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可惡的人!

別了,可惡的人!

第一章

我決心已定。我還叮囑自己:這主意決不能動搖。

我倘若舉棋不定,危機便會逼近。

不過,我並非憎恨丈夫。客觀地審度自己的心情,應當說我對丈夫還有幾分依戀之情。我這位夫君,如今已是專職講師。將來必能升任A大副教授,進而坐上教授的交椅。這是確定無疑的,須知他博得了主任教授的青睞,做了獨生女兒的乘龍佳婿,在研究室里深得信賴。何況心理學家飯野正雄這個名字,在新聞界也是紅得發紫。特別是在"犯罪心理學"這個與社會現象直接關連的專科領域裡,他比我父親這主任教授還要吃香。更兼他還有一門了不起的業餘技藝。(丈夫兼備這一才能,連我這做妻子的,還是最近方才得知)。丈夫有一位學生時代的朋友,在某雜誌社擔任編輯。在他勸說之下,丈夫寫了一篇偵探小說,獲得了意外的成功。我也是愛讀偵探小說的,這類作品讀過不少,卻也覺得丈夫的小說委實寫得不錯。那篇小說發表以後,馬上有幾家雜誌社向他約稿。丈夫因忙於本業,一概回絕,但寫作慾望仍然十分旺盛,還時常購讀外國偵探小說的譯本。所以,丈夫的姓名前冠上"兼寫偵探小說的心理學家"這個頭銜,是為時不遠的事情了。毫無疑問,在世俗的眼光里,我丈夫屬於甲級男性。而我自然就是有福之妻了。我在學生時代的同班女友們紛紛傳說,"歌子借他父親的光,攀了一門好親事。"這也是莫可奈何的,我並非花容美人,也說不上風度娉婷。我雖逞強好勝,卻還有這點兒自知之明嫁了這樣的丈夫,也許是我的非份之福。可是這位夫君還是從頭寫起吧。

九月十四日,是個星期天。在郵差送來的郵件中,夾著一張明信片。我們夫妻之間有個習慣,凡是寫明由對方收領的郵件,即便是明信片,未獲對方允許,這一方便不加閱讀。但是這張明信片,在丈夫的姓名旁並寫了"夫人"二字,四周印有黑框。一看便知是一份死亡通知。我想:究竟是誰死了?於是,在把它送進丈夫的書房之前,我先讀了一遍:

長女由利,已於九月十一日午前零時四十分,因遇意外事故,不幸早夭。生前多蒙厚誼,此致至誠謝意。

又,已於同月十二日舉行遺體告別儀式,親屬聚於本宅,同辭故人。

死者之父

諏訪信次郎

死者全體親屬

昭和三十三九月十三日*

於宮成縣XX郡XX街

"那由利小姐"大約一個月前,丈夫不在家時,諏訪由利小姐曾經來訪。此時我想起了她那副聰慧機敏的面容,於是又把明信片重讀一遍。文詞過於簡潔,恐怕算得上最短的死亡通知了。而且那事務性的口氣,簡直是一篇官樣文章。也許是那位心愛長女的慈父,因為通知中未說明的突然事故奪去了他的掌上明珠,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悲哀。

一九五八年。

第二章

丈夫的書房在二樓。我拿著明信片登上樓梯。我心有所動,想看看丈夫對這份死亡通知作何反應。我懷著一種近似不安的期待:丈夫和由利小姐之間的那個問題,真的是無風起浪么?

我並不敲門,便走進了書房。身穿灰色對襟毛線衫的丈夫,肩頭劇烈一震,慌忙扭過頭來。當時他正在煙灰缸里焚燒一張紙片。我看得並不真切,但越過他的肩頭望去,覺得確有其事。不過我對此佯裝不知。

"哎呀,諏訪由利小姐去世了。"

"哦?"

丈夫的反應跟我的預想截然兩樣。他的舉止一如平常。平時他讀了關於外國學者死亡的報道,也比這時顯得更加驚慌。

"說是死於意外事故,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哦?給我看看!"

丈夫終於表明了興趣。不過此番舉止,總令人覺得有些做作。

"原來如此。十一號那天我出差了,明天問問學生吧,說不定有人知道。"丈夫說罷,似乎便不再關心此事,把明信片交還給我。接著他伸出手指,打算戳碎煙灰缸里燒過的紙片。

"哎呀,這是幹嗎?手會弄髒呀!"我故意大聲嚷嚷,攔住丈夫的手指。"我去倒掉吧。"

我從書桌上拿起煙灰缸,把它遮掩在衣袖後面。我並非對丈夫的那個動作疑心重重。男人的隱秘,其實是十分有限的。

特別是我這位夫君,想來該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倘若他跟別的女人私通,被我知道了,難免危及他將來的地位。不過,即便不是十分重大的秘密,我也想親自探個究竟。

"不過呢,諏訪同學這麼早死去,說不定還算她的福份。"丈夫對煙灰缸毫不在意,卻以追懷往事的口氣提起了由利小姐,"她有那種疾病,過不了結婚生活。"

然而我對這件事已無特別的興趣,倒是急著想去查看煙灰缸里的紙片。

"說不定是的吧。"我輕聲附和一句,便離開了書房。

回到餐室,我立刻檢查煙灰缸里的紙片。根據那兩公分見方的余片,可以推知那紙片是從筆記本上裁下的,余片上可見一串鉛筆寫的阿拉伯數字:15,000.我用筷子夾起燼片,企圖辨讀全部文學,可惜紙片己在燃燒中縮卷,無法認讀。我的意圖以失敗告終。

第三章

諏訪由利小姐前來拜訪丈夫,是在八月十日那一天。她自稱心理學科的學生,看她那模樣,確實是一本正經的學生相。

她沒打口紅,服裝也很素淡,上著白罩衫,下配黑色緊身裙,並不起眼。那一天,丈夫被人拉去為預備學校的暑期講座授課,不在家裡,但我不顧由利小姐再三請辭,執意把她請進了會客室。這是我們家初次有女生來訪,我覺得非常難得。

然而我和這位女客談得不很融洽。我很快就感到這位口舌伶俐的女生不易對付。也許她看透了我的心思,說了幾句話便要起身。

我少不得說了句挽留的話。

"啊,不了。"

"如果沒什麼不便,能把來意告訴我嗎?"

"這個嘛"由利小姐若有所思,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不知該不該告訴夫人,不過還是說出來吧。我來這兒,是為了老師不久前寫的那篇小說"由利小姐接著說,我丈夫的小說是剽竊之作。真正的作者不是別人。就是由利小姐自己。

"由於改了題名,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今天讀了它,我大吃一驚。自然不是一字不變地抄襲,主入公的心理描寫和對話的處理變動很大。可是故事情節是完全照搬的。整體結構也幾乎完全相同。"

由利小姐說話時嘴唇動作優美分明,就和電視播音員的嘴唇一樣,這使她顯得伶例機敏。我被她那變換敏捷的嘴唇迷住了。她的左眼下方有一顆小小的黑痣,這給她那略嫌寬大的臉廓造成了清秀的印象。

"可我並不打算把這件事提交報社公之於眾說了也沒用。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學生,反而會使我成為笑柄。"

由利小姐到此截斷了話頭,然後對我正眼直視,目光凜凜。

"哦,你的意思是?"

"我很擔心被人誤解,不過我還是要說。"接下去由利小姐的語調突然轉快,"我想買一本書。可我沒有錢,想找老師借錢,這就是我的來意。"

"啊!"我恍然大悟。這不是敲詐么?她卻裝得那麼誠懇正直!我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的眼睛。由利小姐並不迴避我的視線,正面和我對視。

我惶然失措了,我望著她那對美麗的眼晴,絞盡腦汁想找話說。

"嗯你再說仔細點兒好嗎?"我好不容易想出了這句話。

"我從小愛看偵探小說,所以也想自己試寫一篇,就寫在筆記本上了,後來我把它用稿紙譽清,抄了大約六十頁,還剩下兩三頁的時候,謄清的原稿不見了。我找了很多地方,沒有找到。本來我是打算投給一家雜誌社參加有獎徵文評選的,可是規定期限一過,我也就死了這條心,沒想到今天讀了老師發表的小說,考慮再三,只好認為是照我的作品改寫的。起初我對自已說,老師絕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可是後來又想,我的原稿是在學校境內丟失的,也有可能是老師撿到了。這一點與我的想法正好符合。我總覺得那篇小說是把我的作品略加變動的結果。而且老師筆名的起首字母,不正是Y.S么?我用的稿紙上正好印著"Y.S用箋"幾個字,也許就是這一點起了誘惑的作用。現在我把寫草稿的筆記本帶來了"

由利小姐談著這麼嚴重的事情,嘴邊卻還浮著微笑,真叫我難以理解,這倒給了我一份勇氣。我有意打斷她的話,斷然反問:

"你也知道,你說的這件事至關重大,可你是不是很有把握呢?"

我對自已的說詞頗感得意。我的意識變得敏銳起來。

我想:"這女生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黃,好歹想弄幾個錢。在這種時侯,來不得半點軟弱!"

"那好吧。本來我就打算直接跟老師談的。只是因為夫人問我,我才說出來了。我想還是直接告訴老師為好。這就告辭了。我想借的錢,也等到下次再說吧。"由利小姐說罷,便起身而去了。

第四章

不難想象,丈夫回家以後,我立刻把由利小姐來訪的事告訴了他。

"諏訪由利?啊,是她呀?她說了什麼怪話吧?"

當時我突然想對丈夫試探一番。我決定暫不說出由利小姐的來意,且看丈夫說些什麼。

"是呀。有點兒怪。"

"果然如此難怪別人這麼說。"

"別人說什麼?說她敲詐?"

"唉,你就愛胡猜亂想!人家是說她有一種狂想病!"

接著,丈夫把研究室里議論過的許多有關由利小姐的事情告訴了我。

"可她幹嗎不退學呢?"

"這個嘛,確實很怪,她的病態,好象只是月經期的現象。平時完全正常。豈止正常,還是個腦子非常靈敏的學生呢!"

我想,這種事情也許真是有的。就我來說,經期腰部總是隱隱作痛,女友當中,也有幾個人在此期間苦於神經異常興奮。

"做女人就是難呢!"末了我發出一聲嘆息。我想結束談話,便從丈夫身邊走開了。我認為,由利小姐所說的話,不必告訴丈夫了。那無非是由利小姐的妄想。當成一回事兒告訴丈夫,難免使他不快。至於由利小姐,兩三天後,經期一過,也就恢復正常了,她會為自已的胡言亂語感到羞恥的。

然而,由利小姐的那一番話,仍然在我心裡盤踞著一席之地。有幾次,我甚至想到,送來的郵件當中,會不會夾著由利小姐的一封信呢?丈夫回家以後,表情中若帶陰鬱之色或有疲憊的暗影,我就會疑心是"那件事"引起的。但是我不想對丈夫問及此事。我這位夫君自尊心倍強於人,聽了那些話,其怒氣之盛恐怕是我的想象所不能及的。

只是自那以來,每逢心有所觸,念及由利小姐的事情,我幾乎總是條件反射似的,心中生出"女人可悲"的觀念。

第五章

收到諏訪由利小姐死亡通知的第二天,丈夫從學校回家,進屋便說:"那件事清楚了!"

進屋之後馬上找我攀談,不合丈夫的習慣。我不明白他那句話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望著他那改裝更衣的雙手。

"唉,就是諏訪同學的事情嘛!所謂意外事故,原來是從火車上摔了下來。"

"什麼?從火車上?"

"說是在回家鄉去的路上,在常磐線赤冢和內原之間的那一帶,從車廂門外的踏板上掉下去的。也是她運氣不好,正趕上會車的時侯,結果被壓成了肉泥!"

"哎呀,可怕!"我從未見過人們慘遭不測的屍體。由利小姐死後的光景,自然無從想象。不過,單聽了丈夫說她:"壓成了肉泥",我就覺得翻腸倒胃,十分噁心。

"可是,有人看見她了?"

"大概沒有吧。是在半夜裡嘛!不過,根據屍體旁邊的學生證,知道了她的身份,火車上也留著她的手提皮包。大致上可以推想出事情的經過。"丈夫換好了衣服,和平時一樣,走到走廊上,在帆布睡椅上坐下,點燃一支"和平鴿"牌香煙。接著,他深吸一口,撮口吐了出來。

"是個好姑娘啊!腦子靈活"

"可你不是說她有狂想病嗎?"

"唉,那也只是月經期嘛!平時比一般學生都要聰明。關於這一點,今天學生們還對我提出了問題呢!"

"啊,你等等!"我從房間角落裡搬來一個坐墊,放在帆布睡椅旁邊,和丈夫並排坐下。然後,我從腰帶里抽出一支"珍珠"牌香煙,把它點燃。

"好,你說吧!"

也許我的表情過於神妙,丈夫靦腆地笑了。

"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他們叫我推理,由利為什麼會這樣死於非命。"丈夫的鼻翼微微鼓動了幾下。這是他得意時的表情。我覺得這是他的可愛之處。看來他很樂意學生們把他當作一位推理作家。

"那你是怎麼說的?"

"這算不上什麼推理,不過是整理幾個想法。首先可以設想三種情況:第一。他殺;第二。自殺;最後就是事故死亡。"

"其中是否他殺這一點,在對她的交際關係、生活環境等等進行調查之前,我們沒有發言權,所以首先不予考慮。其次可以說,她不是有意自殺。她沒有留下遺書,而且手提皮包里裝著幾本學術著作,打算自殺的人是不會帶上這種東西的。

"再說事故死亡。關於這一點,可以設想許多情況。也許是上廁所時順便到車門外的踏扳上張望一下,正碰上列車搖晃,震落下去了。也可能是在門外的踏板上觀望星星,不小心跌了下去。她本來就有怪病嘛。"

"可她是不是剛好有了那件事?"

"這就不知道啦!只是說有這種可能嘛。"丈夫一支煙抽完了。便起身離開了帆布睡椅。

我在心中暗算從由利小姐上次來訪之日到她遇難死亡之日之間的天數。果然是一個月左右。如果那一次由利小姐確有那回事情,那麼這一次果然也是我認為,丈夫的推理當中,最後一點很可能正是事實。又和平時一樣,"女人不幸"這句話從我腦子裡閃過。

第六章

第二天,丈夫不在家時,一位刑警來訪了。和電影電視中所見的刑警相比,這位先生儀容肅整,面孔輪廓分明,給人以理性和智慧的印象,他遞給我一張名片,上書"茨城縣警察本部搜查一課巡查部長本間辰郎".

我覺得這比亮一亮警察證件的做法更有紳士風度。

"回頭我還要上大學去一趟,去之前我想向夫人請教一件事情"

本間部長為何而來,我根本無從推測,但我還是請他進了會客室再談。他脫鞋時,我發覺他穿的襪子清潔無垢。雖然是出差而來,他卻注意了服飾整潔。我對他產生了好感。

"進門就談公事,很抱歉。"說了這句開場白,他便開始詢問,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個黑皮記事本,

"你丈夫被人敲詐一事,你聽說過嗎?"

聽到"敲詐"二字的瞬間,我自然想起了由利小姐那件事,而且由利小姐不幸死亡的現場,正是在茨城縣境內,木間刑警顯然是為那件事來訪。然而我根本不願觸及由利小姐的事情。

我想,"她並沒有敲詐嘛。"

"哎呀,我什麼也沒聽說"

本間刑警眼睛上翻看著我,始現職業性的表情。我下意識地避開他的視線,說聲"對不起",點燃一支"珍珠"牌香煙。

"可你認識諏訪由利這個人吧?"

"啊,是說我丈夫的學生嗎?她真可憐哪!"我嘴裡這麼回答,心裡卻想:"嗬,來了!"

"她生前有過敲詐的行徑。你沒聽說過?"

"哎呀,我總共見過她一次,可她不象是做那種人嘛。"

"是么?可你丈夫沒有什麼反常的表現嗎?"

"沒有,根本沒有。"

"比方說,為籌措錢款而苦惱,也沒有嗎?"

"根本沒有。"我的回答十分乾脆,難道刑警就是用這種辦法探案么?也許是他把我看扁了。除了蠢不待拔的女人,沒有一個做妻子的會說自己的丈夫行為可疑。

他做出沉思的表情。

我說:"可是諏訪小姐已經死了,還問這些幹什麼呢?"

"不,其實有可能是他殺,所以要作全面調查。"

我倒吸一口冷氣,這是完全不曾想到的。我一直以為,關於由利小姐的死,用丈夫所說的狂想症解釋最為合理。

"嗯這就是說,有可疑的事情?"我把香煙在煙灰缸里撳滅了。

"她的遺物中有一本零花錢出納帳,她經常得到一筆筆整數的款子。據調查,她沒做業餘工作,也沒有生活補貼。此外收入欄里還有一些記號,例如M.I和Y.S,好象是姓名的起首字母。所以我們懷疑那些收入是她敲詐所得,於是首先尋訪那些姓名起首字母所代表的每個人。"

刑警說罷,合上那也許毫無收穫的記事本,第一次端茶啜飲。他的手指細長,我覺得很適合彈奏鋼琴。這雙手生在警官身上,實在可惜。

"可這種收入未必是敲詐所得吧?特別是她長得那麼俊俏。"我這是三句話不離女人常套。不過,認為賣淫比敲詐更有可能,是很自然的。

"這一點我們當然也考慮到了。但是驗屍結果否決了關於她賣淫的設想。"

我默默地把頭點了幾下,表示同意。不過我不能贊同敲詐之說。也許連她的出納帳,也是出自那狂想症而建立起來的吧?

"也許你們知道,由利小姐常常懷有某種妄想。那個筆記本也是"說到這裡,我忽然警覺了。

本間刑警頓時兩眼一亮。我覺得必須小心提防。

"請等等,那狂想症是怎麼回事?"

"你還不知道么?不過,我也是間接地從丈夫那兒聽說的。

"接著,我把丈夫給我說過的有關由利小姐疾病的情況說了一遍。刑警又掏出了記事本,作了詳細的筆錄,聽完我的敘述之後,他說:

"非常感謝。這件事要儘快調查。"

他說罷,便起身告辭了。

第七章

送走刑警以後,我覺得疲憊無力,連自己也感到意外。我連收拾茶杯點心之類的氣力也沒有了,身子沉沉地倒在會客室的沙發上,點燃"珍珠"牌香煙,剛吸一口,我又把煙掐滅了。

糟了!我腦子裡好象生出了一層薄膜。那位刑警先生走後,留下了苦澀的餘味。

我非常興奮,拚命抑制自己,努力理清思緒:

"由利小姐是被人殺死的嗎?是誰殺死了她呢?"可是,我搖搖腦袋。這件事是不必考慮的,讓警察去調查好了。使我鬱悶的原因並非在此。"可是,由利小姐究竟有沒有敲詐行為呢?刑警的口氣是確信不移的。他還說敲詐的對象就是我丈夫。如果丈夫確實被她敲詐了,那麼關於剽竊作品的說法究竟是真是假呢?"我想起自己根本不曾向丈夫詢問關於剽竊的問題。只因為丈夫提到了由利小姐的狂想症,我就以為由利小姐的那番話一定是狂想症的產物"難道那不是妄想,而是事實嗎?"

想到這裡,我心頭一驚。我想起了本間刑警的一句話:"請等等,那狂想症是怎麼回事?"當時我絲毫未起疑心,如實地作了說明。然而現在想來未免奇怪。警察對由利小姐的情況作過詳細調查,連她沒有做過業餘工作和她父母沒有給她提供生活補助費這些小事都了如指掌,怎麼會不知道她患有狂想症呢?難道那是為了套出我的話而用的手段?"要不然,也許由利小姐的狂想症實無其事?"果真如此的話,丈夫對我說她有狂想症,便是為了欺騙我。而且,倘使由利小姐並無這種怪病,那麼她說我丈夫剽竊了她的作品,豈不是確有其事么?

我又點燃香煙。接著,我打算反覆思考,慢慢推進。

"可這件事怎麼可能呢?剽竊人家的作品,自然是會暴露的呀。"丈夫冒著這麼大的風險,攫取本業以外的名利。是沒有必要的。他何必這麼做呢?他的生活,經濟上有充分的保證,將來的地位大致上也有指望。難道只是出於對名譽的慾望,企求一個小說家的虛名?

丈夫確實很愛虛榮。那篇小說發表以後,凡是對它的批評,不管文章如何短小,只要被他看見了,他一概輯錄在剪貼簿上,連那一期雜誌在報紙上登的廣告,他也剪了下來。這難道不是變態的虛榮心么?為了誇耀他在專業範圍以外還有如此高明的才能,他受到了誘惑,甘冒剽竊行為暴露於眾的風險,也未可知。

"那麼,對於由利的出現,丈夫會取何種態度呢?"

在我看來,這是顯而易見的,學者之間,對於盜竊他人成果的行為,是視之如罪惡的。倘使暴露出來,丈夫便會失去作為學者的生命。

"所以,丈夫就接受了由利的敲詐。"

對我來說,這是很不愉快的事情。我絕對不願接受這一結論。

"剽竊作品太過分了"我不願相信。那終究是由利小姐的妄想吧?或是為了別的目的。她撒了彌天大謊。"一定是這樣!"我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管它呢!丈夫回家以後,事情就會明白了。

第八章

可是,丈夫回家以後,還是沒法解開我的疑團。我把刑警的名片給他看了,並說:

"今天這位先生來過。"

丈夫說:"哦,就是那個刑警!他也上研究室來啦!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就回去了。"他對此顯得漠不關心,說完就要進書房去。他見我默然不語,悶悶不樂地仰臉看著他,又說:"我吃過飯了。有篇稿子要趕出來。說不定還得熬個通宵。"這是向我宣告:他的時間很緊。若無特別重要的事情,不要進書房找他。

我自幼生長在學者之家,結婚以後,也很自然地接受了丈夫的這種態度。每逢其時,我就早早入睡。陪伴丈夫工作到深夜,那是愚蠢透頂的做法。睡眠不足最不利於保養容貌。

我為丈夫做好了宵夜的三明治,把咖啡灌入保溫瓶。送到書房裡。我推開門,招呼一聲:

"宵夜拿來啦!"

"啊,謝謝。"丈夫應了一聲,頭也沒回。

"放在這兒了。我這就睡覺去。"我一邊說,一邊躡足走到丈夫身後,伸出脖子向書桌上面窺探。桌上攤著稿紙,可紙上未寫一字。鋼筆也擱在桌上,還沒取下筆套。

"這算什麼急稿!"我有點兒生氣,悄悄退了出來。

就寢之後,我打算細細思考一番。可是不知不覺就入睡了。一覺醒來,枕邊的時鐘指著一點半。丈夫的床位還空著。"他究竟在幹什麼呢?"我望著小燈泡照明下的昏暗的天花板,心裡非常納悶。

我睡覺前,丈夫確實沒有寫稿,也沒有翻閱資料。對於學者來說,靜坐思考說不定也是一種工作。可是,丈夫當時所想的問題,似乎與工作無關。我總有這種感覺。

"還有早兩天在煙灰缸里燒毀的紙片!丈夫近來確實反常。"

我的眼光漸漸敏銳了。那位刑警出現在我的意識之中,接著,我心生一個疑念,丈夫走進書房是不是為了逃避我?也許他不願和我談說刑警來訪的事情。

我關滅了檯燈上的小燈泡。在黑暗裡,思路似乎更加清晰,"首先",我想道,"要把至今為止的所有懷疑全部假定為事實。"在黑暗中進行這種類型的思考,也許是最合適的。我如此坦率地作了一個假定,連自己也覺得可驚。

我假定:丈夫在學校某處拾到了由利小姐的原稿(他們同在一個研究室。活動範圍相差不遠,所以很有這種可能。)。

丈夫起始打算交還。可是當時正值雜誌的編輯勸他寫作偵探小說,他正苦於構思不得,便起了歪念,想利用這篇原稿。他以為,只要更改細部描述,剽竊一事便無人知嘵。也許他還想過事後要向作者承認,然而對手是個厲害的女人。據刑警說,由利小姐也曾敲詐過別人。好比送肉上砧板。丈夫聽說他不在家時由利小姐登門來訪,他不想讓我知道隱情,靈機一動,便編出了"狂想症"之說。後來,丈夫無疑屈服於由利小姐的敲詐,把"零用錢""借"給她了。

我想起了丈夫在煙灰缸里燒毀的那張紙片。那個數字也許和他支付給由利小姐的款額有關吧?也許這是過於多慮了,但這種想法確實有它的道理。

"丈夫到底給了她多少錢呢?"我出嫁時,父親曾對我說:"學者的生命就是書本,可不能讓他缺少買書的錢。""我們的生活費,一直由我娘家補貼,丈夫的薪金幾乎全部由他自己留下購置書籍。恐怕他就是把那筆書籍資料費交給了由利小姐,以應付她的敲詐吧。

"唉,這也罷了。"我想道。那位由利小姐已經死亡。敲詐問題也因此而一筆勾銷了。可是,丈夫為什麼還在苦苦思考呢?

第九章

我心頭猛然一震。人們在和汽車撞擊的瞬間,也許就是這種感覺。

本間刑警說過,由利小姐之死,警方疑為他殺。他還露出口風:凡是由利敲詐的對象,都有殺人的嫌疑。看來丈夫也在嫌疑者之列。

我極為興奮,彷彿能聽見自己心臟的劇跳。可是我必須鎮定下來。我按捺住滿腹焦躁,打算象剛才一樣,首先作出假定。

九月十一日,即由利小姐遇難之日,丈夫在做什麼呢?我努力搜尋那隱隱約約的記憶。啊!我想起了丈夫說過的話,"我出差去啦!"丈夫於前一天即九月十日夜裡從上野上車,前往仙台的一所大學出差,由利小姐乘坐的列車不知是哪一趟,但丈夫有可能和她同車而行。

也許他在列車上偶然遇見了由利小姐(或者是丈夫知道他的車次,自已也選乘了那一趟),當其他乘客都已入睡之後,他把由利小姐叫到車門外的踏板上。

想到這裡,我的思緒好一陣紛亂如麻。由利小姐的面孔,本間刑警的名片,還有別的什麼,犬牙交錯,在我意識的屏幕上忽隱忽現。

我開亮了枕邊的檯燈。我再也忍受不了在黑暗裡游思的恐懼。我爬起身,走到起居室,點燃香煙。我悠悠地吞雲吐霧,心情漸歸於安寧。我認為,掌握事實才是先決條件。

接著,我心裡冒出了一個計劃。丈夫的書桌里有個上鎖的抽屜。丈夫平時總是把那抽屜鎖的鑰匙放在皮包里隨身攜帶,他回家換裝以後,進書房時也把那皮包隨身帶去。

"明天早晨設法偷到那把鑰匙就行了。"我很快又想出了偷鑰匙的辦法。學者心境單純,要對付他還不是易如反掌!

我終於沉住氣了。正想去睡覺,丈夫下樓來了。

"還沒睡?嘿嘿。工作進展意外順利。"丈夫說著,一把抓起吃剩的三明治,塞進我的嘴裡。我裝出笑臉,接受了他這從未有過的"好意".

我想,"在事情查明之前,不能讓他起半點疑心。"

翌晨,我比平時早起一小時,到附近的菜店買回了松蕈。

為了把松蕈放在水裡浸泡足夠的時間,我必須提前把它買回。

丈夫愛吃松蕈悶飯、竹筍悶飯這類清香可口的飯食。他平時在外面吃午飯,不從家裡帶盒飯去,唯有在我做了這種香飯的時候,才把它盛在飯盒裡帶去。

不過,這一次我做松蕈悶飯,並非為討丈夫的歡心,而是略施小計偷取鑰匙。

丈夫從書房裡夾著皮包走下樓來準備去上班的時候,我把他叫住了:

"把皮包給我一下。"

丈夫驚詫地望著我。

"瞧你!給你裝飯盒呀。"我說得挺自然。

"啊,是么?"丈夫喜形於色,把皮包遞了過來。學者畢竟單純。

我側轉身子,擋住丈夫的視線,把飯盒塞進皮包,順手帶出了鑰匙串。丈夫在看報,大概沒有注意我的動作。

第十章

送走丈夫以後,我立刻走進書房。清掃收撿之類,我打算暫且放一放。鑰匙串上套著兩片鑰匙,我把其中一片插入抽屜鎖孔。抽屜沒有上鎖。

"看來他也有忘記上鎖的時候。其實不必做松蕈悶飯。"

擱在抽屜裡面的東西,竟是寥寥無幾。筆記本,一本書,還有列車時刻表。僅此三樣。

我先檢查筆記本。本子上寫的是外文,很象法語。若是英語,我還能讀,可是這種文字沒法看懂。我合上筆記本。書,這本書很厚,足有三公分,封面外包裹著茶色牛皮紙。開卷之始,印著一個人上吊的照片。我想:真是怪書!"揭開封面罩紙,只見封面上印著"禁止外傳"四字。書名是"關於偽裝犯罪的研究資料第二卷偽裝犯罪的解剖及其事例》;編寫者是"警察廳科學偵察研究所。"顯然,這本書是警方內部研究資料。

也許是丈夫打著犯罪心理學家的名號從警視廳借出來的吧。不過,他把這本書鄭重其事地收在上鎖的抽屜里,理由恐怕不僅在此。我更加仔細地查看,發現書頁間夾著一片書籤。

那是六百二十六頁,上面有一行黑體字小標題:"第三,偽裝過失死亡的他殺案件".標題下面的文章,列舉了偽裝過失墜落死亡的毆殺案、偽裝墜落撞碰死亡的毆殺親生母親案、偽裝過失墜落溺死的殺妻案等偽裝犯罪的既有實例。文中多處畫了旁線,空白處還有法文筆記,是丈夫的手筆。

第三樣東西,是國營鐵路公司本部運轉局列車課印製的列車時刻表,載有每趟車的車長姓名,以斜線標示列車的運行。

它是常磐線列車時刻表,1957年10月1日訂正。1958年6日1日增補。丈夫愛好旅行,他有一位學生時代的友人在國鐵本部供職,所以弄來了這份列車時刻表。我也耳濡目染,學會了查閱時刻表的方法。

這份時刻表左側縱列站名,最下面是上野,頂上是仙台,站與站之間的間隔,與實際距離成比例。表的下側標記了自零時至二十四時的時間區劃,並作了與之對應的平行線。列車的運行以斜線表示。舉例說吧,若要查閱某趟列車到達水戶的時間,先找到這趟車的運行斜線與水戶站橫線的交點。再將這交點與表示時刻的縱線相比照,便可明白。只要查過一次,便覺得十分方便,比交通公司的時刻表簡易多了。

我覺得,調查便是從這份時刻表開始。我在椅子上坐下,把時刻表展開。

時刻表上有許多紅線。表示列車運行的斜線是用紅油墨印刷的。從斜線可以看出:上野至土浦區間可乘211次普客。土浦至水戶區間可乘209次快車,水戶至仙台區間也可乘上面的211次。

從上野到仙台,若按表上的紅線行走,便是在上野乘上二十二時十五分發車的普客,於二十三時四十九分到達土浦。在土浦換乘大約十五分鐘後進站的"迎賓"號快車,於零時五十三分到達水戶。在水戶站月台上稍事等侯,先前那一趟普客,一度在土浦與水戶之間另一條線路上改為快車,這時會繞行過來,於是又換乘這趟車前往仙台。

我想起來了:丈夫往仙台出差時乘坐的列車,是二十二時十五分發自上野的211次。丈夫還說,他想在旅途上作些調查研究,所以想把乘坐火車的時間盡量延長,所以當天他避免乘坐快車。然而從表上看來,丈夫在土浦特意換乘了快車。(我認為,設想紅線標明了丈夫抵達仙台的途徑,是十分自然的。)

丈夫在土浦至水戶區間乘上快車的理由,恐怕是由利小姐也在這趟快車上面吧。這樣一想,我便進一步查看錶上的斜線,在由利小姐遇難的內原至赤冢區間,發自水戶上行友部的366次貨車與由利小姐乘坐的快車兩條斜線相交,就是說兩趟車在此交會交會時間為零時四十分左右。在夜行快車上,這個時間裡乘客幾乎都已入睡。丈夫很可能是用某種手段把由利小姐誘到了車門外面的踏板上,看準時機把她推下了火車。由利小姐跌落後,立刻被交會而過的上行貨車壓成了肉泥。其後,丈夫在水戶再次改乘出發時乘坐的211次列車。這無疑是為了製造不在現場的假象。利用列車製造不在現場的假象,只是邁出了第一步。不過,由於乘坐快車的時間不足一個小時,所以一旦犯罪成為事實,要提出證據戳穿假象,是十分困難的。

我想吸煙了,可是手邊沒有煙。恰好煙灰缸里有一支丈夫吸剩的香煙,留下了頗長一截,於是我把它點燃了,我格外冷靜,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既然發現了列車時刻表的秘密,便可認為丈夫的罪行確定無疑了,可我為什麼卻很沉著呢?我體味到一種喜悅。在閱讀追索兇手的偵探小說時,半途中悟出了兇手的身份和計謀的讀者常常感到這樣的樂趣。我竟然毫無現實感。

我想再次查看那本筆記。我發現,九月九日所記的是最後一篇。日期是用阿拉伯數字寫的"9.9",我一看就明白了。這就是說,丈夫在出發旅行的前一天寫下最後一篇日記。我對這篇看不懂的日記注視良久,發覺諏訪由利小姐的姓名起頭字母Y.S多次出現。如果我能看懂,事情就昭然若揭了!突然;我發現最後十行雖然同是外文,但其拼法卻是我所熟悉的。這是一句英文:

"Farewell.MyHateful!"

這時,樓下響起了電話鈴。我把香煙擱在煙灰缸上,急忙下樓。

電話是丈夫打來的。

"喂喂,沒什麼大事,只是問問你在書房裡看見我的鑰匙沒有。"

我立刻惶亂起來。

"看見了,在呀!你忘了帶嗎?要不要給你送去?"

"不不,只要在就行。我還以為是掉了呢。"丈夫說完正事,便掛斷了電話。我又上樓進了書房。

剛走到書桌邊,我倒抽一口冷氣。那份列車時列表燒焦了,穿了一個窟窿。剛才我起身去接電話,離坐時把時刻表觸動了位置,使它覆蓋在煙灰缸上,煙頭的殘火把它燒穿了。

第十一章

我患失眠症的徵候,就是在那一夜出現的。在這以前,我一直睡得十分安穩。丈夫甚至嘲笑我:"這麼能睡,難怪長得肥胖。"夜夜睡夢酣暢的我,從那一夜起便為失眠所苦了。

我覺得眼皮發粘,便鑽進被子。可是剛剛躺下,兩眼突然變得格外清明。只是頭腦並不十分冷靜,思維雜亂無緒。有時侯老是想著同一件事,而又得不出任何結果。當時鐘打點,才忽然清醒過來。在這種狀態下,沒有能在凌晨三點以前入睡。

是什麼把我的意識糾纏不放,使我不得入眠呢?首先就是"丈夫可能犯了殺人罪"這個念頭。我在刑警來訪的那天夜裡所起的疑念,到現在已成了毫不含糊的確信。丈夫把那份列車時刻表和警察廳發行的內部資料等等鎖在抽屜里,這意味著它們是丈夫的秘密。"丈夫之所以直到現在還不把它們銷毀,也許是因為他胸有成竹,認為警方若沒有相當可靠的旁證,便不會下令搜查一位社會地位很高的犯罪心理學家的住宅。

還有那本日記中在最後一篇末尾所寫的美文:

"Farewell,MyHateful",

最有力地揭露了丈夫的罪行。

"Farewell,MyHateful!"我在丈夫的日記本里看到這句話時,起初還未盡解其意。此外,在用法語寫作的日記中,為什麼僅此一句用英文寫就,我覺得不可思議。可是,當我幾度念誦這句英文之後,突然覺得這句話似曾在哪裡聽過。我以各種方式將它譯為日語。在誤試幾遍之後,我想起了"別了"這個詞,腦子忽然開竅了。

《別了,可愛的人!》是雷蒙。昌德勒代表作的題名,我把它流利地念了出來。我很快查到,其原名是《Farewell,MyLovely》。我明白了:丈夫是為了模仿它並要與之對仗,才特意用英語書寫下來。丈夫那句話的意思,漂亮的譯法也許是"別了,可惡的人"吧。

在丈夫看來,諏訪由利小姐是個死皮賴臉的敲詐者。給他的未來蒙上了陰影,自然非常可惡。他這句話,也許就是與由利小姐永別的意思吧。正因為如此,他才在犯罪的一天的日記里寫下了這句話。在日記本里看到這句話以後,我便確信丈夫必是罪犯無疑了。

使我不能入眠的第二個念頭,便是那份列車時刻表被煙頭燒穿一事。

那一天,當我準備把我從抽屜里拿出來的三樣東西放回原處時,我遇到了一個難題。打開抽屜時,我首先就記住了三樣東西所放的位置,其順序是:列車時刻表放在最上層,下面依次是犯罪研究資料和筆記本。所以,打開抽屜后,最先看到的便是時刻表。這樣一來,收拾東西時自然應按原來的次序放置,否則丈夫一眼就能看出我趁他不在家時搜查過這些東西。

而若把時刻表放在最上層,丈夫很容易看出它燒了窟窿。

這會引起他的疑心。

我不知怎樣才能解決這個矛盾。左思右想,找不出一條妙計。末了,我決定聽天由命。便按照原來的順序,把時刻表放在最上層,關上抽屜了事。接著我思考片刻,覺得還是不上鎖為好,便離開了書桌。

所以,丈夫後來拉開抽屜時,想必已經發現了我對他的東西作了驗查。那一天,丈夫回家進了書房以後,我緊張不安,提心弔膽,心想:"就會按鈴叫我了。快了!快了!"

可是丈夫的態度一如既往。唉,我的預想落空了。沒有反常的表現。我原來擔心他會對我厲聲喝斥,沒想到他毫無責怪之言。代之而起的是,他和我之間彷彿張開了一張隔膜。其第一個徵兆,體現於對話中的遣詞造句。我們一反平常,摒棄了世間一般夫妻之間那種自然的對話,我居然恢復新婚之初相敬如賓的客套。

"對,你說得很對。"

"請給我拿來好嗎?"

我們說話,就是如此處處恭謹。新婚燕爾時,也許是未曾擺脫教授千金的意識的緣故,說話就是這般文雅。

然而這一次分明是有意疏遠,想起來覺得可怕。

何況吃飯的時侯,丈夫有時似乎對我凝目而視,好象在窺探我的內心。

當我感到了丈夫的視線,剛把目光時他移去。他便裝得若無其事,把筷子伸向菜碟

夜裡躺在床上,這些事情一一從我意識中流過,隱而復現。

我度過了四個不眠之夜。

第十二章

接著迎來了第五個早晨。

丈夫臨出門時對我說:"啊,差點兒忘了。今晚要上土羽日機場送一位高中時代的朋友去法國,要到半夜后才能回家,你先休息吧。"

我想:"叫我先睡,我也睡不著!"

也許這想法流露於表情了,丈夫又補充道:

"你近來好象睡不著吧?"

丈夫說著,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手掌可以握住的小紙包,把它遞給我。"我忘了。我對神經科的一位朋友說了你的癥狀,他就給了我這包葯。好象是安神劑吧,聽說很有效。睡前吃下去就行了。"

丈夫說罷,上班去了。

此後幾個小時內,我把那紙包忘得一乾二淨。可是午飯後,忽然想到丈夫的事情,記起他臨走時給了我一包葯。

於是,我從裙子前面的口袋裡把它掏出來,打開一看,原來是白色的粉劑。我對它注視良久,心想:"真有效么?"

我的失眠也許確是一種神經衰弱。不過,其原因卻並非尋常的操心憂慮,單靠這點葯是別想治癒的。我想嘗嘗味道,便用濡濕的無名指戳了戳藥粉,指頭上沾了一層白粉。

我把它送進嘴裡,用舌頭舔一舔,味道很淡,似乎有點兒甘甜。"再試點兒吧。"我又把指頭向藥粉戳去。突然,我大驚失色。我立刻跑進廚房,含水漱口,洗卻舌尖的甜味。

"危險!真危險!"

也許這是毒藥。不,肯定是毒藥!

"我險些兒被害死了。看來,由於那列車時刻表上的燒痕,丈夫知道我看穿了他的隱私,便慎重謀划,延至今天早晨方才實行。"我認為這無可置疑。

此後片刻之間,我非常興奮。但我反覆漱口,直到口裡毫無異味,才放下心來。我回到餐室里,點燃香煙。吸了第一口,覺得美不勝收。

我想:丈夫的計劃現在暴露無遺了。

丈夫根據我夜晚失眠,根據我那也許是故意顯露的舉止表情,完全透視了我的心理活動。我未必不會找我父親商談,同時有可能在刑警的誘導訊問下吐露真情,這使丈夫非常害怕,他決定殺我滅口。

今晚丈夫要到夜半過後才會回家。如果我聽信了他的囑咐,睡前服藥,到那時我已經死於卧床了。在警方推算出來的死亡時間裡,丈夫確實不在現場,很容易擺脫干係。

他會作證說:"妻子最近有神經病的癥狀,我很擔心,也曾找朋友商量"根據這些話,警方很可能推斷我是自殺身亡。

我又想道:"好險哪!"那個紙包仍然攤開在那裡,也許是心理作用的緣故吧,我覺得它光澤黯淡。關於帶有這種光澤的毒藥,我似曾在小說之類的讀物中見識過。

我拿起紙包,小心翼翼不讓藥粉灑落,把它送到廚房裡,把自來水龍頭擰開到最大限度,把藥粉沖走。如果把這葯收藏在某個地方,日後出於某種疏忽,萬一誤服下去,便是悔之莫及了。

沖走藥粉之後,我又用沾了洗滌劑的刷帚仔細清洗水槽,然後把刷帚和包葯紙一起扔進了垃圾箱。

第十三章

我給丈夫留下一張簡單的便條,隨後離家出門。無論如何,我要回一趟娘家,與丈夫分居幾日。

自赤羽到大森,我選乘出租汽車。我想比較冷靜地作一番思考,不願混雜在人群之中。幸好汽車上客席的軟墊性能優良,車子的震動對頭部毫無影響。我悠然思索今後的對策。

我想出了好幾個辦法。

第一,以謀殺由利小姐和對我謀殺未遂的罪名控告丈夫。

第二,一如既往,對一切佯裝不知,繼續婚姻生活。當然,應隨時小心提防,以免被害。

第三,將我的推理告訴丈夫,然後繼續婚姻生活,為防被害,對丈夫預先提出以下警告:我已作好安排,一旦我慘遭不測,便會有人寄信給警察揭發一切罪行。

第四,離婚。

我又思考這四條對策的可能性及其利弊得失。

第一條也許是最為安全的辦法。但其手段最不可取。對於告發丈夫的妻子,人們決不會懷有好感,在英國和美國的某個州里,妻子不能作出不利於丈大的證言,是確有其事的。即使在日本,窩藏犯法的直系親屬,法律並不問罪,而有給直系親屬栽罪之虞的證言,法庭也有權否決。

這體現了社會對於夫妻關係理想狀態所持看法的最大公約數,如果我無視這種情況,人們便會對我暗中指責。

何況我的告發也許根本難不倒丈夫。諏訪小姐的案子純系推測,而對我謀殺未遂如今已無任何證據。(我做了一樁蠢事,竟把那紙包扔棄了。)我難免成為笑料。

第二個辦法危機四伏。不論找多麼小心提防,守方較之攻方,總是大為不利。特別是丈夫聰明過人,他可以試用種種辦法,對我心理上的盲點發動攻擊。

第三個辦法,坦率地說,起初最令我動心。也許這是我對丈夫還有些依依不捨的緣敵,但是冷靜一想,又懷疑他是不是值得我與之白頭偕老的男人。他確實聰慧善思,而且將來可望聲名大振。可是他竟想剝奪我的生命,哪怕只此一次,與這樣的人共處一室,畢竟不合人之常情。

如此看來,可行的方案,豈非只有這第四項了么?離婚以後,丈夫便成了陌路人,而那件事也就會從記憶中消失。既然兩人分居,丈夫也就無法加害於我了吧。我和他分道揚鑣,卻又不讓他知道這是他的罪行使然,他是不會輕易殺害我的。

末了,我決定離婚。接著,我盯囑自己:這是絕對不可更改的決定。如果猶疑不決,危機便會逼近。

第十四章

然而,要讓父母同意這個決定,卻是非常棘手的事情。如果我照實直說,父母恐難相信。看來,只好一口咬定"想離婚",苦爭不讓。父母若問及理由,死活只說一句話:"什麼也別問,求求你們!"這樣還不行。就說不能離婚,寧求一死。

於是,我努力給父母造成這樣的印象。他們聽了我的話,雙雙愕然。好幾回面面相覷。

然而父親是一位心理學家,我因此而擺脫了困境。父親似乎察覺到,既然我把話說絕了其,中必然大有緣故。他不象母親那樣熱心地勸我回心轉意。

"可你是否跟飯野君達成了諒解呢?"父親在反覆追問了大約半個小時以後,提出了這個問題。

"沒有。可他不會反對。"

"哦?這是夫妻之間的問題,夠微妙的可我沒臉見飯野君了!叫我怎麼說呢?"以前是我希望女兒跟你結婚。可是婚後一年半載,女兒不願跟你過了。請你跟她分手吧!"這麼說恐怕不行吧?"

這話倒也實在。在第三者看來,也許覺得不合情理。在研究室里,恐怕也會議論木村教授的女兒過於任性。不過,也只好聽之任之了。

"他那方面,爸爸給想想辦法嘛!給他升教授,或者派他出國留學。"我又回到了少女時代,嬌聲地央求父親。

"別說傻話!怎麼能這樣公私不分!何況飯野君本來就具備留學的資格,當教授也是勢所必然。"

"那就由我給他贍養費!"

"贍養費是說不出口。不過,赤羽的那所房子就讓飯野君住下去吧!明年四月他就升任副教授了。給他更多的經濟援助,反而失禮。"

父親此言既出,無異於大事已定。我上樓走進我出嫁前所住的六席房間,連日來第一次酣然睡去。

第二天,我托父親傳話,把丈夫請到了家裡。我和他在會客室相見。父親要求在場,但我斷然拒絕。我想,我們之間也許會說出我不願父親聽說的事情。

我見了丈夫,便把上午從區公所領來的離婚申請表遞了過去,並說:

"請在上面簽名吧。"

丈夫朝離婚申請表投去一瞥,並未顯出吃驚的表情。

"你叫我做的事情,我都會照辦。"丈夫的口氣特別爽快,"你已經作了充分考慮吧。"

"對。"我微微垂首。

"不過,離婚對於夫妻來說,是解決問題的最後一著。這影響非同小可呀!你能不能說說理由呢?也許有什麼誤會吧。"

我沒料到,事到如今,丈夫還會說出這番話。

"哦?這話該由我來問吧?"我有意說得鄭重其事。

這一下丈夫沉默了。他那對尾角又尖又長的眼睛凝視著我,久久沒有眨眼。我竭力抗拒他的視線。不錯,丈夫明白我那反問的意義。他想進一步探索我對事情了解到了何種深度。

過了一會,丈夫那一直緊閉的嘴唇牽動了幾下。接著,他把手伸進內衣袋。我一時害怕起來:"他會拿出什麼兇器吧?"

然而,他的右手只是握著一支鋼筆。他說:

"並非出自本心,但我還是同意吧。不過,簽字以前我想聲明一句:一旦離婚,兩人就不再往來,彼此不再關心對方。

這是我的願望。"

"行,我同意!"

我認為丈夫這才說出了真意,但我仍然應允。我要離婚。

正是為了安心度日,既然願意離婚,哪還有心思挂念那種事情!我又說:

"請放心吧。就從今天開始,我會把你整個兒忘卻。"

"徹底忘卻?"丈夫叮問一句。

"對,徹底忘卻!"我望著丈夫的眼睛,回答得斬釘截鐵。

丈夫嘴邊浮著微笑。但他的眼睛里卻無笑意。

兩人簽名完畢時,父親進來了。

"飯野君,我女兒任性,實在對不起!不過,儘管你們離婚了。對我卻不必拘束,今後還望你"父親的話沒有說完,他垂下了禿頭。

我想:"上了這把年紀,卻向弟子低頭謝罪,父親真可憐!"

丈夫也說:"不,是我不好!"

他嘴邊那譏誚的微笑,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第十五章

此後約摸半個月時間,我過得悠閑自在。早晨慵卧不起,想出門時盡可外出,真是為所欲為。出乎自己的意料,這段時間裡竟很少想起已經分手的丈夫。只是在十月一日國鐵宣布對列車時刻表作了廣泛調整時,我腦子裡才閃過了一個念頭:

"啊,這一來丈夫偽裝不在現場的假象就更難識破了!"

總而言之,我已經擺脫了當初的失眠和苦惱,輕鬆自在地打發日子。

有一天,我上銀座購買物品。歸途中覺得口渴,走進一家茶館。我坐在桌邊的席位上吸飲咖啡,觀望外面來往不息的人流。我坐的窗口,正對著公共汽車停留站。

一輛公共汽車開過來,停下了,吞吐了乘客,正要起步而去。這時刻,一個身著深藍西服的女郎,約摸二十齣頭,疾步跑來,追隨移動的車門,手捶口喊。但汽車沒有停下,加速駛離了車站。那女郎似乎焦急地叫了一聲,把右手揮舞了幾下,但也只好死心了,等待下一輛汽車,她迅速地看了看手錶。我想道:"是去趕約會吧?"這時女郎扭頭朝我這邊望來。剎時間,我的呼吸凝止了。我下意識地側轉身子,藏住自己的面孔,但對方似乎並沒有認出我。我的心搏動得又快又猛,連我自己也感到了心室里的脈衝。

"不會存這種荒唐事情!"我竭力勸慰自己。我把玻璃懷中的水一氣喝乾。接著,我又朝那女郎望去。我沒有看錯。那女郎決不是別人。

諏訪由利小姐就在我的眼前。細看之下,她腳上的那雙無帶鞋,正是她上次到赤羽來訪時所穿的那一雙。她頭帶貝蕾帽,外表給我的印象有所變化,但她左眼下的那顆黑痣,已經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里。

"肯定是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我把殘剩的咖啡一飲而盡,又把香煙在煙灰缸里撳滅,我起身離席,卻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

我付了帳款,移步走出店門,腳步立刻變得沉緩。我沒有膽量突然與由利小姐正眼相視。必須做得慎重一些。我不知她身後隱藏著什麼秘密。

我又閃身走回店堂,然後進了衛生間。在裡面挨過了兩三分鐘。又躲躲閃閃地走到店外。由利小姐無影無蹤了。

"逃走了?"我未免遺憾,但心中好象一塊石頭落了地,倒也樂得如此。

那一日,我整天想著這件事。後來,我構想了一套推理。

諏訪由利小姐沒有死,這一點毫無疑義。因此被害者是另一個女人。我記起了丈夫說過的話:

"正趕上會車的時候,結果被壓成了肉泥。根據學生證和手提包,警方確認了她的身份。"

我嗅到了犯罪的氣味。也許是由利小姐眼見自己敲詐勒索的罪行將要敗露,便將第三者殺害,偽裝自己的死亡,以逃避警方追究。也可能是由利小姐發現我丈夫企圖殺害她,便把自己的學生證交給另一女子,利用列車門外的黑暗,使丈夫錯殺了第三者。(顯然,這第三者被殺對於由利小姐是很有必要的。)說不定由利小姐此後掌握著更有力的把柄,在繼續敲詐我的丈夫。

我打算查明此事。擺脫了婚姻的束縛,我的行動完全自由了。這件事不可等閑放過。

第十六章

翌日,我到了B報報館。這裡有一位秋山記者,以前採訪了奇案,常來找我丈夫徵詢意見。他在社會部供職,我找他是為了借閱地方版的合訂本。秋山先生把我讓進接待室,很快為我拿來了茨城版的合訂本。

我要調查的案件,發生於十日夜晚到十一日之間,我想關於案子的報道應該登在十一日的早報上。可是找遍每一行標題,總不見關於那起列車事故的報道。在我身邊站著的秋山先生問道:

"事情發生在幾點鐘?"聽了我的說明,他說:"啊,那時侯茨城版已經付印了!請看十二號的報紙吧。"

可是,十二號的茨城版也沒有這類報道。我還不放心,又查閱了十三日、十四日的茨城版。根本沒有。我的調查出師不利。

"你想查什麼事情?"秋山先生十分關切地詢問。

我的表情一定顯得疑心重重吧。

"關於一個熟人據說她在茨城縣內從火車上掉下來,死了"

"哦?"秋山先生滿臉驚詫之色。他是敏銳的新聞記者,也許憑著直覺看出了其中必有蹊蹺。我一時竟想把我的疑問告訴他,可又立刻打消了念頭。對方是新聞記者!我和丈夫雖己解除婚姻關係,卻還不忍看到丈夫在新聞報道里露出殺人兇手的嘴臉。

"她是哪裡人?"

"老家分象是宮城縣。"

"那就有可能登在官城版。請等等,我就去借來。"

秋山先生立刻去換合訂本。不過,我總覺得宮城版也不會刊登。這件事似乎有一種我的思慮未及的背景。看來我的推理不知在哪兒誤入歧途了。

秋山先生轉來了。宮城版果然沒有報道。

"也沒有?"

"嗯。"

"怪呀!只是摔傷了且不論,可這死人的事件,地方版一般都會報道的。"

"會不會暗中了結了?"

對新聞記者說這種話,確有冒犯之嫌,但我心裡牽挂著這件事,不吐不快。

"所謂暗中了結,用在這裡並不恰當。不過若是小事一樁,當事人哭泣哀求,也難說沒有不忍報道的情況。當然,事先作好了遭到訓斥的準備。"秋山先生說到這裡,愣了一下,突然說:"啊,請等等!"轉眼間,他的身影又在編輯部里消失了。

大約過了十分鐘,秋山先生轉來了。

"剛才我突然想起,我在I報社東京分社有個朋友,他們的社本部就在茨城。我托他查過了,還是沒查到,他說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列車事故。"

我似有所悟,所謂列車事故,我只是間接聽說的,傳信者是我丈夫。而實際上,由利小姐不,應該說被誤認為由利小姐的那個女人。也許是在另一場合被害的。

"可是這樣一來,那份列車時刻表又有什麼意義呢?"我沒法理清頭緒,我向秋山先生道謝,告辭回家。臨別時,秋山先生似乎言猶未盡,還想打聽什麼。

第十七章

那天夜裡經過一番思考,我作出了一個決定。我委託了一家偵探社調查這個案子。離婚之際,我曾向丈夫許諾:忘卻一切,但我不願孑然一身被人擋在局外。不過,我單槍匹馬卻又不能勝任。

我在調查委託書上填寫了如下內容:

A大心理學科學生諏訪由利之人品及活動概要,

以及該校飯野講師與之有何關係。

從列車事故著手調查很可能是捕風提影,所以我決定以兩個關鍵人物作為調查的焦點。

調查時間約定一周。

一星期後,我坐在偵探社的接特室里閱讀調查報告。這份工整的列印文件,排列有序,冷漠無情,配上《報告書》這個標題十分貼切,文章寫得死氣沉沉。

一、A大心理學科現無學生諏訪由利在籍。

二、該校杜會學科有女生柚木諏訪子在籍,

此人與受託調查之對象或系同一人物。理由如

下:柚木曾以諏訪由利為筆名於該校學生報上

發表詩作。

三、柚木與其他女生相比,並無特異之處。

該生作風樸素,性情溫和,成績優秀,特別擅

長語言學。

柚木諏訪子即由利小姐其人,關於她的行為簡介,告書上還列有幾個條目。可是我一目數行地跳讀下來,不細看。我最關心她與飯野講師的關係,我認為這恐怕是謎底所在了。於是我趕緊閱讀記述兩人關係的條目:

一、柚木每周星期四第一課時必聽飯野講師

講授《犯罪心理學》。該講義之常時聽講者,女

生中唯有柚木一人。

二、兩人表面關係盡如上述。此外學生間另

有風聞臆測口口相傳,但無證據,難充報告之數。

"一篇奇文!"我邊讀邊想。文中處處文白相混,裝模作樣,而我想了解的事情卻隻字未提。我臉上恐怕顯出了大為不滿的表情吧。

負責這項調查的櫻井先生。許是看出了我的失望,便主動說道:

"如果你想了解更多的情況,關於最後一條我可以作一些補充說明。"

"啊,請吧。"

他的說明如下。

關於這對師生的關係,櫻井沒有獲得完整的材料。他本想結束調查,便進了大學的一家茶館。進去一看,只見我丈夫和由利小姐,還有另一個年近三十的男子,正在一起喝咖啡。他在靠近那三個人的一個席位上坐下,但是聽不清他們交談的內容。那三人當中,兩個男子並排坐著,只有由利小姐據坐在沙發上,與兩個男子正面相對。進一步觀察發現由利小姐的兩足有不自然的動作。就是說,她和飯野時時有意地暗中用腳觸碰對方。

櫻井先生說完,停了片刻,又追加道,"如果再給我一周時間,我將緊緊跟蹤,查個水落石出。那兩人的關係,似乎超出了師生的限度。"

櫻井先生的說明使我驚詫不置。我委託偵探調查,原是想了解由利小姐是否還在敲詐丈夫,以及丈夫又會怎樣對付仍然健在人世的由利小姐。調查結果卻是完全相反,兩人關係親密。

我想起了那句英文:Farewell,MyHateful!

我說:"可我不能相信!他們兩人應該互相憎恨。"

"互相憎恨?不,不可能!我用微型照相機拍下了照片,請看吧!"

照片放大了,如一張名片大小。雖然顆粒很粗,但面部輪廓和外表等等相當鮮明。

照片上,丈夫在笑。這副笑臉從來不曾在我眼前綻開。由利小姐也在笑。她在對我說出關於剽竊作品的那番話時,臉上也曾突然露出這種如釋重負的笑容。她笑得那麼暢快,肆無忌憚。我想道:"這兩人確實不象互相仇視。"

"那敲詐一事作何解釋?還有刑警的調查呢?"

我方始注意坐在丈夫身邊的那個人物,他在最前面,也就是處在離照相機最近時位置,在照片上側,我認出了他,感到萬分意外。他就是那位本間刑警!

他都輪廓分明的容顏,我決不會把它認錯。他也和另外兩人一樣,笑得非常開朗。刑警究竟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啊,這位是誰?"

"啊,你不認識嗎?據我後來調查,他是心理學教研室的助教。據說是大約一、個月前從九州大學來的。"

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原來如此?"我的心彷彿在頻頻點頭。我想抽煙了。睜開眼睛,只見櫻井先生驚疑不解地望著我。我連忙說:

"十分感謝。承蒙幫助,我解決了疑難。"

說罷,我匆匆告辭了。

第十八章

那天走出偵探社,我在街上信步走著,腦子裡一遍又一地想道:"我多麼愚蠢!多麼愚蠢!"

一切都是按照丈夫的計劃進行的。

兩年前,丈夫和我結婚,僅僅因為我是教授的獨生女兒。

為了獲得副教授和教授的職位,他選擇了這條最短的捷徑。可是他很快就對我厭倦了,這也許是無可奈何的。我既無美貌,也無顯著的長處。後來,丈夫也許愛上由利小姐,便想儘快地離婚。可是丈夫不能這麼做:無論如何,大學的人事仍有照顧私情的傾向。作為我的父親,只要可能,他也不會心甘情願讓一個拋棄他的獨生女兒的男子做他的後繼者。特別是丈夫若有競爭對手,父親使會選擇他的敵手,丈夫對此是有顧忌的。何況更透徹地考慮,還有離婚贍養費這一層難處。若是丈夫提出離婚,在調停過程中就會發生這個問題,而我也會處處使他為難。丈夫根本沒有支付贍養費助資力。

於是,丈夫精心設計讓我提出離婚的辦法。他還想讓第三者認為是我出於任性而要求離婚的。他是心理學科的專家,自然很容易操縱已有若干年共同生活經歷的妻子的心。

他知道我愛讀偵探小說,便逐步刺激找的好奇心,使我的心理慢慢按照他的意願發展。結果十分成功。當我們進行離婚談判時,我父親對他深表同情。丈夫準確無誤地達到了目的。

他與諏訪由利小姐同謀,表演了一出敲詐劇。接著就是捏造狂想症,偽造死亡通知,謊稱列車事故致死。然後,恰如其份地顯示邏輯混亂,在我心裡播下疑惑的種子,又讓助手假冒刑警,給我的疑心火上添油。

現在想來,那位刑警是過於溫文爾雅了。他沒有亮出警察身份證,是因為他根本沒有。"他還巧作安排,使我想起了那個秘密的抽屜。如今看來,那一套道具是過分齊全了。倘若是讀小說,首先就會對此懷疑,然而在現實中仍然上當受騙了。那包葯也不過是糖粉而已,說不定是糖精之類的東西。當時覺得"略有甜味",是因為已有先入之見,這是始料未及的。

"可我是多麼愚蠢!"我作繭自縛,自造成見,自欺欺人。

兩這先入之見的關鍵之所在,便是日記本上的那句話:

"別了,可惡的人!"

現在方始明白,丈夫所謂"可惡的人",與我當時的想法相反,並非由利小姐,而是我這個笨蛋。

那天夜裡,我給丈夫寫了一封信:

你幹得實在漂亮。你名副其實地擺脫了束

縛。你見我發揮了偵探興趣,左調查右推理,

恐怕會和柚木小姐一起捧腹大笑罷。不過,藉

助這件事情,我算是看清了你的為人。說句實

話,離婚時我對你還有些依戀不合。可是如今

我領教了你的心計之深,懂得了你的人格之卑

下,那依戀之情也就溘然而逝。

我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現在我可

以誠心地對你說:

"別了,可惡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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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野洋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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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可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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