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斯間,有一件事,表面上看去無足輕重,實際上卻在整個探案過程里影響著梅格雷的情緒。拉普萬特意識到這點沒有?或者,警長以為他意識到了?
早在吉爾先生提到巴爾米利伯爵夫人和瓦爾上校所屬的階層時,警長就剋制自己提這樣一個問題:「什麼階層?」
假若他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人們難道不會從他的聲音里感覺到一絲厭惡、嘲諷,或許挑釁的意味?
這使他想起了初入警察局時的一個印象。他那時年紀與拉普萬特相仿,人們派他到現在他執行任務的這個街區,從星形廣場到塞納河之間一條什麼街(他已記不起街名),作一次簡單的檢查。
這還是特殊飯店「豪華賓館」的時代,年輕的梅格雷覺得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給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安靜,遠離人群和公共交通的喧鬧,僅能聽到鳥的啁啾和得得有致的馬啼聲。男女騎手戴著淺色圓頂帽策馬朝樹林賓士。
即便是那些美觀的房屋也有一種好象神秘的外表。院子里,看得見司機在擦汽車。有時,在一個門口和一個窗口,出現一個穿條紋內衣的僕人,或一位系白領帶的飯店侍應部領班。
那些老闆的姓氏幾乎眾所周知。他們的生活情況,每夭早上可在《費加羅報》或《高盧報》上讀到,可是當時的警探幾乎一無所知,因此,每次他按響一扇氣派不凡的大門的門鈴時,喉頭總是啞塞難得受。
今日,在347號房間,他肯定已經不是昔日初出茅廬的新手了。而且大部分特殊飯店都已消失,許多從前安靜的街道,如今也變成了繁華的商業街。然而,在取代從前的貴族街區的地方,仍有不少豪華建築,喬治五世賓館作為一個特殊世界的中心,矗立於其中。對於這個世界,他並不熟悉。
報紙上登著周圍這些房間里仍在睡鄉、或正吃早點的人的名字。街道本身,如弗朗索瓦一世街,蒙泰涅林蔭道構成了一個特殊的世界。在各家店鋪的招牌上,看得到一些大裁縫的名字,在一家襯衣店簡陋的門面上,往往看得到別處所沒有的東西。
難道住在塞納河左岸一幢簡陋的樓房裡的拉普萬特不會困惑不解?難道他不會象當年的梅格雷,對突然一下發現的這種奢華,不由自主地生出尊敬之情?
「一個警察,理想的警察,在任何階層都應覺得無拘無束……」
這是梅格雷有一天說的話。整個一生,他都儘力忘掉人之間表面的差別,都儘力擦去表層的裝飾,以透過各種不同的外表,看到赤裸的人。
然而,這天上午,儘管他努力剋制自己,周圍的氣氛還是有某種讓他生氣的東酉。經理吉爾先生是個傑出的人,儘管他穿著條紋褲,儘管他有某種職業的殷勤,儘管他害怕惹出麻煩事。經常照料著名人物的醫生也是一樣。
他似乎隱隱覺察出他們之間有某種共同的關係。他們和大家用一樣的詞語,但他們講的又不是一種語言。當他們說「伯爵夫人」或「上校」時,內中的意思,硬是與人們通常說的不同。
總之,他們知道內情。他們屬於一個特殊的世界,即使是作為一些配角。由於善良,警長不願先對這個世界表露出敵對情緒。
這一切,他都是在放電話聽筒,並轉過身對醫生說話的當口隱約想到,或更確切地說,隱約感覺到的。他問醫生:「如果伯爵夫人真的服了可能致她於死命的苯巴比妥,那麼經過您的治療,譬如半小時后,您認為她能獨自下床,離開醫院嗎?」
「她走了?」
卧室的百葉窗一直關著,但客廳的百葉窗打開了。一縷陽光,更確切地說,一線陽光透了進來。醫生站在小廁桌旁邊。圓桌上放著他的醫藥箱。賓館經理則站在客廳的門附近。拉普萬特站在梅格雷的右邊,稍微退後一點。
死屍一直抱在浴池裡。浴室大開著門,裡面十分明亮。
電活鈴又響起來了。經理瞧了一眼警長,好象要求他允許似的,然後摘下聽筒。
「喂,是嗎?……是我……他上來了……」
大家都注視著他,他在想什麼要說的話,面露不安。這時朝走廊的門被推開了。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出現在門口。他滿頭銀絲,一張晒黑的臉,穿一套淺灰交織呢西裝,逐個地把聚在客廳里的人打量一遍,最後發現了吉爾先生。
「嗬!您在這……大衛出了什麼事?……他在哪兒?……」
「唉,阿爾諾先生……」他指指浴室,接著,很自然地說起英語來,「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一上午打了五次電話……」阿爾諾先生也用英語回答。
這又是使梅格雷更加不快的細節。他聽得懂英語,毫不費力,但遠不能流利地講。這時大夫也操起這種語言。
「唉,阿爾諾先生,他是確確實實死啦……」
新來者在浴室門口站了好一陣,注視著浴池裡的屍體。人們看見他嘴唇翕動著,好象在默誦一篇祈禱文。
「一場本可避免的事故,是嗎?」
天知道為什麼,他又操起法語來,幾乎沒有英語腔。
就在這個時刻,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梅格雷挨著的那張椅子上,扔著死者的長褲。看得見褲腰的一顆紐扣上系著一條白金小鏈。小鏈的另一端塞在褲袋裡,大概拴著什麼物件,或是鑰匙,或是掛表。
純粹出於好奇,梅格雷不由自主地伸過手去,抓住鏈子。當他動作剛做了一半時,姓阿爾諾的人轉過身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象要指責他無禮或行為不軌似的。
這一切遠比言語微妙。僅僅是一眼,僅僅在梅格雷身上停了一瞬間,僅僅是一種勉強覺察得出的表情變化。※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於是,梅格雷放開鏈子,擺出一種使他立即覺得恥辱的姿態,因為這是罪犯的姿態。
拉普萬特是真的覺察到了這點,而有意扭過頭去的嗎?
在局裡,他們三個人對警長佩服得五體投地:呂卡,資格最老,讓維埃,從前與拉普萬特一樣年輕,一樣沒經驗,一樣熱情,最後就是人稱「小拉普萬特」的這位。這都成了人們打趣的話題。
難道他剛才失望了?或者,僅僅是看到警長和自己一樣,聽任他們所處的氣氛來影響自己,而覺得難堪呢?
梅格雷振作起精神,變得堅定。或許這也是一種笨拙的行為。他意識到了,但他只能這樣。
「阿爾諾先生,我想向您提幾個問題……」
英國佬沒有問他是誰,只是朝吉爾先生轉過身。後者向他說明:「梅格雷警長,司法警察局的……」
——頭稍稍一點,略示禮貌。
「我可以問您是誰,為什麼今天上午到這兒來嗎?」
阿爾諾又一次盯著經理,一副驚奇的神氣,好象無論如何,問題提得令人驚訝似的。
「約翰·T·阿爾諾先生是……」
「讓他自已回答,好嗎?」
於是英國佬說:「我們也許可以去客廳談吧?」
走之前,他又掃了一眼浴室,好象再次對死者表示哀悼。
「您還需要我嗎?」弗雷爾大夫問。
「只要知道您在什麼地方……」
「我去什麼些方,我都告訴秘書……賓館有我的電話號碼……」
阿爾諾操英語對吉爾先生說:「請您讓人給我送一杯英格蘭威士忌來,好嗎?」
梅格雷在重新開始談話之前,摘下了電話聽筒。
「小姐、請給我接檢察院……」
「什麼檢祭院?」
這裡人們說的話,與奧費維爾河街的人不同。他報出了號碼。
「請接檢察官或哪位代理檢察官,行嗎?……梅格雷警長……是的……」
在他等待期間,吉爾先生低聲說道:「您能否要求那些先生謹慎行事呢?全悄悄進入賓館,就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喂!……我在喬治五世賓館,檢察官先生……剛才在一間浴室里發現了一個死人……大衛·瓦爾上校……瓦爾,對的……屍體還在浴池裡。一些跡象讓人設想這不是事故致死……是的……這是大家跟我說的……」
檢察官在電話線另一端說:「您知道大衛·瓦爾是個十分重要的人嗎?」
梅格雷平心靜氣地聽著。
「是的……是的……我留在這裡……昨天夜裡,同一個賓館里還發生了一起事件……待會兒我跟您說……對!檢察官先生,一會兒見……」
在他說話的當口,一個穿白外衣的侍應生露了一下面,阿爾諾先生坐在一張扶手椅上,慢慢地、小心地切去一枝雪茄煙頭,點燃。
「我剛才問您……」
「我是誰,我來這幹什麼……現在輪到我來問您了:您知道他是什麼人……現在我該說了,我的朋友大衛·瓦爾過去是什麼人?」
不管么說,這也許不是無禮,而是一種天生的自信。阿爾諾在這裡就象在自己家裡一樣自在。經理猶猶豫豫,不敢打斷他的話,這就使得他象上課時的小學生要求准許上廁所一樣。
「抱歉得很,先生們……我想知道是否可以下去吩咐些事……」
「我們一起等檢察官來。」
「我明白,是……」
「也許會需要您的。我還等司法驗身處的專家和攝影師,以及法醫……」
「我可以至少讓這些先生中的一部分從服務人員走的門進來嗎?……警長,您該明白我的意思……大廳里,如果來來去去的人太多,如果……」
「我明白……」
「謝謝您……」
「阿爾諾先生,馬上有人給您送威士忌來……你們兩位先生也許要點什麼……」
梅格雷搖搖頭表示不要,接著又後悔,因為他要的話,也可以美美地喝一口酒的。
「我聽您說,阿爾諾先生……您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剛才說,您大概從報紙上看到過我朋友大衛的名字,和大家一樣……最經常的是人家在他的姓名前面加一個十億富翁……『英國的十億富翁……如果用法郎計算,確是……用英鎊計算,則……」
「多大年紀?」梅格雷打斷他的話。
「六十三……大衛並不是自己單槍匹馬白手起家的。正象我們那裡的人所說的,他是天生富貴。他祖父在曼徹斯特開辦了幾家拉絲廠,到他父親手裡,這就是幾爿最大的廠家了……您聽我說下去嗎?」
「我聽您說。」
「我並不是說工廠獨自運轉,大衛用不著操心。但它並不要他費多大的力。隔一段時間,與他的經理談談,提些管理上的意見,簽署一些文件……」
「他不在曼徹斯特生活?」
「幾乎從沒有住過。」
「如果報紙上的可信……」
「報紙一勞永逸地選定兩、三打人物,把他們的日常瑣事,微不足道的行為都照登不誤,但這並不是說他們報道的一切都一點不錯。比如,有關大衛離婚的事,就有許多荒唐離奇的說法……但我並不是要讓您明自這個……在大多數人看來,既然大衛承接了這麼一大筆財富,這麼一大攤子產業,只須在巴黎、多維爾、嘎那,洛桑或羅馬痛痛快快地打發日子,和漂亮女人以及與他一樣出名的人物廝混,逛夜總會、上跑馬場就行了……其實,情況並非如此……」
阿爾諾先生停了停,看了看雪茄的白色煙灰,向進門的侍應生打了個招呼,便抓起托盤上的一杯威士忌。
「您允許嗎?」然後,他又在扶手椅上坐穩,「大衛之所以沒有住在曼徹斯特,過英國大工業家過的那種日子,那正是因為,他在那裡的局面先就打好了。他只須繼續祖父和父親的事業罷了。這恰恰是他不感興趣的。這點,您明白嗎?」
從他先看看警長,接著又著年輕的拉普萬特的樣子上,感覺得出他認為這兩人不可能理解那種感情。
「美國人有一個詞,我們英國人很少用……他們說『花花公子』,這就是說,一個闊佬,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吃喝玩樂,從馬球到冬季運動、賽船、上夜總會、帶一幫子女人……」
「檢察官快到了。」梅格雷看看錶,提醒他。
「真抱歉,讓您聽了這一通廢話。可是您向我提的那個問題,很難用幾句話回答……也許我是想讓您免聽一些不合適的話……您說是這樣吧?……大衛·瓦爾遠不是『花花公子』,他以個人的身份,而不是以曼徹斯特瓦爾拉絲廠主的身份,經管一定數量的不同的企業……只不過,他認為工作並不一定要每天八小時關在辦公室里……相信我的話,他是個做生意的天才……在人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時間,他賺了大筆錢……」
「能舉個例子嗎?」
「有一天,我們一同乘坐他的羅爾斯汽車,沿義大利海岸旅行。一個故障迫使我們停在一家相當簡陋的客棧。在大家為我們弄飯期間,大衛和我一起在周圍走了走。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天晚上,我們到了羅馬。幾天後,我就替大衛先生購下了兩千公頃土地,其中有一部分種著葡萄……今日,您在那裡將看到三座大飯店,一家娛樂場,一塊最美的海濱沙灘,環繞著幢幢別墅……在瑞士,蒙特勒附近……」
「總的說來,您是他個人的代理人……」
「如果您願意,他的朋友和代理人……首先是朋友,因為我當初認識他時,我從沒做過生意,管過銀錢……」
「您也住在喬治五世賓館?」
「不,在斯克利伯飯店。您覺得奇怪吧。不過,在巴黎和別處一樣,我們幾乎總是住在不同的飯店裡。他住的地方,我們稱為他的『隱居所』,他總不讓我們去住……」
「也是由於這個原因,巴爾米利伯爵夫人才住在走廊另一頭的房間里?」
阿爾諾的臉略微一紅:「是由於這點,也由於別的原因……」
「就是說……」
「這是個微妙的問題……」
「他們的關係,大家並不因此就不清楚吧?」
「確實,大家都有議論。」
「是真的?」
「我猜的。這件事兒,我從沒有問過人家。」
「不過您終究是他的密友……」
這下輪到阿爾諾不快了。他大概也想到了他們說的不是一種語言,他們並不是同一階層的人。
「他有幾位妻子?」
「只有三個。報紙上誇大了數字。因為他一認識某個女子,與她一起露了幾次面,人們使宣布他又結婚了。」
「三個妻子都還活著?」
「對。」
「她們給他生了孩子嗎?」
「生了兩個。一個兒子,波比,十六歲,在劍橋,是第二個妻子生的,一個女兒,艾倫,第三個妻子生的。」
「他與她們的關係怎麼樣?」
「與他先前的妻子?關係很好嘛。這是個君子。」
「他常去看她們嗎?」
「他與她們會面……」
「她們有財產嗎」
「第一個妻子,多蘿西·佩恩,屬於曼徹斯特一個巨大的紡織家族。」
「另兩個呢?」
「他供養她們。」
「因此,他的死,對她們任何一個都沒有好處?」
阿爾諾蹙了蹙眉頭,佯裝聽不懂這話,顯出不快的表情:「為什麼這麼說?」
「巴爾米利伯爵夫人呢?」
「一旦他與繆利埃·阿利岡離脫,他大概就會婆她。」
「在您看來,誰能從他的死亡里得到好處呢?」
回答又快又肯定:「沒有任何人。」
「您了解他的冤家對頭嗎?」
「我只認識他的朋友。」
「他在喬治五世賓館住了很久嗎?」
「等一等……今天是十月七號……」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記事本。它很精美,軟皮面,四角塗了金,「我們是二號從嘎那來的……八月十七一號離開多維爾,以後在比亞里茨住了一陣……我們本來打算十三號去洛桑……」
「為生意上的事?」※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阿爾諾又一次帶著某種失望,看了看梅格雷,好象這個粗壯的漢子根本不可能理解最基本的事情似的。
「大衛在洛桑有一套住宅,甚至把家安在那兒……」
「這裡呢?」
「他也整年包下了這套房間,他在倫敦和嘎那的卡爾通飯店也各有一套……」
「在曼徹斯特呢?」
「他擁有瓦爾家的房子。那是一座維多利亞式的巨大建築物。我相信,三十年裡,他在那裡睡不上三次……他討厭曼徹斯特……」
「您很了解巴爾米利伯爵夫人吧?」
阿爾諾沒來得及回答。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和人聲。吉爾先生比剛才梅格雷來時更加激動,領著檢察官和一個年輕的頂審法官走了進來。梅格雷警長還未與這位預審法官共過事,他名叫卡拉,樣子象個大學生。
「我給你們介紹,阿爾諾先生……」
「約翰·T·阿爾諾……」他站起身,明確地說。
梅格雷繼續介紹:「死者的密友和特別代理人。」
似乎阿爾諾為終於能與一位要人、也許是他那個階層的人打交道而高興。他對檢察官說:「上午十點鐘,我與大衛有個約會。說確切點,我應該與他通電話。這樣,我才知道他死了。在這裡,有人對我說,他不是死於事故。我想,警察這麼說,一定有站得住的理由。檢察官先生,我想請求您的,是不要讓人把這事大肆張揚。大衛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現在我很難告訴您,他的死將產生什麼影響。不僅對交易所,而且對各界都有影響。」
「我們盡量慎重行事。」檢察官低聲說,「對嗎,警長?」
警長點點頭。
「我想,」阿爾諾繼續說,「您有問題要問我?」
檢察官看看梅格雷,又看看預審法官:「也許剛才……我不知道……眼下,我認為您可以走了……」
「如果你們需要我,我就在下面酒吧間里……」
門關上了。他們互相看著面露愁容。
「棘手的案子,是吧?」檢察官說,「您有什麼想法?」
「沒有什麼想法。只是有一個巴爾米利伯爵夫人,她是瓦爾的情婦,住在走廊盡頭的套間里,昨夜企圖服毒自殺。醫生讓人把她送到納依的美國醫院,給她一間單人病房。每隔半小時,護士去看看她,剛才,卻發現房子空了……」
「伯爵夫人失蹤了?」
梅格雷點點頭,補充道:「我讓人注意機場、車站和巴黎的各個出口。」
「真奇怪,不是?」
梅格雷聳聳肩。他能說什麼?這個案子中的任何情況,從生來富貴、在出入跑馬場、夜總會中經管生意的死者,到這個熱衷於上流社會生活、對他象教師對笨學生說話的代理人,都奇怪。
「您想看看他嗎?」
檢察官是個十分嚴肅的人,屬於古老的穿袍貴族。他說:「我打電話問過外交部……大衛·瓦爾確是重要人物……他的上校軍銜是在戰爭中獲得的。他那時是情報七處的負責人……您認為這是否可能與他的死有關?」
走廊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敲門聲。最後,保爾醫生出現了,手上提著器械箱。
「我原以為他們會讓我從服務人員進出的門進來……現在,下面,司法驗身處的人正從那張門裡進哩……屍體在哪兒?」他逐個與檢察官、預審法官、梅格雷握手。
「那麼,死者呢?」接著,他脫去外衣,捲起襯衣袖子,「男人?……女人?……」
「男的……」
梅格雷指指浴室。醫生驚呼了一聲。司法驗身處的人也帶著照形機到了。梅格雷得去招呼他們。
不論在喬治五世賓館,還是在別處,不論對象是大衛·瓦爾,還是一樁罪行的任何犧牲品,都必須照章行事。
「可以打開百葉窗嗎,警長?」
「可以。這個杯子不是的,是剛才送來給一個證人喝的。」
這時,陽光不僅照進了客廳,也照進了卧室,照得房裡亮堂堂的。人們發現了好些個人的小玩意,幾乎都是罕見或貴重的東西。
譬如,床頭柜上的鬧鐘是金的,卡爾提埃的產品,象一隻擺在五斗櫥上的雪茄煙盒,而指甲剪匣上則帶著倫敦一家大廠家的商標。在掛衣服的壁櫥里,一個警探數了數,有十八套西裝。大概瓦爾在噶那、倫敦、洛桑的其他住所里,也有同樣的數目……
「您可以給我派攝影師來了。」保爾醫生說。
梅格雷四處瞧著,記下套間里最細枝末節的情況和房裡放的東西。
「給呂卡打個電話,看看有沒有新消息……」梅格雷對拉普萬特說。在這種混亂中,他似乎有點不知所措。
有三架攝形機,一架在客斤,一架在床頭,一架在浴室。
「喂!……呂卡嗎……我是拉普萬特……」
梅格雷在窗前和檢察官、預審法官小聲交談。保爾醫生和攝影師待在浴池邊他們看不到的地方。
「我們將看看保爾醫生是否肯定弗雷爾大夫的看法……照那位大夫看來,淤斑是……」
法醫終於出來了,仍象平日一樣快活。
「在我寫出報告,作完解剖——這有可能,因為我以為會要我解剖的——之前,我可以告訴你們這些情況:第一,這人身體健康,至少可以活八十歲。
「第二,他是在酩酊大醉下進浴池的。
「第三,他不是自己坐進去的,幫助他死的人用了一些力氣,把他壓在水下。
「目前就是這些了,要是你們願意幫我把屍首送到法醫研究院,我會努力發現更多的情況……」
兩個官員互看了一眼。解剖還是不解剖呢?
「他有家室吧?」檢察官問梅格雷。
「就我所了解的,他有兩個孩子,都沒成年。與他第三任妻子的離婚案還沒有判定。」
「有兄弟姐妹嗎了」
「等一等……」他摘下電話聽筒。拉普萬特示意他有話對他說,但警長先要了酒吧廳,「請找阿爾諾先生。」
「稍等片刻……」
過了一會,梅格雷對檢察官說:「沒有姐妹。他原有一個兄弟,二十二歲上在印度被人殺了……他有一些堂兄弟,但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你想說什麼,拉普萬特?」
「呂卡告訴我一個細節,是人家剛報告他的,今天早上,九點鐘光景,巴爾米利伯爵夫人在病房裡要了好幾個電話……」
「記錄了沒有?」
「是巴黎的電話,好象要了兩個或三個,有兩次要的是一個。接著,她就要蒙特卡洛的……」
「什麼號碼?」
「巴黎酒家……」
「要誰,不清楚?」
「對。您希望我問問巴黎酒家?」
這仍是同一種環境。這邊是喬治五世賓館,蒙特卡洛那邊,是藍色海岸上最豪華的酒家。
「喂,小姐,請接蒙特卡洛的酒家……怎麼了……」他尷尬地朝警長轉過身來,「她問通話記誰的帳。」
梅格雷不耐煩地說:「記瓦爾的帳……或者記我的,如果她喜歡……」
「喂,小姐,是代梅格雷警長要的……是的……謝謝……」話筒掛上后,他宣布說,「等十分鐘。」
在一個抽斗里,剛剛發現了一些信函,有些是用英文寫的,其餘的則是法文的或義大利文的,都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有女人的信,也有業務函,出席雞尾酒會或宴會的請帖。而另一個抽斗里,則是放得整整齊齊的文件。
「帶走嗎?」
梅格雷用目光徵求了加拉法官的意見后,表示同意。這時是十一點鐘,賓館里的宿客開始醒了,只聽見鈴聲響,僕人們來來去去,電梯的啟動聲不斷。
「醫生,您認為一個女人可以把他的頭按在水裡?」
「要看什麼樣的女人。」
「他們稱她為小伯爵夫人。這讓人想象她身體嬌小。」
「高矮或胖瘦倒不重要……」保爾醫生冷靜地咕噥道。
梅格雷突然說:「也許我們最好去看一看332號房間……」
「332?」
「就是那位伯爵夫人的套間。」
他們發現門是關的,只得去尋找一個女傭。房間已經招理過了,也有一間客廳,比347號的要小,一間卧室和一間浴室。窗戶雖然是開著的,房裡卻仍散發著酒與香水的氣味,香檳灑瓶已經拿走了,但只喝去四分之一的威士忌還擺在小圓桌上。
檢察官和法官要麼是很有教養,要麼是生性靦腆,在門口猶豫不決,不知迸去是否為好。而梅格雷則打開衣櫃,抽出抽斗。裡面的東西,和在大衛·瓦爾的房間里看到的一樣,是一些極為奢華的物品。它們只能在很少幾家商店買到,是一定的生活水平的象徵。※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小梳妝台上有一些首飾,象沒有價值的物品一樣零亂地放著:一隻鑽石手鐲。一塊小表,一對耳環和一些戒指,加起來,約合二千萬法郎。
這裡的一個抽斗里,也放著一些文件:請帖、裁縫店或時裝店的發貨票、法國航空公司和泛美航空公司的廣告單、時刻表。
——沒有私人信件。看來,小伯爵夫人既不寫信,也不收信。相反,在一個壁櫃里,梅格雷數了有二十八雙鞋,有些還從未穿過。鞋子的尺碼使梅格雷進一步肯定,伯爵夫人身材矮小。
拉普萬特跑過來——
「我接通了巴黎酒家。電話員記錄電話,但不是記接通了的電話,而是記受話人不在、又要給他們留話的電話。今天上午她接了巴黎打去的十五次電話,因此,很難說那個電話是打給誰的。」拉普萬特猶豫地補充道,「她問我這裡是否和那裡一樣熱。看來……」
由於大家不再聽他的,他就住口了。這小群人回到大衛·瓦爾的套間門口,遇到了一個相當奇怪的隊列。經理走在前面(大概有人向他報了警),象偵察員似的,忐忑不安地注意著一張張隨時可能打開的門。他帶了一個穿天藍制服的服務員,作為增援,以便開通道路。
四個男人抬著擔架,跟在後面。大衛·瓦爾仍然赤裸的屍體用毯子裹著,躺在上面。
「走這邊……」吉爾先生壓低聲音說。他踞著腳尖走路。抬擔架的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避免撞上牆壁或門。
他們不是朝一架電梯走去,而是走進一條比別的走廊窄、油漆黯淡陳舊的走廊,它通往運貨電梯。大衛·瓦爾本是賓館里最受尊敬的宿客,離開賓館時走的卻是搬運箱篋和大件行李的路線。
沉默了一陣,法官們見不再有事情可做,便猶豫著不想再進房去。
「您處理這個案子吧,梅格雷……」檢察官嘆了口氣。他遲疑了一下,聲音更低地說,「謹慎些……儘力避開報紙……總之,您明白我的意思……部里關照了我的。」
昨天,差不多同一時刻,警長去克利央古爾街探訪一個收帳員時,事情要簡單得多。那是三個孩子的父親,為了拚命保衛裝有八百萬現款的錢包,肚子上中了兩顆子彈。
他不讓人家把他送進醫院。如果要死,他寧願死在他那間貼著玫紅花紙的小房間里。那裡,妻子在守護他。孩子放學后,踮著腳走進來。
那個案子有一條線索。現場留下的貝雷帽,最終將引導人們拿獲兇手。可是大衛·瓦爾呢?
「我想,」梅格雷自言自語似的,突然說道,「我得去奧利機場轉一圈。」
也許,這是因為抽斗里亂堆著的法航和泛美航空公司的時刻表?抑或是因為打往蒙特卡洛的電話?
也許,說來說去,是因為必須干點事,不論什麼事。而機場在他看來,是伯爵夫人這種人必走的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