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
我跪在小溪的岸邊,清洗那天釣到的蹲魚,我皺皺鼻子。真怪,別人釣的魚怎麼比自己的要腥臭。一陣大笑從身後小山上的木屋傳來,那是我舅舅的笑聲,洪亮,聲音大,就像他的人。
舅舅和他的好友已茲爾玩一局二十元的牌。他們倆視鈔票如空白紙張。今早他們用五十元賭誰釣到蹲魚,結果巴茲爾贏了。
然後他們比那天中午誰釣到最大的魚,又是已茲爾贏。舅舅只是傻乎乎地笑,把錢乖乖地遞過去。
每年都是老樣子,舅舅和已茲爾相約來這兒度假,舅舅會扔幾塊錢給我母親由她來整理這地方,我則成為他們免費的私人奴隸。
我爸爸在世時,情況可不是這樣。自從他謝世后,一切都每況愈下。母牛走失到公路上,被卡車撞壞一隻腿;上次大風,吹走我們半間屋頂,北邊的整個圍籬倒塌;我的老爺卡車則需要大修特修。事情堆積得我從早忙到晚也應付不了開支。
這一切的最壞部分是當舅舅的僕人。他自大自狂,凡事頤指氣使,高高在上。
舅舅在兩小時里賺的錢,比我一天十六小時賺的錢還多。這似乎不公平。
我在鍋里盛滿新鮮乾淨的水,帶著魚進木屋。舅舅和巴茲爾仍在邊桌,各據一方,聚精會神地玩牌,沒有一個抬頭。
巴茲爾從一副牌里抽出一張,翻出一張皮蛋,壓過舅舅展在桌面上的牌,他們在玩三點,這回他又贏了。舅舅從口袋掏出一張皺皺的二十元鈔票,一聲不響地遞過去。當他下手撫摸整齊的八字鬍時,手指上的鑽石在閃耀。「約翰,晚飯差不多了嗎?」他問。「差不多了。」我說。巴茲爾咧嘴笑著,同時收牌說。「好,回頭也許你玩一兩盤。」我只是瞪眼看他,巴茲爾知道我沒錢。
「怎樣,巴茲爾?舅舅拍拍口袋裡的大把鈔票,「我們還可以玩幾盤。」
「我從沒有見過我這麼急於輸錢的人。」巴茲爾說,向天花板吐一口煙。
「講定,講定。」在我炸蹲魚、做玉米麵包時,舅舅又輸了四盤,每盤不只輸二十元。但輸錢並不影響他的胃口。
我砍了許多柴火,裝在柴箱里。他們則邊吃邊吹,吹他們在城裡贏的錢,玩的女人,談得津津有味,我則差不多要翻胃。
他們游過我從沒有去過的地方,做我從未做過的事。為此,我憎恨他們。
他們喝完咖啡后,我再清桌子,洗盤碟。他們又賭上了。
這回運氣全倒向舅舅;他不僅贏回輸掉的錢,而且還贏了巴茲爾的錢。
看著他們把錢推來推去,我多麼希望這些錢是我的。
「我要回家,」我說,「我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舅舅看看四周,說:「好,約翰,我們再見。還有,告訴你媽、我們這一兩天就走。」我怏怏不樂地點點頭。
巴茲爾站起來,伸伸懶腰。「我們休息休息,反正是你服藥的時候。」
「巴茲爾,你真像個老太婆。舅舅發牢騷地說,不過,他的左手卻開始摸索一隻古老的小箱子,找他的藥片,我則到外邊的門廊去。
外面寒冷,漆黑,我站在卡車邊,欣賞夜間各種動物的聲音。
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刻,我身心輕鬆,然後伸手進口袋,取一支抽過一半的煙。
巴茲爾的手伸過來搭在我的肩上,用一隻沉重的打火機打火,那是金質的。
我轉過身來,彎腰點火。「謝謝。」我低聲說。
巴茲爾自己點了一支大號煙,靠著我的卡車,說:「約翰,你為何要留在這樣的地方?「我住在這兒,或許永遠就住這兒。」
「你想沒想到在別的地方住?」他打量香煙的未端,「或許賭城?」
「是啊,」我嗤之以鼻,「我曾想過,想不花錢。」
「一個像你這樣聰明的人,哪裡都可以混飯吃。」「我想是的。」
「你當然可以,」巴茲爾靠近我,「想到賭城或雷諾城,身上也許帶著一萬元去玩,約翰,醇酒,美人……一切你沒有嘗試的。」
我扔掉手中的煙,踩熄它。「老巴茲爾,你要做什麼?」他靜靜地注視我良久。
這時,有一隻怪烏在溪邊叫。
「約翰,假如我現在告訴,你膽敢張揚出去的話,我會立即否認,而且會立刻給你好看的,」他的聲音低沉地,平直地,「你懷不懷疑我?」
「別拐彎抹角,有話快說,不然就閉嘴,」我低聲說,「我太疲乏,不想聽許多廢話。」「好的,」他笑說,「好的,我只是要你明白,我是說正經的。」
「好,你是說正經的。」他迅速朝木屋望一眼,「我告訴你,假如你舅舅『不在』的話,我就付一萬元。」我沒有說話,不過我皺眉,作猶豫之色。「為什麼這樣吃驚?承認吧,約翰,你憎恨他的膽識,你恨他,也恨我!」「也許我不喜歡他,」我說,「但沒有理由殺害他。」
「有一萬元的理由,此外,我也沒說任何殺害他的話,」他拍拍我肩膀,「你知道你舅舅的心臟,再一次發作,就……」說著,手指捏得啪啪響。
巴茲爾打開我的卡車門。「約翰,你考慮考慮我的決定,再通知我你的決定。」
心亂得我好一會兒才能發動汽車,而後又躺在房中熱得睡不著,我在滿是汗漬的床上輾轉反側,思考到凌晨五時,我想到一萬元的用途,我不用在最需要卡車的時候,提心弔膽,擔心卡車拋錨。屋頂可以有錢修,圍籬也可以找個人幫忙。
當我悄悄掩上前門時,天剛破曉。
我扔一些工具上卡車,向北面出發,這時世界開始生動起來。
中午過後,我發現一塊巨石的陰暗處有東西潛伏著,鱗光閃閃,蜷如粗厚彈簧的蛇躺在那裡。那卑賤、抖動的東西盤在那兒,隨時伺機咬人。
我抓起一隻腦袋般大的石頭,高高舉起,準備把那嘶嘶亂叫的東西砸進土中。那蛇急忙發出一聲驚恐的呼叫聲,黑色的小眼睛盯著我,舌頭吐著。
當我凝視這條爬蟲時,時光停住了。
我手抱一顆沉甸甸、太陽晒乾的石頭,汗水滴進我的眼中,然而,渾身是一陣陣的寒冷。一萬元的思想又閃進腦中,我扔掉手中的石頭。
我全速跑回卡車,從車上抓起一隻麻袋和一把埋種子用的鶴嘴鋤。
蛇正在爬開,差一點就鑽進岩石縫中。我用鋤頭砍它,它蜷成一團,並開始攻擊,砰砰地撞擊鋤頭,我在它能重新蠟回之前,釘住它。當我踩上它的腦袋時,它猛烈地嘎嘎響。
那東西狂亂地動著,吐出一股像是成熟蘋果的氣味。我可以感覺到那個可怕的頭在我的破靴底下蠕動。
我彎身,伸手抓住蛇頭的地方,蛇身盤繞我的手臂,我差點就放開。我的雙手感覺滑溜,那條蛇強勁有力,我沒法抓住它多久。
要把盤繞的蛇身拉開,相當困難,若是要把它塞進袋裡,更是難上加難。我提起袋子,迅速打結,再雙膝跪地,我的襯衫汗濕。
當我伸手摸口袋取煙時,聽見口袋撕裂聲。輕輕詛咒一聲,疲倦地坐下來,等候平靜,因為我雙手不住地發抖。
麻袋終於停止嘶嘶聲,只偶爾可以看見裡面有東西在動。我坐在那兒凝視它,心中懷疑自己是否真能下得了手。我固然不喜歡舅舅,但他是個人,他和任何人一樣,有感情,又是我的舅舅。我把裝蛇的袋子扔上卡車。
當我的老爺卡車轟隆地爬上小徑的一處高地時,木屋看來空蕩蕩的,前門敞開,沒有人影。
當卡車開始下坡時,我切掉引擎,讓車滑下,停在門廊前。舅舅的聲音從小溪邊傳來,然後我聽見巴茲爾的回答聲。我想他們又在打賭。
我輕輕拉開紗門,進入屋裡,麻袋拿得遠遠的,遠離我的腳。
因為我要做這件事就得做得好,不能有差錯。這東西必須放在只有舅舅會碰到的地方。我不能讓巴茲爾出任何事——還不能。
屋裡一團糟,我慢慢打量:早餐的盤碟殘物還散置一桌,床鋪沒有整理,煙蒂拋在地板上,柴箱又空了。
這一切均在我籌辦,但它得繼續等。我找到一個合適而需要的:舅舅的箱子。
我打開箱扣,有凹痕的箱蓋悄無聲息地掀開,箱子里有兩件乾淨的換洗衣服,半打沒有開封的撲克牌,差不多滿盒的香煙,和小瓶葯。這正是地方。
當我小心地打開麻袋的結,看著蛇緩緩地倒進箱子時,我可以感覺到自己又在發抖。
我重重地合上蓋子。大顆汗粒從額頭滾落,像夏天的雨打在穀倉頂上一般地濺落在金屬箱上。我的頭部在昏眩,但我力持鎮定。
我大步向門走,停步看看,時間尚未晚,我可以回頭再來,沒有人會知道。
走出屋外,讓紗門在身後重重地合上。通往小溪的小徑,迂迴地穿過樹林。
林子里涼涼的,黑黑的,有很多荊棘。記得小時候,這兒是我最喜歡的地方,現在亦然,我慢慢走著,聽聽小鳥叫,心中真希望剛剛摸一包舅舅的香煙。
林子在小溪那豁然開朗。
我看見他們倆站在深及腰部的流水中,他們的釣竿優雅地揮著,舅舅在低垂的楊柳下,熟練地拋著魚線。然後他看見我,揮揮手,大聲說著我聽不清的話。
巴茲爾涉水過來,說:「約翰,你好嗎?」
「我需要煙,」我說,他抖出一支煙,同時遞打火機給我。我點著煙,守在他旁邊,手中玩著金光閃閃的打火機。
巴茲爾在摸弄漁具,準備裝鉤再拋線。「昨晚我們的談話,你考慮了沒有?」他選擇用一個長尾型的。
「考慮了,」我從他手中挑出長尾型魚鉤,再遞給他一個乾魚餌,「我是考慮了。」「結果呢?」我點點頭,把打火機還給他。「你是說,你願意做?」「一萬元不幹。」巴茲爾打量我,那眼神好像我是他手中的魚餌之一。
「一萬五?」「二萬五。」
一隻水鳥在死寂中尖叫了一聲。巴茲爾和我互相凝視,那樣子就像一小時前,我和那條蛇的凝視一樣。最後,他聳聳肩。「好,約翰,我同意,你準備怎樣下手?」
「這你不要管,」我說,「早已準備就緒,你只要不去碰他的那口箱子。」
「你真幹了?」巴茲爾慢慢地搖頭。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我何時可以拿到錢?」
「事情了結后,你就可以拿到!」他並沒有掩飾聲音中的厭惡。
我轉身,開始順著小徑走回去。去他的巴茲爾,他無權輕視我,這都是他的主意。當我爬上卡車時,心中仍不痛快。那一天時間似乎無止境。
傷了兩隻手指,使我放棄修圍籬的工作,然後浪費其餘的時間想那筆錢。兩萬五對我是一筆財富,比我三輩子的積蓄還多。不錯,這事對舅舅是苦了,不過,他自己是徹頭徹尾的賭徒,他會第一位承認說,你不能一直贏下去。
當我返回木屋時,天色已晚。
夜色也把寒冷帶到山上,我裹緊破夾克。卡車緩緩發動,我開始爬行出發,對自己的延誤,懊悔不已。我越來到小路盡頭,心中越是害怕等候我的事。
當我停車時,巴茲爾正坐在門廊上吸煙。我很希望這事已經過去,因而搜索巴茲爾的臉孔,想找些跡象。他只是搖了搖頭。
我默默經過他身旁,進入木屋。舅舅正贏了一盤單獨玩的牌,他微笑著,好像很高興地見到我,我伺機看了那口金屬箱子一眼。「有沒有魚清洗?」我問。
「我們只釣到幾條小魚,又全扔回去。」他請我抽煙,我接過煙,拉過一張椅子,遠離那口金屬箱子。
這事我好歹要快些了結,我不能再忍受了:他必須親手打開那口箱於。
「媽問說,你身體可好。」「她總是婆婆媽媽,」他微笑著說,「告訴她,我很好。」「她只是怕你過分疲勞,」我說,「記住,你必須小心你的心臟。」
舅舅的手不由自主地摸摸臉孔,憂傷地看著我,「你從來沒有和我親近過,我們應該多互相了解些。」說著,俯身,把箱子拉到面前。
我坐直,心中懷疑他是不是可以聽見裡面的聲音。裡面沒有聲音,我強迫自己坐回去,然後緊吸一口煙,等候著。
當舅舅彎身開箱子時,我的嘴巴發乾,好怪,以前我為何沒注意到,舅舅的頭上有如此多的花發。「舅舅!」我的聲音太大了些。舅舅挺直腰身,怪異地看著我。
「沒什麼,」我說,「我聲音大不是故意的。」
「約翰,你的工作太辛苦了,你真該去度度假,輕鬆輕鬆。」
香煙差不多燒到我指頭,我說:「我是準備度假的,而且不久就要去。」
紗門突然響起,巴茲爾進來,我差點從椅中跳起。他投給我一抹鄙夷的微笑,那時候,我恨他十倍於舅舅。
「我從沒見過如此局促不安的人,」舅舅關懷地看著我,「你今晚怎麼啦?」
已茲爾笑說:「也許他的工作太辛苦了。」「為什麼你不閉嘴!」我旋轉身對他說,「沒有人和你說話。」他只是對我微笑。
「對不起,」帽子在我手中被捏皺了,「我疲倦了,我為今晚的舉止道歉。」
「不必抱歉,小傢伙,我們總有疲倦的時候。」巴茲爾公然地嘲笑,伸腕將手錶給舅舅看,同時輕輕打打手錶,「是不是該吃藥了?」
舅舅發出一聲微弱的笑聲:「你永遠忘不掉,嗯?」「不會,」巴茲爾看著我,「我永遠不會忘掉。」當舅舅打開鐵箱子的搭扣時,我站在舅舅前面。箱蓋緩緩掀開,我頸背上的毛髮跟著豎起。我注視舅舅的表情。他面不改色,冷靜地伸手取出藥片,吞進嘴裡,然後合上箱蓋。親愛的上帝,那條蛇溜了!
它溜到屋裡的哪個地方?我的視線驚恐地掃過桌子、椅子和柴箱後面。
它怎麼溜的?當舅舅雙手合掌,大聲說話時,我驚跳起來。他說:「好,約翰,找張椅子坐下。」「不!我得走!明天我還有工作!」巴茲爾抓住我的手臂,說:「別那樣吧,小傢伙,玩一盤。」「不!」我掙脫他的手臂,向門衝去。心中不住懷疑:蛇怎麼溜的?當夜風像刀一樣刺進我汗濕的衣服時,一陣寒冷透過全身。
我摸索著打開卡車門,等我聽見車座里有瘋狂的嘎嘎聲,和充滿水果氣味時,已經來不及了。一條粗粗的軀體疾速滑過。我猛然覺得手臂有劇烈的刺痛。
我驚恐地跳下卡車,跌跌撞撞地回到木屋,我像撕紙一樣撕袖子,手臂在恐懼地抖動。「蛇咬!」我扯著舅舅的襯衫,搖他。他似乎不明白,所以我又補充,「我被蛇咬了!」
舅舅一手放在我臉上,猛烈地推開我。我撞在牆上,震得窗戶嘩嘩作響。我受傷的手臂更痛了。他輕輕他說:「你這個薄情負義的雜種!他揮掌,又把我推回牆上。「約翰,我剛剛在你身上下賭注。」他的拳頭又落在我臉上。「舅舅,幫幫我!」我哀求他。「巴茲爾和我打賭,說他可以說服你對我下毒手,我自己的親外甥!」
舅舅知道一切,他準備放棄我。我必須自己動腦筋!卡車!我可以進城求醫,我死不了!
我向門衝過去,但當巴茲爾拿鑰匙在我面前亂搖亂晃時,我停步了。一陣低位聲如鯁在喉,手臂上的每一下抽動,都如同榔頭在捶打一般。我伸手討鑰匙。「求求——」巴茲爾繞過我身旁,他說:「老頭,告訴你吧,我給你機會贏回錢。」
「如何贏法?」舅舅兩眼死盯著我。
「他是個強壯的大塊頭,」巴茲爾說,「不過,照他害怕的樣子,我打賭他熬不到明晨。」舅舅伸手掏錢包時,兩眼仍在盯著我。
他說:「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