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開羅,埃及10
古代尼羅河的河底上開設了旅遊紀念品商店,我們在那裡觀看了紙莎草紙的現場製作。回到梅娜豪斯·奧貝羅伊飯店后,我們換上玲王奈借來的梅賽德斯,向開羅市區駛去。
司機依然是玲王奈,她對駕車的喜好似乎更甚於表演。
時間還比較充裕,玲王奈提議去開羅博物館參觀。御手洗可能也有這樣的打算,所以沒有反對。
烈日下的開羅市區,無論是街道還是行人,似乎都塗滿了發白的乾燥塵土。一座座建築在漫長的歲月里基本沒有得到過雨水的沖刷,漆黑的油污緊緊地貼在上面。大街上只有清真寺是嶄新的。
從清真寺的擴音器里時而傳來奇怪的歌曲,在獅身人面像附近就曾隱約聽到過,其曲調似乎和日本的《買竹竿》歌謠很相像,這是什麼內容呢?原來是有名的《古蘭經》。
知道了那就是《古蘭經》以後再去聽它,果然感覺到那是深深潤澤人類內心的虔誠祈禱詞,伊斯蘭世界的人們聽著這部《古蘭經》,每天要面朝麥加的方向做五次祈禱。
和古代的法老時代相比,今天的埃及已經發生了巨變。我們所接觸到的埃及人像在以自己的行動告訴我們,這裡已經是個現代的埃及,與金字塔和法老關係不大,而這些古代的遺迹,似乎也成為學者和導演的專用物品,自己有真神安拉就足夠了。
玲王奈說:「法老時代的古埃及和現在的埃及,就如同兩個截然不同的國度。」
我也深有同感。我想像中的埃及,至少應該劃分為三段歷史。古代的法老時代,然後是接受希臘、羅馬文化洗禮的基督教時代,最後是現在的時代,伊斯蘭世界的一員。向我們講述這漫長歷史的,就是開羅博物館。
開羅博物館的展品,可以用「雄偉」一詞來形容。如果把它們從頭到尾全部瀏覽,恐怕要花費幾天幾夜。儘管如此,目前在這裡看到的也只是當年英國、法國以及德國洗劫后倖存下來的出土文物。
無論是在博物館的庭院里徘徊,還是在館里流連,看著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在地上,我都能感受到埃及的夏天。
這裡和東京的夏天截然不同,在陽光的照射下當然是汗流浹背,但因為空氣乾燥,一到陰影處立刻就涼爽下來了。我所經歷的這個夏天,或許在不久之後會成為令我傷感的回憶吧。這種情緒,正如這博物館中的文物,也正為它們一去不復返的光榮而哀傷。
開羅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是圖坦卡蒙的黃金棺,我以前曾多次看到過它的照片。在這件珍貴文物的玻璃展櫃前,果然擠滿了參觀的人群。旁邊還有一對守護棺材的兵士模型,全身漆黑,但腰帶跟綬帶是黃金質地。
法老的藝術之美,簡而言之就是黃金之美。法老認為他們的尊嚴與榮耀應該萬世流傳,於是常用永遠不腐的黃金來裝飾自己。與此相反,他們也為現實中自己的肉體不能永存而恐懼。諷刺的是,到了二十世紀,他們的肉體已經成為藝術品,被永遠地保存在玻璃展櫃里。
當我們走出展館,來到明亮的走廊里時,我驚嘆一聲,停下了腳步。
埃及石像和東方石像的不同,就是它高度的寫實性連現代人都感到驚嘆。在走廊里,我看到了一尊比所有埃及石像都要漂亮的法老像。
它呈立姿,右腳向前邁出半步,高度在三米左右,挺著胸膛,下頜微微前探,面孔上揚,沒有雙臂,下巴也缺了一部分,但是它的美貌無與倫比。
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它美麗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樑,微厚的嘴唇,從面容上怎麼看都是一位女性,但因為沒有胸部,所以應該是個少年。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面孔這麼美麗的石像。
在埃及的研究者中,納芙蒂蒂的胸像體現了女王的優雅,十分有名,可是在我看來,那算不上天姿國色。可是這尊石像用一種莫名的力量攫獲了我的心,我的鞋好像被粘在了地板上,一動也不能動。我漸漸確信,這尊石像的模特是一位女性。
石像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東方韻味。從眼睛和眉毛的距離看,這不是西方人的臉。
她看上去還很年輕,似乎只有十來歲。這時,我又一次回想起了早晨的夢。怪不得有些面熟,原來她和我夢中的女子很相像。
由於我突然停下了腳步,御手洗和玲王奈奇怪地回頭看著我。我看了看石像腳邊的文字說明,上面只標明了吉薩出土,沒有其他更詳細的說明。
「怎麼了,石岡君?」玲王奈問道。
我醒悟過來,應道:「啊,沒什麼,只是這尊石像真是太逼真了……怎麼說好呢……」
我此時的心情,哪怕窮盡世界上所有的言辭都難以表達。
現在我已冷靜下來,可以試著描述一下當時的體會。我可以斷言,這尊栩栩如生的石像準確地表達了創作者的情感,因為作者有這樣強烈的創作慾望,所以他成功了,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作者的意志。
可以說,古埃及的石像幾乎都是冷靜、端莊、形式化的,有很多是作為建築物的裝飾,應建築家的要求而製作的。但這尊石像明顯不同,我能感覺到作者欲罷不能的思緒。
我曾是一位商業美術作家,對藝術品作者的思維十分敏感。我自己就有這樣的經歷,就是將顧客的要求和自己的創作願望完美地結合到一起,那是一個艱苦的過程。
但現在說那些也沒有什麼用處,這時我只好說:「這尊石像,倒是很像玲王奈啊!」
事實上二者確有相似之處,只不過石像的容顏顯得稍稍年輕。
我們穿過走廊,繼續瀏覽。我回過頭去,看見少女一樣臉龐的法老石像靜靜地矗立在走廊里,越來越遠了。我內心不禁又產生疑問,這樣的石像為什麼放在走廊里呢?恐怕,它稱不上是貴重的文物吧?儘管如此,我仍然被古埃及的寫實藝術所深深感動。那尊石像身上到底有怎樣的故事呢?
我們進入了走廊盡頭靠右的房間。這裡與其他展廳不同,是一個小巧的房間。牆壁上的油漆都剝落了,從小窗戶射進四角形的陽光,照在房間的角落。
玲王奈好像很注意左手上的戒指,也許是手指被箍得疼痛。仔細一看,那正是我送給她的鑲著藍色石頭的戒指。
這個房間里陳列的是尺寸比較小的出土文物,都裝在玻璃展櫃里。有首飾,有武器,還有水壺等等。玲王奈似乎興趣濃厚,從展櫃的一端開始,專心致志地觀賞著。這裡除了我們以外沒有其他參觀遊覽的客人。
御手洗對其他展品似乎都興味索然。他快步走在前面,又突然在房間的角落裡停下了腳步,對著我們大聲說:「看!這裡有《死者之書》。」
於是我向御手洗走去,而玲王奈卻不為所動。
「看,紙莎草紙上畫的是死後的世界。」
在御手洗所指的玻璃下面,擺著一幅紙莎草質地的陰森森的畫,上面畫著狼一樣半人半獸的傢伙,臉和手都是綠色的女人,還有身體是野獸、頭部是鱷魚的動物等等。
「這位冥府的使者引導死者趕赴黃泉,來到掌管冥府的俄塞里斯的面前,接受生前行為的審判。據說連法老都必須接受這種審判。
「當然,所有的人都認為自己生前的行為是正當的,這樣就需要把他們身體內的心臟取出來,用這個天平來稱重。
「天平的另一側,是一根鴕鳥的羽毛。如果天平兩端保持平衡,就說明死者生前的行為正當,可以賦予它永恆的生命。如果心臟這一側很沉重,天平傾斜了,說明死者在撒謊,這隻鱷魚一樣的野獸會當場把死者吃掉。」
我點著頭,問:「這個綠色面孔的就是俄塞里斯?」
「嗯。」
「它是什麼?」我注視著正在操作天平的,長著狼頭的半獸人問。
只見它惡狠狠地瞪著大眼睛,鼻尖像狗一樣向前方伸出,嘴巴一直咧到腮幫,但是它的耳朵並不像人類,而是像狼一樣聳立在臉孔兩側。
突然我的背後傳來一聲驚呼,我驚訝地轉過頭去。
驚叫戛然而止,玲王奈面色蒼白地站在那裡。
「對不起!」她說,「我在埃及島看見的怪物,就是它……」
我大吃一驚,再次觀看玻璃展櫃中的《死者之書》,那上面畫著的生物頭部像狼,軀體像人,在現實中不會存在。
「這是死神阿努比斯啊!石岡君,它是死神!」御手洗說。
尼羅河,埃及11
時間還很充裕,反正也要吃飯,所以最後我們還是登上了尼羅河的郵輪。
這是一艘豪華的大船,船體就像法老的船一樣放射出金色的光芒。內部裝修和外部塗層都五彩繽紛,別具匠心,非常漂亮。
船內的一大排餐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靠近船頭的地方還有一個小舞台,一支小型的吹奏樂團正在調試音調。
玲王奈戴著帽子和太陽鏡,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和御手洗坐在她的對面。但是,玲王奈卻邀請我坐在她旁邊。我遲疑了一下,隨即領會到她可能是利用我把自己隱藏起來。
這是由大蝦和比目魚等海鮮構成的晚宴,還有魚湯。我不禁回想起在五月份,我們三人在黑暗坡附近的餐廳里進餐的情景。樂隊開始演奏了,我放下餐叉,目光越過玲王奈的肩膀,注視著黃昏下緩緩流淌著的尼羅河。
餐後用茶的時候,前面舞台上出現了身著亮片比基尼的舞女,開始跳靈寶舞。這是微胖的東方女性,玲王奈瞥了一眼后,用不容分說的語氣說:「我們到甲板上去吧!」
太陽剛剛沉沒,尼羅河的岸邊,黑夜正要代替黃昏。
河上的風兒拂弄著玲王奈和我們的頭髮,陣陣涼氣迎面而來。
郵輪已離開羅市區越來越遠,正慢慢向上游駛去。岸邊高大的建築物已經消失,我們本來可以一睹帶有古尼羅河風采的景色,但轉眼之間,夜幕就籠罩了一切。
船艙里的音樂依然在持續,看來大家都樂此不疲,而甲板上空曠靜寂,沒有客人的身影。尼羅河的水面上也沒有其他航船,時而擦身而過的,是和我們郵輪類似的餐飲遊覽船。
「這麼寬闊的尼羅河居然從吉薩那裡移動到這裡來了,真是難以置信。」玲王奈一邊向甲板上的藤椅落座,一邊感嘆。她已經換上了白色的超短裙,腰間圍了一塊薄布,雙腕上的金色手鐲閃閃發光。
「五千年前這裡的景色應該截然不同吧?會是什麼樣子呢?」我點著頭說。
船開始向左拐,在尼羅河上畫了個U字,我們要返航了。
「在那樣的時代,大家都像這樣坐船出入吉薩吧?當航船接近岸邊,巨大的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出現在眼前時,大家都一定會睜大眼睛。正如同我們現在乘著豪華游輪接近紐約,看到了自由女神像,心裡似乎有一種終於來到世界中心的感覺。當時的人們乘船前往吉薩,應該也是這種感覺吧。」
「是啊!」我深有同感,「但是現在,尼羅河上已經看不到那樣的風景了,河流改道了。就如同五千年裡尼羅河地理位置的變化一樣,文明的中心地帶也遷移了。」
「遷移到西方了。」倚靠在甲板欄杆上的御手洗說,「中國、印度、巴比倫、埃及、希臘、羅馬、巴黎、倫敦、紐約,文明的中心從不間斷地向西方移動。這個趨勢不可逆轉。
「美國的歷史,也是從東海岸向西海岸發展的歷史,東羅馬和西羅馬兩個帝國,延續下來的是靠近巴黎一側的西羅馬帝國,東德和西德也是如此,以西德合併東德告終。世界上的大都市也都是向西方發展,希特勒企圖建立千年帝國,把文明的中心從美國喚回東方,結果失敗了。」
「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為什麼呢?」
「這是科里奧利效應,和地球的自轉有關。如果有哪位天才能用量子力學、電磁力學、遺傳工程學等方法把這個難題解開,那一定會獲得諾貝爾獎。不過前提是他是一個天才,而且還會對這樣的問題感興趣。偉大的天賦只有在遠離世俗和功利的地方才能保持其生命力。這就是真理不可思議的一面。歷史最後還是得靠億萬人民的想象力來推動。」
「還是沒聽懂,請再解釋一下,似乎也和我有關呢。」玲王奈說。
「就像世界級的巨星瘋狂購物一樣。」
「這我知道。好萊塢的巨星幾乎沒有幸福的。」
「這跟金錢力學一樣。美國解放了奧斯維辛集中營,美元就升值了;在朝鮮半島一無所獲,在越南也節節敗退,美元就下跌。最後,歷史就是在眾人之中尋求妥協,然後一點一點地前進。
「好了,這些東西以後再說吧。今天是八月二十八日,而且就要結束了,還有三天,我必須開始著手惡女岬的殺人案了。」
御手洗的面色有些蒼白。雖然他的身體狀況有所好轉,但精神方面還沒有完全康復。
「是啊,其實我真的想沿尼羅河逆流而上,到盧克索和阿斯旺去。但這次沒有時間了,御手洗先生,我們下次再一起去吧。」
「非洲對皮膚不好,是吧?」御手洗警惕地說。
「可以多擦些防晒膏,到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就不必擔心了……」玲王奈撫著自己的臉頰,「據說波爾·阿萊克森去過阿斯旺好幾次。」
「去阿斯旺?好幾次?」御手洗突然轉向玲王奈。
「是啊,他最初是加入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前去調查水下文物的情況。後來又自費去過好幾次。」
御手洗收回視線,陷入了沉思。
「御手洗先生,那個死神阿努比斯是怎麼回事啊?」
但御手洗專註于思考,沒有回答。尼羅河上的風將他的頭髮吹得亂蓬蓬的。玲王奈看著我,聳了聳肩膀。
「你說什麼?阿努比斯?他是冥府的使者,是從死後的世界來的。」御手洗似乎有些煩躁,開始在甲板上踱步。
「我在惡女岬的埃及島上看見過他,渾身濕淋淋地站在颶風裡。我想他是從波濤洶湧的大海中來的。
「他決不是人造的冒牌貨,因為我非常了解特殊的化妝術。他是真的,絕對是真的。阿努比斯真的存在,你怎麼解釋?」
「嗯,現在還什麼也不知道。」御手洗還在繼續踱步。
「大家都不相信,但我的確看見了。大家都知道我是個不會撒謊的女人,所以他們現在已經開始慢慢相信了。因此,大家都相信那起奇怪的殺人案是那個不可思議的怪物乾的。」
「就算他有著咧到臉頰上的大嘴巴和直立在頭兩邊的耳朵,也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把睡在高塔之中的人活活淹死。如果僅僅是因為模樣特殊就把他和不可思議的殺人案聯繫起來,那麼因車禍而毀容臉上有傷疤的人個個都是超人啦。」
「但他是死神阿努比斯吧?是冥府的使者吧?」
「難道阿努比斯利用古埃及的咒語,從《死者之書》中復活了?嗯……這一點確實非常棘手。」
「他是個殺人魔王,我雖然不知道原因,但他肯定是來複仇的。」
「向誰復仇?為了什麼?」御手洗站住了,將雙手插在衣袋裡。
「這我不知道,但我想可能是我們深深冒犯了法老的文明。」
御手洗不高興地轉過臉,繼續無精打采地踱步,說:「這種好萊塢似的神奇故事還是不要講了。對自己不甚了解的事情還是三緘其口為好,否則你會因為過於自信而招致別人的怨恨,會患癌症的!」
「但是……」
玲王奈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視線正好和轉過身來的御手洗相對,於是就老老實實地放低了聲調,說:「對不起!但是阿努比斯的確是殺人狂。什麼法老的詛咒,什麼金字塔的文明,在理查德看來統統都是胡扯。他只相信自己在銀行里的存款。如果我是阿努比斯,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果真如此的話,我的對手就是聞所未聞的殺人狂了。」
御手洗一邊踱步一邊說。
惡女岬,美國13
八月二十九日,我們乘坐著玲王奈駕駛的梅賽德斯穿過新奧爾良市區,向惡女岬疾馳。破舊的白漆木屋、街頭玩耍的黑人小孩,這樣的情景徹底破壞了過去我們對美國南部的良好印象。
一輛深褐色的福特車緊緊地跟在我們後邊。從我們的車裡向後看,只見兩個戴太陽鏡的男子坐在裡面。他們似乎是曾去橫濱拜訪過我們的兩個男子。
「你開車兜風的時候也常帶著他們嗎?」坐在後排的御手洗問道。
「我能夠完全自由活動的時間,一周最多四天,否則就是違約。」
「哎呀,太辛苦啦!」
「其實不用這麼緊緊地跟著,他們早就知道我們的目的地,跟著也沒有意義吧?」
「今天我們要去的地方,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呢。」御手洗說出了這樣奇怪的話。
「難道不是去惡女岬嗎?」玲王奈滿腹狐疑地通過車內的後視鏡看了一下御手洗。
「那隻不過是要去的地點之一。我們真正的目標還要再向前,一個超乎你想像的世界。」
玲王奈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太好了,什麼地方?」
「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許還有點危險。我正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帶你去。」
「我要去,別想把我扔下。」
「我非常想這麼做,但沒辦法。過些時候會需要你。」
「能聽到你說這樣的話,我真是太高興了!」
可能是認為和玲王奈進行這樣的對話比較危險,御手洗沉默了,望著窗外,反思自己的言語。
玲王奈的車很快出了郊外,道路兩旁是美得令人驚訝的田園風光。沒有人家,到處都是白色的牧群。之所以令人驚訝,是因為這裡的風景酷似蠻荒時代。
有的地方長著高大的古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常春藤的枝蔓如同裹著白骨屍體的破衣服,密密麻麻地垂著。我的眼裡又出現了一片開闊的沼澤,裡面彷彿有遠古生物在蠢蠢欲動。沼澤內還生長著無數其他的植物,十分茂盛。如果在這樣的沼澤里迷路,恐怕就再也無法出來了。
就在這時,汽車開近了一塊圍著鐵柵欄的荒地。柵欄里似乎是一座工場的廢墟,牆壁骯髒,雜草叢生,煙囪里還升騰起滾滾的煙霧。
這就是美國。和英國的田園風光完全不同,這裡是兩百年前由健壯的男人們開拓出來的家園。因為這裡還有綠意,所以也不算太差。可一接近海邊,綠色植物就明顯減少了,好像踏入了惡魔的領地,周圍都是凹凸不平的岩石。
岩石大多為灰色,也有磚紅色的混雜其間。這附近人跡罕至,我不禁有些擔心。
「吃的東西怎麼解決?還是先到超市買些東西再來吧?」我說道。
「裝潛水用具的包里有點吃的。」玲王奈回答。
右側的車窗外面是綿延不絕的岩石,接著前方出現了一座磚紅色的廣場,廣場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株大樹。玲王奈減速,把車停在了樹下。這裡簡直像奧輕井澤的「驅鬼」景區一樣。從這裡開始到埃及島就只能靠長時間的步行了。後面兩個保鏢乘坐的福特也停在旁邊,車后揚起了一團灰塵。
「啊,諸位,男人的工作總是很辛苦,非得一直忍耐到自己葬禮的前一天不可啊!」御手洗看見他們從福特車裡出來,就用英語說道,「你們和她的契約期滿之後,可以做我的保鏢。我每天只在家裡和圖書館之間往來,你們可以一個在我的房間里,另一個在圖書館里,這樣大家就都方便了。」
御手洗的口氣格外認真,但是依我看,如果做了他的保鏢,實際工作量的變化應該不會太大。一旦開始工作,他就可能在馬車道喝著紅茶的下一個瞬間,馬上動身飛往北極。
御手洗討厭任何束縛,所以他也不能理解玲王奈這樣的女性居然能忍受長時間被保鏢跟隨的工作氛圍。
玲王奈從車子的後備箱里拿出兩個大旅行包,兩個保鏢則把它們扛到自己的肩上。他們還不知道這包里都裝著什麼。
我們五個人開始了近一小時的荒野遠足。美國南部的炎炎赤日絲毫不比非洲遜色,我轉眼之間就汗流浹背了。御手洗覺得兩個保鏢太辛苦,於是勸他們把白色的夾克脫下來,由他來拿一會兒。但他很快就厭倦了,又把衣服塞給了我。
極目遠眺,光禿禿的岩石地帶鴉雀無聲。這裡就是死者的海岸,時而傳來風聲和潮水的氣息,慰藉死去的魂靈。
岩石地帶的道路曲折難行,上上下下十分費力。不僅如此,道路還特別狹窄,幾乎容不下兩個人並排而行。雜草東一塊西一塊的,有的還夾雜著小花。總之和埃及的沙漠區別不大。我們擦著汗水走了四十分鐘,突然間,「當——當——」,不知從哪裡傳來了類似教堂一樣的鐘聲。
「這個地方居然有教堂?」我問。
玲王奈笑著搖搖頭說:「不對,這是浮標鍾。」
「浮標鍾?」
「對,海里有一個浮標,上面是一個金屬鍾,它的周圍有四把小錘,海浪劇烈的時候,浮標搖動,小錘就敲打金屬鍾,於是就發出了鐘聲。」
「啊,原來如此,那麼鐘聲就表示……」
「海浪的劇烈程度。」玲王奈回答。
我們繼續前行,一直來到海邊的高台上。強勁的海風吹來,讓汗流浹背的我們立刻感到心曠神怡。
我面向大海,此時的感受久久不能忘懷。一望無際的墨西哥灣在腳下延展開去,空氣乾燥,陽光熾烈,遙遠的海面上似乎撒上了無數藍色的亮片,光彩奪目。這裡與我們常看到的日本平靜的大海相比,別有一番氣勢,令人心潮澎湃。
於是我停在這裡小憩,感受著海風。當我把臉向右偏轉的時候,不禁發出低聲的驚嘆。
遠處的海邊,一座美麗的建築正放射出莊嚴的光芒——金字塔矗立在那裡,細碎的白色浪花圍繞著它。
它的下半部分是石砌的,和我們曾經看到的吉薩第一金字塔一樣,而上半部分則用玻璃製造,就如同遙不可及的寶石,在海面上熠熠生輝。
「水晶金字塔!」御手洗用日語說,「那是預言家的小把戲。諸位,在這透明的金字塔前,文明將顯露出它的本質!」
金字塔周圍荒無人煙,在這裡沒有吉薩那樣虎視眈眈攬活兒的導遊。這座金字塔的美毫不張揚,晶瑩純粹,還有那捨棄富貴和虛名的古埃及文化研究者的探索奮進精神,都深深地震撼著我的內心。
「諸位,休息時間結束了,讓我們上路吧。我們所追求的一切,都在那裡等待著我們呢。」御手洗說。
人們攀登富士山的時候,始終可以望見山頂,而腳下的路卻無比漫長。這裡也是如此。在岩石上爬上爬下,在石縫中間往來迂迴,雖然是一直朝著海邊的方向,但玻璃金字塔卻並不是那麼容易接近。
海水退潮后留下的水窪,就像現代流線裝飾藝術一樣三三兩兩交疊在一起,還有水窪中機敏遊動的小魚,算是大自然給予長途跋涉的我們的一絲安慰。
我們好不容易到了日本橋。正值退潮,遠處的岩石都露出了水面,上面還附著有海藻與海螺。海水嘩嘩地衝進岩石的縫隙,又刷刷地退去。
踏上橋頭,波爾·阿萊克森的金字塔巍然聳立在眼前,給人的感覺與吉薩的金字塔截然不同。
首先吉薩的金字塔建在褪色泛白的岩石上,上面似乎撒了一層灰土,可是惡女岬深灰色石島上的金字塔則顯得很精緻。
當然,與吉薩金字塔經歷了五千年的風霜相比,這裡的金字塔竣工不過數年時間,所以一切都是嶄新的。也許是石質不同的緣故,埃及的石頭髮白,而這裡的岩石則近乎灰色,稜角依然銳利規整,而且因為上半部分用鋼架和玻璃建造,這個金字塔似乎更摩登一些。
日本橋位於金字塔的北側,所以我們一過橋就向東走。據說這個金字塔是吉薩金字塔的翻版。不錯,親眼看到這兩個龐然大物時所受到的震撼很相似,東西方向的寬度也大體一致。
只是這裡並不存在「阿爾·馬蒙盜掘孔」,而在稍高一點的位置,有正式的出入口。
如果是沒有見過埃及金字塔的人來到這裡,想必會驚訝萬分。這是堪稱世界第一的嶄新的金字塔,埃及島因此而得名。它幾乎佔據了這座小島的一大半面積,確實別具一格。
順著金字塔的東側向南走,可以看到位於金字塔東面有一扇中世紀城堡一樣的大木門,這是埃及金字塔所不具備的特色。再繼續往南就可以望見那個圓筒形的塔樓,還有連接圓形塔樓頂端和金字塔南面的空中棧道。
「先看看理查德的死亡現場吧?」玲王奈說。
御手洗點了點頭。
玲王奈的保鏢好不容易將搬來的兩個大包塞進二樓的房間,而我們則沿著圓形塔樓的螺旋狀樓梯慢慢向上攀登。
每沿圓形塔樓轉一圈,我們的視野就明顯地開闊一些,眺望金字塔的角度也一點一點地發生著變化。就如同電影中攝影鏡頭掛在了搖臂上,畫面就由仰視變成了俯視。登上樓梯時我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認為波爾·阿萊克森建造玻璃金字塔單純就是為了觀賞。
到了六樓,御手洗推開門探進半個身子說:「這裡有個大衣櫥!」然後大搖大擺地湊過去,說:「可是裡面卻沒有衣服,空蕩蕩的正好可以用來捉迷藏。」
我們繼續往上走,風聲變大了,海浪聲似乎也變大了,真不可思議。在這天籟的籠罩之下,七樓的現場卻格外冷清。
「沒有上鎖。好,紳士們,這裡就是八十年代最神秘的密室殺人現場。警方已經採集過指紋了,所以也沒有必要過分拘謹。在這裡,人們發現了理查德·阿萊克森被淹死後的屍體。」玲王奈的聲調就好像在主持一場節目。
「這裡就是埃里克·貝爾納用乙炔切割機挖出的洞口吧?」御手洗指著黑色的鐵門問。
「對,為了能把內側插進天花板的門閂打開只好這樣了。」玲王奈進入室內進行說明。這個新景點的導遊居然是一位大明星。
「發現理查德·阿萊克森屍體的時間是八月十五日,目前可以確定,直到當天早上十點他還活著。此後的當天夜裡……」
「什麼?」匆匆忙忙的御手洗突然停止了動作,轉向玲王奈,臉色可怕,「你說他在早晨十點時還活著?」
「是啊。理查德的保鏢隔著門聽到了他的聲音。他說:『里奇,我頭疼欲裂,讓我再睡一會兒!』」
「十點的時候,暴風雨已經平息了吧?」
「是啊!」
御手洗輕蔑地哼了一聲,說:「怎麼可能有這麼稀奇古怪的事情!」
「是啊!」玲王奈說。
御手洗煩躁地擺擺手說:「不對不對,我不是這個意思。」
玲王奈沉默了。我感覺御手洗這樣的態度明顯傷害了玲王奈的自尊,但御手洗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依然彎著身子仔細觀察著。
「這個門閂露在外面的把手上,有針尖的划痕,瞧!裡層的金屬都露出來了。而這邊,樓梯休息平台的扶手上也有同樣的細小划痕,諸位,這一點很重要啊!好,現在讓我們看看裡面。」御手洗說著,進入了房間。
「這裡是黑色花崗岩的密室。雖然形狀上存在一定差異,但是很像法老的墓室。有三處小窗連接外部,空中棧道的一個,貼著地面的一個,都綳上了紗窗,從室內一側用螺絲固定了,不可能從外面打開……還有一個小窗嵌在牆裡,上面的玻璃也是封死的。嗯?」
說著話的御手洗湊近了玻璃,仔細查看,然後回頭對我說:「石岡君,這裡還有蜘蛛人呢!玻璃外面有人走過的痕迹。」
「什麼?」我十分驚訝。
但御手洗的注意力很快轉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還是先不說玻璃了,這張床是怎麼回事?發現屍體時就是這樣的嗎?沒有被移動過吧?」
「從我看到屍體后好像就一直是這個樣子。而我是在屍體被發現后不久就趕過來了,所以……」
御手洗跪在床頭,鼻子幾乎碰到了床單。
「床單上粘著很多黑色粉末。玲王奈,當時床單和毯子是濕的嗎?」
「啊,這個……」玲王奈呆站在那裡,說,「不知道。我沒聽人說過。」
「警官們沒有提到這個問題嗎?」
「我不記得了……我想他們沒說過。」
「唉……」御手洗輕蔑地說著,站直了身子,「把這麼重要的線索都遺漏了,還破什麼案!我還以為只有日本的警察總是偷懶……噢,這個厲害!煤油燈整個就是金魚缸了,水裝了八分滿。玲王奈,那些優秀的警官分析過這裡面水的成分嗎?」
「沒有,但是……」
「難道不是雨水?用不著分析?你想這麼說,對吧?」
玲王奈生著悶氣,不再說話了。
「被害者從鐵鉤上把煤油燈摘下來,拿它代替手電筒,站在颶風裡。雨水已把火澆滅,但他還是獃獃地站在雨里直到把水灌到這麼多?」御手洗幸災樂禍地說,「牆壁非常乾淨,還打著蠟,紗窗上連一個洞都沒有,地面上只有膠帶的痕迹。那麼有名的實業家居然以這麼奇怪的姿勢死去了。好,這裡該看的都看了,下面是空中棧道……」
「請稍等一下,御手洗先生。」玲王奈全身呈大字形堵在了門口,「就像往常一樣,你總能看到一些我們常人發現不到的東西。但是,天才的偵探先生,請看看這裡,我的臉。」
玲王奈的側面對著御手洗,頭微微低下。然後猛然揚起臉,右眉挑起,左眉擠在眼睛上面,嘴唇的一角上翹。這正是御手洗的獨特表情。
「唉,你們都是睜眼瞎,再過一百年也弄不清這樣的案件……怎麼樣?」玲王奈用低沉的聲音說。
我忍不住拍起手來。玲王奈模仿御手洗的表情真是惟妙惟肖。
「我想念你的時候,就在鏡子前面練習。」
「表演過度了。石岡君,你不會也認為這很像我吧?」
我忍俊不禁,說:「簡直一模一樣。」
「你可能自己沒有注意過,這就是你蔑視他人的表情。我們承認你很優秀,但是你也應該為他人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一天到晚總是面對你這樣的表情,周圍人的心裡會是什麼滋味。」
我不假思索地深深點頭,我真想在玲王奈面前跪下,親吻她的手背。她的發言使我深受感動。
御手洗似乎有些動搖了,只見他的嘴唇動了動,正要說什麼,但很快被玲王奈的話語堵了回去。
「我是有自尊心的。」
「看上去很像。」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發火了。」
「所以我們還是保持距離的好,你如果在我旁邊,我就會驚慌失措。」
「不要誤會。如果我們沒有注意到有價值的線索,那麼就是受到輕視也心甘情願。但你不要什麼也不講解就進行下一步。床怎麼了?煤油燈中的水是怎麼回事?」
玲王奈和我不一樣,她的性格是有話就說。
「你總是強迫我改變自己的行事方法。看來在接受這個案子前,我們應該先簽訂一份合同。無論如何,委託人不能干預我的工作……」
「這可是十萬美金的工作,對服務難道不能有所期待嗎?」
這時御手洗又把眉毛挑了起來,嘴角也歪著。
「看看,又是這樣!」
「我這個表情對你已經很照顧了。對於一個金錢的奴隸,這種表情難道過分嗎?」
片刻的沉寂。
「對不起,酬金的事情我可以道歉,但你也要稍稍說明一下啊,說不定我們可以出力。」
「我的工作從不依靠別人,以後也是如此。好吧,既然你怎麼也要讓我說一說,那我就講一下。如果是讓自尊心強的我聽這種解說,那絕不可能。你知道,天是藍色的,但浮在上面的雲就是白色的。」
玲王奈不耐煩地微閉雙眼。
「知道知道。對於你來講可能是很枯燥無聊的說明,但我們腦袋太笨,不聽講解就怎麼也不明白。好,床有什麼問題?」
「床肯定濕透了,煤油燈里的水也肯定是鹽水。」御手洗似乎覺得要把這個問題說明白很麻煩。
「鹽水?」玲王奈驚訝不已,「你是說水裡有鹽分?」
「正確的叫法應該是氯化鈉。不過裡面可不止有這一種東西。氯化鎂、硫酸鈉、氯化鈣、氯化鉀、重碳酸鈉、氫氧化鉀、硼酸、鍶等等,這些東西都溶在裡面。」
「為什麼?是兇手乾的嗎?」
「不管你怎麼說,反正我是這麼想的。」
「那樣複雜的化學成分,怎樣才能……」
「很簡單,這些東西存在於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隨時可以弄到。」
「怎麼弄?」玲王奈感到莫名其妙。
「就是海水。」
「海水?」
「如果我的判斷沒有錯,那麼煤油燈里的就是海水。」
玲王奈和我一頭霧水,面面相覷。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御手洗從玲王奈的肋下鑽過去,上了塔頂。
「如果這是真的,那也難怪我們被鄙視了。」玲王奈低聲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