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十度的高燒
「噓……她睡著了。」馬丁先生一閃身,「……不過您請進來……」
讓梅格雷進了屋。他聽任梅格雷看到了他混亂不堪的房間,也不顧自己身穿睡衣,鬍子拉碴,鬍子是淡綠色的,說明他有染鬍子的習慣。
他一個晚上沒有睡,已經精疲力竭、倦容滿面了。
他踮著腳尖走去關上了通向卧室的門,通過那扇門,可以看到床腳和放在地上的臉盆。
「女門房對您講了?……」
他講話時聲音非常輕,一面焦慮地看著卧室的門,同時,他把剛才在熱咖啡的煤氣爐關上了。
「來一小杯?」
「不用了,謝謝……我不會打擾您很久的……我是來聽聽馬丁太太的情況的……」
「您真是太客氣了!」馬丁認真地說。
探長果真看不出他有什麼虛假的神色。他是多麼慌亂,因此已經失去了任何判斷能力,再說,他難道曾經有過判斷能力嗎?
「真可怕,這樣的發作……您允許我在您的面前喝咖啡嗎?」
他在混亂中發現他的背帶在拍打他的腿肚,急忙整整衣服,拿走了亂放在桌子上的藥水瓶。
「馬丁太太經常發作嗎?」
「不,即使發作也沒有這一次厲害……她非常神經質……還在做姑娘的時候,她彷彿就每星期都要發作……」
「現在還是這樣嗎?」
馬了畏畏縮縮地盯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說:「我不得不遷就她……稍有不順心的事她就大發脾氣……」
灰黃色的大衣,油光光的鬍子,還有皮手套,這個人真是太可笑了——一個自命不凡的小公務員的漫畫像。
可是現在,他無精打采,雙目無神。他沒有來得及洗臉,舊上衣裡面還穿著睡衣。真是一個可憐的老好人。發現他至少有五十五歲了,真叫人大吃一驚。
「昨天晚上她不高興了?」
「不……不……」他象在發狂,滿懷恐俱地瞧著四周。
「她沒有接待過什麼客人嗎?……比如說,她的兒子?……」
「沒有……您來了……後來我們吃午飯……後來……」
「怎麼樣?」
「什麼事也沒有……我不知道……這是突如其來的……她這個人非常敏感……她的一生太不幸了。」
他講的是心裡話嗎?梅格雷感到馬丁象是在自己說服自己。
「總之,您對這樁罪案沒有任何個人看法嗎?」
馬丁手裡的杯子掉到了地上,難道他的神經也有毛病嗎?
「為什麼我要有看法!……我向您發誓……如果我有看法,我……」
『您?」
「我不知道……這太可怕了!……就在我們辦公室的工作最忙的時候……今天早晨,我甚至沒有時間通知我的上司……」他把他瘦骨嶙峋的手伸向額頭,接著撿起地上的碎瓷片,又花了很多時間找出一塊抹布來擦地板,「如果她聽到我在講話,我們就不能在這個屋子裡了……」
他感到害怕,這是顯而易見的。他怕得人也變了樣。可是他怕什麼呢?他怕誰呢?
「您是一個勇敢的人,是嗎,馬丁先生?也是一個誠實的人……」
「我服務了三十二年……」
「因此,如果您知道什麼有助於司法部門發現罪犯的事情,您是有責任告訴我的……」
他會感到害怕,牙齒會格格作響嗎?
「如果我知道,我肯定會說的……可是我什麼也不知道……而且,我自已也想知道……這個日子已經不能過了。」
「對您妻子前夫的兒子,您是怎麼想的?」
馬丁的眼光盯著梅格雷,彷彿感到有點奇怪:「羅熱嗎?……他……」
「他已經墮落了,是的!」
「可是他並不壞,我向您心發誓!一切都是他父親的錯……就象我妻子經常說的,不應該給年輕人這麼許多錢……她說得對!而且我象她一樣認為,庫歇這樣做不是出於善心,也不是出於對他兒子的愛,因為他對他兒子是漠不關心的……他這樣做是為了擺脫他,為了求得他的良心的安寧。」
「他的良心?……」
馬丁的臉漲紅了,他更加窘困了:「他對朱麗埃特有錯,不是嗎?」他說,聲音越發低了。
「朱麗埃特?」※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我的妻子……也是他的前妻……他為她幹了些什麼啊?……什麼也沒有……他象對待一個女佣人那樣對待她……可是她卻在最艱苦的時候幫助過他……後來……」
「他什麼也沒有給她,這是很清楚的……可是她又嫁人了嘛……」
馬丁的臉漲得通紅。梅格雷奇怪地望著他,很可憐他,因為探長覺得,這個老好人和這種奇怪的理論是無關生物,他只是在重複他妻子已經對他重複過千百次的話。
庫歇有錢!她卻很窮……因此……
這時這位公務員伸長了朵:「您聽見什麼嗎?」他靜聽了一會,似乎聽到隔壁卧室里有人在叫,馬丁走去打開了門。
「你在對他講些什麼東西?」馬丁太太問道。
「這……我……」
「是探長嗎?……他還要來幹嗎?……」
梅格雷沒有看見她。聲音是從床上發出的,很輕,可是很鎮靜。
「探長先生來問問你的身體情況!」
「叫他進來……等等!給我一塊濕毛巾和一面鏡子,還有梳子……」
「你又要生氣了……」
「把鏡子拿正了……不,還是放下吧……你什麼也幹不了……把這隻臉盆拿走!……男人啊……只要妻子不在,房間就變得象一個豬窩……現在,叫他進來。」
卧室和飯廳差不多,既陰暗又沉悶,傢具很少,卻有很多舊帷幔、舊布料和褪了色的小地毯。
一進房門,梅格雷就感到馬丁太太的平靜而明亮的眼光在凝視著他。在她綳得緊緊的臉上,他看到顯現出一種病態的溫柔的微笑。
「別在意……」她說,「一切都是亂糟糟的,就因為這次發作……」她憂愁地望著前面說,「可是我已經好一些了……我明天一定得痊癒,要去參加葬禮……是明天嗎?」
「是的,是明天!您經常這樣發病嗎?」
「從童年開始就是這樣了……可是,我的妹妹……」
「您有一個妹妹嗎?」
「我有兩個……您別以為……最小的妹妹也這樣發病……她結婚了。她丈夫是個流氓,有一天,他乘她發病的時候把她關了起來……一個星期以後她就死了……」
「別激動……」馬丁哀求說,他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該向哪兒望。
「她瘋了嗎?」梅格雷問道。
他妻子的臉色又嚴峻起來了,她語氣尖刻地說:「也就是說,她丈夫想擺脫她!……不到六個月,他又另外娶了一個……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的……而女人們為他們獻身,為他們送命……」
「我求你了……」做丈夫的哀求說。
「我這不是說你!儘管你也不比他們好些……」
這時候,梅格雷突然感到這些話里有仇恨的意味,時間很短,也不清晰,可是他有把握他的感覺沒有錯。
「更不要說如果我不在這個世界上……」她接著說。她的聲音中有沒有威脅的意味?馬丁十分激動,為了強作鎮靜,他在計算他滴在一隻玻璃杯里的藥水的數量。
「大夫說……」
「大夫的話我不在乎!」
「可是,一定得……喝吧!……慢慢地喝……這不難喝……」
她看看他,又看看梅格雷,隨後聳聳肩膀,勉強地喝了下去。
「您真的只是來看著我嗎?」她不信任地問道。
「我是到實驗室去的,可是女門房對我說……」
「您發現了什麼嗎?」
「還沒有……」
她閉上眼睛,表示她己經累了。梅格雷站起來了。馬丁看著他。
「好吧,我希望您很快康復……您已經好一些了……」
她聽任他走了。梅格雷不讓馬丁送。
「請您留在她身邊吧。」
可憐的傢伙!好象他懼怕留下,他彷彿不願意和探長分開,因為有一個第三者在場,就不太可怕了。
「不會發生什麼事的……」
在穿過飯廳時,探長聽到走廊里有輕輕的腳步聲。他追上了正要回到自己房間里去的老瑪蒂爾特。
「您好,夫人……」
她膽怯地看著他,手按在門柄上,沒有回答。
梅格雷講話很輕,他猜想馬丁太太也很可能起床到門口來伸長了耳朵在偷聽。
「您大概已經知道了,我是負責偵查此案的探長……」
他已經猜到他不會從這個臉色蒼白的、毫無表情的女人那兒得到任何東西。
「您要我幹嗎?」
「只不過來問問您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您住在這兒已經很久了嗎?」
「已經四十年了!」她乾巴巴地回答說。
「所有的人您都認識……」
「我不跟任何人講話!」
「我想您也許曾經看到過或者聽到過什麼……有時候,一丁點兒線索就可以使司法部門免入歧途……」
房間里有人的動作聲音,可是這個老太婆就是不把門打開。
「您什麼也沒有看到嗎?」
她沒有回答。
「您什麼也沒有聽到嗎?」
「您最好跟房東談談,讓他給我裝煤氣……」
「煤氣?」
「這幢房子里所有的人家都有煤氣。可是我,因為房東無權增加我的房租,所以他就不給我裝煤氣……他想攆我走!他想盡辦法要我走……可是他將比我先從這兒出去,而且是橫著出去……這句話,您可以告訴他,就說是我說的。」
門打開了,只開了一點點,看來這個胖婦人是很難從這條門縫裡通過的。接著門又關上了,房間里只傳出了一些悄悄的腳步聲。
「您有名片嗎?」
穿條子背心的僕人拿過梅格雷遞給他的名片,消失在光線明亮的套房裡面,這個套房裡的窗子有五米高,這樣的窗子只有在孚日廣場和聖路易島的建築物里才能看到。
房詢高大寬敞!某個地方傳來電動吸塵器的嗡嚼聲。一個穿著白工作衣的奶媽,頭上戴著一塊美麗的藍色頭紗,正從一個房間走向另一個房間,她向來訪者投去一個好奇的眼光。
近處有一個聲音說:「請探長進來……」
聖馬克先生在他的辦公室里,穿著睡衣,他的銀灰色頭髮已仔細地梳理過了。他首先去關上一扇門,梅格雷正來得及看到門裡有一張古色古香的床,還有一個靠在枕頭上的年輕女人的腦袋。
「您請坐……當然嘍,您想和我談這件可怕的庫歇事件……」
儘管他年紀已大,但看上去很健康,很有精神。房間里的氣氛歡快明朗,看來這兒的生活很幸福。
「由於這場悲劇發生在我心情異常激動的時刻,因此更加牢記在我的心間……」
「我知道。」
前大使的眼裡有一點小小的驕傲的火花。他很得意,因為在他這樣的年紀,竟然有了一個孩子。
「我請您講話聲音輕一點,因為我不想讓我太太知道這件事……象她處在這樣的情況,還是別讓她知道的好……可是,您找我幹什麼呢?我對這個庫歇,幾乎一無所知!我在走過院子時曾經看到過位兩三次,他是奧斯曼俱樂部成員,我有時候去那兒……可是他也許從來沒有去過……我只是在剛出版的年鑒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我相信他這個人很庸俗,您說呢?
「也就是說他出身平民……他不大容易變成他已經變成的人……我的妻子對我說,他娶了一個好人家的女兒,那是我妻子在寄宿學校里的一個老同學……這也是一個最好別讓她知道的理由……那麼您是想要?……」
大窗子對著陽光普照的孚日廣場。在廣場中間的小花園裡,幾個園丁在給草地和大片的花兒澆水。幾匹馬踩著沉重的腳步拖著四輪大車在廣場上經過。
「我想要知道一些簡單的情況……好幾次有人對我說,在您理所當然地焦念地等待您太太分娩的時候,您曾經在院子里來回踱步……您在院子里曾遇到過什麼人嗎?您有沒有看到有人走到盡頭的辦公室里去?」
聖馬克先生考慮了一會兒,手裡在玩弄著一把裁紙刀。
「等等……不!我想沒有……應該說我那時候心裡在想別的事情……女門房也許更能……」
「女門房一無所知。」
「那麼我……不……或者進而……可是這大概沒有任何關係。」
「您說說看嘛。」
「在某一個時候,我聽到垃圾桶旁邊有聲音……我那時候無事可做,我就走過去,我看到三層樓的房客……」
「馬丁太太?」
「我相信這是她的名字……我承認我不太熟悉我的鄰居……她在一隻垃圾桶里尋找……我記得她對我說:一隻銀調羹不當心掉在垃圾裡面了。』我問她說:『您找到了沒有?』她很快地回答說:『找到了……找到了……」
「後來她怎麼樣呢》」梅格雷問。
「她又回到樓上去,步子很急……她是一個神經質的小個子,她彷彿總是在奔跑……如果我記得不錯,我們也曾經這樣丟失過一隻很值錢的戒指……而最妙的是,這隻戒指又被一個撿破爛的在用抓鉤撥弄垃圾時發現了,並交還給了女門房……」
「您能不能告訴我這件事發生在什麼時間?」
「這我倒很難說了……請等等……我那時候不想吃晚飯……因此,在八時半的時候,我的僕人阿爾貝勸我吃一點東西……因為我不願意坐到飯桌上去,他就把幾隻鯷魚酥餅送到客廳里來……那件事發生在前……」
「在八點半以前嗎?」※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是的……就象您所說,發生在八點鐘敲過不久……可是我也不相信這會帶來什麼好處。您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至於我,我可不相信象現在開始謠傳的,說這件事是這幢房子里的人乾的……請想想,任何人都可以走進這個院子來……不過我要去對房東說,要他天一黑就關拱門……」
梅格雷站起來:「我還沒有什麼看法呢?」他說。
女門房送信來,這時候因為前廳的門開著,她突然看到了探長正在和聖馬克先生談話。
好心的布爾西埃太太啊,她的心都亂了!她的不安可以從她的限光里看出來!
是不是梅格雷懷疑聖馬克家裡的人或者只是用他的問題來糾纏他們?
「我很感謝您,先生……請原諒我打擾了您……」
「來支雪茄怎麼樣?」
聖馬克先生是一位大老爺,他帶有一種屈尊俯就的高傲態度,這使他更象一個政治家,而不象一個外交家。
「我一切聽您吩咐。」
僕人關上門。梅格雷慢慢走下樓梯,又來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個大商店的送貨員,正在徒勞地尋找女門房。
門房間里只有一隻狗、二隻貓和兩個身上全是奶漬的孩子。
「媽媽不在這兒嗎?」
「她就要回來了,先生!她上樓去送信了……」
在院子里靠近門房的陰蔽角落裡,有四隻鋅制的垃圾桶,一到晚上,房客們就先後來到這兒倒生活垃圾。
早晨六點鐘,女門房打開大門,垃圾場的工人來把垃圾倒在他們的大車上。
這個角落裡晚上沒有照明。院子里唯一的一盞燈在另一邊,在樓梯下面。
馬丁太太來找什麼東西呢?那正是庫歇被殺死時的前後。
她是不是也來找她丈夫灼手套?
「不對!」梅格雷咕噥著說,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馬丁倒垃圾的時間要晚得多。」
那麼,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垃圾里不可能有調羹!在白天,房客們是不準在空垃圾箱里扔任何東西的!那麼他們兩人一前一後來找什麼呢?
馬丁太太在垃圾捅裡面尋找,馬丁則繞著垃圾桶轉,還擦了幾根火柴——手套卻在第二天早晨找到了!
「您看到該子嗎?」梅格雷身後有一個聲音說。說話的是女門房,她講起聖馬克家的孩子時比他們自己家裡人還激動,「您總不至於對馬丁太太說了什麼吧?決不能讓她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
「至於花圈……我想講的是房客們送的花圈……我在想是今天就送到靈堂里去呢,或者是按照習慣到舉行葬禮時再送去……那些職員們也很大方……他們收集到了三百多個法郎……」
她轉身對一個送貨員說:「找誰?」
「聖馬克!」
「右面樓梯。二樓對面房間……注意,按鈴輕一點。」隨後她對梅格雷說:「如果您能知道她收到了多少鮮花就好了!多得他們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以致不得不把大部分花送到上面傭人的房間里去……您不想進來嗎?……若若,你能讓你的妹妹安靜些嗎?……」
探長始終在看垃圾桶。馬丁夫婦在那裡面究竟能找到些什麼東西呢?
「您是不是每天早晨按照規矩把它們送到人行道上去?」
「不,自從我丈夫去世以後,就不可能這樣做了!或者我就得找個人,因為對我來說,垃圾桶太重了……垃圾場的工人很幫忙……我有時候請他們喝一杯白葡萄酒,他們到院子里來幫我推垃圾桶……」
「那麼撿破爛的無從下手了?」
「您以為是這樣嗎?他們也到院子里來……他們有時三五成群地進來。」
「謝謝您。」
梅格雷走了,他心裡在想什麼事情,忘了、或者是不屑再去辦公室看看,儘管他早晨是打算去的。
他來到奧爾費弗爾濱河街司法警察局,有人告訴他說:「有人打電話找您。一位上校……」
可是他還在轉自己的念頭。他打開探員辦公室的門,叫道:「呂卡斯!你馬上到街上去,詢問所有經常去孚日廣場附近撿破爛的……如果必要,你可以去聖德尼專門焚燒垃圾的工廠里去問問……」
「可是……」
「打聽一下前天早晨,在孚日廣場61號的垃圾箱里有沒有發現什麼不平常的東西……」
隨後他重重地坐在他的扶手椅里,這時候他想起了剛才聽到的一個詞:「上校……」
那位上校?他不認識什麼上校?
噢,對了!在這個案件中有一位上校!庫歇太太的叔父!他找他幹什麼呢?
「喂!香榭麗舍17-62嗎?……這兒是司法警察局,我是梅格雷探長……您說什麼?多爾莫瓦上校要跟我講話嗎?……我等著……是,是的……喂!……是您嗎,我的上校?……什麼?一份遺囑?……我聽不太清楚……不,相反,請講得輕一點……請離電話遠一點……現在好一些了……您找到了一做離奇的遺囑?……甚至沒有蓋封印……當然,半個小時以後我就到那兒……不,不!我用不到乘出租汽車………」
他點著煙斗,把椅子往後推去,架起了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