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主角
「老師!」光彥痴獃一般地驚叫一聲,被裹在毛毯里的繪美則突然僵住。站在法國式窗口前的軍兵俯看一下兩人後乾咳一聲。
「這個表情還算不錯嘛。」尾西對仙石女士小聲說,「化妝相當成功,把檯燈的燈光由下面對準這一點也很好。這個照明效果絕不亞於一般的恐怖電影哩。」
「只有臉使人看來心裡發毛是沒有用的。」仙石女士同樣小聲說,「最重要的是聲音。希望他第一句話能發揮出大炮一樣的效果。」
房間里的軍兵終於緩緩開口了:「你們終於上了我的當。你們一直以為我是個天字第一號的糊塗蟲,現在才知道我的厲害了吧?我一直偽裝被蒙在鼓裡,實際上我什麼都知道。你們才愚笨呢。現在不是最好的證明嗎?」
「這哪裡是大炮,只有步槍的程度嘛。」尾西大失所望地說,「不行!我們非得送信號,要他擺出威猛的樣子才行!」
他打開一旁的投光器把光線照射到法國式窗戶上。光線閃了兩下。這在另外兩個人看來只是外面馬路上汽車燈光,實際上是送給軍兵的信號。閃電似的藍白色閃光在軍兵的臉上閃爍了兩下。
軍兵臉上的肌肉顫動一下,就把背誦式的台詞全然改過來。他畢竟想起仙石女士的叮嚀了。
「你們還不知道自己落入這個境地的原因吧?我先說明這一點,不然,你們或許會以為我是個冒牌者哩。尤其繪美此刻看不到我,我更有這個必要了。」人的聲音無法說改就改,他的聲音越是帶有娘娘腔,越會令人感到栗然。這可以說是計劃外的效果。
「我首先要講的是今晚打回家的電話。你們以為我那個電話是由京都的安齋家打回來的,卻沒想到是我在名古屋換乘北上『閃光號』特快車后,在列車上打的。我因為知道繪美的警覺心很高,所以不但讓她聽到安齋的聲音,更利用一個會講京都方言的女助手在旁邊講話。繪美雖然很機靈,畢竟還是被我騙過了,哈!」
繪美的嘆息聲和光彥的喘氣聲同時傳過來。
「我引你們入瓮的計策還不止這一點哩。」軍兵繼續說道,「你們沒想到這張床墊的中央部分設有加了一定的壓力就會噴出催眠瓦斯的特殊裝置吧?這是某家偵探社擁有專利的裝置,詳細構造我不便奉告。總之,你們昏昏入睡,被綁成這樣一點都沒有知覺,就是由於這個緣故。由瓦斯的噴出量來推測,你們的壓力行為好像相當猛烈,不過,這一點我現在也不計較了……什麼,你有話要說,是不是?」
「您……您太卑鄙了!」光彥呻吟著說,「我一直認為您人格高尚,沒想到竟耍這般卑鄙的手段,這不是太齷齪、醜陋了嗎?而且,你把我弄成這個樣子……這是天大的侮辱!您這樣做,不是太沒有人性嗎?以一位從事教育工作的人來說,您幹這種事情太野蠻了。」
「還在任由他狂吠,這個人在幹什麼嘛!」仙石女士嘖了一聲就連開了幾下投光器開關。強烈的光芒在窗玻璃上連連閃爍。
軍兵突然改以凜然的口氣,厲聲喝斥光彥道:
「住口!我這樣處置你們,應該是最合適的方法!以你現在的樣子來說,這是出自於你的自由意志的狀態,而非經過我的加工,所以你可不要冤枉我。好啦,我的城府之深,你們現在明白了吧?同時,相信你們已經想象到我的目的非同小可。現在我來說給你們聽……」
軍兵說到這裡,停頓一下以求效果。不過,他這是喘口氣接不下去也說不定。事實上,由陽台確實看得出他在冒汗。房間里的兩個人這時都不作聲,而其中始終噤若寒蟬的繪美尤其引起了外面三個人的關切。
「江原老弟,你自己知道今晚你望著我的眼睛里充滿著畏懼感吧?相信這不僅是由於你無顏見我,而是我的臉的確顯得很可怕的緣故。我也沒有想到一個人的容貌會因心裡的憤怒而如此改變——剛才看到鏡子時,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軍兵說的台詞越來越順暢。他只是沒有提過化妝這碼子事,看到鏡子時的感觸倒是真的。「我要你鼓起勇氣,仔細看我的臉。我此刻的表情上洋溢著非把姦夫姦婦斷罪不可的決意,你看得出來吧?不管任何時代,被戴上綠頭巾的丈夫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這一點你該明白吧?」
光彥咽下口水的聲音通過竊聽器傳過來。
「知道你們在私通時,我想起了封建時代的一條規律。這就是說,姦夫姦婦應疊在一起切成四塊。這對當時的武士來說是非達成不可的義務,要是被逃了,窮一輩子之力也非追殺不可。這個規律你也不是不知道,現時代的丈夫也擁有這個權利。而奇妙的是,我發現了我們柳井家有著這樣的傳統……」
「您說有怎麼樣的傳統呢?」光彥顫抖地問道。
「這件事情繪美不知道,實際上我們柳井家的家譜可以追溯到三十三代以前。我二十代前的祖先柳井主水正當時是長曾我部元親的近臣,於離今約四個世紀前的元龜三年(1572)成了第一個將姦夫姦婦切成四塊的實踐者。後來於明和二年(1765)時,我十代前的祖先柳井在門助成了第二個有這等經歷的人。這位祖先的劍術沒有另一位遠祖高強,所以要砍斷姦夫姦婦的脖子和身體時,曾經仰仗下人們的助力,這一點文獻上都有記載。你不覺得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情嗎?在我家家譜上,每隔兩個世紀會出現這麼一個人。現在輪到我是第三個了……」
房間里突然為異常的沉默所籠罩。在陽台上的尾西悄悄問仙石女士:「部長,剛才這個部分的劇本也是你寫的嗎?這件事情聽起來煞有其事嘛。」
「我怎麼知道古代武士們的名字以及年號呢?這都是這位歷史教授臨時自己加上的。……看他如此順暢地說出來,這或許是真有其事。」
仙石女士剛說完這句話時,房間里的光彥突然神經兮兮地哈哈大笑起來。
「哈!疊在一起切成四塊,老師您別說笑了。您不是壓根兒不懂劍術嗎?」
「而且家裡根本沒有武士刀——你還想說這句話,對不對?」軍兵早就料到似地莞爾一笑說,「可是我有更方便而確實可靠的武器。使用這個東西,人頭不但一下子就可以砍下來,把肢體切成兩段也容易得很呢。我現在拿來給你看吧。」
軍兵繞到光彥的頭頂處后,將預備好的兇器推到他的眼前來。
「啊!電鋸!……」光彥撕裂喉嚨似的驚叫聲從竊聽器轟然傳過來。
「是啊,繪美知道這是我的電鋸。我之所以把你們綁得動彈不得的理由,現在明白了吧?」軍兵用手撥動了一下發亮得令人心裡發麻的圓型鋸片。
「雖然這是直徑不過一尺的家用電鋸,要把你們鋸成碎片倒是綽綽有餘的。咦!?你怎麼臉色發青了?會有這樣的一天,你不是早就有所覺悟嗎?」
「您……您別亂來!」光彥顫抖地叫了起來,「通姦罪已經廢止了,要是殺了我們,您這是犯殺人罪啊。蓄意殺人,一定會被判死刑。老師,您不怕被判死刑嗎?」
「可惜我現在沒有閑工夫和你談論廢止通姦罪適當與否。」軍兵冷靜地說。其實,他到此刻為止是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通姦罪的。
「為了讓你們能平心靜氣地被我鋸成四塊,我順便告訴你們吧。我是絕對不會被判死刑的,我對自己的被判無罪有充分的把握。」
「哪有這種可能!?您別異想天開了。」
「我也不怪你會這麼想,但事實的確如此。如果沒有接到我的電話,安齋會帶警察到這裡來的。你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嗎?我這樣安排,為的是要讓警察在現場得到強烈的印象。」
「你想想看。到時候他們會看到的是你們在一片血海里連同箱子和毛毯被鋸成碎片的景象,而我就茫然出神地坐在滿是血漬的電鋸旁邊。這時候。人們對我的評價會大大有利於我。像我這麼一個個性內向而有知識涵養的大學教授,除非發瘋,絕不可能幹出這樣的事情。這一點你也有同感吧?」
「……」光彥被壓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雖然我會為增添偵查人員以及精神鑒定醫師的麻煩而感到歉疚,但這個結果不是可想而知嗎?這是遠祖以來的傳統起暗示作用的一時性精神錯亂。心智喪失者的行為不受處罰,刑法上有這條規定,不用我說明你也知道吧?我不以勒斃等單純手法處置你們,為的也是想到這一點。我原來有計劃這麼多事情的頭腦,你們現在刮目相看了吧?」
勝利已在望矣。
相信軍兵已在沾沾自喜,當光彥壓低聲音呼喚一聲繪美時,在陽台的三個人也認為對方終於舉起白旗了。
「太太,事已至此,」光彥接著又說,「我們除了據實告白,尚請老師慈悲為懷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呢?沒想到老師如此奸智超人、心腸毒辣,這是我們的失策。」
繪美這時第一次發出了顫抖的細聲:「據實告白?你真的要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嗎?」
「我想我們是瞞不過他的。我們只有把彼此相愛以來的一切經過坦白說出來了。老師,您肯聽我的告白嗎?」
「我不同意這樣做!」繪美急急說道,「你要是說出來,後果要歸你負責。」
軍兵從口袋裡出取出一本小簿子來,「來,你現在開始告白吧。聽了我也沒有說要饒恕你,這只是給你贖罪的機會而已。不過,我要提醒你的一點是,你千萬別撒謊。我這裡有偵探社的詳細調查報告,你是瞞不了我的。」
「我是老師您的門生哪。」光彥恭順地說,「有關歷史事實的敘述,我知道在考證上一定需要正確的。」
他的告白果然在考證上相當正確,內容包括時間、地點以及花費等一切。在陽台的三個人起先也頗感興趣地聳耳傾聽,但經過五分鐘、十分鐘后,已有些不耐煩了。
「讓江原說話是個敗筆。本來還進行得好好的,這麼一來氣都消了。」
「柳井教授也真是的,不但問長問短,還一一記錄下來。這也不是在對照年表呀。」
雖然用投光器連連送了幾次信號,但軍兵卻懵懵懂懂地一點沒有反應。要命的是,聽完冗長的告白后,他已回復平時的樣子了。
「這麼說,十個月里共有四十八次?我一方面佩服你的記憶力,另一方面更為數字之多而驚嘆。這當中我碰過繪美的次數,恐怕不及你的四分之一。你事實上等於是他丈夫嘛。」他長嘆著從小簿子上抬起頭來,他的臉不是由於化妝的關係,而確實是蒼白的。他好像全然沒有察覺到射向他的眼睛的光芒。
「求求您,老師。」光彥為了要得到寬恕,抓住機會發出哀求之聲了,「其實,夫人所以移情於我,一半的責任應該由老師您自己負起啊。我們兩人已經相愛到非卿莫娶、非君莫嫁的程度。您應該知道戀愛自由是最基本的人權,希望您能寬恕我們,同時准許我們結婚。繪美,你也快向老師央求啊。」
毛毯微微蠕動著,繪美也說:「親愛的,我也向你拜託,請你饒恕我們,同時,成全我們,讓我們結婚。」
軍兵長嘆一聲就在房間踱起方步來。
陽台上的三個人臉色都變了。
仙石女士跑過去,把垂頭喪氣地從卧室走出來的軍兵拖進隔壁房間里了。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你太缺少最後的衝刺了。」仙石女士一邊連忙為他補妝,一邊厲聲喝斥著。由於流汗,軍兵臉上的妝此刻已變得亂七八糟了。
他低聲回答道:
「我發現他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我想不起我上次是什麼時候抱過繪美哩。」
「這個時候,你腦子裡還在想這種事情?你還聽得進去他們說的狗屁道理嗎?待會兒進去。你劈頭第一句就要說:『我沒有耳朵聽你們這些廢話。我要動手了!』知道嗎?」
「仙石部長,我這已是全力而為了。要我表現得更好,除非有信仰之類的力量,不然,我實在干不來哩。」
「你就心裡念著安齋先生,怎麼樣?他對你的關懷實在殷切,真可以說是難能可貴的朋友啊。」
「你叫我相信友情,相信別人,是不是?其實,我最相信的人是繪美和江原。安齋確實對我很好,不過,我畢竟也只是一個凡人。」
「如果你不能相信人,那就隨便相信別的存在吧。神也好,佛也好,你總可以選一樣東西信仰吧?好了,現在妝已補好,你快振作起來,過去給他們最後的當頭棒喝吧。」
軍兵被帶出屋,猶未死心地說:「可我偏偏是個無神論者。」
「那你就信仰你的無神論吧。」
仙石女士猛推一下他的背後回到陽台上來。
「部長,您看有沒有希望呢?」尾西和伊東都露出憂心忡忡的樣子來。
「管它有沒有希望,我們非干到底不可。江原有沒有說什麼?」
「他說他再度要以戀愛自由的論調申訴。」
「繪美她呢?」
「她說提出這一點的話,原先要被切成四塊的,有可能被切成八塊。她要江原設法使她從毛毯里脫出來。她說丈夫看到她的臉和身體,心就會軟下來。她對這一點好像蠻有把握哩。」
「我就料到她會動這個腦筋,所以把她捆成那個樣子嘛。我才不會讓她得逞哩……嘿,聽到聲音了。」
仙石女士的斥責對軍兵好像多少奏效,他這會兒的聲音雖然有點傻呼呼的,卻有了一些凜然的氣魄。
「我不聽你們的廢話,住嘴!」
他對哀求不已的兩人大喝一聲就忙著找出電線,將插頭插上插座后,按了電鋸的開關。電鋸的圓型鋸刀發出輕快的聲音,猛然旋轉起來。
「你們剛才厚著臉皮向我做那樣的要求,現在我就以這個來做為對你們的回答。」軍兵說畢就假裝吃力地抱起電鋸來到光彥的腦袋邊,並且擺出鋸刀向下的姿勢。
連在陽台上的三個人都怔住了,光彥的驚愕和恐懼當然更不用說了。不管他如何尖叫和掙扎,軍兵一逕把電鋸旋轉著的刀片對準划船練習器的橫板。在陣震耳欲聾的轟響中,一點聽不到光彥的哀叫聲。
「他先來一個模擬動作。這一招應該很管用。」尾西這幾個人正幸災樂禍地聽著,鋸刀已將離光彥的頭頂只有數公分處的厚木板,切蘿蔔似地鋸過去。飛起的白色木粉灑滿他的頭髮以及掙扎的身體上。轉眼間,木板已被鋸成兩段而掉落地板上。聲響停止后,由竊聽器聽到的是光彥他們的喘氣聲。
「這個鋸刀挺鋒利的。」軍兵頗滿足地把電鋸放下來,直立原地瞪著橫躺著的兩個人了。
「相信你們已經明白我的意志了吧?我現在最後問一句話。你們願不願意認罪,乖乖被我切成四塊呢?」
這時,突然發出叫聲的是繪美:
「親愛的,你搞錯了,我是被害者。有一次你不在家時,這個人曾經對我強暴,後來我就在他的要挾之下,不得不接連被帶到旅館,任由他欺侮。說起這件事情的發生原因,其實都是你不好。因為你捨不得僱用女傭嘛。江原剛才說的都是胡說八道,他哪裡玩過我四十八次呢?這個次數頂多只有一半而已。求求你相信我,行嗎?我由衷愛著的人當然只有你一個。我每次被江原抱著時,心裡想的是你。我多麼渴望你這樣抱我。可是,你的腦子裡只有對太古時代的九州卑彌呼的研究,卻沒有把我放在眼裡。你說要把我和江原疊在一起切成四塊,這樣我死也不會瞑目的。他不是我的愛人,而是敵人。他更是把你和我弄到這個地步的魔鬼。我為要證明對你的忠貞不二,甚至於幫你處死他都可以。親愛的,請你相信我,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
「繪美!你……這是什麼話!?」光彥茫然若失的聲音頓時變為憤怒,「你想一個人活命也不能這樣血口噴人啊。誰不知道我是個純情的人,這一切不是你誘惑我的嗎?嫌棄自己的丈夫不解風情,苦苦纏著我不放,這不是都是你的所做所為嗎?你還說要幫助老師處死我,這樣,你算是人嗎?老師,我老實告訴您,繪美這個女人……」
「親愛的,你不能聽他的話!」繪美尖叫說,「他為要活命而撒謊,你還能聽嗎?你乾脆立刻把他幹掉吧。」
「你們兩個人都不要吵!」軍兵制止兩人說,他的一雙眼睛炯炯發亮。
「繪美說被強暴,而江原卻說自己被誘惑。你們到底誰說的才是真的?只憑你們說的話,我怎麼能相信呢?你們必須拿出事實來。江原,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老師,男女間的事情會有什麼證據呢?」
「沒有?那你是想憑三寸不爛之舌就要我相信你?」
「為了證明沒有亂說,我現在把事實說出來吧。老師,您受傷就是證據。這個女人接連兩次企圖要謀殺您。石燈籠倒下來,那是繪美把周圍的土挖松,趁老師走過時叫我推倒的。還有,木板長凳的腳斷了,那是繪美事前把它鋸斷,看到老師坐下來后,要我猛拉綁著凳腳的繩索。這些準備工作當然只有繪美才做得來,而我一心一意想及早得到幸福,所以在糊裡糊塗之下當了她的幫凶——這些事情由我口裡說出來,當然是千真萬確的了。今晚,我們本來還準備研究如何使屋瓦準確地掉落老師頭上的計策哩。因為您是怎麼樣被人設計都不會感覺到的人,所以對您下毒手當然易如反掌,只是這個方法不能構成事故死亡,而且傷寒細菌不容易入手嘛。」
這時,推開門和伊藤一起走進房間里的尾西說:
「好了,到此為止。柳井教授辛苦您了。我們要的證言已經錄到,現在可以說大功告成了。順便奉告被裹在毛毯里的這位女士,你是一個聰明人,在辦理離婚手續時,你應該不會傻到為爭奪財產權而被人在法庭上抖出這些謀殺未遂案吧?現在一切圓滿落幕,大家應該額手稱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