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墜死者
1
「定下來了!終於正式決定了!」
阿惠在說好了的地鐵赤阪見附車站附近的吃茶店裡一見到阿俵,他就迫不及待地對阿惠說道。他那雙不大的眼睛中放射著激動的光彩。
阿惠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盯著阿俵.「……?」
「今天下午,相庭先生叫我去,說要我去東洋核能燃料的總公司。他在副經理室會見了我,並且明確說明要把阿惠收為養女!」
「……」
「祝賀你,阿惠!以後你再也不是貧苦的女擦身工了!你將是一位資產80億日元的長者的女兒了!」
「真的……?」
「那當然是真的了!今天相庭先生說得明明白白!」
與其說是興奮,不如說阿惠心裡彷彿發生了一件什麼大事似的,心裡沒著沒落的。
「真的嗎,一時還真不敢相信呢!相庭先生也常常……不過,去四國時還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
此時距三個人去阿惠的老家已過了大約兩個星期了。
那次之行,是一次充滿了不祥的旅行。在土佐山田的墓地里,碰上了前夫的朋友鹽尻,使相庭聽到了關於北村昭雄是死是活還不敢肯定的疑問;第二天下午又在釣谷礦山舊址發現了一具屍體。想也想不到的事件接連發生……「但是,結果不是和相庭先生本人沒有直接關係嗎?釣谷的事件也終於沒有扯出相庭先生的名字。當然,回東京之後,我又注意了解了一下,大體上還是認定是一名旅行者失足從山崖上跌落致死的,原因被認定是他沒有當心造成的。」
從回到東京后南國警察署再沒有來過什麼消息來看,也許死者的身份還未查明吧。
「相庭先生也是個大肚量的人哪!」
阿惠也有這種感覺。雖然一行三人特意去了一趟四國,但在釣谷,相庭並沒有刨根問底地問當時爆炸事故的情景。即使說到北村的下落,他也表示相信自已所說的已與家人同時喪生,後來也並未再追問什麼。
阿惠從心底也感受到相庭這位大人物那寬闊的胸懷。
而之所以能有今天,也全都是由於阿俵的努力。
「這都是多虧了你的幫助。謝謝你!」
「嗨,對我來說你也不是外人,我把這件事當成我自已的事辦還不是應該的。再說給你這種幸福的也不是我,而是相庭先生。——啊,連我也感到彷彿春天來了呢!我們今後再也不是窮人了,再也不用為辛辛苦苦地掙幾個小錢而發愁了。」
阿俵今天的興緻極高,喋喋不休,引得周圍的顧客都回過頭來看他。
這天晚上,兩個人沒有再去平時常去的澀谷的中國菜餐館,而是去了赤坂的飯店的西餐廳盡情享受了一番。
喝酒喝的多了的阿俵對阿惠說就住在這家飯店裡吧。
幸好還有空房,於是他們便由服務員領著進了房間。等服務員一走,他便瘋狂地摟著阿惠,發泄自已的興奮……第二天,阿惠仍然去桑拿浴室上班。
從四國回來之後每個星期來一兩次的相庭,於9月25日的下午又來了。他和以前一樣默默地讓阿惠為他擦身服務,但臨走時終於開口了:「那件事,阿俵向你轉達了我的意思了吧?」
「是的……」
「如果你也同意,我想在年內選個吉日具體辦一下。」
彷彿這是他認真地實施收養女這件事所做的保證吧?
從阿惠那兒聽到這個消息的阿俵,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說這就是保證呀!他的高興勁兒不亞於上次。
阿惠心裡也十分高興。相庭是一位受人尊重的人物,現在她心中多多少少萌生了一點愛的親情。
而且不僅如此,他還有巨額的財產,而阿惠從小過得就是比較貧寒的生活。就像阿俵說的,自已這下半輩子再也不會受窮,甚至也會經常出入只有在電影中見到的那種豪華宴會了。一想到這兒,她就感到自已飄飄然,彷彿升了天一般。
可是——不知為什麼,這時她的心中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不安。雖然自己將會受到命運的惠顧,可心中為什麼還會有一種隱約的不安?
她試著問了問自己,於是在她的心底又出現了釣谷礦山舊址彷彿變成了一隻血盆大口和那個滿頭血污的人躺在白鐵皮的小房子里的情景。
她一想到這裡,就感到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什麼恐怖的事情要發生一般。
不,那是偶爾碰上的事情。
至少和相庭、阿俵他們沒有關係。如果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也只是會與自已的過去有關……要想同自已的過去一刀兩斷,這次的事情不就是一次機會嗎?
可是……為什麼有恐懼的心理?
像是本能響起了警鐘一樣——?
也許這種幸運來的太輕鬆了……
茫然的幸福感以及奇妙的緊張壓抑使阿惠的心在二者之間搖曳不定。
但是,這種幸福感也使阿惠一天天產生了優越感。
不過,當她每天睜開眼時的一剎那間——大體上是在早上的時候,最先產生的就是困惑、揪心、後悔一樣的心緒……一種擔心一步失誤將會葬送自己一生的苦重的憂鬱。
當她從四谷宿舍的那個簡樸得不能再簡樸的房間里走出來,開始一天的日常生活時,那種憂鬱馬上又消失了,相反又產生出一種活躍的滿足感。
及至想起7月份到相島位於元麻布的公寓拜訪時見到的那個趾高氣揚、目中無人的銀座俱樂部女老闆時的情景,她心中更是有一種勝利者的滿足感。那個叫瑪麗的女人一口一個「爸爸」、「爸爸」地對相庭撒嬌,真令人作嘔,對阿惠都不正眼看,可今後自己再也不怕別人把自已當成鄉下來的老媽子了!
那麼,自己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戰勝了對手,成為百萬人中挑一的幸運兒了嗎?
但為什麼會在每天早上產生這種不可思議的憂鬱呢?
這種憂鬱會不會是自己真實命運的呼喚?
而且當阿惠感到這種憂鬱襲來的時候,同時還有一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
由於這些原因,她10月2日下午在桑拿浴室做工時總是恍恍惚惚的,擦身時也有些心不在焉。
「阿惠,今天你是怎麼啦?有什麼心事嗎?」
一位叫酒勻的客人揶揄地說道。
「啊,是嗎?實在對不起。」
於是她連忙用力擦起來。
她一邊擦著一邊問道:「您還有哪兒不舒服,要我用用力?」
酒勻沒有回答,只是盯著灑滿了明快秋光的赤坂大街。
「你來東京有一年了吧?」
「是的,去年9月底來的,剛好一年哪……先生記得這麼清楚。」
阿惠今天服務的這位酒勻,是一名律師。
酒勻三十六七歲,給人一種和藹可親的感覺。他是常客,通常是在下午l—3點客人比較少的時間來。從今年夏季開始,他也點名要阿惠為其服務了。
他常常在阿惠為自已服務時與她聊天、閑談。
由於常常談起個人的事情,於是酒勻便知道了阿惠是去年9月底從外地來東京,10月份在這兒幹上活兒的。
在指名服務了兩三次后,他偶然也親呢地稱呼她阿惠,並像對自己的朋友一樣對她。
另外,阿惠也從在服務台工作時間比較長的服務員那裡得知,這個酒勻在新橋開了一家共同事務所,是一名比較年輕的律師。
「在這兒工作習慣了吧?」
「是的,托您的福。」
「指名服務的客人多嗎?」
「不那麼多。」
「一般俱樂部的老闆大多要求指名服務呢!」
酒勻對她交談十分隨便,阿惠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是的。」
阿惠笑了笑答道。
「我們事務所的一個人這次也要我帶個話,以後也指名要你服務。」
「太感謝了,不過……」
阿惠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酒勻的側臉。由於她的口氣很認真,所以酒勻覺得阿惠是要拒絕的樣子。
「可是,我很快要辭了這兒的工作了。」
聽到這話,酒勻果然很是吃驚,他回過頭來問:「幹嗎要換工作?」
「不,不是去別的地方干……」
「要不就是結婚?」
「不……也不是結婚。」
這次酒勻有些不解地盯著阿惠。
2
這天晚上11點多鐘,在位於赤坂一木通的北歐格調的一家鄉間小屋餐廳里,阿惠和酒勻面對面地坐著。
不久前還赤身裸體地在桑拿浴室面對阿惠的酒勻,這會兒一派紳士風度地坐在阿惠對面,顯得格外精神、年輕,看上去至少比他實際年齡年輕了兩三歲。
他中等身材,已經有了發福的贅肉,但由於西服十分合體,所以什麼也看不出來。
他那張充滿了童真的臉上,不時地露出保養的十分健美的皓齒。
今天白天,他曾問阿惠,為什麼願意成為別人家的養女……?
阿惠還沒有對其他任何人講過自己的這個打算,只是向經理流露過不久要辭職的打算。
她並不是不想說。只是時時產生的那種憂鬱使她不敢過早張揚。
聽到這話,酒勻瞪大了眼睛:「今晚我們一塊兒吃頓飯吧。好幾次得到你的服務,這也是有緣,讓我為你慶祝一下吧。」
他們商定,在阿惠下班后的10點半在這家餐廳見面。
他們定下了一張靠近爐火邊的桌子。他像常客一樣點好了飯萊,又為阿惠要了她喜歡喝的白葡萄酒。但他自己只要了一杯薑汁啤酒,據他自己講,他正好和他的名字無緣,不善飲酒。
「——一開始,阿俵先生說他介紹來一位他們公司的重要客人,讓我精心點兒,所以我當然對他十分賣力,但對方就產生了什麼好感了吧……」等酒菜上齊后,酒勻又向阿惠問起了關於「養女」的事情。
大概由於他是律師很會問話吧,阿惠不一會兒就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和自已心中的不安統統對他講了。同時阿惠也是希望這位當律師的從旁觀者的立場為她拿個主意。
「我被相庭請到他住的元麻布的公寓里去過,我覺得那裡還真是那種億萬富翁才住得起的公寓。他是獨自一個人住在那裡。他讓我看了他的獨身生活后,又提出去我的老家看一看。所以上個月初。我、相庭先生和阿俵先生三個人去了一趟高知老家。」
「你老家是高知?」
「啊,以前我對您說過吧?高知縣土佐山田町。」
「為什麼到了東京?」
酒勻又問道。
「這個……因為全家都出了事故。」
於是阿惠便把在硅石礦山發生了意外的爆炸事故,一家四口人無一生還的事情對酒勻講了,但她沒有說丈夫的屍首還沒有得到確認這件事。
「我帶他們去了礦山舊址和我以前的家,從那兒回來后兩個星期左右。他就正式向我提出了要收我為養女的事情……」「原來這樣。——可真不得了呀!他可是個有資產80億日元的大老闆呀!我也聽說過這個人。」
酒勻對他也十分佩服。
「不過,先生,對我來說,不知為什麼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有什麼不安?」
「我一想到自已怎麼會成了別人的養女這件事……也不光這個,好像我對走這條道總不那麼自信……」「那位阿俵是怎麼說的?」
阿惠開始時就說了,以後打算和阿俵結婚成家。
「他可是特別高興呀!因為他很高興,我就不好問這個來掃他的興。所以我也正好想和先生您談一談,幫我拿個主意……」也許阿俵過膩了那種仰人鼻息的小職員生活,聽到有這樣的機遇高興還來不及呢!
不過阿惠自己卻不那麼高興,彷彿墜入雲霧之中。
「不,我看你是樂意的。」
酒勻一邊吃著北歐風味的烤肉一邊爽快地說道。
「你感到不安是有理由的。一句話,就是這種好事來得太快了,太容易了,反而使你更加小心,這是你的本能的智慧在起作用。」
「……」
「要是這樣的話,我認為你可以調查一下這位相庭宇吉郎。對方當然也事先將你進行了徹底調查,所以你也應當這樣。如果一旦弄清了對方的各種情況,你的茫然和不安一定會消失的!」
3
阿俵從皮包里取出一份十多頁的、封面印有《特定人物調查報告書》字樣的材料,鄭重地放在了桌上。
封面下邊是一行小字:《國際數據調查公司》。阿惠也聽說過這個名字,這是一家非常有名的興信所①。封面上邊還有兩個明顯的大字「機密」,還有一行小字的說明:「本報告書之內容絕對秘密。萬一泄露,必將要求賠償損失。」
「今天下午。興信所的負責人打來了電話。我便到公司附近的吃茶店取來了。因為公司里人很多,我也沒有看一下。」
今天已經是10月過了一半兒的17號星期五了。下午5點鐘,在宿舍休息的阿惠接到阿俵的電話,約她6點半到赤坂見附見面。
兩個人沒有吃飯。見面后就馬上到了阿俵在下北澤的公寓。
阿俵放下書包,坐在了阿惠的身邊。阿惠沒有動這份材料。
「比我想的要快。」
「平時這種調查要兩個星期。加急是10天左右。」
大約在10天前,也就是6日,阿俵說他找了一家興信所,要求對相庭宇吉郎進行調查。
提出這個要求的是阿惠。
那是阿惠和酒勻律師在北歐風味的餐館里見面后的第二天星期六,她見了阿俵時——「我知道他是有好幾個大公司的實業家,但是,在正式入籍成為他的養女之前,我們是不是對他也進行一下通常的調查。我想相庭先生也肯定對我進行了詳細的調查了呢!」
阿惠十分認真地按酒勻的話說,但她沒有說出他的名字。自己心中有這種不安使她不得不求助於除了阿俵之外的男人,對於這種事她總是不好說出口的,也怕傷了阿俵的自尊心。
「對相庭先生的調查?」
阿俵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沉默了一會見后說道:「你還是非常謹慎的呀!準確地講,相庭先生的地位社會公認,但調查的內容不免要涉及到他的私生活方面。比方說他有秘密的情人了,意外的性怪癖了等等。不過,要是調查,還是請興信所吧,也許費用很貴。」
「要是你不同意,只好向周圍的人打聽了……」「不,我看這種事還是讓專家來干為好。費用不要緊。我們公司常有和興信所打交道的業務,我找熟人幫幫忙,費用也不會很高的。」
據阿俵說,他在下面的那個星期一就找興信所進行了聯繫。
阿俵翻開了第1頁。
姓名相庭宇吉郎大正9年②3月8日出生現住址東京都港區元麻布一丁目好時代元麻布公寓職業公司職員下一頁上寫著「經歷概要」。
福岡縣八幡市(現為北九州市)出生。
其父於築豐地區經營三處煤礦,但於昭和25年③又購買了鹿兒島財部町的金礦。
本人為長子(無弟妹),畢業於八幡市縣立高校后考入京都帝國大學理工部礦業系,昭和17年畢業。
畢業后,就職於大阪金屬工業公司。
1952年回到八幡,擔任其父經營的煤礦三家公司的董事。
1956年、36歲時與白峰和子(24歲)結婚。和子系元華族白峰窯業公司經理的次女。
同年春,其父突然去世。本人繼承了煤礦和金礦。就任董事長兼公司經理。
1957年,他相繼賣掉三個煤礦。
1958年,移居東京都八王子市。
1960年,開發了位於秋田縣合川町的銅山,就任該銅礦的經理。
1961年,成立日本陶瓷株式會社,任經理。
1968車,就任東洋核能燃料工業株式會社副經理。
1983車,其妻和子病故。同年移居現住址,至今。
「他在煤礦市場看好時就連續賣掉了三個煤礦,這是他的先見之明呀!」
阿俵發表著他的感慨。
第三頁是「性格、行為、健康、愛好及其他」。
性格——敦厚。具有統率能力,擅長經營手段。
平日對部下十分放手。但一旦發生問題,他立即出面,以其果斷、積極的態度發揮有效作用,被稱之為極有能力而不輕易外露的人物。
行為——未聞其有迷戀酒色、賭博及其他不良之行為。
健康——無特別的既往病史。身體狀況良好。
愛好——高爾夫球、登山、讀書、讀書的主要書目均為外文書。
評價——由於獨居公寓,幾乎與鄰居無交往,也未聞異常,除每日由一名家政鐘點工打掃房間、處理雜事外,平時很少有訪客。
接著在《友人關係》欄目中,寫有幾個人名,並註明《與財政界人士有千絲萬縷之聯繫》。
接下來便是關於相庭擔任經理的日本陶瓷公司和擔任副經理的東洋核能燃料的經營內容。
裡面有建立日期、註冊資金、年商業額、從業人員、交易銀行等多個項目,其中在註冊資金一欄中標明「日本陶瓷公司」為1億日元,「東洋核能燃料公司」為20億日元。
阿俵邊看邊嘖嘖稱道,並不時地點著頭,仔細地看過每一頁每一行。但由於阿惠看不懂商業上的術語和內容,因此她只看每頁末一行的「說明」。
有些她也明白,例如「在產業界被稱之為第三位,註冊資金、經營狀況良好、穩定,對外信譽極高」以及「在日本先鋒企業中,業績上升勢頭不減」等等內容。
關於《個人資產》一欄中,其在各公司的股份、銀行存款,以及八王子市和朝霞市的宅地、麻布的公寓等等不動產合計共為70億日元左右。
「70億……」
阿俵喃喃說道。以前他自稱是80億日元,但商業中資金收支常常不可能固定不動,相差10億阿惠也不感到意外。
最後一頁是《綜合所見》。
事業發展順利,資產雄厚,其社會的、個人的評價中未見不安定因素,極而言之,由於無子女及親屬,本人老后的孤獨、死後財產分配等將成為問題。
「嗯,看來一點兒問題也沒有哇!」
看完了這份材料,阿俵滿意地大聲說道。
「調查人員在最後加註了個人意見。建議相庭先生最好收養養子女,以解決老后的孤獨。並認為如果有了養子女,其逝后的財產問題也可以得到解決。」
說完,阿俵雙手搭在了阿惠的肩上。
「怎麼樣,這下放心了吧?」
「嗯。太謝謝你了。都是我多嘴,又讓你破費了。」
「這不算什麼。能想到對相庭先生進行調查。我還真佩服你呢!這下我更想娶你了。
關於養女一事,不會再有什麼猶豫了吧?「
「沒有了!」
「真的?」
「當然真的!」
「好,就這樣定了!」
阿俵又把阿惠緊緊地摟在自己的懷裡了。
這天晚上,也是12點多,阿俵用計程車把阿惠送回了四谷的宿舍。
住在這間貧舊的宿舍里,也不過是幾個星期的事了。
如果成了相庭的養女,就一定會搬到元麻布的公寓里和他住在一起。但阿惠希望在辭去桑拿浴室的工作后,在離相庭很近的地方租一處公寓。
不知為什麼,阿惠一邊走在這裡古舊的水泥台階上,一邊為自己頭腦里為什麼出現這樣「腳踩兩隻船」的念頭而感到不可思議。
阿惠之所以這樣想也有一定的道理,她始終弄不明白,他把自己當成他的養女,而他又能從中得到什麼樣的利益呢?
是的。早點兒想出來最好!
阿惠在內心深處總有這麼一個疑問:至少阿俵十分希望自已成為相庭的養女,是否是因為他在窺視著相庭的財產——?
但是,至於阿俵干這件事的漏洞一點也沒有被發現,難道受騙的不是自己而是相庭?
通過興信所的調查,相庭的身份及背景材料都明明白白了。
的確,無論哪一點上都無懈可擊。
這時,酒勻律師那明快的聲音在阿惠的腦子裡復甦了。
「自已不是確實在心中消除了茫然和不安嗎?」
和他說的一樣。
這會兒阿惠從心底湧出了一股夢一般的幸福感。
她想明日無論如何要給酒勻打個電話通報一下。這時,她用鑰匙打開了自己宿舍房門的鎖。
她打開了電燈,而同屋的另一名大約在11點入睡的女擦身工似乎竟沒有被她擾醒。
「有你的電話。」
這位女擦身工沒睜眼睛便知道是阿惠回來了,便不高興地對她說了一句。
「從7點半開始打了好幾次。我說你12點以後才回來呢!對方這才罷休。」
「對不起了!是誰打來的?」
「好像說叫中條,是南國市還是南國署……」正當阿惠心中又一悸動時,電話鈴又響了。
阿惠拿起了話簡。
「喂,是北村惠女士的房間嗎?」
對方濃重的高知口音傳了過來。
「是,我是北村。」
阿惠答道。
「啊,我是南國警署的中條。」
果然是他。這時,回鄉時見到的那身體粗壯的中條警部補的樸實的面容又在阿惠的腦海中呈現出來。
「您大老遠的特意打電話……」
「埃剛才我是打了幾次,是告訴你上次在釣谷的礦山舊址看到的摔下去死亡的人的身份弄明白了!」
「……」
「他是土井元次,51歲,住東京都台東區三丁目……」「東京人……」「對。你有線索嗎?」
「不,沒有。」
聽到這話,中條沉默了,但似乎他聽出阿惠的回答是暖昧的。
「職業是礦山工程師。是從事到日本各地對礦山資源進行測定的工作。由於這個職務的原因,他經常一兩個月不在家,也經常和家人聯繫不上呢!似乎他家裡人這會兒還不擔心與他失去了聯繫,但因為這次他離家時間過長,也問了他常去的熟人、親戚家,這才提出了尋人請求。」
「……」
「另一方面,縣總部也收到了各地的有關身份不明的死者資料,其中這名死者與一份資料十分吻合。由於年齡和特徵一致,於是他的家人通過遺體照片確認了死者就是土井。」
「可是……他幹嗎去釣谷?」
「因此我們認為是不是與商業買賣有關。礦山工程師一般對舊礦址都有記錄,是不是在進行新的礦源調查時失足死亡的。」
「原來是這樣。」
這時阿惠便回想起當時在礦山舊址上看到的一個個被挖掘的坑洞,也許就是土井乾的呢!
「只是在這種倩況下,附近沒有找到一件測量用具或採掘工具,以及任何證明其身份的證據,這一點令人懷疑。同時我們也沒有發現通常的過路人搜尋死屍身上的錢時的痕迹,因為在他的上在內側口袋裡還放著一隻裝有6萬日元的錢包呢!」
阿惠一時無言以對。中條也沉默了下來。如果他們是面對面的話,這種情況下通常是在觀察對方有什麼反應。
「這個人什麼時侯來高知的?」
「大概是死之前的9月7日星期日中午12點10分從東京飛到高知的。因為我們在那一天的乘客名單登記表上看到了和他一樣的名字,也許是偶然的吧,可他就是和你們同一航班到的。」
中條答道。
聽到這話。阿惠心中不覺產生了一種苦重的壓迫感。
「隨後的蹤跡就不清楚了。但我們查到了9號的晚上他住在了高知市堺町的一家叫『梅乃井』的小旅館。是6點半鐘時未有預約投宿的。晚飯後他曾出去了一下。但沒有客人來找他,也沒有外線電話打進來找他的。」
高知市堺町的旅館……阿惠覺得一直到說出旅館的名字,中條都是特意說給她聽的,而阿惠他們住的翠風庄也在高知橋附近的堺町。
土井元次和阿惠他們乘同一航班從東京而來,並住在了附近的旅館,而且在他的身上還有一張寫有自己姓名和住宿地點電話號碼的紙條。任何人看到都會產生出一種強烈的被人追蹤的印象——「第二天早上9點多,他要了一輛出租汽車離開了旅館。我們查了一下出租汽車公司的記錄,這個叫土井的男人是從梅乃井到達釣谷的礦山的,10點鐘差一會兒的時候到達的。計程車將他送到后便返回了,但我認為土井已經料到自己會在礦山舊址發生事故的。也就是說,他是對你和你的礦山懷有極大的興趣。……阿惠太太,你真的沒有一點線索嗎?」
中條仍舊對阿惠用當年調查爆炸事故時的稱呼「太太」一詞。
難道土井是從梅乃井給自已住的旅館打來的電話?
「有件事務必要對你講一下,而且我只想對你一個人講……一會兒我可不可以給你再打電話?如果你不聽的話,你肯定會後悔的!」
他到底打算對我說什麼?
那麼又是什麼理由,有人要殺他滅口……?
4
11月15日,日曆上註明是「大安」的星期六上午10點。阿俵到四谷的宿舍來接阿惠,兩個人乘計程車去了港區區公所麻布分所。
終於迎來了相庭宇吉郎與北村惠正式結成養子關係的這一天。
不。準確地說,是北村昭雄和北村惠成為相庭的夫婦養子。
根據日本目前的民法——(第795條,有配偶者,不得單獨成為他人之養子。但夫婦中之一方可以收養符合法律之任何一人成為其養子。)(再婚)夫婦的一方除了可以將對方帶來的子女收為養子外,民法中還規定了如果夫婦之間意見相左,這種情況下是不可以收養養子的。
阿惠對這些知識全然不知,當最初阿俵把這些條款對她說了后,她才意識到自己不符合成為養子的條件,心情一下子彷彿掉進了冰窟窿中似地,因為她在戶籍上還是有夫之婦。
不過自已的丈夫北村目前正行蹤不明。
「不要緊,接下來還有一條補充規則。796條中這樣規定:夫婦之一方如處於無法表達其意願之時,另一方可以以雙方的名義辦理養子手續。」
「無法表達其意願之時……?」
「具體是什麼意思,這一點相庭先生已問過了他的顧問。這就是指一方居所不明,或處於一時的精神混亂等等情況下,尤其如果長期行蹤不明,或是有嚴重的精神障礙時,只要一方同意,就可以以雙方的名義辦理養子手續。所以像處於你這樣的情況,北村先生遭受了不幸,又一年以上行蹤不明,就適應796條。」
「這麼說……不管怎麼說北村和我可以成為相庭先生的夫婦養子了?」
「是呀!」
「可對方不要緊嗎?」
「那當然。我們認為北村先生已經死了,就算萬一他活著回來了,對你來說如果主意不變也是合法的。」
「那麼我……」
聽了這些話,阿惠的眼角熱辣辣地要流下淚水來。
「戶籍本送來了?」
阿俵在車中問道。
「是的。我托土佐山田鄉公所的人帶過來了。上面寫的是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啊,那太好了。一會兒只要在區公所填好登記表就行了。」
已經過了「立冬」了,但氣候還是溫暖如春、風和日麗。相度雖然說沒有必要大肆鋪張,但阿俵說一定要選個「大安」的吉日,正好這一天也是天公作美。
也許是由於周圍春光明媚吧,阿惠的心境非常好,本來她忌諱的事也成了輕鬆的活題了。
「我說,南國署的中條警部補後來又跟你說過什麼嗎?」
「啊,10月份只打過一次電話。」
中條打來告訴自已明確了釣谷屍體身份的電話是10月17日夜裡,阿惠記得也是她去阿俵的公寓看完興信所送來的關於相庭情況的調查報告書後回到宿舍的時候的事。
那天早上,她便給阿俵的公司打了電話,問他知道不知道死了的那位叫土井元次的人,但阿俵說根本不認識。
「昨天剛剛又打來了電話,說那個叫土井的人,8月中旬的時候好像去過一次四國。
南國署進行了調查,據說他那次是去了和釣谷的山谷相對的那一側的石灰石礦。在那兒他打聽了一些事情。「
「礙…」
「那麼……」
阿惠對在這一行當中阿俵為什麼會不知道土井這個人有些不解,便對阿俵說道:「我說的土井先生也是我們那家桑拿浴室的客人。而且從今年8月左右開始,常常去我們那兒。
中條刑警非要弄清他的底細不可,他還特意從四國打電話給我們那家浴室,是他對我說的那人是我們那兒的常客,還問我有沒有線索。「
「……」
「可是我還真沒有注意過一個叫土井什麼的客人。所以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我真的不知道這個人。」
「你問的土井這個人是礦山工程師吧?我就是乾地質調查的,聽到過一些關於品行不端的同行的事情。過去廢棄的礦山舊址有時還有些未采完的礦石,於是他們往往充當說客,欺騙礦山所有權者到那裡去,了解礦產情況,甚至還會採掘。這是他們慣用的手法。你說的那個男人是不是這樣的人呢?也許他就是為了達到某個目的,一直跟蹤你的。」
「……」
「因此我認為他不是偶然聽說你要去高知才和我們同行的。」
「這麼說。我請假時我們的經理知道了我乘飛機的時間,然後他設法套出來了我的行動時間……」阿惠認為泄露自己高知之行一事消息的人就是桑拿浴室的經理了。
「到達高知之後,如果跟蹤我們半天,就可以知道我們住的旅館了。他記下了電話號碼,打算和你聯繫,而在這之前他不幸失足死亡了……」但當天,就是土井到達的當天的傍晚,他給阿惠打來了電話,想要對阿惠說什麼,可這件事阿惠沒有對阿俵講。
看來土井要說的事情不是屬於他所說的擔心什麼,也許他真是個品行惡劣的礦山工程師,對自己的礦山懷有不測之心吧?
雖然阿惠心中並不害怕,但還是認為最好先不對阿俵說這件事。
「可不管怎麼說,有關這名死者的任何證據都被人拿走了,從這一點上來看——」
「你是說他不是意外事故,口袋裡的紙片也是兇手疏忽沒有找到——」「是啊,在那個幾乎從不會有人通過的山崖下死去,極有可能成為白骨一堆而無人知曉,可偏偏有人在那一天打來了報案的電話呢!弊蛺熗璩看又刑蹌嵌蚶戳說緇埃刑蹌喬崴傻目諼牽衷詘⒒蕕哪院V懈此樟恕?
但是,如果南國署真的認為是他殺的話,是不是應當派搜查員到東京來調查呢——?
港區區公所麻布分所位於麻布10號的新加坡大使館旁邊。
他們一到這兒,就看到相庭正在那兒蹓躂著呢。看著他那和平常的老人毫無二致的樣子,任何人恐怕也不會把他和70億日元的資產聯繫起來吧。
再有30分鐘,自已就會成為那個老人的養女了。
目前自已正迅速地滑入這個程序之中。
「對不起,您早就等在這裡了吧?」
阿俵一從車上下來,就連忙恭恭敬敬地問候相庭。
「不、不,是我來早了。因為這兒離我家步行不到5分鐘,這麼好的天氣,權當是出來散散步吧!」
相庭寬容地說道。可說是散步,他卻穿了一件西服,在灰色的襯衣上系了一條深紫色的領帶。這也是他常戴的那條。阿惠也是為了出席今天這次鄭重的儀式,特意穿了一件特意定做的黑色的天鵝絨的外衣,戴著一枚珍珠戒指和一串珍珠項鏈。這戒指和項鏈都是當初相庭許諾要收她為養女時送給她的。
三個人進了分所,來到戶籍辦公櫃前。
相庭先從口袋裡取出疊好的一張「養子過寄申請書」。
在「收養人」一欄中,他填上了自已的姓名、住址等;在「證人」一欄上他蓋上了兩個人的印章,一個人是阿俵,另一個是阿惠不認識的人。
在「被收養人」一欄中,阿惠分別填上了北村昭雄和自己的姓名、出生年月日、父母的名字等等,井蓋上了印章。
同時,根據要求,阿惠還將從土佐山田託人帶來的戶口本遞了過去。相庭的居住地就在港區,因此就不必帶戶口本了。
負責辦理的男職員將這些證明一一過目:「您是相庭先生?」
「是的。」
「您是——」
「我是證明人阿俵.」
「我是北村惠。我丈夫沒有來。」
「啊,是嗎。——好吧,我明白了。新的戶口本要兩天左右就可以了。」
他就這樣辦理了。
在輕鬆的氣氛中,三個人走到了陽光燦爛的戶外。
「真痛快呀!」
相庭苦笑著說道。
「這麼簡單,看來人到不齊也可以辦理的呀!」
「聽說和結婚登記一樣十分簡單……不過,終於建立了正式的親子關係,祝賀你們!」
阿俵向相庭恭敬地彎腰致賀。
「十分感謝——中午我們去六本木的法國餐館用餐。」
到六本木很近,但他們還是叫了一輛出租汽車。
六本木7丁目,在有一張可以看到恬靜大街的窗口、充滿了異國情調的房間里。三個人圍在了一起。
他們首先用香檳酒乾杯。
「——啊,本來想在飯店搞一次發布招待會,但來賓會特別的多,又要找人來一一記錄、接待,特別麻煩,而且我從來就不喜歡幹什麼事都那麼大動靜。我這個人只想辦事實實在在,這也符合當初我和阿惠慢慢熟悉起來的過程嘛。這樣行嗎?」
相庭和藹地問道。
「是,我也這樣想。我真沒有想到自己會受到像您這麼了不起的人的招待和厚愛,也許我會給您添麻煩的。」
阿惠受寵若驚地答道。
「哪裡哪裡,你可千萬不要擔心。當然了,你不是我的妻子,因此我想你不大可能經常出席某些特定場合的會議、宴請什麼的。我要求阿惠的只有一條:給我營造一個溫馨的家!」
「是……」
「剛才我對秘書講了,馬上在麻布或南青山一帶找一處適當的公寓,多找幾處比較一下,讓阿俵君一塊兒和你去決定下來。當前你主要的工作就是經常從你住的公寓到我的家裡來。幫我打掃衛生和洗洗衣服。我回來早的話你做一些手工萊,然後給我按摩按摩。」
「那她在桑拿浴室的工作這個月是不是還幹完?」
阿俵問道。
「啊,那也行呀!」
「不過。我按摩學得還不那麼到家……如果要正經做,是不是可以上專門的學校去學一學——」「啊,這可一定要去學!」
相庭高興地笑了起來。
「不管公寓什麼樣,但不許湊合。」
不一會兒,一道道菜端了上來,還端上了葡萄酒。
大家吃了一會兒之後,相庭又緊緊地盯著阿惠。
「那麼,阿惠呀!我最關心的是我老了以後的事情。」
阿惠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幸運的是現在我還很結實,身體哪兒也沒有什麼玻不過,中國有句古話,說是『人有旦夕禍福』,萬一我病倒了,可就全靠你照顧我了。」
「是,這一點我早就想過了……」
「當然了。不需要一天忙到晚,連我睡覺都照顧到。真到了那個地步。我就住進醫院。
住進醫院,照料也好、探望也好,我這樣沒家庭拖累倒也不會給大家帶來什麼麻煩。我主要希望的就是能有個最親近的人在我晚年時陪我說說話,反正要在我動不了之前,培養出真正的親情來。「
「我明白了!」
阿惠發自內心地答道。無論有多高地位、多多財產的人,也都逃避不了老了后凡人會遇到的各種煩惱。她感到,此時此刻在她心中,對相庭與其說是敬畏,倒不如說是更多了一層憐憫和親切之情。
「雖然我是個粗人,但我一定會全力乾的。」
「謝謝,謝謝!」
相庭倒像是感激涕零似地連連點頭。
「要讓秘書快點找公寓。如果是獨居。兩居室的行不行?」
相庭問阿惠。
「好的。那、不過……」
萬一自己和阿俵結婚,把那兒當成兩個人的新房不正好嗎?但不知做為養父的相庭是怎麼想的,阿惠想問問。
阿俵似乎看出了阿惠心中要問什麼,便連忙向她使了個眼色。
阿惠看出阿俵不讓自己問下去,便立刻止住了話頭兒。
吃完了飯,相庭說他還有事要辦,便叫了輛計程車。雖然今天是星期六,但阿俵說他在公司里也還有點事,便和相庭同車走了。臨分手前,他和阿惠約好傍晚再見。
阿惠一個人回到了四谷的宿舍。今天她休息,可以不去桑拿浴室。同屋的人上班去了不在。在狹小的房間里一呆,阿惠頓時感到一種不可壓抑的興奮衝撞著自己的心房。
她突然想起來要給酒勻律師打個電話,因為他在10月20日的時候曾打電話說,要幫她搞一份興信所對相庭的報告。
她取出在赤場那家北歐風味餐館時酒勻給她的寫有「酒勻真」全名的名片,給他所在的西新橋的事務所打了電話。
酒勻接過女辦事員遞給他的聽筒:「哎呀,是阿惠呀!」
於是阿惠便把今天早上成為相庭養女一事對他說了。
「是嗎?那就祝賀你了、」
阿惠感到他的口氣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情。
「那桑拿浴室那兒不幹了?」
「啊,就幹完這個月。」
「那我可就寂寞了。——什麼時候和阿俵結婚?」
「不,這件事還沒有定下來。」
「無論如何,祝你走運吧!如果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
聽到他那快樂的聲音,不知為什麼阿惠馬上復甦了一種久違的情感: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苦重的憂鬱,一種好像是誤入人生之旅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