄國就撤兵問題進行協商,日本將一籌莫展,這也是日本最擔心的。那須了解到這些內情,便和袁世凱密談了生財之道。」
「是那須向袁世凱提出的?」
「是的。當清政府就從滿洲撤兵問題開始和俄國接觸時,故意將這個情報透露給日本。日本馬上展開收買活動,力圖阻止清俄就撤兵問題達成協議。袁世凱知道這一生財門路后,便與慶親王、那桐磋商,並向日本政府敲詐勒索了一百二十萬元,以其中一成,也就是十二萬元酬謝那須啟吾,他真是發了一筆大財啊!」
「這是真的嗎?」
策太郎說完,自覺有些失禮。事實上,他也根本不相信有這樣的事。
「當時,我調查了袁世凱周圍的人。告訴您,我說的這些都是真實情況!……那須啟吾不僅如此,而且還和袁世凱策劃和革命派一起瓜分第二次送去的二十五萬元呢。」
「和革命派?」棒槌學堂·出品
「是啊!他們的計劃是,先由革命派設法將那筆巨款搶劫出去,然後和袁世凱分贓。當時,那須啟吾從中得到五萬元的酬金……」
「哎呀!令人難以置信啊!」
「袁世凱早已和革命派接觸,這是眾所周知的。袁世凱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不論世上發生什麼變化,他都可以舒舒服服、順順噹噹地生活下去。他和革命派平分那筆巨款,一方面是為了向革命派獻媚討好,另一方面也可以通過這個機會和革命派建立聯繫。」
「李濤和袁世凱呢?」
「哦!他們是這樣勾結起來的:李濤、袁世凱和那須啟吾三人密謀殺死文保泰。袁世凱曾經說過:為了奪取金錢,就是設法把人幹掉,也可以嘛……至於李濤呢?他周密考慮了殺人手段。這種手段還帶有藝術性的呢!……當時,我剖析了殺害文保泰的經過。其實,這隻不過是他們陰謀中的一部分而已。
「當時,芳蘭提前殺害文保泰是錯誤的。您和那須啟吾第二次送錢到悠悠館,你們離開悠悠館又立刻返回去,那須找了個借口把芳蘭叫回來。這個細節,早在李濤寫的劇本中就安排好了的……當我了解到這些真相,真是怒火萬丈,簡直氣壞了。於是,我下決心對此事件進行周密偵察,一直挖到秘密的深處,不弄清真相決不罷休……我幹勁十足,全力以赴。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正式從事警察工作。」
「哦!是這樣的嗎?」策太郎回味張紹光的話,思考了良久說,「請吧!張先生。不再喝些酒嗎?」
「是啊!……往事如煙。每當想起那件事就感慨萬千,總想飲酒消愁。估計土井先生也會如此吧。您聽了我這一席追述后,是不是也想痛飲幾杯呢?」
張紹光說完,微笑地望著策太郎。
此刻,策太郎的心很難受,像被冷風侵襲似的。
大概他的內心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惆悵凄涼吧。
今後,即便再遇到一些令人心寒的事,他也不會再激動了。
也許張紹光在撫今追昔的過程中,已經了解到現在的策太郎不同於往日了吧。
「還是喝些燙熱的酒,好嗎?」策太郎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好!」張紹光回答說,「咱們乾杯!為那個可憐的、全心全意為革命獻身的芳蘭姑娘乾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