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洛杉磯,美國12
「玲王奈嗎?我是艾維。糟了!」導演對著電話話筒,似乎很激動。
「出了什麼事?」
貝弗利山莊玲王奈的豪宅中,玲王奈急忙從游泳池裡跳上來,還穿著游泳衣就抓起池邊的無繩電話。
「斯蒂夫·米拉不見了。他沒有來開會,弗里斯就到他的拖車裡去找他,結果拖車是空的。他失蹤了。」
「斯蒂夫嗎?」
「還有,剛才製片人打來電話,說他已經報警了。警察說他有可能已經自殺。」
「為什麼?斯蒂夫為什麼會失蹤?」
「不知道啊……」
「這和理查德的案件有什麼關聯嗎?」
「也不知道。我現在徹底糊塗了。我正在與警察就中斷拍攝的命令進行交涉,現在已經沒有勝算了。自己攝製團隊中的主要攝影師不明不白地失蹤了,生死不明,看來拍攝非得中斷不可了。」
「是啊!」玲王奈一聲嘆息。斯蒂夫·米拉是第二攝影師,也參加過八月十四日和十五日在埃及島外景地的拍攝工作。此人沉默寡言,和玲王奈幾乎沒有說過話。但他為什麼會失蹤呢?
電話似乎還會打很久,玲王奈拿起毛巾質地的長袍,蓋在濕淋淋的身體上。
「現在我想不出他失蹤的理由,也問過他的助手弗里斯·泰拉或者第一、第三攝影師。我想警察很快就會來問同樣的問題吧……」
「他們都是怎麼說的?」
「他們說他們也沒有線索!」
「但他為什麼失蹤了?會不會只是到什麼地方購物去了?」
「在他拖車裡噴著『所有人都是垃圾,去死吧』的字樣,很像是斯蒂夫的筆跡。」
斯蒂夫在聖弗朗西斯科擁有一套公寓,但到好萊塢工作時他就把拖車停在海邊,騎摩托車到攝影棚去。
「玲王奈,有什麼好辦法嗎?拍攝已經完成三分之二了,再有一個月,頂多五周,《阿依達1987》如果不能殺青,就趕不上明年春天的公映了。如果真那樣,我就完蛋了。」特芙拉帶著哭腔說,「但是在外景地捲入了殺人案,現在又有一個夥計失蹤了,而且又不能繼續拍攝。看來馬克菲倫他們要贏了,拍攝不得不就此中斷,就像莎倫·泰特事件一樣。如果是恐怖片,倒可以利用這種情況做宣傳。」
「振作點!艾維,你不是說自己在戰鬥嗎?」
「怎麼戰鬥?!這已經涉及到法律的範疇了。在好萊塢,有能力的律師很多,也有人善於尋找法律的空隙。自稱為名偵探的傢伙也很多。只要是能想到的辦法,我都會去嘗試。我還要求公司聯繫西海岸的頂尖偵探。
「但是,阿萊克森家族的事情完全是個謎。他們那邊也出重金邀請出色的律師和偵探,像施放煙幕彈一樣護衛著整個家庭,我們完全不是對手。現在打聽到的,只有波爾·阿萊克森和理查德·阿萊克森所上的小學,他們的高中和大學都是在英國讀的,他們家庭醫生的名字叫提莫西·特雷尼;理查德一直獨身,而波爾則結婚了,老婆是一位名叫安妮的化學家,在阿萊克森公司的研究所工作,據說後來不知什麼原因發瘋死掉了。這三天,我們只收集到這些情報。」
「這些情報雖然讓人很感興趣,但都已經不是什麼秘密的消息了吧?」
「這是在費城的幾間便宜酒館就可以打聽得到的東西。」
「我覺得這種瑣碎的調查沒有什麼用處。」
「為什麼?」
「要讓我說為什麼……我也說不好,但這起案件如果用這樣的方法去求解,就是過一百年也不會有結果。肯定還隱藏著起決定作用的理由,而我們用這種辦法無從探究。」
「那怎麼辦?玲王奈,我為了拍電影到處借錢,貝弗利山莊的房子也抵押出去了。製作成功的電影如果票房不行我倒也認了,但是如果這樣沒拍完就破產的話,我就是死也咽不下這口氣!」
「拖延時間也不行吧?」
「當然不行。還款期限就要到了,還有新年的宣傳活動我們也有投入。如果錯過這個大型宣傳活動,我們的效果就會下降十分之一。最要緊的是,你也知道,這個策劃是為了新春準備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一九八七年元旦的日出,伴奏是三首新年歌曲。如果讓音樂製作重新修改的話又要花上一大筆。」
「是啊,你說得對。」
「你的團隊也同樣會遭受莫大的損失,玲王奈。唉……我做導演十年,還沒這麼慘過。」
「艾維,我們還能拖延多久?」
「拖延?怎麼可能呢?從一開始我們的日程就十分勉強,再說,你十月份以後還有其他工作。」
「艾維,現實一些。反正不破案,我們就不能開拍。我們盡最大努力,能按日程完工嗎?」
「我們本來就已經把時間壓得很緊了,就是這樣還比原計劃晚了三天……」
「我們像現在這樣束手無策,只會使時間更緊張。我們必須什麼時候拍完《阿依達1987》的下一個一五一號場面,才可能趕上明年春天的公映?」
「如果我們夜以繼日地剪接配音的話,還剩五天。」
「五天太短了。」
「你想做什麼,玲王奈?那就勉勉強強算六天,更長時間肯定是不行了。拖延七天我的首~槍就插進嘴巴啦。」
「今天是八月二十四日,就是說可以等到月底,是吧?」
「是的……還有六天,愚昧的偵探們能做出什麼來?我頂多打他們屁股幾下……我還能做點什麼呢?」
「解僱他們!」
「什麼?」
「請把那些混賬偵探立刻打發走。他們之中可有一個到埃及島上去實地考察過?」
「沒有。但是你還有其他辦法嗎?」
「有!我知道一個人,可以在六天之內解決這個問題。你現在就立刻開始準備一五一號場景的攝影棚,九月一日投入使用。你可能會有一段時間聯繫不上我,不過我會主動給你打電話的。」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國外。艾維,如果到月底破了案,你準備出多少錢?」
「如果把損失賠償算進來的話,能控制在五萬美金我就很高興了。」
「十萬!」玲王奈說。
電話另一端的導演立刻沉默了。
「如果九月一日,我可以舉著話筒發號施令,拍攝第一五一號場景,我可以出十萬美元。我會向公司提出要求。」
「一言為定。」
「等一等!你要親自出馬去請那個偵探?」
「是啊!」
「讓你的經紀人替你去就足夠了吧?」
「那個人架子很大,只有經紀人去的話他是不會來的。」
「什麼大人物啊,需要國際明星玲王奈親自邀請?」
「你會見到他的。好了,我這就準備出發。」
玲王奈關掉電話,急急忙忙擦拭頭髮。
橫濱,日本1
現在回憶起來,御手洗在一九八六年的夏天就要過去的時候,狀態絕不是很好。這麼說御手洗可能會不高興,但是最近替他做傳記、研究他的人似乎開始出現了,所以這個東西我得現在就寫出來。總之他的狀態非常不好,患上了重度憂鬱症。
我已經是第二次看到御手洗患上這種疾病。但是和一九七九年的時候不一樣,一九八六年的病因很明顯。一隻總是跟著御手洗的非常可愛的小狗,在他的膝蓋上死去了。從御手洗的工作剛剛起步,到現在成為知名人物,這隻小狗一直陪伴著他。
小狗以前的主人,是住在綱島的一位寵物愛好者。一天她突然得知自己患上了哮喘,於是根據醫生的建議,把狗寄養在御手洗這裡。御手洗之前已經認識這隻小狗近十年了,所以非常高興地收養了它。
但是這隻狗已經十二歲了,心臟變得脆弱,上下樓梯都很艱難。御手洗只好帶它乘坐電梯,或者乾脆把它抱在懷裡。但是如果不小心抱得太緊,它就痛苦地咳嗽個不停。
御手洗說這隻狗心力衰竭,血液浸到肺里了。也就是十來天的時間,小狗眼看著就消瘦下來了,御手洗對它精心照料,片刻不離。直到帶它到寵物醫院去打針也失去了效果的那天晚上,坐在沙發上的御手洗整夜都沒有合眼,把小狗放在膝蓋上抱著。
小狗最後撲通一下倒在了沙發上,從鼻子里吹出了帶血的氣泡。儘管如此,它還是立刻奮力抖動四肢,抬頭看著御手洗,搖著尾巴,用盡最後的力氣,爬到了御手洗的膝蓋上。
我給小狗原來的主人打電話,在她的面前,小狗揚起下巴,如同急促的抽搐一樣,發出高亢的吠叫,接著就在御手洗的膝蓋上不動了,然後從鼻子和嘴裡不斷冒出帶血的氣泡。
小狗從前的女主人抽泣著,而我的朋友御手洗的表現還算鎮定。但很明顯,他也同樣遭受了重大的打擊。他從附近找來紙板箱,把小狗的屍體放進去,第二天早上送去火葬。這段時間裡,御手洗基本沒有說話。
簡單的葬禮結束后,我們回到馬車道。他說:「人類的死是多麼輕鬆啊,儘管也有不舒服的地方。」這個時候,御手洗的精神還不錯。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御手洗開始變得奇怪起來,可以看出他總是有氣無力。這種有氣無力,並沒有隨著小狗死亡的過去而緩解,反而越來越嚴重。七年以前的憂鬱症因為這件事而複發了。他在自己的房間深居簡出,就是出來了也是好幾個小時地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就像老人一樣。
八月二十五日半夜,外面下著大雨。御手洗活像一隻從泥里跑出來的老鼠,從頭到腳都濕淋淋的。他從外面回來后大敞著門,也不去擦頭髮,而是突然對我說:「石岡君,我想了一下,你和我在一起之後,智力出現了退化現象。」
我嚇了一跳:「智力退化現象?」
「和我在一起,你絕對不會有什麼長進。這是我非常擔心的事情。」
接著他就穿著濕衣服,心神不定地在房間里徘徊。
我彷彿挨了當頭一棒,他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他難道要放棄我嗎?御手洗大概是因為我的毫無長進而對我心生厭煩了吧。
原來我一直沒有注意,憂鬱症患者的頹廢會不知不覺地影響他人。御手洗的大腦就是一部精密的機器,一旦陷入狂亂,他就會不可遏止地朝壞的方向發展。一直陽光自信的御手洗如果這樣下去的話,最終就會變成一個不可救藥的自閉症患者。如同裝滿齒輪的精密機器,哪怕有一個螺絲鬆動了,就會引起齒輪的連鎖反應,開始發出嘎吱嘎吱的摩擦聲,最後把整部機器燒掉。
那天夜裡,御手洗的狀態跌到了谷底。無論多好的工作都會有完成它的絕佳時機和最壞時機,但作為一件工作的開始,像那天一樣糟糕的夜晚可謂空前絕後。人背運的時候,就像一個旅行者遇到了沙塵暴,這時候不應該去做什麼事情,而是要乖乖地伏下身子,等待沙塵暴平息。但現實不會給人喘息之機。
「晚上好!」
隨著一聲充滿朝氣的問候,一位美貌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女性站在了敞開的大門的外面。
我一時啞然。同樣是人,為什麼唯獨她如此與眾不同?簡直不能只用美女這個詞來形容。這個大家所認可的名人,像磁場一樣向周圍散發著吸引力。我在自家門口看見了她,一時竟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兩個高大強壯的金髮男子也跟在她後面進了我們的房間,其中一人的胸前還抱著一個綠色的大紙包。她用英語說了句什麼,兩個男子將紙包擺在了玄關附近,出去了。
「玲王奈小姐,出了什麼事?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說道。
玲王奈優雅地走了過來,輕輕地和我握手。那舉止動作是從未見識過的乾淨利落,而我對這一切還很不習慣,不知道是吻一下她的手指好呢,還是就簡單地鞠躬比較好,最後只能獃獃地站在那裡手足無措。一股我從未聞到過的香氣,混雜著外面雨水的一絲潮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
「石岡君,好久不見,一向可好?」接著她向御手洗的方向「嗨」地打了一聲招呼。
而御手洗卻仍舊像死人一樣坐在沙發上,渾身上下濕漉漉的,一副懵懂的模樣。
「怎麼回事?」玲王奈問我。
「非常難辦啊,玲王奈小姐,他現在的狀況很不好。」
三個月不見,玲王奈確實變得漂亮了。她那完美的嘴唇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嚴肅與擔心。她轉過身,坐在了御手洗對面的沙發上,拉起了御手洗的手。
「雖然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是你一定要振作。」玲王奈說。那副模樣,如同自信地表示,有她在,所有的事情都會好起來的。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是如何垂頭喪氣的男人都會洋溢出熱情來吧!但是,御手洗卻不是這樣。
「啊,是你嗎?原來你在日本啊……」
只有這麼一句,然後他又痛苦地低下頭去。玲王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瞥了我一眼。而我,不知怎樣回答她。
「御手洗先生。」眼看著談話毫無進展,玲王奈站起身來,繞過茶几,坐到了御手洗的旁邊,「聽著,我現在只能來找你了,我要拉住你這根最後的救命稻草,從美國飛回來找你了。」她抓住他的肩膀搖晃著,接著說:「聽著,你能聽到嗎?這肯定是你最喜歡的案件,我保證你從未見過。一個叫理查德·阿萊克森的有名的富豪,在高塔上金庫一樣的密室里被殺了,這個迷案誰也……」
玲王奈說到這裡,御手洗似乎很厭煩地搖頭。
「你說什麼?那些芝麻粒大的燈謎……」他痛苦煩躁地說,「為什麼來找我?那樣的問題誰都可以解決吧?」
「似乎非你不行啊,暫且先聽我說說再下結論。」玲王奈可憐兮兮地說。
「我再也不想考慮那些雞毛蒜皮的犯罪行為了。你說在密室里被人殺了?嗯?」御手洗似乎不懷好意,輕蔑地笑了。
「調查在場的人有沒有殺人動機,看他們是否能自圓其說,對那些糊糊塗塗的人手舞足蹈地進行解釋說明,這一切只不過是最簡單的把戲。喂!那個戴眼鏡的人,就是你,你是犯人!警察,先給他戴上手銬!快!」御手洗像喝醉了酒一樣,軟弱無力地靠在手肘上,「為什麼要讓我去做這種無聊的事?想做的人多得是!你不覺得奇怪嗎?力學法則決定了宇宙的秩序,這也是生物遺傳現象的共同守則。在宇宙中光速是恆定的,什麼是光呢?遺傳力學究竟與光有怎樣的聯繫?
「時空在歷史的推動下旋渦般前進而無法倒退,這或許與細胞以螺旋形態複製DNA遵循相同的法則吧?
「月亮和蘋果一樣,都遵循著地球的重力原則,宇宙雖然紛繁複雜,但是都像揚起風帆的航船一樣,逃不脫它的動力規律。這樣一來,所有的交響樂和電影等在時刻變化著的各種公式支配下,都能夠表現複雜情感。
「這個世界遍布著上帝的暗示。上帝究竟為什麼創造了這個世界?是為了展現邪惡,還是單純的惡作劇?上帝在思考什麼?你難道不想知道嗎?不只是宇宙,歷史也蘊藏著答案。如果能找到用公式來表達文明興衰的方法,那就等於找到了水晶鑰匙。遺傳,宇宙,所有的重力下落過程,還有文明的驕傲和種族滅絕等,所有的謎之門都可以用這把鑰匙來開啟。
「我們不過是時間監獄里的死囚,來日無多了。還是先來解答上帝的智力遊戲吧。密室殺人?哼!」御手洗仰靠在沙發上。
「這案子只有你才能偵破啊……」玲王奈的聲音彷彿是從內心深處擠出來的,十分低沉,「大家都束手無策,我們正在拍攝的電影被迫中止了,如果這起案件無法偵破,我們就不能再次開機。」
「對不起,我沒有興趣。」御手洗冷淡地拒絕。
「OK,你可以去參加上帝的智力遊戲,可那能得到多少錢呢?但如果你能把這個謎團揭開,就能得到十萬美元,這是一千五百萬日元啊。」
御手洗用輕蔑的眼光冷冷地看著玲王奈。玲王奈和他對視了一會兒,最後堅持不住了。
「對不起,這是美國的一貫做法。當然,我不認為你是唯利是圖的人,我很了解你,你工作絕不只是為了金錢。但我想那至少可以一定程度地體現你努力的價值。這些只是做你近來的研究費用而已。只剩五天了,如果是你的話,肯定能在五天之內把事情解決,然後你也可以繼續進行你感興趣的研究啊。權當撈外快補貼生活費用,如何?」
御手洗不再注視玲王奈的臉了,用金錢來引誘他,明顯傷害了他的自尊。
「當所有美國人都對此束手無策的時候,我說,世界上唯一能解開這個謎團的人會在日本閃耀登場,結果大家都笑了,但我並不介意。我對此深信不疑,因為我了解你對工作的熱情。你如果這樣袖手旁觀不是讓我下不來台嗎?」
御手洗厭煩地搖頭,回應道:「我沒興趣。」
「這難道不是個讓他們領教一下日本人的才能的好機會嗎?」
「民族主義之類的東西,是UFO到來之前人類的痼疾。」
「總之我先描述一下案情,你肯定會感興趣的,好吧?」
看到御手洗沒有反應,玲王奈開始敘述事情的大致經過。這個案子引起了我的興趣,如果是以前那個健康活潑的御手洗一定會拍著手站起來叫喊「石岡君,趕快準備去新奧爾良」,然後先於玲王奈竄出房間。但是現在,御手洗卻嘀咕著一組意義不明的數字。
「46.15192304。」
「御手洗先生……」玲王奈說。
「你說御手洗?」御手洗本人一臉嚴肅地說,「有這個人嗎?哎?不是2130的平方根嗎?」
玲王奈站起身來,走近呆立在房間中央的我,而御手洗仍舊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上,目光絲毫沒有隨著玲王奈移動。這時房間里安靜下來,能聽見外面的雨聲。
「石岡君,究竟怎麼回事?這簡直是個病人嘛!」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著。
「對不起。」我痛苦不堪地說。
玲王奈看到一臉緊張的我,顯出詫異的神色,笑了起來。我也只好尷尬在一旁陪笑。接著,我向她講述了那隻伴隨了他十年的小狗在他的膝蓋上去世的事,可話沒說完,玲王奈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抽噎著說:「我一直把他當做鋼鐵一樣堅強的男人,可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脆弱。看到他像一個損壞了的電腦一樣,真讓人心疼!」
接著,她邁開腳步,向御手洗走過去。
「現在對你說這些話,可能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你一直是我的驕傲,因為有你默默地支持,我才可以在美國挺起胸膛自豪地說自己是日本人。茫茫人海,我即使是一個人奮鬥也感覺不到絲毫的痛苦寂寞。當我宣布自己立刻就要飛回日本的時候,大家都笑了,而我卻仍舊滿懷信心。因為當時我堅信只要能見到你,不管多麼疑難的案件都會得到解決。
「不,就是現在我也仍然堅信這一點。到底怎麼了,請告訴我。是什麼使你這樣頹廢?你變成這副模樣,絕不是因為女人吧?這還讓人稍稍寬心。
「但我在九月一日以前怎麼也不能回美國。你是我的驕傲,我相信你所以才自信,現在我別無他法了,你是我最後的希望,最後的救命繩索。在裁判數到十以前,如果你還是這樣躺在這裡,那我也只能一起倒下了。
「如果你不說『好的玲王奈,我們一起趕赴美國』,那麼我就一直在你的窗下等下去。」
外面的風雨依然在持續。玲王奈絲毫沒有被淋濕,剛才一定是保鏢開車送她來的。我還沒有來得及考慮她有沒有帶雨傘,高調發誓過的玲王奈咚咚地邁開大步向樓下走出去了。
我驚慌失措,不知說什麼才好。御手洗仍然像個老人一樣坐在沙發里。當玲王奈在我們的蝸居里消失之後,輕微的雨聲低沉下去,剩下一個格外安靜的夜晚。那旋風一樣轉瞬即逝的人間尤物,難道只是我的幻覺嗎?
但是在房門邊,橄欖綠的紙包還靜靜地躺在那裡,作為她的確來過這裡的證明。
我打開陽台一側的落地窗,邁過電視天線來到陽台上。我看見玲王奈沒有撐傘,一個人在下面的甬道上默默地站著。
那正是路燈的下面。水銀燈青色的冷光之下,細雨如同無數的白色粉末靜靜揮舞,籠罩了玲王奈。但她的頭髮卻沒有變化,因為早已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我能清楚地看到玲王奈昂貴的麻質上裝和海軍藍的長褲都被飄落的細雨淋濕了。
我俯視著這一切,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甚至覺得眼前所見的不是現實。玲王奈衣著端莊得體,正像電影里一樣。翻開銅版紙印刷的女性雜誌的封面,近來日本的女性也開始模仿玲王奈的髮型和衣著款式。沒有人會注意到,這位站立在馬車道路邊貌似松崎玲王奈的姑娘,竟真的是從影好萊塢的玲王奈本人。
和玲王奈相比,御手洗就是無名小卒了,可風靡一時的她卻捨棄了自尊,一直站立在雨中,我不禁為之心痛。
我從陽台上返回室內,對御手洗說:「她站在雨里!」
御手洗還是如雕像一樣沒有反應。真是的!偏偏在御手洗的狀態糟得不能再糟的時候,玲王奈出現了。
我站在房間和陽台的分界上,反覆地望著雨中的玲王奈和沙發上的御手洗。我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搬出一把椅子放在陽台上,然後坐了下來。至少,我應該守在這裡,防止玲王奈在黑夜裡遭到什麼不測。
我坐在椅子上,雙肘搭在欄杆上發愣,感覺到冰冷的雨水落在手上。一個小時過去了,玲王奈仍然站在雨里。路燈下的她如同一個模型,一動不動。夜已深,行人漸稀,這使我感到一絲慶幸,如果人多,難保沒人注意到她。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偶爾路過的行人都毫無例外地回頭,看一看渾身濕透的玲王奈。過往的汽車也是一樣,看見她的身影都放慢了車速,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擔心附近有好色的酒鬼路過而一直提心弔膽。就這樣,坐立不安之間,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
我始終不能定下心來,又回到了房間,站到坐著的御手洗旁邊。
我不知用什麼樣的言辭,如何表述才能打破這樣的僵局,只好站在那裡思索著。不用說,我對御手洗的冷漠感到十分惱怒。不管怎樣開脫,他都不能避免不近人情的指責。
我正下定決心要開口的時候,放在門口的紙包躍入了我的眼帘。我想現在打開看看似乎也不晚,於是走了過去。
上面捆紮著明顯不是日本製造的精緻絲帶。我把它解開,小心翼翼地展開橄欖綠的包裝紙,裡面是一個外表為天鵝絨質地的黑色大箱子。
箱蓋上有一道橫著的縫隙,把指甲伸進去向兩側掰,箱子的前半部分就往前倒了下去,裡面是旋轉木馬,中間還有一個倒立著的小丑,部件全是用金屬和陶瓷做的,真是一副豪華的擺設。我小心地拿起來,發現它相當重。這是我見過的最精美昂貴的玩具。
這樣的東西通常都是可以活動的,仔細尋找,果然在木馬環繞的鏡子內側有一個小小的發條。稍稍轉動它,發條旁邊的小控制桿就橫了過來,八音盒輕柔的聲音流淌出來,木馬開始慢慢旋轉。旋轉木馬分內圈和外圈兩列,旋轉的方向也不一樣。在旋轉木馬的中心,倒立在兩根平行棒上的一個小丑慢慢地落下雙腳,最後著地,停了一會兒,又再次倒立。
最令人叫絕的是這首樂曲。我總覺得以前好像在哪裡聽過,卻始終回想不起來。其實,那是《AIREGIN》。
三個月以前,玲王奈曾問過我們兩人喜歡什麼音樂,我記得自己對玲王奈說,御手洗喜歡吉他爵士樂,其中我們能記起曲調的就是《AIREGIN》。
《AIREGIN》並不是一首非常流行的曲子,沒想到在美國,八音盒裡居然採用《AIREGIN》的曲調。看來應該是玲王奈為討我們高興,從廠家特別訂製了這個東西。實際上八音盒不可能這麼大,很難想像這麼大的玩具會批量生產。也就是說,玲王奈並不是為了這次找御手洗幫忙,才急急忙忙弄了這麼個好萊塢禮物來充數。
我站起身,慢慢回到御手洗旁邊,八音盒仍在地上響著。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石岡君。」苦惱的御手洗先說話了。
「噢?我想也是這麼回事……」我說,「我想說的內容,總能被你洞悉。我比你笨多了,這我承認,而且還出現了智力退化現象。但我可不像你那樣不近人情。聽聽這個八音盒,請問你作何感想?」
「我覺得它很刺耳,好像嬰兒的玩具。」
「她那樣一個大明星,從美國萬里迢迢地飛過來,就是前來拜會你。而且現在她完全放下了架子站在雨里,難道這樣做你內心感覺很痛快?」
「她比我頑強多了,沒問題的!」御手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還以為他要到陽台上去,可是他一轉身就要回自己的房間。我非常驚訝,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真的不想去看看那個案件?」
「試想你是一個大學教授。」御手洗說著毫不相干的話,「教授要到大學里去上物理課,必須路過人行橫道上的三個信號燈,三個信號燈都有盲人站在那裡,你引導三個盲人過了橫道,結果上課遲到了。這個人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你就想說這些……」我緩緩地說道。
但是御手洗煩躁地打斷了我:「這正是我要說的。物理課只有教授能講,但是在路口引導盲人的活兒,只要稍稍熱心,誰都能勝任。」
「好啊,你聽聽剛才那番話……」
「我什麼也沒聽見!」
「那起案件的難度如果只像對盲人施以援手……」
「可能現在還不能偵破,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現在首先要弄清楚的是,你用不著對我說引導盲人是正確的選擇,那點修養我還懂。但是如果有一百處人行橫道,有一百位盲人站在那裡,一天的時間豈不轉瞬即逝?!最後不管對誰都只能漠然待之。」
「但現在你是要去上物理課嗎?你不過是坐在沙發上發獃而己!」
「所以我現在要回房間里去啊,別攔著我。」御手洗胡亂掙脫了我的手臂,回到自己房間,關門之後「咔嚓」一聲從裡面鎖住了。
我長嘆一聲,拿起雨傘,進入了電梯,來到馬車道的外面。
玲王奈仍舊站在那裡,夜風掠過,雨滴時而吧嗒吧嗒地斜刮過來,玲王奈從頭到腳都澆成了落湯雞。旁邊就有撐開的雨傘,因為她一直低垂著頭,雙眼緊閉,所以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
玲王奈鼻尖上的水珠向下落,下巴也開始向下流水,額上的頭髮都濕透了,緊緊貼在頭上臉上,容貌完全沒有顯露出來,我稍稍放心。
「不進屋嗎?」我問。
「是他這麼說的嗎?」玲王奈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雖然他沒這麼說,但你還是進屋去吧。我來負責說服他,你如果這樣下去會生病的。」
「請你不要管我,我要賭一回。」
「你如果生病感冒……」
「請你……」玲王奈奮力呼喊,「不要管我!」
周圍很安靜,而我也無話可說了,只好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正當我徹底絕望打算轉身回去時,玲王奈不知什麼原因抬起頭來,那副模樣,就像感覺到御手洗即將回來的小狗一樣。
她表情複雜,雙手前伸,似乎要向前奔跑,但凍僵了的兩腳卻不聽使喚,趔趄了一下。
原來,御手洗站在了我的身後。正當玲王奈要撲到他懷裡的時候,御手洗牢牢地抓住了她的雙臂。
她用英語急促地叫了起來:「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這樣的話語連我也聽懂了。
「我喜歡你,一想起你就會落淚,怎麼也忍不住要哭泣。」她一邊叫著一邊要衝進御手洗的懷裡,但是御手洗伸直了有力的雙手,拒絕了她。不甘心的玲王奈嚎啕大哭,後來就一點一點地癱坐下去,雙手從御手洗的褲子上滑下,順著大腿落到膝蓋,最後抱住御手洗的鞋子,在石板路上像小動物一樣縮成一團。
「不要這麼冷漠,求你了……」她邊哭邊說。
說實在的,我深受感動。我不知道玲王奈對御手洗的感情竟至如此程度。
御手洗彎下腰,將手伸進抽噎著的玲王奈的左肋,慢慢地將她扶了起來。站穩以後,玲王奈發現有機可乘,又想抱住御手洗,但這一次御手洗還是伸直了雙臂。
玲王奈如同一隻窈窕的野獸,激動地咆哮,兩個拳頭敲打著御手洗的胸膛。
「好好聽著!」御手洗說道,「我不想和你這樣的人物有什麼瓜葛。」
「為什麼?」
「你是個危險人物。」
「哪裡危險?」
「你傲慢地以為只要自己採取主動,所有男人都會搖著尾巴照你的吩咐去做。世界並不會按你的想法運轉,你必須認識到這一點。」
「是嗎?」
玲王奈的雙手被抓住,一面苦苦掙扎一面怒吼:「其他人暫且不提,我從未想過要隨意擺布你,所以……」
「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沒有什麼不同!」她仍舊叫嚷著。
「把你讀過的書都告訴我,我今天晚上就開始讀,全部記住,下個月可以考我,看我能記住多少……」
「遺傳物理學的書和你的劇本不一樣。」
「如果你命令我辭掉演藝工作,我立刻就能做到,隨時可以加入到你的行列里。我和你的差距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大,我可不笨。」
「我不會下那樣的命令,我的命令只是兩張機票。」
「為什麼?你怎麼總是這樣?到底有什麼不滿?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才來到這裡見你的……嗯?你說什麼?」
「兩張機票,我和石岡君的。」
「那……」
「不錯,我可以做。不就是在高空密室中淹死的案件嘛!看來很有趣,做!」
玲王奈的表情像凝凍住了一樣,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猛地爆發了:「太好啦!謝謝!那麼算上保鏢一共五張機票,我馬上……」
「不對,我要的是兩張到開羅的機票。」
「開羅?為什麼?」
「我們要先去開羅,有件事情要調查一下。如果可以的話還想去一趟布里斯班,不過時間可能來不及了。」
「那我也一起……」
「不行。你立刻就返回美國去,首先準備三套潛水工具,然後趕快調查為波爾·阿萊克森在惡女岬造金字塔的建築商是誰,接著是斯蒂夫·米拉的來歷和族譜,弄清楚以後,打電話到吉薩的梅娜豪斯·奧貝羅伊飯店,告訴我結果。」
「為什麼我不能一起?」
「不是只有五天時間嗎?如果還可以拖延就無所謂。」
「嫌我太累贅嗎?」
「嗯,這麼說也行。」御手洗明確地說。
「好吧,非洲的氣候對皮膚不利。但你們為什麼去開羅?」
「是吉薩。你剛才說發現波爾·阿萊克森屍體的地方在布里斯班西南四百公里,那正是東經一百五十度,南緯三十度的位置。
「而惡女岬的位置大致在西經九十度,北緯三十度。
「如果把地球像蘋果一樣縱切成相等的三瓣,那麼東經一百五十度和西經九十度正是三條縱切線中的兩條。聽懂了嗎,我現在說的話?」
「噢,大致明白了一些。那還有一條線呢?」玲王奈問。
「你很聰明啊!」御手洗說,「還有一條線在東經三十度。」
「東經三十度……是非洲!」
「對,在東經三十度,北緯三十度的位置有胡夫法老的金字塔。就是吉薩。」
「啊!」
「聽明白了就立刻行動吧!明天早上十點整是一周一趟去往開羅的全日空航班。我們八點在全日空的檢票口會合。」
「明白了,謝謝!」玲王奈笑了。
御手洗先回自己房間去了,但他似乎沒有去讀物理學的書,而是在看世界地圖和航班時間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