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幸運男人

第四章 幸運男人

第四章幸運男人

1——

真冷啊!——

正當村津直美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發現外面果然有雪花開始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雪花撞在窗子的玻璃上,立刻融化成水歪歪曲曲地流下來,透過歪歪扭扭的水痕,外面的世界似乎也在搖擺——

不如去四谷的那家酒館喝幾杯吧——

付過咖啡錢,村津直美坐在賓館的大堂里獃獃地想著。附著在胃壁上的醉意,入口立刻鬆軟如泥的燉蘿蔔,溫熱美味的湯汁,對於今晚來說恐怕是再適合不過的了。那小酒館的樣子混同著佳肴的美味一起浮現在了直美的心頭。

但是,這個時候那家酒館很可能已經滿員了,因為那是一家價錢公道、菜品上乘的酒館,所以經常是高朋滿座。如果自己好容易到了四谷的那家酒館卻找不到座位,那豈不是大煞風景?而且,在四谷附近除了那家酒館之外又沒有自己喜歡的飯館——

要不還是回家吧,在住所附近隨便找一家壽司店吃點算了——

直美陷入了迷茫之中,雖然沒有哈姆雷特那樣迷茫,但是許多人在瑣碎的小事上反倒會陷入思考而找不到合適的答案。想了許久,直美依然沒有下定決心,就這樣,她起身走向了下樓的滾梯。

這家賓館的滾梯和許多商店中的一樣,上行與下行的滾梯並列,上樓與下樓的客人站在各自的台階上向各自的目的地運動著,他們彼此接近、並列,然後背對背地遠離——

啊!——

直美注意到大約一米開外在對面上樓的滾梯上有一個臉色略黑的男人正在朝自己微笑,突然,那個男人伸出手輕輕地碰了一下直美的肩頭。然後,兩個人就那樣擦肩而過。

直美回過頭再看那個男人時,只能看到半張笑臉了。到底是誰呢?直美這樣想著,可是就在想的過程中對方已經隨滾梯逐漸上升,而自己也在逐漸下降。直美的視力本來就不太好,而且現在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了,想不出他是誰。

直美下樓后,不禁又向滾梯上望去,而那個男人已經換乘到下樓的滾梯漸漸降了下來,就像電影中鏡頭的不斷拉近一樣……隨著距離的拉近,兩個人的臉上都綻開了笑容,原來那男人是西谷良彥。

「好久沒見了。」

「你過得怎麼樣?」

「馬馬虎虎吧。」

直美曾經想像過這樣的邂逅方式,而且這樣的幻想還持續了好些年。可是就在幻想徹底消失的時候,卻偏偏用這種方式遇到了良彥……命運之神真喜歡捉弄人啊!

「結婚了嗎?」良彥開門見山地問道。

「結過了……可是……又離了。」

「哎——?太令人吃驚了!」

似乎有好多話要說,可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良彥只好把直美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問:

「你,現在有空嗎?」——

良彥已經變成大人了,有了身份地位,穩重了許多,不再是當初那個年輕的小夥子了,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好多年沒有見面了——

各種各樣的想法在直美的頭腦中湧現,不過,良彥那歪著頭說話的樣子卻和從前一模一樣。

「嗯,有空。我正要回家呢。」

「今天見到你,讓我很懷念過去的事情。」

「是啊。」

「一起吃晚飯吧。」

「嗯……」

「那你在這稍微等我一會兒,我上樓送文件很快就回來。」

當初和這個男人分手雖然也經歷了痛苦的掙扎,但是心裡並不恨他。時隔多年意外邂逅,那些恩恩怨怨早已經煙消雲散,第一感覺就是懷念。而且,在這樣寒冷的夜晚,一個人喝酒也不是個滋味……

「好吧。」

「那你等我。」

「好的,我在那邊看櫥窗。」

良彥已經三步並做兩步地登上了滾梯——

他還是老樣子,人很好——

如果是世故的男人……抑或是心機隱藏很深的男人,在遇到舊情人的時候,是不會這樣著急地跑上滾梯的——

他沒事吧——

良彥比直美大兩歲,今年應該三十七歲,以前,他的境遇一直不如意。但是,剛才在滾梯上擦肩而過的那一剎那,良彥給直美留下的印象與以往不同。他半轉臉背對著直美拾階而上,以及乘滾梯下樓來的那種泰然自若,都讓直美感到了他的成熟——

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社會地位——

直美這樣胡思亂想著……

直美一邊等良彥回來,一邊在賓館商場的櫥窗前轉悠,櫥窗里有鏡子做背襯,直美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

我又變成什麼樣子了呢?——

女人有了穩重的體態可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情,那意味著女人已經不再年輕,她不認為自己已經老了,也不願意這樣想。直美下身是中短裙配小羊皮靴,上身一件與靴子顏色非常搭配的短大衣,袖口是翻毛栗鼠皮製成……這是直美很喜歡的一套衣服。本來皮毛衣服容易讓女孩子看起來像應召女郎,但直美的這套衣服得體大方又不失時髦、精緻。

「嗯,不錯。」直美對著鏡子中的自己說。

這時良彥的身影出現了,他手插在衣袋裡,快速奔了過來,那氣勢就像門板倒下來一樣。看來遞交文件的工作完成得很順利——

他以前也這樣——

以前兩人約會的時候,遲到的總是良彥,一問他遲到的原因,不是睡過了頭,就是忘記帶東西回去取,再或者上錯了電車……總之沒有什麼要緊事。

良彥在櫥窗前停住了腳步,「你還沒吃飯吧?」他直截了當地問。

「嗯,你呢?」

「我也沒吃呢。我們去哪兒吃?」

「隨便。喝幾杯怎麼樣?天這麼冷。」

「沒問題!吃肉?還是吃魚?」

「吃日式的就行。」

「行,附近有一家飯店我很熟,走路去幾分鐘就到了。」

「好啊。」

兩個人走出了賓館的旋轉門,冷空氣迅速把他們從頭到腳包圍了起來。雪花從黑洞洞的天空中飄落而下,落在柏油路面上卻像被地面吸收一樣立刻融化消失了。儘管如此,雪還是不知疲倦地飄著、融化著,不過,過了半夜,路面也會被雪花埋成白色。

直美撐起了雨傘,身材高大的良彥順手拿過,這本來就應該是男士做的。在一亮一滅的信號燈下,兩個人合撐一把傘穿過了人行橫道。

赤坂的後街有一家非常醒目的日本料理店,白木櫃檯後面站著一身白衣的廚師。

「歡迎光臨!」

「有些日子沒來了。」

看來良彥是這裡的常客。兩個人找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坐下來,一個身著藍白相間制服的女服務員把菜單遞了過來,良彥不緊不慢地打開菜單瀏覽著。

「只喝日本酒?」

「這樣的天氣喝啤酒恐怕不太合適吧,我想喝點熱乎的。」

2

「那好吧,先來兩壺熱燒酒。」說完,良彥看著直美的臉,「這家店的酒都很高檔,以前我只喝些便宜的酒。」他的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

這毫無做作的笑容背後,似乎隱藏著十多年的歲月。僅僅是年齡的增長就可以使男人變得成熟、充滿魅力,為什麼從前直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呢?

十幾年前,直美住在東京的代代木,她在那裡租了一間公寓,二樓,房間有四張半席子那麼大,從窗口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公共澡堂鍋爐的煙囪。

那個時候,直美的公寓還沒有電話這樣的「奢侈品」。

良彥經常來找直美玩,遇到直美不在家的時候他就去公共澡堂洗澡,當時,良彥用一塊手帕就可以洗個澡。

洗完澡,良彥就在澡堂旁的一家燉菜館小酌幾杯,當時喝的都是便宜的燒酒。他一邊喝酒一邊觀察著直美的窗口,一旦房間的燈亮了,他就上樓去找直美。

「不好意思,我把手錶押在燉菜館了。」

「你真討厭!」

就這樣,良彥拿著直美的錢包牽著直美的手回到燉菜館贖手錶,一般情況下,兩個人會順便吃個晚飯。

直美在女子美術大學的服裝設計專業畢業后,應聘到一家生產手帕的公司工作。她的工作就是日以繼夜地設計手帕,她將來想成為一名服裝設計師。

直美的老家在愛知縣的蒲郡,她考上大學那年,母親突然病逝了,父親也退離了一線工作崗位。家裡的大權由嫂子執掌著,直美不想回老家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她不想離開東京……

直美的哥哥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人,他常對直美說:「如果想成為服裝設計師,那就好好努力吧!做家庭主婦沒什麼出息,你三十歲以前的房租、生活費,我來負擔一部分,你就朝著理想加油干吧!」

和良彥認識是直美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朋友給介紹的。良彥的綽號叫「奔」,因為良彥的「良」在法語中的發音接近於「奔」,由此得名。

「不對!不對!是『笨蛋』的『笨』。」也有這種說法,這種說法更接近於事實。

良彥也不是東京人,他出生的會津,是看著盤梯山長大的。雖然是貧窮的農家子弟,但是身邊宏大的自然風景培養了良彥直爽、單純、豪邁的性格。雖然比直美大兩歲,但是良彥在大學中不好好學習甚至連年留級,結果比直美還晚一年畢業。

留給直美印象最深的是良彥念大學最後一年的時光,當時直美已經成為有工作的上班族。與學生相比,當然是上班族比較有錢,所以在當時,不僅飯館的帳單由直美來付,兩個人的許多其他開支也都是直美承擔的——

怎麼會喜歡「笨」呢?——

其中的理由,雖然不好用語言表達,但是直美心中是非常清楚的。

在良彥之前,直美交往的男生都是非常優秀的,這一點無可厚非,但他們也都是認為只有自己才是最偉大的自我陶醉型人物。在他們內心深處,都認為「女人算什麼」而把女人當成傻瓜。他們聊天很有意思,但是說謊也很高明,根本不值得信任,到處都有他們相好的女子……直美可不想上當受騙,在結婚前跑了新郎可不是好玩的事。

很明顯,「笨」不是那種類型的男人——

人品好的人才是真正的好——

在戀愛中受過傷的女人,是不會再輕易敞開心扉與男人交往了,不過直美還算是一個比較積極的女人。

在第一次和良彥上床的時候,良彥說:「我,不是很會做。」

「……」

直美在感到良彥可愛的同時,也感到了不合拍。

在和良彥交往的過程中,這兩種感覺一直在直美的心中並存著。只是這兩種感覺存在的比例會在每次親熱的過程中有微妙的變化……

在臨近畢業的時候,良彥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經過一段思想鬥爭,他決定再留一級。這可不是直美喜歡的類型,她喜歡威風凜凜,做事不拖拖拉拉的男人。

儘管如此,那段時間也是她和良彥度過的最開心的時光。直美也是剛剛工作,對未來的美好希望與不安在她心中並存,那是一種回想起來令人非常懷念的感覺。直美住在能看見澡堂煙囪的公寓里,開始了進入社會的生活。那段時間,良彥幾乎很少去學校,大部分時間都泡在直美的公寓里。對於良彥來說最多的就是時間,所以做什麼事情都沒問題。在節假日里,他們經常租輛汽車去遠遊。雖然平時生活費

經常緊張,但是兩個人努力節儉一段日子,還是可以偶爾出去奢侈一下的,而且籌集資金的這段日子也是很幸福的回憶。

但是,整日的玩樂,也會有厭倦的一天——

我能夠和這樣一個男人,過一輩子這樣的生活嗎?——

兩個人的關係產生巨大的裂痕是在良彥再次面對就業的時候,臨近畢業,良彥尋找職業的工作進展依然十分不順利。直到三月底的一天,良彥跑來告訴直美:

「工作找到了!他們電話通知已經錄用我了。」

「恭喜你!那很不錯呀。」

錄用良彥的是一家教育系統的出版社。雖然和良彥的專業有點不對路,畢竟他是學經濟的,不過經濟系出身的人在哪都可以干,更何況大學學的東西在走入社會後也派不上什麼用場——

工作穩定了,他也許就會變得上進一點——

雖然多少有些不足之處,但是直美已經把良彥加入到自己的未來了。和他結婚,然後在他的幫助下努力實現自己的理想——成為一名服裝設計師,等等。

但是……良彥所說的「被錄用」有說謊的成分,他並沒有被出版社正式錄用,而是一種臨時性質的打工,即使工作好幾年後,也不一定能轉成正式員工。

得知事情真相的時候,直美沉默了,甚至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

他為什麼要說謊呢?——

直美最恨別人欺騙自己——

「笨」真是「笨蛋」的「笨」——

之後的半年時間,兩個人的關係就像快要熄滅的爐火,雖然還有餘溫但已經看不見明火。生活方式照以前雖然沒有太大的變化,但直美的心正一天天離良彥越來越遠。

但決定性的裂痕產生於良彥和朋友們外出滑雪旅行。

根據良彥後來笨拙的說明——那次旅行一共兩男兩女,地點是越后湯站。是良彥學生時代的好朋友邀請他去的。

「田村你應該認識吧,他非得要我陪他們一起去。」

「……」

還有兩個女的,一個是酒吧的女招待,田村經常去那家酒吧,所以結識了她;另一個是那個女人的朋友。「

田村和酒吧的女招待是戀人,當然住一間房,而另外兩個人只得一同住剩下的那個房間……

「我們各睡各的,什麼也沒做。」

良彥不停地解釋著,可是直美根本沒有心情聽,她只覺得良彥是個「笨蛋」,他在說謊,他碰了別的女人——

已經沒用了——

「我,已經厭倦了,我們就到這兒吧,你以後別再來了。」

話雖不多,「笨」辯駁了兩三句,可是結果他還是像斷了電源的機器人一樣低垂下了頭。

直美後來冷靜地回想起來,那次滑雪旅行中良彥可能真的什麼也沒做過,但……

但是,直美又想,走什麼樣的路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和良彥分手就像脫了一件舊上衣一樣,反倒感覺輕鬆了不少。儘管如此,每當樓道里傳來腳步聲的時候,直美偶爾會想:——

是不是良彥呢?——

「十二年沒見了。」

白木桌上火鍋里的湯開始升騰起熱氣,良彥伸筷子夾了一塊魚片放進火鍋里。

「一轉眼都這麼多年了。」

「嗯,我給你數數看。」

這時,女服務員走了過來,「對不起,打擾一下。」她拿起筷子把盤子里的蔬菜、豆腐下入鍋中,然後蓋上鍋蓋。「煮四五分鐘就可以吃了,請慢用。」說完,女服務員轉身離開了。

3

良彥的臉上已經開始泛起了紅暈——

他的鼻子好像比以前大了,眉毛也變粗了——

微微暖暖的醉意在直美的身體和頭腦里擴散著。

「已經結婚了?」

「是啊,難道你認為我還沒結婚嗎?」

「不是,沒有那個意思。」

「結了婚……又離了。」

「為什麼呢?」

「結婚後,我和他去了他的家鄉愛知縣……我和他的家人合不來。他的人還不錯所以我才嫁給他,不過他的家庭太古板,一些親戚挺讓人受不了的,而我最不善於處理這種關係了。一旦發生矛盾,我丈夫就靠到他親人那一邊,我只能自己忍氣吞聲。本來我的設計師工作進展得挺順利,我是放棄了事業陪他來愛知縣的,時間長了我就覺得很對不起自己……一言難盡呀……不提了。」

「你現在做什麼工作呢?」

「設計師,主要設計一些紙樣。」

「紙樣?」

「如果你看女性雜誌的話,一般附錄都會附有服裝紙樣。」

「嗯?」

「以前的設計都是先做紙樣,然後根據紙樣再裁剪服裝,現在不同了,現在直接做服裝,喜歡自己裁剪服裝的人就麻煩了,沒有紙樣他們無法自己裁剪。於是,一流設計師設計出來的服裝需要有人拆解然後做成紙樣,這就是我的工作,明白了嗎?」

「嗯,明白了。」

「在這個工作上我好像非常有靈感,而且大家對我的成績也很認同,偶爾也自己設計一些服裝。」

「那很好啊!」

火鍋里的湯已經煮得沸騰起來,直美停住筷子——

呀——

直美抬起眼睛。

良彥的這句「很好」讓直美感覺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只有從內心中感覺「很好」,語言才會蘊含這種強大的力量——

這個男人,長大了——

以前的良彥,在看到別人幸福的時候,也會由衷地說一句「很好」。因為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所以是不會吝惜祝福別人獲得好運的。但是,對自己的力量沒有任何自信的男人說出「很好」這樣祝福的話,顯得沒有什麼分量。不管說得多麼由衷、多麼用力,總讓人有一種在冰面上滑過的感覺,非常輕飄。

今晚的良彥卻不同——

也許是我醉了——

直美感覺到一種奇妙的迷惑,那感覺並不壞。

「你現在怎麼樣?我很想了解了解。」

「也是一言難盡啊……變化最大的就是我現在不姓西谷了,改姓兼田了。」

「怎麼?」

「嗯,我做了人家的倒插門女婿……給你一張名片。」

良彥從名片夾中取出一張雙手遞給了直美,名片上寫著「混凝土立柱株式會社,代表董事,兼田良彥」,代表董事?也就是說他是總經理。

「嗯?」

「吃驚嗎?」

「有一點……混凝土立柱是什麼東西?」

「就是蓋大廈的時候,在地基里埋的混凝土柱子,我們公司就製造那種柱子的。」

「很了不起嘛!」

「我不知道算不算了不起……在出版社打工的時候,一個前輩對我說:『有個很不錯的姻緣,我介紹給你,你結婚吧。』聽他那個意思好像是要當倒插門的女婿。開始我不怎麼願意,可是如果我回老家的話家裡一幫窮兄弟,恐怕我的一輩子也就那樣平平庸庸地度過了……所以好不容易遇到這樣的姻緣,我一咬牙就結婚了。」

「哦。」

「就像童話中灰姑娘一樣,我從三張席子大小的公寓搬進了富人區『田園調布』……」

「變化夠突然的。」

「是有點突然,我岳父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以前,在我的印象中一直認為能夠在這個社會上取得成功的人肯定都做過壞事,但是我的岳父不是那樣的。」他不僅僅教我經營上的事情,還教給我作為男人應有的生活方式。他的教誨既懇切又嚴厲,有他特殊的說服力。我對岳父懷有非常尊敬的心情,所以他的話我都忠實地去照辦了。通過這十來年對我的言傳身教,岳父把這個三百多人企業的管理權交給

了我,他自己當上董事長退居二線了。「

難怪良彥具備了成熟的風度和氣質——

忠實是眼前這個男人的優點——

遇到好的指導者,良彥就能學到好的素質。

「你的家人還好嗎?」

「嗯,還好,爸爸、媽媽和……都一起住呢。」

「你太太呢?」

「也一起。」

「那肯定和你一起住嘛,很幸福嘛。」

「最近日本經濟不太景氣,建築業也受到很大影響啊,整天瞎忙,沒什麼收穫,明年開始也許會有些起色吧……」

直美拿起漏勺伸向火鍋,同時偷眼觀察了一下良彥。心想:我說他幸福是說他和太太幸福,沒問他日本經濟和建築業的話題啊?——

難道他在有意迴避這個話題?——

「孩子呢?」

「有兩個孩子,兒子五歲,女兒三歲。」

火鍋熱氣對面的那個男人,臉上顯露出所有年輕父親在談論自己孩子時所特有的表情。當年的「笨」也成為堂堂的父親,不過這是當然的事情,不能小看任何人呀。不管怎麼樣,還是先祝福他們吧。

「你覺得我變了嗎?」良彥試探著問。

「變了,變得很了不起,和以前的『笨』大不一樣了。」

「嗯,以前的我沒有自信。最近,連綽號都變了。」

「叫什麼?」

「幸運男人。」

「我覺得有點不妥,你不是幸運,你是通過自己的努力才取得成功的。」

「還是運氣好,誰知道岳父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呀……再吃點什麼水果?」

「不要了,肚子都吃飽了,喝點咖啡怎麼樣?」

「這家店沒有咖啡呀。」

「那……」

「嗯,走吧。」

走出飯館,雪依然在下,融化在路面上,街上到處濕漉漉的。

「你說你住在『田園調布』?」

「嗯,你住哪?」

「我住目黑,我們順路。這樣的天氣……不如順便到我家坐坐吧。如果想喝咖啡的話,我煮給你喝。」

4

「你煮給我喝?」

就在這時,一輛亮著「空車」顯示燈的計程車開了過來。

在微暗的卧室中,良彥的頭搭在了直美的肩膀上,直美耳邊傳來了輕微的鼾聲。

良彥剛才還在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工作的事情、孩子的情況、去年去美國的見聞……然後是一段奇妙的沉默時間,這段時間讓彼此真實地感覺著對方的存在……

從邀請良彥來自己的家開始,直美就已經意識到了也許會發生這種事情,但這並不是她期待發生的——

發生了也好,沒發生也好——

因為做愛在今晚沒有什麼意義,當初不是已經都做到厭倦了嗎?現在,直美胸中湧起的是一種嚴厲的感慨——

我也變成大人樣了——

良彥在經歷過很多事情之後,也成熟了——

很開心!——

從心裡由衷地祝福良彥。男人像個男人樣是最值得慶賀的,那是最美麗的一道風景。雖然這一切與自己無關,但直美還是為他感到高興——

如果當初良彥就是這個樣子,那……我也不會拋棄他——

直美的設計師生涯進展很順利,她的作品在上個月的大賽中還獲得了銀獎。工作非常充實、有意義。回頭想一想,結婚的那段生活反倒是最不開心的。女人獨自一個人生活也很不錯,沒有比自由更可貴的東西了。良彥和直美分別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如果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麼當初在那個能看見澡堂煙囪的公寓里一起度過的日子也算沒有白費——

這樣也不錯呀!——

不經意間直美竟自言自語地說出了聲,好像泄露了內心的感觸一樣,她莫名地感到一陣不安和難為情。

直美悄悄地下了床,穿上了睡衣。然後靜靜地看著躺在床上熟睡的這個男人的臉。微弱的檯燈不能完全照亮良彥的臉,也許是光線的原因,他的表情顯得有些苦悶……

良彥突然睜開了眼睛,好像閉著眼睛也感受到了直美的視線。

「不好意思,我睡著了。」

「你睡覺的樣子和從前一樣。」

「現在幾點了?」

直美用下巴指了指牆上的表。

「我剛才做了個夢。」

「什麼夢?」

「不太清楚,好像是以前你住的那所公寓吧,從窗口能看見煙囪。」良彥起身開始穿衣服。

「要不要來杯咖啡?」

「不用了。」

「外面雪好像下得很大。」

「這個時間應該還有計程車。」

「要回去嗎?」

「嗯。」

「等等,我送你到大門口……」

「不必了,不用客氣。」良彥已經穿好了大衣。

「很想和你再待一會兒。」

「嗯,但是我必須得回去,我太太給我規定了回家的時限。」

男人的背影表明了「要回去」的強烈意志。

「那有時間再見。」

一股冷空氣吹了進來,男人的身影消失了,門關上了。「再見」的道別聲被門夾碎了。直美慌忙地脫下睡衣換上高領毛衣追了出去,也許追不上了,但無論如何……哪怕目送他的背影也好啊,直美想著。走出公寓大樓的正門,在街燈中也許還能看到良彥的身影。

直美乘電梯降到了一樓,推開大廳的正門,一股劇烈的冷空氣迎面襲來,冷風像針一樣透過薄薄的毛衣刺進直美的身體。

飄舞的雪花把黑夜襯托得更黑,人的視線非常有限,道路已經被雪覆蓋成白茫茫的一片。地上有一道剛剛踩出的腳印向遠方延伸——

他岳父也許是個好人——

直美注意到良彥在有意迴避提及他的太太,直美感覺到這不僅僅是對舊情人有所顧慮,似乎還有其他原因——

他也許經歷過並經歷著我想像不到的苦痛——

直美想起了自己在前夫家住的那段時間,甚至想到了下決心離婚時的痛苦情景——

幸運男人?——

童話中的灰姑娘在嫁給王子之後,生活肯定也不是一切都十分美好。沿著腳印追下去就能理解良彥的內心世界嗎?——

回家時限是不是十二點呢?——

腳印漸漸被剛落下的雪片填滿,逐漸變淺,最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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