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您是說葛西君有時來橫濱是為了出入男色酒吧和有同性戀者的酒吧嗎?」
因為幀野醫師說完后一段時間又陷入思慮的沉默之中,所以瀧井委婉地進行催促。
「唉,是啊。
對橫濱我比他要熟悉得多,可是那種店子在哪一帶有,他卻比我清楚,還是他領我去的呢。」
「啊——這麼說.葛西君……」
「不,剛才為了不產生誤解所說的話,並非是葛西君本人的興趣和為了遊玩取樂,這是他的工作範圍以內的事。他在描繪女性的時候,很喜歡那種雕琢般的、臉部輪廓鮮明的女性、所以常請這樣的女性做模特兒。我這種人,是不大會欣賞美術作品的,但是第一次看到他畫的女人時,就使我馬上聯想到紅顏武傑的形象——他自己也說過,女性著男裝,或者男性化裝成女人時,那麼兩性就接近起來,在這種混合的情況下形成的一種妖艷美,常常牽動著他的心,使他產生強烈的創作慾望。於是他就把這種不可理解的魅力定像在畫布上。從這種意義上就可以說明他為什麼經常出入於東京和橫濱的那種酒吧了」。據我所見,並不是他本人有這種倒錯的慾望,而是以一種純粹的,強烈的創作欲為目的,對這些人進行觀察的結果。
如果他自己也真的想玩一玩的話,也不會特意來邀請我了。」
楨野漸漸地變得以醫生那樣的分析口吻講話了。
立夏子的向前立即浮現出幾幅在葛西的畫室里掛著的線條粗獷,但氣質典雅的女人畫像及描寫歌舞伎的教習所那樣具有浮世繪畫風格的壁畫……
「儘管您剛才說對葛西君之死沒有一點兒線索,但是……」
瀧井仍然顯得很急躁。
「不;這件事與實際有沒有關係,我也並沒有多大把握,……啊,想起來了,今年的正月會面,還有,在那以前的——去年的夏天,在他的帶領下,我們去了福富街酒吧。當他又談起這一類的話題時,我曾經對他講過這樣一件事。」
「……」
「我在這所醫院之前,長時間都是在東京醫科大學的研究室做助手,當時每周有一、二次到其它的醫院搞勤工儉學。這是距今大約九年前的事了。在我勤工儉學的那所醫院裡,曾經做過性轉換手術。」
「性轉換手術?」
楨野醫生望著睜大雙眼、像鸚鵡學舌一樣重複著自己話的沈井,皓齒一現又露出了一絲苦笑。
「電台和報紙對這種手術進行過大量獵奇性的宣傳,其實這種手術決不是為那些放蕩的男人進行的手術。在大學醫院或其他的具有這種能力的醫師的醫院裡,是以純粹的醫學理由、也就是做為疾病的治療手段,才實施這種子術的。比如說,我做助手的那所大學的醫院裡,在婦產科,一年中起碼要做一例人造陰道手術。」
「人造陰道手術?……」
瀧井好像是第一次聽說,他又重複了一遍。
「也就是為陰道不完全的女性,做一條陰道。所以應該正確看待這類手術,在大學醫院和其他醫院裡進行的這種手術,與其說是性轉換,還不如說,它是為因先天性畸形,外表特徵不明顯的人,或者具備兩性因素,為此給社會生活帶來不便的患右,矯正畸形,恢複本來特徵的一種手術為好。」
「是啊,半陰陽這個詞還是聽到過。但是在大學和其他醫院裡,施行了這種手術后,才真正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瀧井以無法掩飾的好奇的眼神盯著楨野醫師。
「做這種手術的人還不少呢。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據與我同期的、在那所大學醫院婦產科工作的朋友介紹,每年在三千名女性當中就有一例患有陰道缺損症。所以說給性半陰陽的患者做手術顯最多的。比如說,作為女性之外,她的陰核過於發達,可是同男性的陰莖又不同,它像是男性發育成的器官,而且尿道有下裂。這些,通過手術的方式都可治療,使他們恢複本來的特徵、所以做這種手術,是很自然的。我的朋友一再說,不論對患者,還是對醫生來說?這是一種理所當然應該實施的疾病治療法:聽說還可以使用醫療保險呢。」
「啊。……那麼剛才說的性轉換手術?……」
「非強制性的性轉換,是極為罕見的。說到真性半陰陽,大概是指兩性的要素各佔一半的情況吧。這一類人的第二性徵,即乳房啦,身體的曲線啦,等外形看上去既像男的,又像女的,於是就向兩性中的強的那一方做手術。」
楨野依然是用淡淡的語調講述著,然而話題已經發展到醫學的細部了。瀧井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傾耳恭聽著,而立夏子始終沒有抬起頭來。
大概是注意到立夏子的原因吧,楨野嘎然中斷了話題,表情也變了。
「好了,剛才的話就到這兒吧。我對葛西君說的性轉換手術不是剛才說明的那種類型,而是根據個人的願望,把一個完全的男性變成女性的手術——如果從一般的醫師的角度看問題,啊!這就叫賺大錢的手術。」
「對那種手術,法律上沒有規定嗎?」
「我想還沒有明確的規定。不過在一九六九年,東京的某醫師給三個放蕩的男人做了性轉換手術,因此而觸犯了優生保護法,法律上作出了判決。所以還是有這種判例的。但是在歐美等國家,考慮這個問題的著眼點多少與我們有所不同。」
「這麼說……在日本,從某種意義上講,私下的性轉換手術,九年前,好像就是在先生搞勤工儉學的東京的那所醫院裡還是做過的呀。」
「是的。我沒有真接幫忙,但那個男性,不,應該說是女性,她術後來醫院看病時,我還見過一次呢。她已經化了妝,完全是一副女性的打扮,那真是位無以倫比的美人啊——手術的詳細情況是護士長事後悄悄地告訴我的。其後,那所醫院因為美容整形失敗,患者提出了損害賠償的訴訟,另聽還存在其他很多問題,所以那所醫院就被撤銷了。」
「完全的男性,用這種方法能變成女性嗎?」
「啊,基本上可以,但嚴格說來,把一個完全的男性轉變成完全的女性,從現代醫學的水平來看,是不可能的。因為作為女性第一特徵的子宮啦,卵巢等內性器的製作和移植等問題,目前還是一個未開拓的領域。因此,手術只能限制在去掉男性器官,製作一個女性器官取而代之的階段。」
「那麼,那個手術進行了沒有呢?」
「如果說得再詳細一點的話,好像在那個醫院裡只是做了除去睾丸和陰莖的手術。下一步的人造陰道手術,在現在的日本,聽說只有五、六個人完全能做,這些人都是大學醫院或私人醫院等一些大醫院的院長。而且這些先生們一般是不給這種非疾病的患者做這種手術的。其他地方或許有做這種手術的醫生,但是危險和失敗率都很高。因為這個原因,聽護士長說,那個患者去了容易接納人造陰道手術的歐洲,在那裡完成了這個手術。」
「可真不得了。不過那個人為什麼那麼想變成一個女人呢?難道他也是那種從事同性戀的或屬於那一類的人嗎?」
「不,他不像從事那類職業的人。但是到底因為什麼理由,護士長也只講了這麼多,再詳細的情況她好像也不知道了。但是,意外的是,人,好像不論是誰,在心靈深處都抱有一種想變成異性的本能的慾望。這點用好奇心和情緒的反覆是無法解釋的。這種慾望異常強烈的時候,就稱為『性轉向症』,據推算,這類患者存在的比例一般是男性十萬分之一,女性四十萬分之一。這方面的研究論文,一九六六年已經在美國的一所醫科大學發表了。所以剛才說的那位女性也可能是其中的一例吧。」
立夏子突然想起,在從逃亡地函南返回東京的電車上,讀過的登在周刊雜誌上的那條消息。一個曾經結過婚並生了兩個孩子的美國女性,患有性轉向症,加之體型生來異常,這種指向越來越強,於是在美國的一所醫科大學醫院接受了性轉向手術,變成了男性。文章中還把這種性轉向症說成是一種文明病,並對開始成為一個研究課題的性轉向症進行了詳說。
現在立夏子聽了楨野的話,突然感到了一種羞恥,臉不由得發起燒來。因為近一個月來,立夏子經常將自己的身體包裹在男人的西裝里,由此而獲得一種無憂無慮的愉悅感。
此時,為這種不可思議的感情所擺布的記憶又栩栩如生地蘇醒了。如果就這樣,完全變成一個為世人不知的男人的話……立夏子的心被這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感所俘獲。
那種一時的奇特的感情的飄蕩,難道是真實的嗎?又有誰會有那種經歷呢?……沒有覺察到立夏子內心秘密的楨野仍然以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講述著。
「不管怎麼說,這種事情,也許今後真會成為一個社會問題呢,最近在美國已經開始看到性轉換悄悄流行的兆頭。某些專家說:『不久將要到來的時代豈只是事先確定生男生女的問題,更遠的將來,大概人們就可以根據自己的好惡,具有轉變自己的性的自由了。是非暫且不論,不過現在是開始試驗了。』見諸於文字的這種論述,我也曾讀到過……」
瀧井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那麼……先生九年前見過的那位患者;也是因為單純的只想變性的動機,而接受這種手術的嗎?」
「不,詳細情況我不了解。不過,在那很久以後,我又一次偶然碰上了那位護士長,根據她聽來的風傳,那個人還是到了國外,安全地接受了人造陰道手術,只是沒有內性器,但是從外表看去,已經變成了一個完全的女性,回國以後,聽說還被納為一個名門之家的夫人呢。事實確實如此,因為一旦除去睾丸,男性激素的分泌幾乎就停止了,作為男性的第二特徵,即所有傾向於男性的東西也會隨之全部減弱。這種由男性轉變為女性的人,出院后又來就診,我也看到過,看上去我們民族的和服對她們是那樣地合適,這些人已經完全變成普通的女性了……不,豈但是個普通的女性,簡直是絕代佳人了。」
楨野那深邃的眸子,好像突然看到了茫然描繪的九年前見到過的那位變性女子。
「作為男性體格,是相當窈窕的,作為女性,個子是高了些。五宮端正,舉止端莊,好像已經流露出了一種女人的情感——所以葛西君談到繪畫喜歡那樣的模特兒時,我想起了九年前的那個女人,我向他講述了這件事情的原委。」
「原來是這樣,那麼……」
「他表現出意想不到的感興趣,他問了那個人的姓名、年齡等等問題,但是因為事情過去很久了,我已經淡忘。當時的病歷上是否記錄了真實姓名,我也不清楚。因為那時看上去她只有二十四、五歲,現在算來應該是蘭十三、四歲了吧。這個問題也不很確切。但是葛西一再說,他想設法找到那個人。」
「那麼,找到沒有?」
瀧井以跳躍般的思考節奏提出的這個問題,使談話的氣氛發生了一點兒變化。
「也許找到了吧。」
楨野一邊反覆地看著對方的眼睛,一邊靜靜地點了點頭。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大約一個月前的九月切,葛西君打來了邀我的電話,這點剛才已經說過了。那時,他在電話中說,他突然發現了某人的妻子,她好像就是九年前的那個女人呢。於是他做了種種的秘密調查,可能性越來越大。
因為他還有話要講,希望我能陪陪他。但是很不湊巧,正趕上那天是手術日,他打電話來時,手術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只好對他說,很遺憾,只能改天再談,於是就掛掉了電話……
真的遺憾極了,那竟然是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幀野低著頭,放在桌子上的手一會兒攥成拳頭,一會兒又鬆開。過了一會,他又仰起了那張冷靜的臉。
「我聽你的談話時,想起了這件事,但是它與葛西君的事件及岩田的失蹤到底有沒有關係,我無法說清。如果警察來問的話,我也打算談同樣的內容……我理解你想快點找到姐夫的心情,但是,因為它是牽涉到殺人事件的問題,所以我誠懇地希望你還是慎重考慮考慮為好。」
「當然,您說的很有道理。不過,葛西君臨死之際,所說的『山手外科醫院的杭野君』這句話,難道不是與剛才您說這番話有關嗎。山手外科醫院的楨野君話中所提及的人物,難道不就是葛西君想要告訴我的人嗎?」
「是啊。如果他說出了我的名字的話,我也覺得只能往這方面考慮……」
他緊鎖眉根,像是漸漸思及到了事情之關鍵。
「請問……」
立夏子張口開始提問,楨野舒展了一下雙眉,轉而望著她。
「剛才聽您說,九年前接受了性轉換手術的人,其後結了婚,被很有名望的家庭接納為妻,那……」
「是啊,此事我也是以後聽護士長說的,她是從哪兒聽到的,我不清楚。不過,有這件事情的男女,從外表上看大都作為一名普通的妻子,進到了某個家庭,這種例子,燈像比預料的還要多。」
「不過……儘管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這樣的人,用手術只製作了外性器的人,結婚以後,做為男性的丈夫,難道就覺察不到嗎?」
立夏子強抑著羞澀問道。楨野用極端認真的眼神看著她。
「這是很微妙的啊。當然,沒有卵巢就不可能妊娠,這是自不待言的。但在做愛的階段……這也是婦產科的朋友說的,最近手術的水平有了長足的進步,如果女方長期沉默,丈夫也許不會知道。但是由一個完全的男性變成女性的情況下,必須持續地注射卵巢激素,這樣的術后保護措施是非常必要的。倘若仔細考慮一下這也是必然的。作為男性,去掉了男性性器,男性激素的生產就停止了,那麼喉結突出,長鬍……等等這一類男性的特徵也就隨之消失。但是並不能自然地增加女性激素的分泌。因為沒有卵巢;只靠腎上腺生產激素是不夠的,為了使乳房隆起和全身都具備女性的特徵,就必須從外部不斷地補給卵巢激素。」
「這麼說,就必須定期上醫院,要求注射卵巢激素了?」
「是的。不過,如果自己會注射的話,也可以買回注射器,自己打針注射。與此同時,聽說還有一種方法……」
「是的。如果定期的服用庇魯,也可以代替打針。庇魯如人們所知,是一種口服避孕藥,它實際上就是卵巢激素。
如果從外部投與這種葯的話,卵巢本身就沒有必要生產激素,卵巢的活動也就相應停止,也就不會進行排卵活動,如果不排卵的話,也就沒有辦法妊娠,結果就達到了避孕的目的……」
如炸雷轟頂,立夏子突然變得恍惚起來。一時間,視野朦朧,楨野的臉也漸漸遠去了。她覺得楨野的聲音轉瞬間突然變成了朝永的聲音。是的,她的確從朝永的口中也聽到過類似的說明。當時朝永用滿含憎惡的聲音叫喊道:
「停葯!那種葯,對於你這個剛過二十歲的身體有什麼好處!」
為什麼?
為什麼朝永對庇魯是如此地熟悉?為什麼對它又是如此地厭惡?是因為雪乃經常地眼用它?是因為他知道她服用的理由?
當瀧井注視著立夏子時,她才覺察到自己短嘆的聲音。
大海在即將溶進黑暗之前,仍然呈現出含有一線光亮的深藍色,在可以俯觀大海的旅館休息室里,瀧井同立夏子面對面,默默地坐著。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風停了,海港的水面也平靜下來,看上去非常溫和。
在黑暗的娛樂室里,每個桌子上都點著盞小燈。橙黃色的燈光給在座的每個人都留下了一個柔和的剪影。一個數人組成的輕音樂團,演奏著節拍緩慢的西方音樂。
立夏子感到精疲力盡,瀧井特意點的甜雞尾酒,才使她的全身獲得一些活力,今天從中野的旭庄出來,她十分警覺地來到櫻木街與瀧井碰頭,一同拜訪了位於山丘上的那所醫院。同楨野醫生的長時間面談,他那有內涵的話語,以及終於澄清了的一個事實,好像反而使她變得呆然若失了。
「我想沒有必要等待了。」
瀧井低聲說著,他的目光眺望著遠方的大海,一副倦容掛在臉上。不知為什麼眸子深處閃動著陰鬱的光。
「或者也許根本沒有等待的時間了——葛西君臨死前留下楨野君的名字,我至今還瞞著警察,所以暫時不必擔心警方會注視楨野,會去他那裡調查事情的經過。但是,楨野君本人會不會明天去找警察,或者真接往福岡的搜查本部通個電話,把講給我們的情況告訴警察呢?未必不會如此。是的,這種可能性太大了。」
「是啊……」
立夏子也有同感。葛西之死是明顯的他殺,楨野醫生同瀧井和立夏子談話時,也許把自己同葛西的關係中,構成事件關鍵的地方隱瞞了。無論是從醫生的立場,或是對他的印象推測,他都會自覺地向警察報告,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的話如果傳到搜查本部的話,因為他們沒有從我這兒聽到這個情況,肯定會對我產生懷疑,大概就會再次向我了解事件經過,這並沒有什麼,但是這次我們對楨野君提到了朝永雪乃的名字,連南青山的住址都挑明了。所以聽到這些情況的警察就會自然地與天城山事件聯繫在一起。而且他們會發現,多次與我共同行動的女性,正是他們要追捕的野添立夏子……」
立夏子輕輕地點了點頭。她打算充分承認這種危險,們是……
「對不起,的確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現在倒不是這個問題,而是,已經沒有磨磨蹭蹭的時間了。」
瀧井往酒里兌點水,潤了潤嗓了。
「通過今天楨野醫生的一席話,一連串的事件真相,不是可以大體上推測出來了嗎?十年前,在福岡殺了岩田周一的戀人、隱姓埋名的草場一,不是朝永敬之——而恐怕就是現在的朝永雪乃。草場一逃到東京以後,作為巧妙地逃避警察追究的方法,他接受了性轉換手術,從外觀上看,幾乎變成了一個完全的女性,他還考慮到了結婚。因為作為警察,要搜捕的是男性的草場一。所以,如果變成女性,並被納為一個普通家庭的主婦的話,肯定能夠掩人耳目,以假亂真。
草場一之所以懷有這種構想,大概因為他原來就是同舞蹈老師陷入同性戀的那樣的男人,本身變性的志向就很強烈,加之,在他逃往東京的前夕,老師隱去真實姓名,沿襲藝名的做法也給了他以啟示。」
「啊……」
「於是,草場一在殺人一年之後,即距今九年以前,在楨野君勤工儉學的那所醫院裡,接受了手術,其後大概就去了國外,使自己變成了一個完全的女性,改名為雪乃。不久結識了朝永,於三年前結了婚……」
瀧井的話,深深地沉入立夏子的腦海。雪乃那身著端麗和服的身姿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帶著一絲憂鬱的愁容、輪廓分明,端莊白皙的面龐,柔和而低沉的聲音……說是結婚。
雪乃只不過是一個姘居的妻子。多麼令人可怖的想象啊,然而,這卻是無情的事實。
「朝永雪乃」沒有戶籍,她的真正戶籍——草場一的戶籍,又在何處沉睡呢?
「——大概在二個月以前,岩田周一偶然發現了雪乃,他感到雪乃與草場一極端相似。戀人被殺之後,在單身上京的岩田的心靈深處,事件雖然已經過了十年之久,現在又有了愛人和家庭,但是,找到草場一,決計復仇的火焰一直沒有熄滅。所以,當他一旦看到把真身隱蔽在漂亮女人的裝束之中的『雪乃』時,他一定會忿然而起的。」
當話題觸到岩田之後,瀧井的聲音中似乎也增加了一些陰鬱的成份。
「話是這麼說,實際上大概他也沒有馬上斷定雪乃就是草場一的把握,我想他一定是找些借口,設法接近她,暗地對雪乃進行偵察。」
「就在那個時候,他大概認識了葛西君吧?」
「大概是這樣。葛西君從楨野醫生那裡聽說,九年前有一個做了性轉換手術的人,其後成了良家夫人。不久……他發現了雪乃,據葛西自己講是在朋友的繪畫展覽廳里發現的。大概正因為他經常出入男色酒吧,對那樣的女性特別關注,所以一眼便看出雪乃不是一個普通的女性。此後,他提出請雪乃做模特兒.於是彼此開始了交往。」
「聽葛西君講,他向岩田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在朝永的家裡,另一次是一起去酒吧喝酒。也許就是去酒吧那次機會,岩田就雪乃的過去對葛西說了些什麼。」
「嗯……葛西出訪福岡池島方的行蹤;特意給我打電話,表示要告訴我什麼事實,而且預感到自身的危險,想到海外旅行一段時間的打算等等,回過頭來追溯一下這些情況,就不難得出他一定是從岩田那兒.在某種程度上聽到了雪乃過去的秘密。但是……」
瀧井把話一停,便凝聚著目光,沉思起來。過了一會向從背後走過的服務員招了招手,又要了一些兌水的酒。
「但是,如果岩田對雪乃是不是草場一,一時抱有疑慮,但仍想在把握確鑿的證據的基礎上復仇的話,為什麼把這個最重要的秘密,哪怕只鱗片爪泄露給葛西君呢?……」
這個疑問,以前瀧井也提起過,他對這個問題的考慮好像比立夏子更接近問題的實質。
「岩田君對雪乃是否就是草場一,他好像也想向比自己早結識雪乃的葛西君探聽一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在某種程度上他也必須把自己手中掌握的東西,零星半點地拋出一點兒來……」
「嗯。最初我也這樣解釋,也許,實際上理由就是這麼簡單。或者因為岩田醉酒後信口開河,說漏了嘴,但是——
我現在還有另外一種看法。」
此時他的目光顯得有些凄涼。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於是他將目光投向了映照著燈光的水面。
「岩田原來是抱著為戀人復仇的目的去接近雪乃。但是,漸漸地卻成了雪乃那妖艷魅力的俘虜,前去討好別人,結果自己卻一去不復返,這樣做,與他的本心發生了抵觸,無論如何他想恢復自己本來的憎恨,於是他向葛西君道出了已變成美麗的雪乃的草場一那悲慘的過去。難道不會是這樣嗎!」
「是啊……」
這種見解不是與事件的順序展開更接近嗎?
「儘管如此,但他仍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於是整個身心全部沉溺在雪乃身上。雪乃也接受了他的愛。他終於喪失了復仇的意志,反而與雪乃攜起手來殺死了朝永敬之……」
立夏子一氣呵成,續繼講著。可以說朝永在社會生活的行列中成敗了,一切都背他而去,迫使他走上了自殺之途,對於那個尾隨到現場,見他自殺未遂、又補上一刀的犯人,立夏子感到了那顆無以復加的冷酷的復仇之心。因為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復仇者對逃避了十年之久的仇敵的報復行動。……但是,如果岩田為雪乃的妖魅奪魂,他懷有把雪乃據為己有的慾望的話,那麼他也會對朝永產生強烈的嫉妒心。
此外,雪乃如果顧意轉到岩田身邊的話,除了把掌握自己肉體秘密的朝永殺死以外,別無他法。
服務員端來了兌水的酒,順便也把煙灰缸換了一隻。
瀧井喝了剛送上的酒。
「也只有這種解釋了。」
瀧井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從他那皺著眉頭的臉上,立夏子還看到了輕微的懷疑的神情。即便是他,除此之外,也拿不出更明確的看法,這是顯而易見的。
「這麼說,岩田同雪乃勾結起來,殺死了朝永,又玩弄了嫁禍於我的花招,然後逃跑、躲到什麼地方藏身了吧。」
「嗯。暫時隱藏一下,早晚是會和雪乃一起生活的……」
瀧井突然閉上了嘴,用手拿著桌上的杯子轉了一會,然後用強硬的口吻說:
「我想,他現在仍然是在什麼地方躲藏著,不過,我從雪乃的背後看,總感受那是個男人的身影。
「當你活著回來出現在南青山雪乃家的時候,她一定受到了像遇到幽靈一般的刺激。於是她醒悟到復生的你可能看穿了她的罪行,於是指使一個男人把你殺掉。」
「你認為在坡道上刺殺我的是岩田?」
岩田是瀧井的姐夫,不知什麼時候,立夏子卻忘記了帶個「君」字。
「那個時候,好像是在夢中……即使到今天,也做不出決斷。說實在話,是與不是,可能性我認為各佔一半。」
語尾中夾雜著不情願的苦澀的味道。
「殺死葛西君的大概也是他吧?」
「大概,不是岩田就是雪乃……」
「即令如此,他們是怎麼知道葛西君的投宿地的?」
「當然我也沒有確切的把握,但……葛西君也被雪乃的容姿牽動了魂魄,與岩田僅僅是程度上的差別而己。作為畫家,恐怕首先他還是個男人。為此,他來到了福岡,他想如果在那兒抓到了雪乃和岩田過去的把柄,以此為武器,他就可以按照個人的意願征順雪乃了。一方面他感覺到了自身的危險,另一方面他更被征服欲所驅使。表面上看去好像很矛盾,但是,這一點我認為不是沒有可能的。」
「是嗎……」
「因此,葛西從福岡的旅館給雪乃打了電話。將手中的秘密透露了一下,引誘她上鉤。然而卻遭到了雪乃的斷然拒絕。於是葛西給我打電話,叫我前去。此事我認為是發生在遭到雪乃拒絕之後。未曾想到雪乃卻立即採取了行動。她本人,或者岩田,飛到了福岡,和我只有一步之差,就把葛西君的口永遠地封住了。葛西君最後說出楨野君的名字,仍然是想告訴雪乃的前身經歷。」
「那個旅館的女佣人說,到葛西君房間來的人,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穿著方格花紋的西裝。」
「嗯……所以真接下手的,可能是岩田。」
「噢到秘密的人乾淨利落地殺人後,又悄悄地走了。」
立夏子現在更感到了一種活生生的恐怖。朝永之死的真相,自己比誰都了解,可是在南青山的夜道上遭到刺殺后,除了答察的追捕外一直未受一點傷害,自由地活動著,這一點更使她感到不可思議。
「你只遭到了一次襲擊,是不是他們中途改變策略了。」
瀧井似乎猜到了立夏子的心思。
「即使你看穿了大城山事件的真相,但警察仍然把你看作犯人,進行追蹤。因為你並沒有抓到足以推翻你的冤案的證據。他們可能謀算,與其暗中把你幹掉,還不如讓警察把你抓起來,這樣一來,事件也就有了著落,他們也就可以從危險之中解脫了。於是他們便放棄暗殺你的意圖,等待警察將你捕獲。」
一提到警察,立夏子就顯得格外緊張。楨野醫生,把今天的經過向警察一報告,自己這次被徹底的迫蹤包圍,難道不就只是時間的問題了嗎?
「已經沒有等待的時間了,剛才您不已經說過了嗎?」
「嗯。在搜索之手向你伸來之前,無論如何要找到雪乃或岩田,讓他們吐出真情。」
瀧井用令人吃驚的嚴厲態度說道。
「天城山事件,葛西君事件,還有雪乃的變化,至今還沒有抓到一個確鑿的證據。現在,趁我們還能自由行動,除了追蹤他們本人以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具體地講,怎麼辦——?」
瀧井的眼睛緊緊地捕捉著立夏子的視線。
「抓住雪乃。向雪乃的『陰部』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