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事件的前兆(6-10)

第一部 事件的前兆(6-10)

6

「噢!」一進入房間,江葉的唇間忍不住逸出輕嘆。米樂似乎也聽到了,她聲音含笑地說道:「嚇到了嗎?這房間很奇怪吧?可是,我父親可是喜歡得不得了。」

這個房間確實很奇怪,據他目測,應該有六、七坪大吧。

鋪著油地氈[注]的地板中間,有一張木製的大桌子,兩張沙發分置左右,好像要把它夾住似地。未經上漆的牆壁和天花板,水泥直接裸露,奇怪的是,這個房間一扇窗也沒有,如果將入口處的那道防火門關上,恐怕連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註:油地氈,一種堅固的地板,由帆布塗以軟木屑及亞麻油製成。]

讓江葉大開眼界的是靠著左右牆壁擺放的兩座巨大金庫,高約一公尺,寬大約有一·五公尺,容量似乎頗深的樣子。鑲在門板上的金屬手把,狀甚堅固,在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這兩座金庫應該是純鋼打造的,底座還安了四隻粗壯的腳。也對,金庫如果直接擺在地上,要搬動的話,就無從使力了;裝上這四隻腳,不但手有地方可握,繩子還可以從中穿過,要省事多了。

不過,他不認為這種金庫市面上買得到,八成是訂做的。裡面到底裝了什麼?

右邊金庫的旁邊,擺了一個像是衣櫥的柜子。沙發的後面,可以看到床抵著正面牆壁擺放。床上鋪著白床單,上面放著摺好、像是涼被的薄毯,還有一個枕頭……,有誰到現在還睡在這裡嗎?

這個房間里沒有任何裝飾品。硬要找的話,釘在牆上像是紙燈籠的床頭燈,還有掛在天花板上枝狀的華麗吊燈,勉強算是吧。

江葉一進來不小心泄漏的那一聲「噢」,便是對這冰冷景象所發出的驚嘆。喜歡這個房間的白河先生,在這用石頭和鋼鐵所鑄的堅固城堡里,是怎麼打發時間的呢?

「老師,請坐。」

米樂背對著門坐了下來,江葉也跟著坐下。沙發蠻鬆軟的,坐起來很舒服。隔著桌子,他和米樂相對而坐,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就是靜不下來。

地板上散落著兩、三張攤開的報紙,桌上擺了一個在便利商店等隨處可買到的泡麵碗,碗已經洗乾淨了,只放了半碗清水。

「米樂,」江葉說,「你父親去世后,這個書房還有人用嗎?」

「沒有,」米樂搖著頭,「沒有人用。」

「可是,有看過的報紙,還有泡麵的碗。」

「啊,你說那個容器啊,那是我特地為老師準備的。」

「為我準備的?」

「嗯,老師有抽煙的習慣吧?請把煙蒂丟到那裡面。」

「原來如此,那是代替煙灰缸的啊。」

「是的。我本來打算拿煙灰缸出來,可是一直找不到……阿姨不在家,這種時候最不方便了。昨天,她回老家去了。」

「阿姨?你說的是千代女士嗎?」

「是,老師也認識她啊?」

「認識啊,以前我來這裡的時候,她也很照顧我。原來如此,那個幫傭的女士還在你家工作……」

記憶中,千代是個體型嬌小,講話帶著濃厚東北腔的人。江葉來這裡當家教的時候,她應該是三十歲吧?幾乎不和繼母講話的米樂,對這位千代十分依賴,簡直把她當作親生母親看待。

聽說米樂的生母一向孱弱,然而,米樂即將上幼稚園,總得有人接送她上下學,當她的玩伴。於是,白河家決定聘請一位年輕的女傭。千代離開之前工作的小鎮工廠,來到白河家服務的時候,只有十八歲。

對幼小的米樂而言,千代就是生母的替身,千代也全心全力地照顧米樂。在「小小姐」和「阿姨」之間,不知不覺中萌生了宛如血親的感情。

「米樂,」江葉說,「自從你繼母離家后,你就一直和阿姨兩人相依為命嗎?」

「是的。」

「這麼說,阿姨一直沒有結婚嘍?」

「結過了,我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對方跟她是同一個村子的人,在東京的計程車行工作,是個司機,喜歡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

「哦?」

「因此,結婚半年之後,阿姨就從那個家逃走,回到我們這邊。真是幸運,因為隔年我母親就去世了。當時阿姨跟父親說:『請讓我一輩子待在這個家,照顧小姐直到我死去。』」

「原來如此,這很像那位阿姨會說的話呢。所以,米樂就一直依賴阿姨生活到現在?」

「沒錯,阿姨一不在家,我連煙灰缸在哪兒都不知道……」

「你還真是個千金大小姐呢。」一邊說話,江葉一邊掏出香煙,正打算把火點著,卻猛然想起這個房間是完全密閉的。

「米樂,我抽煙沒關係嗎?」

「為什麼這麼問?」

「你看,這裡連扇窗都沒有,煙會聚集在室內,久久不散,對不抽煙的人來說,是很討厭的味道喔。」

「老師,您不用擔心,房裡裝有抽風機,就在那盞枝形吊燈的後面。不管是冷氣機或抽風機,都已經開了。」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

江葉叼起香煙,拿打火機點燃,煙霧緩緩朝天花板飄去。

江葉盯著它,順便問道:「阿姨什麼時候回來?」

「她大概要在那邊待上一個星期。」

「蠻久的,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阿姨的娘家現在由她的哥哥和嫂嫂當家,哥哥是技術很好的木工,嫂嫂則一個人擔起田裡的農事,是一對很勤快的夫妻,好像還存了不少錢的樣子,最近他們蓋了自己的房子。」

「哦?」

「在鄉下,新居落成好像都會慶祝的樣子,找來鄰居、親戚、朋友,大家大肆熱鬧一番。」

「是啊,自古蓋新房子就被視為一輩子只有一次的人生大事。」

「此外,當天應邀前來的親戚好像會在新家住上一晚,隔天再一起去祭祖掃墓,聽說還要把廟裡的住持請來,在家裡舉辦簡單的法事。」

老家在鄉下的江葉,對這樣的習俗再清楚不過。不管是事前的準備或事後的收拾,都須仰賴鄰居的幫忙。至於眾多的賓客,主人家也須準備食物和酒,犒慰大家的辛勞,這是鄉下人的習慣。

「這樣一來,她在鄉下的老家可有得忙了。」

「嗯,她哥哥寫了封信來要她回去,阿姨也很想回去,可是顧慮到我,她開不了口。我知道這件事後就告訴她,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她應該回家住個十天半個月的才對,我一個人沒有關係……」

「阿姨想必很高興吧?」

「就是啊,她說她就請一個星期的假好了,興奮得像個小孩子似地出門了。」

「原來如此。所以,現在這麼大的家,就只有米樂你一個人住?」

說完后,江葉的心裡興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米樂邀他過來,應該不是為了閑話家常吧?)

是她說「有事想請教老師的」,怎麼進來這個房間后卻隻字不提呢?

江葉將抽到一半的香煙丟進裝了水的泡麵碗里。「嘶」的一聲,細細的煙往上升騰,旋即消失。

「對了,」江葉說,「你不是說有事想問我嗎?」

沒有回應。米樂的目光穿過江葉的臉,望著室內的某一點。她的表情凝滯,姿勢僵硬,不復剛剛在聊阿姨時的柔和,渾身上下似乎緊繃著。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人難以理解,江葉硬是把後面的話吞了回去。

7

談話中斷了,室內又回復一片寂靜。厚實的水泥牆完全阻隔了外面的世界,外界的光線和聲音根本進不來,這個房間是名副其實的密室。

他待在冷氣開放的室內,深陷鬆軟的沙發里,心情卻始終無法平靜。

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緊閉雙唇,眼神凝視著空中某一點的米樂,曾是自己的學生,如今卻已成為成熟的女人。不僅如此,她還是個身材惹火、貌美如花的單身女郎。

眼看就要十點了。深夜裡,在密室中和年輕的女子獨處,這件事讓江葉覺得呼吸困難,他更是不斷想到自己身後就擺著一張床的事實。

這家主人都已經過世好幾年了,床鋪卻呈現隨時可以使用的狀態。白色的床單是全新的,連枕頭都準備了。按照米樂的說法,這個家現在沒有別人在,難道米樂自己把這裡當卧房使用?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不宜在此久留了。

我該回去了,江葉心想。彷彿察覺到他的心思似地,米樂開口說道:「老師。」這次她的眼睛筆直地看著江葉的臉。

「老師有手機嗎?」

「嗯,有啊……」

「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呃,我沒帶在身上,放在家裡。」

「是嗎?」

「我只有出門旅行的時候,才會把它帶在身上。和人聊天的時候,手機忽然響起,彼此都會覺得不愉快吧?不過,你為何問到這個……」

「我也想買一支手機……最近,這種電話不是有很多功能嗎?我想如果老師有的話,我就可以請教您哪個機種比較好,有什麼特殊功能。誰叫我是機械白痴呢……」

「原來是這麼回事,你可以請店裡的人教你,或是參考使用說明書……」

「算了,不用了。」

她這種不耐煩的語氣,讓江葉不禁心頭火起。話說回來,米樂的態度實在莫名其妙。今晚她守在澀谷的舞廳前,等候自己出來,起碼也在那個地方站了三十分鐘或一個小時吧?是她說有事要問,把自己請來家裡的,不可能就為了詢問手機的使用方法吧?

江葉再次看向自己的手錶,已經十點十五分了。

「我該告辭了……沒幫上你的忙,真是不好意思……」

彷彿要阻止江葉站起來似地,米樂連忙說道:「老師,我還有一件事要請教您,如果您趕時間的話,我可以開車送您回去,請再留一會兒。」

「我沒有在趕時間,只是已經很晚了……。那麼,你說有事要問我,是什麼事?」

「這個……是有關那個人的事,那個人現在在哪裡?」

「那個人?你是指誰?」

「田代江理子。」

「米樂,你不應該這樣叫她,再怎麼說,她也曾經是你的母親。雖然你剛才說她已經離開這個家,把戶籍遷了出去……」

「所以,我才問你那個人在哪裡?」

「這個我怎麼會知道?她應該回娘家去了吧?」

「才沒有,她的娘家在靜岡,現在已經沒有半個親人在了。」

「噢,那我也幫不上忙了。」

「老師,您真的不知道嗎?」

「不知道。」

「虧她以前跟您那麼熟……」

江葉皺起眉頭,米樂質問式的語氣讓他不太舒服。

「米樂,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和你母親,也就是江理子小姐並沒有特別熟啊。我們相處的時間,僅止於我來這裡當家教的半年,還是在我上完課、吃晚飯的時候。你父親很忙,所以陪我用餐的總是江理子,就連那個時候,你也不跟我們一起吃飯……」

「……」

「吃完飯後,江理子都會泡茶或咖啡請我喝。就算她很體貼地往樓上喊:『米樂,茶泡好了喔。』你也從不應聲,更不曾從房間里出來。」

「那是因為我不想看到那個人啊。」

「你這樣讓江理子小姐非常地難過。結果,每次到最後都只有我和江理子小姐兩個人喝茶……」

「這樣對那個人反而比較好。那個時候,你們都聊些什麼?」

「聊些什麼……我怎麼可能全部記得,畢竟都過了那麼久了。印象中,我們總是在聊你的事,對於你的大學聯考和將來,江理子小姐十分擔心。」

「就只有這樣?」

「是啊,除此之外,我們就沒聊什麼了。話說回來,你後來考上哪一所大學?」

「某女子大學,二年級就輟學了。」

「輟學?」

「因為很無聊,所以就不讀了。爸爸已經去世,那個人又走了,我正好圖個清靜,可以隨心所欲。不過,只有一件事是我想做的,卻沒有一所大學可以教我。搞什麼嘛,那種地方!」語氣十分不屑。

米樂似乎越講越生氣,她的遣詞用句時而粗野、時而文雅,態度也惶惶不安,一點都不鎮定;閃著異樣光芒的眼神,不時像劍一樣銳利地瞄向江葉;向上歪斜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齒,似乎勉強想擠出笑容,但眼裡卻沒有絲毫笑意。一張臉上有兩種表情,這似乎代表著她的精神開始錯亂。

江葉就像看怪物似地,觀察著米樂的表情。

「老師現在在寫推理小說對吧?」米樂突然轉變話題。

「作品里一定會出現命案,所以老師每天都在想要怎樣把人完美地殺掉,這就是您的工作,對吧?」

江葉露出苦笑。他可不想現在才來說明推理小說的本質或是作家的日常生活。

「您小說里的罪犯不是都會擬定完美的犯罪計劃嗎?而且都不會笨得被輕易抓到。葉月老師,也就是推理作家江葉章二一向只寫這樣的作品。老師真了不起,您的腦袋裡肯定塞滿了別人想也想不到的巧妙犯罪計劃和詭計。」

「……」

「推理作家原本就擁有成為職業殺手的天分。如果哪一天我也想把某人殺掉,一定要請教老師,找一個絕對不會被人發現的方法……」

「哦?米樂也有想殺掉的人嗎?」

「嗯,有啊。」

「是誰呢?」

米樂沒有回答,扭曲的嘴唇露出笑容,凝視著江葉。在那可怕的盯視下,江葉別開了瞼,站起身來。這種無聊透頂的話題,他不想再談下去了。

「那麼,我就此告辭了。」

「您要走了?還是我的話惹老師生氣了?」

「不是這樣,已經很晚了……」

「是嗎?那我就不勉強了。」

想不到米樂也乾脆地從沙發上站起,同一時間,她輕輕地發出一聲「咦?」

「老師的褲子好像沾到什麼東西了。」

「我的褲子……?」江葉維持站姿,審視自己的褲子。這套顏色接近純白的夏季西裝,是前不久才做的,看不出來上面沾到了東西。

「沒有地方臟掉啊……」

「在褲子後面。白褲子嘛,所以就算有一點臟也會很明顯。老師,請您再坐一下,我馬上幫您弄乾凈。」

在緊貼著左邊牆壁擺放的金庫旁邊,有一扇嵌著玻璃的鋁門。米樂推開那扇門,進去裡面打開電燈。

江葉探出頭看向那被燈光照亮的小房間,隱約可見洋式的白磁馬桶和浴缸,他猜想裡面就像飯店房間的盥洗室,附有全套的衛浴設備。

米樂似乎扭開了水龍頭,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過了一會兒,「正好,去污的洗潔劑還有剩。」她一邊說,一邊走出來,手上拿著摺成方形的毛巾。

「老師,請忍耐個兩、三分鐘,只要用力把這個壓在褲子上,就可以完全將污垢去除了。之後,我再用吹風機幫您吹乾……」

米樂在江葉的腳邊蹲下。

「不好意思,這麼麻煩你。」

江葉對著蹲在自己叉開雙腿間的米樂說,並從口袋裡掏出香煙。要等褲子全乾,大概要不少時間吧?之後還是別讓米樂送,自己搭計程車回去好了,他緩慢地吐出煙霧。

彷彿在向偉人磕頭似地,米樂的雙手握住江葉的腿,在褲子上用力按壓,長發垂落在兩頰輕輕地飄動。

她的罩衫下擺往上捲起,少部分肌膚從內衣和短裙間露了出來。接著,腰部宛若細絹的白嫩肌膚全曝了光,豐腴肉體隱約可見。

江葉連忙把目光轉開。

「已經可以了吧?米樂。」

「嗯,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當她這麼說時,江葉的腳邊傳出「卡」的金屬聲響。

「老師,好了。」

「是嗎?謝謝!」江葉點了點頭,丟掉手中的香煙。

同一時間,米樂的身體倏地離開江葉。她將散落在地板的兩、三張報紙拾起,接著就站到分置桌子兩側的沙發後面,動作無比迅速。

江葉目瞪口呆地望著米樂的怪異舉動,此時他還無法理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米樂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江葉,那是一種熠熠生輝、目不轉睛的視線。終於,那雙眼睛慢慢地往江葉左手邊的金庫飄去。順著她的視線,江葉也看向那邊。

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到事情不太對勁。

與金庫的腳綁在一起的粗鏈條沿著油地氈,一直延伸到江葉的腳邊。不僅如此,那條鏈子的前端還在江葉的腳踝上繞了兩圈,交疊的部分還以大型掛鎖牢牢扣住。

剛剛江葉聽到的那一聲「卡」,就是大鎖的鉤環插入鏈孔、完成上鎖的聲音。同樣的大鎖也出現在綁住金庫腳的鏈條上。

此刻,江葉的身體完全被一條鐵鏈困住了。除非鋸斷鏈子,或是打開其中一邊的掛鎖,否則他別想踏出這個宛若石造監獄的房間。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想抓住米樂,卻走沒幾步就跌倒了,鏈條的長度不容他走近她的身邊。

「米樂!這是怎麼一回事!別開這種玩笑!」

米樂沒有回答。她好像正在欣賞自己的傑作似地,目不轉睛地望著江葉的腳踝。

江葉再度坐回沙發,脫下拖鞋.試著用手把纏住左腳的鏈條推出去,鏈條能上下微幅地滑動,但一碰到突出的腳踝就卡住了。毫無疑問地,它成了捆綁江葉的腳鐐!

8

再一次,江葉整個人慢慢地往沙發倒去。冷靜下來,他告訴自己。

這並非單純的惡作劇,恐怕對方在幾天前就已擬定周詳的計劃,等到一切準備就緒后才動手的吧?

剛被帶進這個房間時,自己確實注意到地板上散落的報紙,當時他心想米樂天性懶散,一向疏於整理,也就不以為意。不過現在他懂了,這些報紙是用來遮掩綁住金庫腳、伸到沙發底下的鏈條。

米樂先說要幫忙去除褲子的污漬,蹲到自己的腳邊,然後從沙發底下拿出預藏的鏈條和掛鎖。當時,他只注意到她的背和撐開的裙子。米樂之所以用力按壓他的腿,是為了不讓他察覺鏈條摩擦的觸感吧?

她藉口說客廳的冷氣壞了,把自己騙來這個房間,而他就真的聽話地坐到這張沙發上。一切都按照她的計劃進行。

只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打算如何處置被鎖鏈綁住的我呢?我必須冷靜下來,了解她的企圖才行,這樣才能找出因應之道。

江葉之所以還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就是因為想到了這點。

「我認輸了。剛剛你才說,推理作家江葉章二的腦袋裡,肯定裝滿了巧妙的犯罪計劃和詭計。不過,你的頭腦也不簡單哪,竟能想出這樣的計謀……嗯,這計謀完美得連我都想不出來呢!」

江葉一邊露出微笑,一邊儘可能地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不過呢,推理小說光有計謀是無法成立的。費盡心思、籌劃犯罪的罪犯其目的是什麼?亦即所謂的犯罪動機。如果這一點無法說服讀者,就會成為故弄玄虛的蹩腳小說。好了,接下來換米樂說說你的動機了。」

然而,一直站在沙發背後的米樂說的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老師,您要喝咖啡嗎?」

江葉大吃一驚,米樂根本就沒在聽自己講話。從小情緒起伏就很大的女孩,面對被自己用鏈條綁住的對象,竟能若無其事地親切問他:「要不要喝咖啡」。她到底在想什麼?

不管怎麼樣,現在先不要刺激她比較好。

「咖啡嗎?好啊,我正想喝。」

「是嗎?我這就去泡。老師,請等一下。」

米樂興高采烈地走出房間,防火用的鐵門無聲無息地關上。

江葉站起身來,將被鏈條纏住的腳放到沙發上,試盡各種方法,想把腳從鏈圈裡抽出來。可是,掛鎖的鉤環穿過鏈孔,緊緊扣住,他無法把鏈圈拉大。在鏈圈無法拉大的情況下,腳踝成了阻礙,勉強能上下移動的鏈圈,一碰到腳踝就卡住了。

看來不管他怎麼動腦筋都無法卸下鏈條了。

他往左手邊的金庫靠近。鏈條的另外一端和金庫的腳綁在一起,纏繞的鏈子也插著掛鎖的鉤環,牢牢扣著。

金庫腳是由高約五英寸的鋼製圓柱製成。江葉蹲了下來,試著拿起鏈圈,綁住鋼柱的鏈圈可輕易上下移動。

不過,問題是安裝在圓柱上的巨大金庫。必須把金庫整個抬起,或是讓它倒向一邊,他才能利用鋼柱和地板間的空隙把鏈圈拉出來。

他使勁全身的力氣,試著推動金庫。紋風不動!依體積來判斷,這鋼造的怪物少說也有一五〇或二〇〇公斤吧?彷彿在嘲笑江葉的不自量力似地,它倨傲地端坐著。

金庫的旁邊有一扇鋁製的門。他轉開門把,進入裡面查看。如他所猜想的,這間是衛浴合一的廁所,馬桶、浴缸、洗臉台全在裡面;當然,沒有窗子。洗臉台上有一個小架子,放著全新的肥皂、兩條毛巾和紙杯。紙杯旁有一隻印著S飯店名稱的塑膠容器,裡面放著牙刷和一管牙膏,這大概是住飯店時沒用完帶回來的吧。

每樣東西都是全新的,唯一有點舊的是一把刮鬍刀。這刮鬍刀屬於可以更換刀片的舊款式,應該是白河先生生前所用的吧。握柄的地方刻著吉列(Gillette)的廠牌名,還附上一枚未經使用的刀片,就裝在小袋子里。

這些物品是米樂準備的嗎?全是男子在這房間過夜后,隔天清早需要用到的東西。

(也就是說,我是那個被選上的房客嘍?)

江葉露出苦笑,走出廁所。

鏈條綁在金庫的腳上,因此以金庫為中心點,他可以在鏈條長度的半徑範圍之內自由活動。

他試著往沙發後面的床走去。平常這張床好像被當成長椅使用,現在背靠的部分整個放平,亦即俗稱的沙發床。白河先生生前想睡午覺的時候,就是使用這張床吧。手觸摸到的床單是雪白的,和枕頭套一樣,沒有一絲皺摺。

他再度坐回沙發,點燃不知道是第幾根的香煙。

囚犯——他腦海里突然浮現這樣的字眼。此刻的他完全與外界隔絕,讓人用鏈條綁住,關在連扇窗都沒有的水泥房間里,不是囚犯又是什麼呢?

沒有方法可以逃脫。要試著大聲呼救嗎?他記得這個家的廣大前院面對著大馬路,而屋后隔著高牆是幼稚園的運動場。不管自己再怎麼大聲叫喊,聲音都不可能穿過厚實的牆壁,讓外面的人聽到吧?

現在他總算知道為何米樂剛剛要問自己是否帶手機了,那是為了確認他沒有辦法和外界聯絡。

縝密的計劃,周全的準備,這麼大費周章地把他囚禁在這裡的目的是什麼?至少,對方沒有傷害他的意圖,這點從她為了讓自己住下所準備的各種物品就可以看得出來。

即便是這樣,米樂那雙眼睛還是令人不安。原本閃著可愛、和煦光芒的眼睛,會突然像刺刀一樣銳利地望向自己,迸出可怕、詭異的精光。沒錯,那是癲狂之人的眼神……

(米樂的心生病了。難道從前的病又開始腐蝕她的心靈了嗎?)

米樂國三的時候,曾經接受心理治療。

拒絕上學、自殺未遂,父親對女兒的荒唐行徑憂心不已,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好求助於心理醫師。

當時醫生診斷出的病名,白河先生曾親口告訴過江葉。那是在他以家教身份,第一次造訪這個家的時候。

「醫生說,經由診斷,她是abnormalcharacter或是psychopath,很明顯的,是人格發展異常。不過,幸虧是後天的,所以現階段只要施予適當的治療,就不必那麼擔心。」

江葉還記得,自己當時很驚訝白河先生口中竟能說出如此專業的心理學術語。後來他才知道,擔心女兒前途的白河先生似乎很認真地研讀過心理學,特別是異常心理學的相關書籍。

所謂的abnormalcharacter,指的是人格異常,而psychopath則是精神病,這種人不同於弱智或白痴,並無智能方面的障礙,有時他們擁有的智力反而比一般人還高。米樂到底接受了什麼樣的治療……?

正當江葉出神地想著這些事時,門打開了,米樂走了進來。

「老師,咖啡泡好了。」

她看著江葉坐在沙發上,把咖啡放在江葉面前的桌上,那目光似乎正計算著江葉和自己之間的距離,杯中升起裊裊的蒸氣。

「哦,是紙杯啊?」江葉說,「我以為這個家應該有很漂亮的咖啡杯……」

「有啊。不過,那種杯子太危險了……」

「危險?為什麼?」

「要是老師抓住機會,把杯子丟向我的話,那可傷腦筋了。我不喜歡痛的感覺。」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不說別的,就算我把你弄傷,成功地抓住你了,你不幫我把這個掛鎖打開,我還是一樣動彈不得呀。」

「也對。鑰匙在我房間,我將它放在手提袋裡隨時看管著。如果我出不去的話,我們兩個就只好餓死在這裡了。這樣也不錯,感覺就像殉情。我呀,可一點都不怕死。」

江葉將咖啡送到嘴邊,不論是味道或香氣都很不錯。

「嗯,這咖啡很棒。」

「對啊,這可不是即溶咖啡。」

米樂一邊說,一邊把裝有香煙的盤子放到桌子上。

「老師,給你,我剛剛去買的,和你抽的牌子相同。」二十支裝的飛利浦·莫里斯牌香煙(PhilipMorris),總共三包,確實是江葉常抽的牌子。

「老師的煙癮很重吧?」

「不過,我抽不了那麼多啊。」

「是嗎?今後我們將相處很長一段時間。」

「別開玩笑了,你打算胡鬧到什麼時候?米樂,我有稿子要趕,還跟人約了見面,總之我明天必須回去……」

「老師,咖啡請趁熱喝,我就算夏天也喜歡喝熱的咖啡。」

米樂慢條斯理地把咖啡端到嘴邊,看都不看江葉一眼。坐在遠遠的沙發上,沉默啜飲著咖啡的米樂,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所建造的孤獨世界里……

(米樂的心果然生病了。)

國中時,她曾接受精神醫師的治療。醫生根據她的癥狀,診斷出她有性格異常及精神病質,儘管說法不同,兩者的分際卻沒有那麼清楚。總而言之,這種病對患者的家人、朋友、學校、職場,甚至是社區都是一種困擾,原因是患者能毫不在乎地違反社會規範,做出極度偏差的行為。而且,這種異常行為還是持續且一再重複的——江葉讀過的心理學書籍是這麼描述。

最麻煩的是,患者本人並不覺得自己行為異常,也就是缺乏病識感。

在他的心裡,已完全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因此一旦所作所為受到責難,他的反擊將相當激烈。由於沒有智能上的障礙,甚至會搬出一套連常人都未必想得出的歪理,駁倒對方。這一點和敏感知覺到自己的異常,而獨自沮喪煩惱的精神官能症患者,在本質上是不同的。

性格異常者並非瘋子,就像部分學者所說的,他們是「精神失衡者」(unbalanceperson)。如今的米樂正是如此,她正踩在合理與不合理,正當與不正當的界線上。要說服她、逃出這個房間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甚至該說是不可能的事——絕望揪緊江葉的心。

忽然間,米樂站了起來。

「老師,我今天累了,要去休息了。」

「等等,米樂。你就這麼把我丟下嗎?這不太好吧?首先,我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碰到這種事。請告訴我,你的目的是什麼?」

「人累了就要休息,反正接下來我們天天可以講話。對了,我說一下我的作息。我的就寢時間是晚上十一點,不過,並不會馬上睡著,而是鑽進被窩裡,看第四台播放的外國電影,真正睡覺的時間大概是凌晨三點,早餐則是在上午十點。」

「米樂,這些事情都不重要,可否請你先把這個大鎖……」

「我習慣在早餐吃麵包喝咖啡,只有心情好的時候才會出門。現在因為阿姨不在家,所以我也會出去買東西,除此之外的時間,我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如果你有什麼需要,請按廁所門邊的白色按鈕,只要一按,廚房的呼叫鈴就會響,那是先父為了方便叫喚阿姨所設計的。」

「我知道。不過,我不可能這麼悠哉地住下去。米樂,拜託你……」

「在這個家,請配合我的作息。好了,晚安。」

米樂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完后,將擺在桌上的兩個紙杯收起,往門邊走去。

「等等。喂,米樂!」

不過,她並沒有回頭。江葉茫然地望著那打開防火鐵門走出房間的背影。

然後,門無聲無息地關上了。

9

讀者們,讓我們先把視線從江葉章二和白河米樂身上移開,去追蹤另外一名女子的行動吧。

這名女子就是故事一開始登場的花井秀子。

此人不但特愛讀推理小說,還是江葉章二的書迷。就在幾小時前,她在莎娜亞舞蹈練習場見到心目中的神祇,任由他巧妙地帶領自己,度過如夢似幻的跳舞時光。

不僅如此,分手之際,她提出邀請:「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不錯的店,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願意帶路。」站在她的立場,這麼說不過是出於禮貌,也就是所謂的客套話,可是沒想到對方竟回答說:「好啊,今晚我就跟你喝一杯吧。」當下,讓她感動莫名。

雖然,她的美夢讓一名叫做米樂的女子給打斷了,但花井秀子的激動和興奮並沒有因此而消失。她想找人傾訴今晚發生的事,希望有個忠實的聽眾。儘管母親在家等她回去,但按捺不住激昂情緒的秀子,很自然地推開了原本要帶江葉去的那家小酒吧的門。

位在澀穀道玄坂中心的「冰杖酒吧」(SnackPickel),有著這一帶少見的小木屋造型。兩盞老式的煤油燈從粗圓原木架起的天花板垂下,分懸在吧台上方和店中央的位置。然而,由於燈泡的燭光數不足,從煤油燈中流瀉出來的光線無法照亮整個室內,恰巧營造出山中小屋的氣氛。

店裡並沒有豪華的裝潢,吧台前約擺著十把高腳椅,總共就兩張桌子。這裡沒有卡拉OK之類的俗氣設備,因此不必擔心會聽到喝醉酒的客人大聲嘶吼,還要被迫鼓掌叫好。

這家店雖然簡陋,客人卻絡繹不絕,除了媽媽桑人品吸引人之外,她死去的丈夫曾是攝影周刊編輯的身份也幫了不少忙,攝影師、從事媒體工作的常客出人意料地多。

花井秀子也是「冰杖」開店以來的忠實顧客。媽媽桑是秀子大學同學的姊姊,秀子和母親開始做精品店生意時,她還是她們的第一位顧客。雖然兩人做的生意不同,但同在道玄坂開業的她們,彼此的情誼從未間斷過。

媽媽桑的年齡是四十五歲,比秀子整整大了十二歲,她總是像親姊姊一樣,聽秀子發牢騷和訴說煩惱。今晚她所體驗到的感動,第一個就想說給媽媽桑聽。霸佔住吧台一角的秀子,似乎還沒喝就已經醉了。

「媽媽桑,請給我啤酒,我的喉嚨好乾喔。」

「秀秀。」吧台裡面的媽媽桑露出了微笑。在這家店裡,大家都親切地喊花井秀子的小名。

「今晚你喝得太猛了吧?先休息一下。」

「可是,人家的喉嚨好乾喔。拜託,再給我一瓶就好了。」

「你說那麼多話,難怪會口渴嘛!那麼,只能再喝一杯。」

「媽媽桑真壞。對我而言,今晚是最棒的夜晚,我可是碰到了當紅作家、人稱日本推理之星的江葉章二耶。而且那位大師還和我手牽著手、肩並著肩,隨著《月之沙漠》的布魯斯旋律,在舞池裡踩著優雅的舞步翩翩起舞。和我一起喔!喂,媽媽桑!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我在聽啊。這些話你已經講了三遍,不,應該是第四遍了。」

「所以,我很高興啊。要是讓江葉章二的書迷聽到,肯定要昏倒的。他不但作品寫得好,人更是棒透了。特別是他的長相,那麼的斯文秀氣又有氣質。媽媽桑要是站在他身邊,保證會興奮得發抖。我還開口邀那位江葉老師到這裡來呢。結果,你猜他怎麼說?」

媽媽桑一面笑,一面裝出男生的聲音:「好啊,今晚我就跟你喝一杯吧。」

「沒錯,媽媽桑知道得真清楚。」

「就這樣,江葉老師跟我們的大美女手挽著手,走出莎娜亞舞蹈練習場,可是悲劇卻在下一秒發生了。誰知道,外面竟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在等他。」

「她才沒有貌美,只不過有點可愛而已。無所謂,反正根據我的觀察,那個女孩和江葉老師的關係並沒有很深,所以,今晚我才會默默地退出。不過呢,媽媽桑,我一定會把江葉老師帶來的,老師一定會在這裡出現的。」

花井秀子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時,媽媽桑突然放聲大喊:「真的耶,秀秀。那個老師出現了耶。」

「咦?」秀子回過頭,來到她身邊的也是這家店的常客,自由攝影家秋宮悠平。

「什麼嘛,這不是悠平嗎?」

「什麼什麼嘛?不過,讓人老師、老師地喊,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那還用說,如果悠平是老師的話,江葉章二就是大師了。」

「什麼?你在說什麼大師?」

媽媽桑插進兩人的對話:「就是推理作家江葉章二啊。總之,你先坐下來。阿悠來了,真是太好了。我們哪,從剛才就一直聽她講江葉大師,聽得都快打飽嗝了。」

「我是聽不太懂啦,不過,今晚秀秀似乎碰到很了不起的事。好吧,這個醉鬼就由我接收了。」

秋宮悠平挑了吧台前的座位,與秀子並肩而坐。

「來,說給我聽聽,有關那位大師的事。打飽嗝也好,打哈欠也罷,我就聽你講到打烊為止吧。」

「跩什麼嘛。要接收大小姐我?喂,你剛剛那句話,莫非是在向我求婚?」

「愛說笑。倒是你動不動就提什麼求婚,不會是在暗示我吧?我再慎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整天都眼巴巴地期待某人跟你求婚啊?」

「笨蛋,你幹嘛要刻意曲解人家的話?」

「嘿,惱羞成怒了。」

「是又怎樣?反正我是醉鬼嘛!只要幾杯黃湯下肚就會變成妖怪。」

站在吧台里的媽媽桑和打工的女大學生全都噗哧地笑了出來。這兩人彼此互有好感,是眾所皆知的事,拌嘴也算是雙方感情好的一種證明。

秋宮悠平是自由攝影家,同時也是雜誌《Camera日本》的特約人員,在某報的副刊有他的攝影專欄,名為「文學碑之旅」,至今已連載了三十幾回。日本各地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文學碑散落在小鄉鎮里,那些碑文所歌頌的是深受當地人士景仰的詩人、歌人或俳人[注]。透過攝影,悠平將它們介紹給世人,並用簡潔的文字陳述紀念碑興建的由來,以及碑上所刻詩歌或俳句的典故,文筆十分不錯。

[註:歌人特指吟詠和歌的詩人,俳人則特指創作俳句的人。]

這份工作後來以「攝影小品·文學碑之旅」為題,集結成單行本出版了。不僅如此,它更讓悠平榮獲N報社每年舉辦的日本藝術文化獎之「紀行·隨筆」類的特優獎。如此一來,他的文章寫作功力連同攝影技巧一起得到了很高的評價。最近,陸續有雜誌上門邀稿,請他寫隨筆、遊記;今年四月起,他更應聘成為東京攝影專門學校的講師。

秋宮悠平,三十三歲,就年齡、收入、社會地位而言,他都有資格向花井秀子求婚;然而,至今他依然裹足不前,遲遲未採取行動,真是讓「冰杖」的媽媽桑暗地焦急不已。

(阿悠該不會是在意自己的學歷吧?)

悠平高中一畢業即進入警察學校就讀,論起學歷,就只有這樣而已。悠平的父親死得早,五十歲就走了,在飯店工作的他並未留下多少積蓄,因此,扛起一家生計的是比悠平年長十歲的哥哥。哥哥打一開始就選擇了警察的公家飯碗,悠平高中時代的學費全由當時已經升任刑事的哥哥從薪水裡支付。悠平高中一畢業,即進入警校就讀,為的就是減輕哥哥的負擔。

不過,悠平的警察生涯只維持了兩年。從高中時代就對攝影產生興趣的他,依然利用工作餘暇向各家攝影雜誌投稿,趁著被《Camera日本》選為年度攝影比賽冠軍的機會,他辭掉了警察的工作,投身嚮往以久的攝影師世界。

慶幸的是,《Camera日本》的總編輯很賞識他的才能,聘他為公司的臨時僱員。當然,剛起步的那段日子很辛苦,不過,成為一流的攝影師是他的夢想,靠著不斷的努力,終於建立起現在的地位。

(學歷算什麼?男人靠的是實力。現在的阿悠不也出人頭地了嗎?雖然秀秀畢業於赫赫有名的女子大學,英文也說得頂呱呱,不過,她不會因此就瞧不起人。事實上,她也很欣賞阿悠的,這點我最清楚。憑我女人的直覺。她之所以不說出來,是因為家裡還有個母親。怎麼能把年邁的母親丟下,自己跑去嫁人呢?她到現在都還沒有嫁,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不過,這點小事不是很好解決嗎?)

站在媽媽桑的立場,熱心的她是很願意撮合兩人的。不過,這種事總要當事人先開口吧?至少說聲:「媽媽桑,拜託你。」或是「媽媽桑,幫我出個主意。」之類的。人家又沒找我幫忙,我總不好自己厚著臉皮強出頭吧?

「冰杖」的媽媽桑只能幹著急地看著兩人之間的發展。

秋宮悠平的雙親都已經去世了,他哥哥現在是麻布西署的偵查科長,據說已升到了警部補[注]。

[註:日本警察的位階共分九等,分別是警視總監、警視監、警視長、警視正、警視,警部、警部補、巡查部長、巡查。警部補為地方公務員,職務上來說,通常擔任警署的科長或是重要派出所的所長。]

(也就是說,阿悠現在沒有家累,只要他搬去秀秀家,跟她們母女同住,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嗎?

秀秀也希望能夠這樣,不過,她不好意思自己說。哎呀,真是急死人了!

喂,秀秀,和我一起生活吧。好哇,那悠平你來我家,大家互相有個照應。不就這麼簡單嗎?你們兩個都在等對方開口,所以才會心裡不踏實,故意說話刺激對方。也該適可而止了吧?

跟那個叫江葉章二的作家跳舞,真的有那麼開心嗎?在喜歡自己的男人面前,誇另一個男人有多好、多讓人感動,這可是大忌諱喔。如果真的那麼閑的話,還不如針對彼此的未來,好好商量一下才對。人家不是說嗎?好花不常開。好了,別再提江葉章二了,今晚你就坦率一點,投入阿悠的懷抱吧。)

然而——

今晚這兩人似乎完全無法體會媽媽桑的苦心。

花井秀子依然滔滔不絕地對江葉章二極力吹捧,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而抓住她的話柄,拚命賣弄嘴皮子,說著刻薄損人話語的秋宮悠平大概也開始醉了吧。

10

「總而言之,不管你多麼熱情,最後還不是被甩了。」

「被甩?你在說什麼?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江葉老師是多麼偉大的作家了嗎?所以我才想跟他進一步聊聊他的推理小說,才邀老師到這裡來……」

「然而,就在走出舞廳的時候,有一個年輕女孩等在那裡。於是,江葉看也不看你一眼,就跟那個女的走了。這不是被甩又是什麼?那個女的……對了,你沒聽到那個女的叫什麼名字嗎?」

「這個嘛,我是隱約聽到了啦。」

「好,你試著回想一下。我敢打包票,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一定是E。」

「不,你錯了,才不是呢。一開始,江葉老師也想不起她是誰,於是,對方自己說『我是米樂。』……沒錯,我記得她是說米樂。」

「哦?米樂?不會是佛朗索亞·米勒的女兒吧?」

「這還用問?你說的米勒是法國畫家,那個米樂卻是如假包換的日本女人。不過,你幹嘛說什麼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是E的事啊?」

「虧你還是江葉章二的書迷,竟然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悠平拿起手邊的威士忌倒向已經見底的杯子,順便放入幾個冰塊。

秀子默默地將自己的杯子遞到悠平面前。悠平也默不作聲地朝裡面倒少許威士忌,挑幾個大冰塊放進去,又把杯子遞迴給秀子。

「冰杖」的媽媽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兩人。

(你就叫秀秀幫你調一杯酒會怎樣?你這樣結婚以後,一定會被太太吃得死死的。話說回來,你們要聊江葉章二聊到什麼時候?)

快受不了的媽媽桑向酒保還有打工的女大學生喊道:「你們把外面招牌的燈關了,可以準備回家了。」

「好,謝謝媽媽桑。」

這段對話不知那兩個人聽進去了沒有?

悠平慢條斯理地把酒杯端到嘴邊,「江葉的作品我也翻過兩、三本。打開封面,第一頁的部分一定會寫著『謹將此書獻給E』……。」

「啊!」秀子輕聲叫道,「沒錯,我想起來了,老師的每部作品都寫著這樣的文字。那應該是獻詞吧?真是不可思議。他把所有的作品都獻給了E……」

「是啊,你說這個E是誰?」

「難不成是江戶川亂步?」

「笨蛋。要真是那樣,他就會光明正大地寫『獻給江戶川亂步老師』了。我猜這個E肯定是個女的,說不定是他的情人。不管怎麼樣,當作家的,只要是女人都不放過,喜歡賣弄虛名,四處獵艷,你今晚碰到的米樂,就是他的獵物之一。搞不好,現在兩人正躲進新宿的賓館,在被窩裡盡情跳舞呢。夜晚的裸體布魯斯……」

「別說了!」出聲制止的同時,秀子將手中的杯子往吧台用力一放。

「幹嘛,你想嚇死人啊?」

「你這個人,為什麼非把事情想得那麼下流不可?」

「下流?如果男歡女愛是下流的話,那麼天底下的夫妻都下流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成天想著這種事的你思想下流。人家江葉老師是正人君子,絕對不會對女性做出難堪或侮辱人的事……」

「你們才跳了三、四十分鐘的舞,連這種事你都知道啦?」

「我當然知道。老實說,今晚我的表現很失敗,不過也正因為這樣,我才知道江葉老師有多溫柔、多體貼。我好感動!喂,媽媽桑,你也聽一聽嘛!」

秀子喝了口摻水威士忌潤潤喉,無視對方一臉無奈,興奮得喋喋不休。

「江葉先生的舞姿真是優雅,不愧在美國受過訓練。要知道,姿勢是舞蹈的基礎,但他的動作實在太利落了,日本人根本就不能比。所以我打一開始就緊張個半死,然後,就在我要轉身的時候,一不小心失去平衡,踩到了老師的腳。」

「噢,你又來這招?那可痛死人了。媽媽桑,我也被秀秀踩過喔。那是去年的十二月,記得是聖誕節的晚上,秀秀找我一起去參加飯店的舞會,現場有人教舞,大家再跟著一起跳。結果,就在我把腳伸出去的時候,她竟冷不防地踩了下去,真是個冒失鬼,不僅如此,連聲抱歉或對不起都沒說……」

「啊,我想起來了,那又不是我的錯,是有人從背後推了我一把,當時場面那麼混亂,難免會發生這種事嘛。誰知道悠平這傢伙,當場就殺豬似地喊:『哇,好痛!』讓大家看我的笑話。你可以想像那有多丟臉嗎?他根本就不了解女人的心理……」

「可是,痛到叫出來也是沒辦法的事吧?難道江葉章二不是大喊『好痛』,而是紳士地說『有一點痛呢』嗎?」

「才不是那樣。當時,我心裡大喊不妙,可是老師卻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扶住我的身體,溫柔地引導我……」

「哇,他還真能忍啊。」

「我跟老師說:『對不起。』沒想到他卻笑著對我說:『這沒什麼,不管是誰都有踏錯舞步的時候。』溫柔地化解了我的尷尬。換作是悠平你,就沒這麼體貼了。」

「嗯,這點小事就把你迷得暈頭轉向了?好,我也要把這句台詞記住,改天找別人試一試。」

「哈,你有可以試的人嗎?」

「當然有啊。吃醋了?」

「一點也不。」

「不過,內心正暗濤洶湧吧?」

一邊說,悠平一邊朝自己的杯子倒威士忌。秀子把已經見底的酒杯遞到悠平面前,相同的過程又重複了一遍。

(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媽媽桑的聲音混合著哈欠說道:「對不起,我們要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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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樂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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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事件的前兆(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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