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舊金山 八月
1
「這是要把存在銀行里的錢全部領光,是嗎?」眾生法律事務所辦公室主任特德問我。他拿起我放在他桌上的支票,眯眼瞧著。
我抱著雙臂,神態嚴肅。
這幢維多利亞式大樓的二樓發出了沉重的響聲。我皺了一下眉頭。
特德把目光抬向天花板。
在上面隔壁那間閑置很久的小屋裡,一位電話公司女職員正在為我安裝新的電話線、傳真機和計算機調節器。事務所的刑法專家傑克和我的前任老闆漢克剛到樓上去搬動我的睡椅和電腦。一個多月前,和海諾一起在懷德山脈草原上,我就決定要建立自己的事務所。向眾生法律事務所租一套辦公室,這樣,我既可以拒絕當他們新成立的研究部門頭頭,又可以與這些朋友保持聯繫。經過幾周的談判,以及辦理法律文件、許可證和擔保申請等等,我終於要獨立支撐起這個麥科恩偵探事務所了。
我看了下表,快到11點了。特德見我心情沉重,就說:「看來你已經有客戶了,有人在會客室等你。」他翻看了一下桌上的記事本。「T.J.戈登,他說你認識他。」
這名字我不熟。我疑惑地走過去,向會客室看了一眼,一個穿深藍色衣服的男人站在窗前,正注視著街道。
我眨眨眼睛,吸了口氣,輕輕地說了一聲:「休特凱斯(休特凱斯意即「手提箱」)。」
T.J.戈登——特爾福德·尤內斯·戈登,這是他駕駛執照上的名字。但打我認識他起,他的名字就叫休特凱斯。那是15年前的事了。這些年來他沒多大改變,身材仍然很瘦,窄窄的肩膀仍然向下垂著,深棕色頭髮夾雜著一些灰發。他穿著昂貴的西裝;不耐煩地看錶,那表可能是勞萊士。
我走進會客室,他聞聲轉過身來,沖我點頭,似乎我的外表跟他預料的一樣。他笑的時候,使我回想起從前那個友好而其貌不揚的人。從前,他總是拎著一隻手提箱東遊西盪。那隻棕色條紋手提箱里塞滿了他正在兜售的東西:大麻,各種題材的論文,苯丙胺,假身分證,偷來的即將舉行的考試試卷,空白機票,等等。這隻手提箱里塞著他為別人準備的東西,也塞著他莫可名狀的夢想。因而他得了個「休特凱斯」的綽號。
我們叫他休特。那時他常常光顧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我們住的破房子。漢克和他妻子安妮·瑪麗也住在那裡。他會突然出現在門口的台階上,剛從東海岸或中西部來,我們收留、款待他。作為交換,休特送些小玩藝給我們,同時講些發生在波斯頓、奧斯汀等校園裡的事情。然後,他就拎著他的手提箱,在伯克利校園裡轉來轉去,兜售他的貨。一旦要走了,他就不辭而別。
現在,我不知道他的公文包里裝的是什麼。估計馬上就會見分曉的。
「你看起來不錯嘛。」他說道。他把一個漂亮的皮革公文包放在咖啡桌上,伸出雙臂來擁抱我。
我微微一笑,讓他擁抱,不過很快就掙脫開。
他說:「《觀察者》報道說,你要開辦自己的事務所,真不錯。」
「謝謝,」我說,「請坐。」
休特撩起袖口,又看了看錶。果真是勞萊士。「24分鐘后,我要去市中心見個人。我就直話告訴你,我來是要委託你辦個案子。」
「什麼案子?」
「我們只好以後再談了。我等了你幾乎有該死的半小時。」
他還是老脾氣:不耐煩。我開玩笑說:「你說你有個約會。」
「嗯,忘掉我們的事情,那會使人難堪。」
「我們的事情?」
他警覺地向周圍瞥了一眼,似乎擔心有人偷聽。「你還記得那個諸聖日前夕晚會嗎?第二天早上我不聲不響地溜走了。幾年來我一直感到內疚。但事情只能這樣。當時我不想把我們的關係定下來。」
「諸聖日前夕晚會?噢……」現在我記起來了,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喝了酒,用了毒品,失去了理智,居然讓休特爬上了我的床。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為自己做的事感到震驚。幸好他已走了。半年後我墜入情網,和我的男友一起搬走了。從此同休特那段不光彩的插曲就被拋在了腦後。
他焦急地注視著我,希望知道我對那事的態度。
我裝著進行了一番認真思考,說:「你不聲不響地離開,也許避免了我們許多痛苦。那時我也不想定下來。後來也從沒記起這事。」
他點點頭,如釋重負。「那麼,你該答應啰,你能把我作為一個老朋友當委託人嗎?」
「休特,那要看案子的情況。」
他又瞥了一眼手錶。「以後再談,好嗎?」
「什麼時候?」
「下午2點。」他掏出一張名片交給我:「背面是我現在的住址。你一定要準時。」他向門口走去,往兩邊瞅瞅,又聳了聳肩膀,匆匆走出去。
他的名片上面印著:調停管理公司,T.J.戈登董事。地址為貝弗利山區的威爾夏勃萊瓦特。另一面是他潦草的字跡,寫著本地地址,是在南海灘內河碼頭一幢嶄新昂貴的公寓樓里。
這麼說,他成了一個合法商人?還是不守法的?
我把休特的名片放入口袋,走上樓去。電話公司的女士仍在安裝,新傢具還沒送到。我外甥米克正趴在地板上裝一隻電線插口。聽到我進去的聲音,他回過頭,朝我扮了個鬼臉,抱怨說:「電線好像已經用了幾個世紀。」
我緊張地看了他一眼:「嗨,電源關掉了嗎?小心觸電!」
「你把我當傻瓜?」
「差不多吧。」確實,我姐姐夏琳的這個大兒於有時顯得獃頭獃腦,這是17歲男孩常有的事。他的金髮碧眼像他母親,粗壯結實像他父親。
米克從太平洋岸邊來到舊金山,是因為我正需要有人教我使用電腦。在這方面,我的這個外甥是個天才。可他不服管教,喜歡東闖西闖。姐姐打電話來,要我說服他去考大學。但米克選定了我正在乾的職業,當個私人偵探。我說他年紀太輕,他說願意跟我當學徒;我又告訴他,我沒錢付傭金,他說願意吃住在我家以代替薪水;我堅持說自己喜歡一個人住,他說我不會感覺到他的存在。我宣稱他幹這一行不行,他噘起了嘴巴。自從我們為此不歡而散以來,他就私下裡干。昨天,我在我家客房的床底下發現了幾冊書,其中兩本是:《贓物鎖定法》和《逃脫:逃跑的駕駛技巧》。我感到不安,因為米克感興趣的東西不是法律所允許的。我去把在客房裡發現的那兩本書拿來。
裝好電線插口,米克站了起來,拍掉身上的灰塵。他看到我手中的書,心虛地嚇了一跳。
「你還想買些什麼書呢?」我一邊翻著書頁,一邊問,「《不勞而獲:偷竊、搶劫和詐騙》?還是《如何偽造身分證》?」
「你偷看我的東西?」
「那是你放在我家裡的東西。」我把書遞給他。
他撅起雙唇。「哈,你對我想當私人偵探如此大驚小怪,說不定你已在電話機上裝了竊聽器呢。」
「我已告訴過你,這是一份艱苦的職業,艱苦得叫你無法想象。」
「對你也許是的,因為你是個守舊的女人。」
守舊的女人!天哪,有好幾次米克真使我感覺到自己老了。而他的口氣像個大男人。「聽著,米克。你可以當一個保安人員,就像我以前在大學時所乾的一樣,或者坐在小房間里無止境地操作電腦——」
「是嗎?你從前就是這樣取得你的執照的?」
「那只是因為我獲得社會學學士后找不到其他工作,後來很幸運地遇到了一位好上司,他願意訓練和幫助我。」
「爸爸和媽媽把我送到這兒來幫助你,我也很幸運啊。」
「那是兩回事,邁克爾。」
「叫我米克。」
「對不起。」。
「為什麼是兩回事?」
「因為……」我找到了一個解釋,「因為你有我所沒有的優勢和前途。你有富有的父母親,他們願意供你上大學。」
米克轉動了一下眼珠。「別說了,莎姨媽。」
「姨媽」這一稱呼使我真感到老了。「莎倫或莎,」我堅定地說,「把『姨媽』二字忘了。」
「呃,好吧。」
外邊傳來了卡車發動機的隆隆聲。我向窗口走去,看見是一輛布魯納爾傢具店的貨車。「傢具運來了,」我告訴他,「想下去指揮他們嗎?」
他向門口走去。「你要知道,」他說,「如果你不讓我替你幹活,我會自己去找工作的。我是有計劃的。」
「什麼計劃?」
他搖搖頭,惡意地對我咧嘴一笑,便在門口消失了。
2
19世紀40年代淘金熱期間,舊金山的南海灘被稱為幸福谷,這名字一直被沿用到現在。現在,被遺棄的倉庫和工廠為奢華的住宅建築群所代替;破舊的凸式碼頭也被填沒了,造起了一個小艇船塢和一家生意興隆的高檔餐館。
休特在維斯塔灣的住所是一幢用暗紅色磚頭砌成的八層樓公寓。這幢樓房有許多對著碼頭的獨立式大陽台,還帶著一個健身俱樂部,兩個游泳池、兩個網球場、一家熟食店、一家雜貨店,並設有看守服務和避雨停車場,此外還有24小時值班的門衛。那兒的路基正在拓寬,我只得繞過一條深溝把車子停在房屋後面,然後來到樓房門口。
一個門衛正在值勤,樣子十分傲慢。我說找戈登先生,他立即顯出阿諛奉承的神態。高速電梯把我送到了最高樓層,休特正不耐煩地等在門口。穿過一個寬大的門廳,他把我推進一個寬敞的大房間。房間的一頭是一個大理石壁爐,另一頭是一張裝有鏡子的調酒櫃,鋪著印度地毯。中間放著一張牌桌和兩張摺疊椅。沿牆排列著三隻鋼製的文件櫃和一架放有電話機和傳真機的工作台。
「陳設很漂亮。」我說。
休特皺了下眉頭,聳了聳肩。「本來打算再買些傢具,可一直沒時間去辦。」
「你在這兒住多久了?」
「一年吧?我很忙。」
「看得出來。不過,如果你只是在這兒過夜,那為什麼選這個地方呢?」
「嘿,我喜歡乾洗的衣服,喜歡有女傭服侍,還有屋頂上的直升飛機停機場。只是……來,過來。」他伸出手臂摟住我的雙肩,把我領到了陽台上。「這兒的景色才是真正吸引人的,可以大飽一下眼福。」
這時樓下傳來了一陣巨大的隆隆聲。那是裝卸機在工作,排出難聞的黑色廢氣。
他對下面的裝卸機皺了皺眉頭,又示意我回房間里去,然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陽台門。
「我們出去喝杯咖啡,然後談談。」
當電梯把我們送到樓下大廳時,我問道:「休特,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他搖搖頭,懷疑地向四周看了看。走出門廳,他在深溝的邊緣走著,充滿敵意地看了一眼一位修路的工人。
「你想過死嗎?」我趕上他問。
他不作回答,只是向南走。我緊隨在他後面。
我們走了很長一段路,經過新造的小艇船塢和凸式碼頭,來到米蘭達餐館。這是一家碼頭裝卸工人的小餐館:沒有吸引遊客的擺設,只有一個吃飯的櫃檯,後面是一個燒烤架和一隻咖啡壺,窗戶旁是人造革車廂座。我在休特示意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他問道:「想喝些什麼?」
「咖啡吧,不加牛奶。」
「不吃別的了?」
「不了,謝謝,就咖啡吧。」
他聳了下肩頭,向櫃檯走去。廚師是位矮胖、禿頂男人,圍著滿是污跡的白圍裙。他對休特魯莽而友好地點了點頭。休特點了要的東西后,站在那裡等著。
通過積滿污垢的窗戶,我朝外望去。這裡可以望見大橋灣、姜味草島和中國盆地的弔橋。
兩分鐘后,休特拿回來兩大杯咖啡,又回去拿來一個盤子,裝有半打小漢堡包。沒等我攪冷我的那杯咖啡,他就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三個漢堡包。
我說:「好了,現在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用餐巾紙抹了下嘴。「你知道力挽狂瀾的人是什麼樣的嗎?」
「能使處於崩潰邊緣的公司轉危為安?」
「是的。那就是我。」
他吃著剩下的漢堡包。我默默地回想著我在《幸運》報上曾看到的一篇文章,題目是「拯救者力挽狂瀾」,其中幾個主要段落把拯救者描寫成白色騎士,駕著私人噴汽式飛機和豪華型小轎車,馳騁在戰場上。這形象不符合我早先了解的休特,他也沒有這方面必不可少的技能。
「你是怎麼幹上這一行的?」我問。
他搖搖頭,這是一種對我疑問的粗魯拒絕。「只是偶然幹上的罷了。」他最後說道。他把餐巾紙捲成球形,扔到盤子上,小心地打了個嗝。「好吧。情況是這樣的。比方說,有一家公司,欠了幾百萬債。債主紛紛逼債;僱員擁在門口鬧事;管理部門對董事會大失所望而董事會又對管理部門失去了信心。廣大股東又紛紛拋出手中的股票。董事會該怎麼辦呢?」
我揚了揚眉毛,露出探問的神色。
「他們要作最後的掙扎,尋找一位調停人,一位能挽回殘局的人。」他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胸膛,「我。」
我從提包中拿出小型錄音機,「可以嗎?」我問。
他搖搖頭,揮揮手。「我的話不能錄在別人的磁帶上。一句都不能。」
我聳了聳肩,把錄音機收了起來。「繼續說吧。」
「像我這樣的人不多,也許只有八九個,都是這個國家的頭等人物。為了得到我,他們出高價,並交給我用金錢都買不到的特權。他們一致同意由我全權負責。我是個職業殺手,獨攬大權。第一步就是要血洗。」
多麼有趣的休特!從前他總是聲稱要擁抱和平和友愛,可現在竟用如此殘暴的比喻來描寫他的職業。
他接著說:「找一隻替罪羊,來折磨他,讓所有的人覺得你殘忍,讓他們惶惶不安。」
「你變了,休特。」
我們四目相對,他的眼神堅定而坦率。「我們不是都變了嗎,麥科恩?」他溫和地說。
我苦笑著扮了個鬼臉。
「好了,血洗多半已過去了。下一步把你自己的人帶來,我有一些職員在洛杉磯辦事處,不過他們只是搞行政的。至於我的左右隨從,是從全國各地選出的幾位能人:一位芝加哥的財政人員,一位達拉斯的經銷人員,一位洛杉磯的統計員,一位亞特蘭大的管理人員。他們都已到位,都經過考核,並享有特權。」
我好奇地瞅著他,這傢伙變化太大了。,
「現在,你該清除無用之輩,作一番調整了。可以和銀行和投資者達成協議,使一切都穩定下來。」
我瞅著他,對他感到討厭。我曾經熟悉的休特雖然缺少社交禮儀,而且總是麻木不仁,但一點也不殘暴。
他對我的想法似乎有所察覺。「麥科恩,有時候就是覺得很痛苦也得去完成一件值得一做的事。經過血洗階段和穩定階段,接下來便是空想階段。那才是你可以大搞一番的時候。」
「搞什麼呢?」
休特的眼睛開始發亮,蒼白的皮膚泛出紅暈。我反倒不安起來。從前在某個瘋子的臉上,我看到過這種表情。
他說:「搞事業唄。這遠遠超出當局所需要的改革。你可以改變受你控制的每個人的生活,改變一個民族的方向,你可以徹底改變歷史。」
狂徒,我斷定。
休特挺直身子,發亮的雙眼緊盯著我,說:「我提供給你的機會是讓你幫助我改變舊金山的歷史。不過,你得先去找到那個要殺死我的傢伙。」
不,我想,面前的這人是個瘋子。
3
休特期待著,可我的反應讓他失望。我問他:「你怎麼想到有人要殺你呢?」
「發生過好幾起事件。」他朝身後望了望,「好,讓卡門把最近一次事件說給你聽吧。」
「卡門?」我環顧四周,除了櫃檯後面那位大禿頭以外,再也沒有別的人了。
休特朝他點點頭,他便離開櫃檯,來到我們的車廂座旁,「需要什麼,T.J.?」
「把上星期二晚上的事情告訴這位女士。」
卡門猶豫地皺了皺眉頭。
「不要緊,她是我的人。」
禿頭又遲疑了一下,咬著下嘴唇。「嗯,大概是11點半吧。我打開泛光燈,到外面看看。發現T.J.在水中,像一隻半死的海獅撲騰著。他差不多失去了知覺。我跳入水中,把他拖上碼頭,才發現他後腦勺上有一個裂口。」
我望著休特。「是怎麼回事?」
「出事前,我和卡門喝了杯啤酒,大約在11點25分,我便回住所去。我記得身後有腳步聲,而且跟得很緊,以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醒來時,這位朋友正在幫我往外擠肚子里的水呢。」
「你見到其他人了嗎?」我問卡門。
他搖搖頭,神色迷茫。
「在休特……在T.J.離開到你發現他在水中這段時間裡,聽到什麼動靜嗎?」
「沒有。」
「會不會是餐廳里的人跟蹤他呢?」
「一小時前就沒有顧客了。」
我轉向休特。「有沒有東西被搶走?比如說,你的錢包?」
「沒有。我身上有幾百塊錢。」
「所以,你認為這事另有原因——」我沒把話說完,見他在使眼色,表示不想在卡門面前談論其他的事情。
「謝謝,卡門,」我說,「如果你還記得其他情況,告訴T.J.好嗎?」
他點點頭,回到櫃檯那兒去了。就在這一剎那,我從卡門的眼神中看出他還有其他的事情要說,只是不知道休特讓不讓他說。
「好吧,」我對休特說,「給我說說整個情況,就從這起事件開始吧。」
「知道金門航運公司嗎?」
「輪船公司?奧克蘭是他們的基地,不是嗎?」
「目前是的。不到一年前,他們給我打電話,向我求援。我現在已把他們穩住了,正進入空想階段。這是一次清除性的幻想,它將改變這個城市的歷史。可有人並不想讓我活著來改變歷史。」
「為什麼呢?」
「……等一會兒。」他站起身,來到投幣電話機旁打了個電話,對我作了個手勢。「來吧,我讓你看看,這樣比告訴你更好。」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就對卡門揮揮手,一陣風似地出去了。
一進他住的那棟樓的電梯,我便問:「我們到——」
「頂上。」
「為什麼?」
他交叉著雙臂,斜靠在電梯的牆壁上,生氣地瞥了我一眼。「你問的事情太多了。」
「查問事情是我的工作。」我頂他一句。
「以後有的是時間。」他說。
我們一聲不響地來到了屋頂上。上面風很大,很冷。我拉上茄克衫的拉鏈。休特把手放在眼睛上這光,掃視著天空。
「鳥來了,」他說,「很準時。」
我朝東邊望去,一架大型直升飛機正朝我們飛過來。
「我的。」他自豪地拍拍胸,「杰特蘭吉3號,我還有一架雷歐杰特35—A型。可我最喜歡的是鳥。飛行員24小時聽候召喚——喬希·哈登。好人,他——」
聽得到飛機的聲音了,隆隆的機聲把他以後的話淹沒了。
我朝機身望去,看到了E622T的字樣。
飛機降落下來,旋翼慢慢轉動,駕駛員斜過身子,打開機門。休特示意我先上。我低下頭快步走了過去。飛行員有一頭紅髮,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雀斑。他伸出一隻手,幫我登上了機艙。我在後座上坐下,繫上安全帶,戴好話機。這樣,我們就可以交談了。休特爬進來,坐在我身旁。接著,飛機便起飛了。
「喂,」我說,「到哪兒去?」
「問得太多了。」
「休特!」
「還是讓我告訴你一些金門航運公司的事吧。」
我無奈地搖搖頭。飛機沿著海岸線向南面的中國盆地飛去。
「你聽說過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嗎?」通過話機,休特問道。
「當然。」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創辦於19世紀70年代,汽船往返於西海岸的波特蘭和聖迭戈之間。
「金門航運公司創建於1916年,」他說,「那時,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被阿德米勒航運公司并吞了。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的一位總裁恨透了阿德米勒航運公司。於是,他出錢,創辦了金門航運公司,以示對抗。10年後,這個輪船公司成了第一大貨輪海運公司,海籍港在舊金山。」
「休特,這有什麼關係——」
「聽我詳細說,……好吧,我們追溯到70年代中期吧。金門航運公司日趨發展,」他繼續道,「賺了好多錢。一次航行就是300萬,但錢也在往外流:起重機的租金,巨額電話費,高額薪水,設備遺失。但無人關注這些。」
他停了停,搖搖頭。「知道嗎?他們把那些運輸中的集裝箱卸給了伊朗的貨物承運人,並在沙漠中消失了。也無人注意到這些,因為公司還處在上升時期。當中東的貿易減少了百分之七十七,出現大滑坡時,他們都大吃一驚。」他格格笑了起來。
「金門航運公司的董事們該做些什麼呢?」休特反問道,「他們賣掉五條最好的船,用重金聘用更多的管理人員,解僱了一位具有判斷能力的人,然後向奧克蘭挺進。不錯,他們找到了一位後台老板,哈維·卡梅倫。老哈維於1978年買下了金門航運公司。可不久,老哈維死了。他的繼承人只是一群烏合之眾。一年後情況糟透了。」
「於是,他們就找了你。」
休特大笑了起來。
「為什麼這樣高興?」我問。
「他們派人找我。那個頭號傻瓜柯克·卡梅倫過去常向我購買毒品和學期論文,後來又對我很刻薄。知道嗎,那些老關係戶仍在替我還債,謝麗歐,而且——」
「請你不要用那討厭的名字叫我。我叫莎倫,說——莎倫。」這傢伙居然沿用從前對我的親昵稱呼。
「……我以為你不會介意。可我喜歡聽你叫我休特,它使我想起了過去。」
「那我仍然叫你休特,可你不要再叫我謝麗歐。」
他聳聳肩,感到不解。過了一會兒,他說:「好吧,我講到哪兒了?噢,那些老關係戶仍在替我還債,也會替你還的。說吧,你要多少酬金,我決不會有任何異議。」
一個偵探想要知道的事終於來了。我平靜地說:「在這之前,我需要知道一切——」
「看下面!到了!」
我朝下一看,我們正盤旋在亨特爾斯波恩特鎮海軍造船廠廢墟上空。自1974年以來,這個500多英畝的基地就被封閉起來。聯邦政府一直想讓這個城市自己來負責利用這片土地,可是只有80英畝成了附近的貝維商業區,其餘的就成了荒地。地下水道被損壞,設施被廢棄,大片土地遭受毒氣污染,因而清理這片地區,似乎不太可能。
「你看到了什麼?」休特問我。
「一座荒鎮。」
「那是你看到的。而我看到的卻是一座最新型、由多種運輸方式聯運的、集裝箱化的貨輪站。這裡有凸式碼頭、卡車和火車終點站,還有維修設施。我看到了舊金山港的復興和繁榮。這才是我所見的。」
「你想要——」
「我是有這打算。準備卸掉原先一副沉重的負擔,徹底改變這個港口。使金門航運公司恢複本來的面貌,即成為一個最大的碼頭。就在下面這個地方。」
「……可這兒受到了污染。」
「我正在向環境保護局索取一筆巨款,作為清理費用。」
「這兒的一切都不能使用了。」
「我會重新啟用的。我已和我的銀行家達成一筆交易。」
「舊金山只有有限的資金享用權。你不能——」
「我能。」
「你瘋了。」
「昨天,我簽訂了一份地產年租協議。喬希,降機。」
「休特,為什麼降落?我們這樣能看到一切——」
「我想讓你實地體驗一下,這樣,你就會明白隧道的必要性了。」
「隧道。」我低聲說道。
「啊——哈」
喬希把飛機降了下來。
4
荒鎮亨特爾斯波恩特,滿目瘡痰,醜陋不堪。狂風呼嘯,天色灰暗,更為這裡增添了荒涼的氣氛。
我和休特站在飛機旁的一個土墩上。休特不覺得寒冷,也沒注意到周圍的空曠和冷落。他充滿熱情地介紹起來。
他指著遠處的燭台公園說:「在南部盆地那一帶,由於受污染太嚴重,鋪一條路。」他又指著東北部方向,「那些碼頭完全可以修復。而恢復那干船塢,」他聳聳肩,「恐怕代價太大,留到最後來處理它。」
「這兒呢?」我指著我們周圍的建築物和停車場,問道。
「卡車停車場和貨車站。」他稍稍轉過身。「我們將在這兒獲得巨大利潤。我正打算培訓一批人,這會直接影響到亨特爾斯波恩特鎮的居民。」
「還有隧道呢?」
「最後談的才是最好的。」他抓住我的雙肩,讓我轉過身,面對著西面的山區。「看到那些鐵軌了嗎?」
那是些銹跡斑斑,埋在雜草中的鐵軌。
「通過一條隧道,和老南太平洋航線連接起來。通過那條隧道,南下半島地區,然後折向東,通往芝加哥和其他運輸站。」
我沿著鐵軌向前望去,想象著他描繪的路線。舊金山處於一個狹長的半島頂端,位於山脈的後面,這一地理位置給鋪設鐵軌增添了困難。
「那條隧道呢?」我問。
「它已過時了。我覺得只有加深這條隧道,才能使碼頭可以利用。我已同南太平洋公司和這個港口城市簽訂了協議:由我填補資金缺口,負責加深隧道工程。」
「你該出多少?」
「600萬吧,多退少補。」
「我的天哪。」
「沒什麼。這些投資很快就會收回的。」
除了休特凱斯·戈登,誰能提出這種設想?或許是我低估了他?
最後,我說:「我已了解了金門航運公司的歷史和你的全盤計劃。可是,米蘭達事件,你還沒有提供給我更多的證據,證明有人想殺你。」
「來吧。」他朝等在那兒的杰特蘭吉號走去。「我帶你去見迪克·法利。」
「大體情況與戈登先生對你講過的一樣。」迪克法利拘謹地說。我抬頭看了看這位奧克蘭港傑克·倫敦碼頭的經理。他這個碼頭負責接待金門航運公司的貨輪。
休特讓喬希·哈登把直升飛機停在這個碼頭,讓我戴上安全帽,拉我到第三安全區和法利見面。休特先是自己講述了事情的經過:有一次,他差點被一把從起重機上掉下來的扳手砸死。「只擦傷了一隻肩膀,可足足痛了我好幾天」。他汗衫口袋裡傳出了呼叫機的嘟嘟聲,於是他轉身去打電話了。
法利和我沿著碼頭朝安全區辦公室走去。
我們在碼頭邊停下,這兒的喧鬧聲比碼頭上小得多。
我說:「我想,那事不會像戈登先生所說的那樣可怕。」
「戈登先生當時忘了戴安全帽。不過他肩上的傷勢不重。」
「足足痛了我好幾天。」我回味休特剛才的話,我想我的老朋友也許患了憂鬱症。
「這事,你調查過嗎?」我問。
「戈登先生提出要全面調查。我們已查明是誰把扳手放在起重機上的,這個人已受到處罰。扳手是由起重機的震動而落下的,起重機駕駛員是我們最信賴的僱員。」
「就你所知,碼頭上有沒有人想害戈登先生?」
「據我所知,沒有。」
「會不會有人由於某個原因而想害他?」
「……嗯,像他這樣的人容易樹敵,很有可能他得罪過某人,可至於是誰……」他聳了聳肩膀。
「你了解他的金門航運公司計劃嗎?」
「是的,他現在管理著這個公司。」
「那些計劃對奧克蘭港來說會不會是種威脅呢?」
「這個……」法利一邊思考著,一邊脫下安全帽夾在胳膊下,「毫無疑問,奧克蘭港遇到了麻煩。但和金門航運公司是無關的。」
「對你們的碼頭有影響嗎?」
「我們自然希望他們能留下來。失去一位重要客戶總不是件好事。可是,在我們諸多的客戶中,他們只是其中的一員,而且戈登先生給我們足夠的時間來吸引其他的客戶。」
「法利先生,關於扳手,你還有什麼能告訴我嗎?」
他晃動著身子,費力地眨巴著眼睛。「關於那事,倒沒什麼可講的了。至於你那位戈登先生……」
「只管照直說來。」
「我不喜歡說三道四,可是……他這個人很難對付。自以為了不起。聽別人說,他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可他經營的手段並不高明。」
這時,我聽到休特在叫我了。
我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法利。「打電話繼續談下去,好嗎?」
「我已說過,我不想說三道四。」
「我保證,你告訴我的一切不會讓第三者知道。」
我們的下一站,是停在奧克蘭會議中心大樓屋頂上。把休特和我帶到樓下去的電梯是一隻老式籠子,到達五樓時,不祥地抖了一下。休特拉住鐵柵上的欄杆,推開電梯門,領著我走進一個暗綠色門廳。護牆板和門上斑斑點點,窗於和橫檔上的厚玻璃,擋住了光線。我感到彷彿回到了40年代。
「金門航運公司在凱澤廣場原有三個樓面的辦公室。」休特邊走邊說。
「你讓他們從凱澤廣場搬到了這兒?」
「使公司突然好轉的第一條措施是:大幅度削減開支。第二條措施是:嚇退行政人員。讓他們到一幢沒有地毯、天花板的破舊樓中辦公,當然,那些笨蛋提出了異議。可我說,『這個鎮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你們在做賠本生意。』這些傢伙認輸了。」
休特領著我向一個小房間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向來來往往的人打招呼。我仔細觀察這些人的表情,想估計一下他在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結果,有的很熱情,有的則很拘謹。
小房間的牆壁上嵌著水晶玻璃。休特指了指裡面的陳設,說:「像一位大亨的辦公室嗎?」
「還不如我以前在沃蘇斯工作時樓下的廁所。」
「扭轉局勢的第三條措施就是:當你在剝奪別人特權的時候,不要給自己任何特權。另外,我大多數工作是在直升飛機或我的公寓中完成的。」他懶散地靠坐在轉椅里,然後指著身旁的一張直背椅子:「請坐。」
「我還以為你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繼續談呢。」
「這個等會再說。我想先把你介紹給我的幾個下屬。」
我看看手錶,快5點了。
一位高個子剪著短金髮的女人出現在門口。休特站起來,讓她坐到他的座位上去。她一動不動,不贊成地皺皺眉頭。「他們正等著你下去呢。」
「這就去。她是我跟你說過的偵探,莎倫·麥科恩。莎倫,這位是卡羅·拉蒂默爾,我的財務主任。」
我起身和拉蒂默爾握手,心中暗暗高興,休特所說的那位來自芝加哥的「財務主任」原來是個女的。,
休特側著身子擠過拉蒂默爾身旁,走了出去,又回頭說:「我也通知拉斯到這兒來。你們可以在一起談談我。告訴莎倫,和我合作是很可怕的。」
拉蒂默爾搖搖頭,笑著對我作了個鬼臉。擔任這個職位,她太年輕了。她也許只有28歲,穿一件很短的黑衣服,緊身褲,腳上是絨面平跟鞋。
我問:「告訴我,他有多可怕?」
她在桌沿上坐下,兩腳交叉起來,晃動著雙腿。「和他合作是一種奇特的經歷,T.J.是個有獨創性的人,也是個獨斷專橫、為所欲為的人。」
我在休特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你們相處多久了?」
「大概五年了吧。我幫他挽救了內華達州的絕望鎮。」
「什麼鎮?」
「里諾和拉斯韋加斯之間的一個荒鎮。那時已瀕臨崩潰,現在是南北幹線上的一個繁榮的中轉站。」
「賭鎮?」我問,同時想到休特是否和犯罪集團攪和在一起。
拉蒂默爾搖搖頭。「只有一些人在賭,主要是些遊客,還有一些居民。」
「T.J.還挽救了什麼?」
「嗯,一家鋼鐵廠,還有一個大的股份有限公司——真希望我也能參與。一家電影設備公司;科羅拉多州的一家公司……你最好去問他自己。」
「對某個公司或城鎮一無所知,卻能闖進去,改變它們糟糕的局面,這樣的人真是太不尋常了。」
「是的。他是個不知疲倦的人,有驚人的記憶力,悟性很高。」
「難道他的個性……」我遲疑不決,想問得緩和些。
拉蒂默爾笑了,「你是說他處事、言談不夠圓滑?事實上,你會為他力挽狂瀾的形象而感到吃驚的。」
「什麼形象?」
她用手指在桌面的灰塵上畫著什麼。「某一類人的形象。他們是一流人物,受過很好的教育,也很刻苦。總的說來,他們不是很……很有吸5!力。在雞尾酒會上,他們表現得一點也不出色,沒有多少朋友。他們希望自己和為他們工作的人能各有所長;他們不能容忍別人的短處,對反應遲鈍的人沒有耐心。」她停了一會,「坦率地說,他們是很令人討厭的,可是當問題解決、他們離開時,每個人都很高興。」
不錯,休特已為自己樹立了形象。「那麼,為什麼有人,比如說你,願意為這種人工作呢?」
「錢,股票購買權。還給了你一個學習觀察他的機會。加入到他的行列本身也是一種挑戰。一旦加入以後,情況又會有所不同。」
「舉個例子?」
「就拿T.J.和我之間來說吧,他可以完全信賴我,我也可以完全信賴他。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是朋友。我們只是工作關係。」她說得很冷靜,很有理性。
「你還可談談其他的事嗎?」
「最重要的是,他很有想象力。他會接受像亨特爾斯波恩特那樣的災區,然後把它設想成舊金山港。起初,他的想法也許顯得不可思議,可最後,還真會實現。」
門口一個聲音說道:「那是靠他的固執實現的。」
我轉臉望去,是一位矮壯、圓臉、有一頭黑色亂髮的男人。
「啊,拉斯。」拉蒂默爾用歡迎和熱情的口氣作了一番介紹。拉斯·佐拉是休特手下的管理人,「組織戰略家」,會「永遠」和休特在一起。
拉斯把直背靠椅轉過來,跨坐在上面,雙臂放在橫杆上,白襯衫袖口鏈扣上嵌著鑽石,閃閃發光,鑽石瑪瑙戒指在他的右手上也閃著光亮。
我問:「組織戰略家是幹什麼的?具體些。」
「我的職責是檢查公司的總體結構,決定應作些什麼調整來提高效益。提出建議,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監督進展,不斷作出判斷。」
「簡單地說,」拉蒂默爾說,「拉斯是T.J.的劊子手。」
「謝謝,你的描述富有戲劇性。」他對我笑笑,改變了話題。「這麼說來,你就是那位偵探,幫助T.J.查出誰是刺客。」
「拉斯。」拉蒂默爾露出警告的口氣。
「怎麼,難道要裝出不知道她的來意嗎?」
「我想,T.J.和麥科恩女士之間的事是不能讓第三者知道的。」這時,她的語氣明顯冷淡了下來。「你進來時,我們正在談論是什麼使T.J.成為一個獨特的挽救危局專家……你和他相處那麼久了,相信你對此也能說出些什麼來。」
拉斯轉動了一下眼珠,顯然是被她生硬的態度逗樂了。他仔細想了想,然後說道:「T.J.挽救危局的速度快得驚人。干這行的人一生頂多干四五回,可T.J.只從事10年,已干過12回了。」
我問:「這些年你都和他一起幹嗎?」
「除第一回之外。」
「他是怎麼能幹得那麼快的?」
「超前計劃。他進行綜合研究,他會毫不憐憫地逼迫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和我們這些手下人……說真的,我從沒見他睡過覺。當然,他也有不好的一面,有點性急。一旦他穩定了局勢后,便急於開始幻想,一旦幻想變成事實,他就開始考慮下一步。」
「他不能把一切順利辦完?」
「有時候是這樣的。啟斯東鋼鐵廠,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那是我們七八年前挽救的一家公司,在賓夕法尼亞州西南部阿巴拉契亞山脈邊緣地區。那公司是得救了,可付出了很大的代價。T.J.的脾氣容易暴躁,和董事會鬧僵,使他們不可能和他繼續合作下去。」
「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嗎?」
「每回都有一次吧。他總是儘力挽回僵局,可還會再發生,代價夠慘的。」
「好吧,」我說,「我們還是回過來談談,他是如何對待他的同仁的。你們又為什麼都願意聽他召喚。」
拉斯說他同意拉蒂默爾的說法:T.J.幹得非常出色,跟他合作機會難得。
我問他們兩位,對T.J.是否有不滿、忿恨的情緒?他們說沒有,回答似乎很真誠。過了一會兒,我說:「是什麼使他做得這麼出色?」
拉斯顯得茫然不解:「他不是哈佛大學畢業的商學碩士嗎?」
「他在哈佛大學深造過?」
「他讀了本科又讀研究生。」
可他漫遊全國,哪裡有時間?「什麼時候?」
拉斯輕聲笑了起來:「奇怪,連你這位老朋友居然也不知道。這也不奇怪,人都有自己的隱私。聽說過神童嗎?T.J.就是一位神童:當大多數孩子在學ABC時,他就開始讀成人書了;當孩子們還在艱難地學習乘法運算時,他已經在學高等微積分了。12歲他就讀完中學,開始學習大學課程。14歲進入哈佛大學,兩年後便獲得學位,一年後攻讀研究生、」
「以後呢?」
拉斯聳聳肩。「在家。等待長大,我想。據我所知,他第一次幹這一行是在14年前。後來,他找我,讓我幫助他挽救洛杉磯的艾弗里設備公司。從那以後,我們就一起幹了。」
我相信,休特不會讓他的合伙人知道,在那些年裡,他是個違法的毒品流竄小販。「現在,我想談談T.J.雇我的理由了,拉斯先生,先前你提到過『刺客』,這是你的說法還是T.J.的說法?」
「我的。我想,他的說法叫『職業殺手』。」
「拉蒂默爾女士,他對你解釋過情況嗎?」
她點點頭:「同樣的說法。」
「對於正在發生的一切,你們各有什麼看法呢?」
拉蒂默爾說:「這聽起來像是有人要殺死他。要不然,就是T.J.的頭腦出了毛病。那樣,我們都要遇上麻煩了。」
「多疑症患者?」
「唔,他表現出一些徵兆。」
「什麼,是職業殺手還是腦子有毛病?」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
拉斯說:「我認為是腦子有毛病。」
拉蒂默爾點點頭。
「就在這兒,」休特說,「可以看齣子彈是從什麼地方射到柱子上的。」
我們正站在他公寓旁的停車場上,他那輛銀色老科維特車就停在我們身旁。在坐直升飛機回來穿過海灣時,他告訴了我另外兩件事:一次是當他在金融區一條熱鬧的街道上拐彎時,一隻大手猛地把他推向滾滾車流(希區柯克導演的一部電影的幻覺場面,我當時是這樣認為的);還有一次是,兩個星期前的一個深夜,當他停車時,有人朝他開了槍。我仔細看了一下他所指的柱子上的裂痕。不錯,可以說是被子彈打的,不過也可以說是被汽車撞出來的。
我想,休特是否看多了那種描寫停車庫槍殺事件的電視或電影。
「值崗人員怎麼沒聽到槍聲呢?」我問。
「我開車進來時,他不在附近。而且只是『噗』的一聲,射手用的可能是無聲手槍。」
「你報告警察了嗎?」
他點點頭。
「他們找到子彈了嗎?」
「……沒有」
「他們採取什麼行動?」
「正在調查。」他的聲音開始沉悶起來。
「告訴我負責這件案子的警官名字,我想查一下他的身分。」
「我樓上有他的名片。」休特向附近的電梯走去。我叫住了他,說:「我敢向你保證,一個職業殺手是不會這麼笨的。他一定是來到這裡,迅速出擊,然後揚長而去。一會兒用扳手,一會兒想把你推到車輪底下,後來又是用槍、用什麼東西打你後腦勺,這種情況是不太可能的。這不是職業殺手慣用的手法。」
「我只相信一個事實,不管是誰要殺死我,他們都有自己的理由,甚至也許就是我身邊的某個人。」
我用大拇指撫摸了一下柱子上的裂口,盡量用婉轉的口氣問下一個問題:「休特,這些年,你工作得很辛苦。拉斯說他從未見到你睡過覺。當然,他一半是在開玩笑。你不用可卡因或者——」
他把背轉向我,向電梯走了過去。「我不用可卡因或其他任何毒品,」他不耐煩地說道,「我並不多疑,多疑的人是沒有自我意識的,而我意識到自己很痛苦。」他舉手按了一下電梯上的按鈕,然後把手垂了下來。
他面對著我,雙唇扭曲,自嘲地笑道:「你一定認為我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是幹什麼的吧?那麼,你知道我們那次盡情歡樂之後,我為什麼要偷偷溜出那個城鎮嗎?你知道我離開你的真正目的嗎?」
我搖搖頭。
「我離開你,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個樣子很滑稽的保儒,沒有個性,只是運氣很好。你是跟我睡過的最漂亮、最可愛、最聰明的女人,我知道你不會再讓我有這樣的機會了。我也知道,假如我留在那個鎮上,我決不會放過你的,那隻會使我們兩個都很痛苦。我只是不想讓我們兩個都那麼痛苦。」
「休特——」
「不,」他抬起一隻手,「請給我點仁慈吧。不,我不需要仁慈——」他低頭看著腳下的地面。
「我需要的和想要的,」他接著說道,「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抬起頭,和我的目光碰到了一塊。他臉色蒼白,眼睛充滿恐懼。
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冰冷冰冷。
我柔聲地說:「明天早晨,我們可以多談談。」
5
我回到辦公室時,已過7點。米克回家去了。我站在小屋裡,看著裡面嶄新的陳設。回答機上的燈正亮著,傳真機的面板上顯示出「備用」字樣。我來到計算機旁,用手指在鍵上劃過。幾年來,我一直想能通曉計算機,能夠使用資料庫,而以前,這是由我的助手雷·凱萊赫做的。我對她說過,我不會用計算機,連字都打不好,可真正的原因是怕被困在辦公室里。現在,為了維持正常營業,我不得不學會使用計算機。
我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裡面已放好我的新沙發和新椅於。在我辦公桌角落的一隻花瓶里,插著海諾送給我的玫瑰花。每星期二送一朵長莖玫瑰花——是他的傑作。花色由黃改為橘紅。自去年六月,他的失蹤事件之後,花的顏色改為一種溫和的暗紅色。我認為我們已經相互信賴,可是,海諾又一次離我遠去。不過,他的明信片來了,電話也來了。簡潔的白色明信片上打著美國和其他國家的郵戳,上面寫些無足輕重的事情。我把明信片整整齊齊地堆在一旁,把電話的日期和城市的名字都記了下來。
目前,我有了麥科恩偵探事務所的第一個案於,有可能賺錢,但案情很複雜,我需要和海諾談談。可我不知道去哪兒找他。
我怨恨地看著那枝紅玫瑰花,把它從花瓶中拿出來,用手指撥弄著一葉花瓣,又把它放回去,把綠葉拉拉直。
我迫使自己的思路回到休特的事情上去,決定到樓上去,看看雷是否在家。以前我經常求助於她的洞察力。
雷住在閣樓上。我在掛著摩洛哥式帘子的門框上敲了敲,裡面傳來讓我進去的聲音。我把門帘撩向一邊,走了進去。雷雙腿交叉,盤坐在地板上,穿著一件破舊的方格睡衣,正對著一面化妝小鏡子看著自己的臉蛋。她從鏡子中看到了我,笑著說:「你好,我正想著你呢。你真該約束一下你的外甥。」
「是嗎?」我在床墊和彈簧褥子上坐了下來,「米克在幹些什麼?」
「他向我問了一大堆業務方面的問題,有些我也答不上來。」
「真是對不起了。月底他就要回家了。」
雷塗好眼影,轉身對著我說:「今晚我要和幾個女朋友一道出去,到一個酒吧去。」
「雷米迪?」這是眾生法律事務所的人經常去的一個小酒店,位於米遜街的斜坡下面。
「不,你也可以一起去嗎?這酒不錯,實際上是一個俱樂部,在馬里納。我們去……尋找男人。」
「你和威利的關係結束了?」我問。雷和丈夫離婚後,看上了威利·惠蘭,一位廉價珠寶商。
「結束了,」她說,口氣開始嚴肅起來,「現在,我就一個人生活,可是很不愉快。你能幫我嗎?我是說,你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一個男人。」
「嗯。」我想到了在我辦公室里那撒滿一地的玫瑰花瓣。
在感情生活上,我與雷十分不同。她隨心所欲,膽子也大,而我,卻只對著不可約束的情人送來的玫瑰凝神思索。
她注意到了我的沉默,便皺皺眉頭。「你來這兒有事?」
「有事和你商量。我有了第一個委託人。」
雷站了起來。「價錢怎樣?」
「他要我開價,他很有錢。」
「接受他的委託。」
「我不知該不該接下來。」當她把一套黃褐色衣服從衣架上卸下來時,我對她講了休特的事。
「真該死!」我最後說道,「這事為什麼在這種時候發生?我不希望事務所的第一個委託人是一位以前與我接觸過的怪人。」
「聽上去他已經使你發瘋了。」她柔聲說,隨手整了整脖子上的圍巾。
「換了你,該怎麼辦?」
「在我看來,你有好幾個原因不能接受他的案子。第一,你認為,這一切也許是由他的多疑症引起的;第二,你這個事務所還處在初創時期,你沒有時間來進行這樣複雜的調查;第三,這位休特曾是你的情人。」
「只有一個晚上,而且是在許多年以前,算不上真正的——」
「可他說他很愛你,這就夠了。還有,第四,你說他是個怪人。」
我等著,知道雷善於從不同角度來看問題。
「反過來說吧,因為他是個怪人而不接受案子,不能令人信服,實際上你喜歡這類人物。還有,因為他以前是你的情人而不接受案子,也不能令人信服,因為你早把他忘了。如果他現在對你還有感情,這不等於你對他也有感情。至於你沒有足夠的時間,那是廢話,對於感興趣的事情,而且因為感興趣而能得到一大筆錢,那是誰都能騰出時間去乾的。要我說的話,可能你是不敢接受這個案子。」
「不敢?太可笑了!」
雷繼續說道:「休特也許真的很瘋狂,很奇特,可你不接受這個案子,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你能熬得住這好奇心嗎?」
她又一次戰勝了我。
「還有,」她加上一句,「如果真有人想殺死他的話,你可以阻止這事的發生,而且,在舊金山歷史上,可以留下小小的一章。」
我嘲諷地笑了起來。
我家的屋子燈光明亮。經過走廊,我關掉了客房和會客室中的吊燈。從起居室里傳來陣陣低沉的聲音;我站住,聽著,聽上去像發報機發出的聲音。
我連忙走了進去。米克坐在我那張舊牌桌旁,桌上放著一隻不知哪來的收音機。他正在擺弄那隻收音機,』指示燈一閃一閃,他那麼專心,一點都沒聽到我進來。
我問:「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米克關掉了收音機。「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到家了。這是我的收音機,幾年前我自己安裝的。我打電話讓爸爸郵寄給我,今天下午收到了。」他用手撫摸著收音機,這實際上是台無線電收發兩用機。「看,這是監督波段,這是射擊呼叫器,這是超高頻率、高頻率、兆赫。」
「空中交通台也能收聽到?」
「對,奧克蘭和加利福尼亞都能聽到。奧克蘭的頻率是什麼?」
「地面控制是1—20—1—0—9。」
他輕輕地撥動一個開關,轉動著一個旋鈕。
「……奧克蘭地面控制站,這裡是1—2—1—3—D,我正朝東,向利弗莫爾開去,字母為A……」
米克說:「下次海諾飛回地面時,你就可以用上它了。聽到他和地面控制站聯繫,並且,他還沒來得及打電話叫你,你就到了他的身邊。告訴他,你消息靈通,這會使他發狂。」
下次海諾飛回地面……我不想考慮這事。但我不忍心掃他的興,只對他報以微笑。
我來到廚房,準備我的冰凍主菜。米克跟了過來,擠在我身旁,從冰箱中拿出一聽可樂。他說:「我一直在考慮,對地震,我們應該做到有備無患。」
「什麼?」
「我想,我們可以把必需品裝進一隻箱子,把箱子存放在你書房的壁櫥里。」
「這個主意不錯,可是,萬一壁櫥倒塌了,我們拿不到這些東西怎麼辦?」
「不會的。我在為收音機安裝天線時,發現壁櫥上方有一根大梁支撐著。」
他已在我房子頂上裝了一根天線!這個小混蛋。
「我簡直不能相信,」他說,「你是怎麼從那次8.9級地震中倖存下來的?」
「趴在辦公桌底下。」我從冰箱中拿出一袋冰凍牛排。
「這對你身體沒有好處,」他望著那包牛排說,「脂肪含量高,還有鈉。」
我指著他的可樂,說:「這對你的身體也沒有好處。你一到家,你媽就不會給你東西吃了。」我打開包裝紙,在塑料小袋上戳了幾個洞,然後放進微波爐里。
我轉過身去,發現米克垂著雙肩,泄氣地撒著嘴巴。「怎麼啦?」我問。
他聳聳肩,避開我的眼光,用一塊海綿擦著本已乾淨的廚房檯面,而且露出好鬥的神情。他母親年輕時也是這樣的。
一點不錯,他決定不回家了,他讓父親把收音機寄來,談了「我們的」地震防範措施。對他,我該怎麼辦呢?
我思考了一下,有了一個主意。讓他幹些事情,試試他的才幹。
我說:「我考慮好了,讓你留下來,幫我一段時間,怎麼樣?不知你父母是否同意?」
剎那間,他臉上閃過興奮的光彩。我想,他也許會吻我。相反,他擦檯面擦得更起勁了。「他們會同意的,」他說,「因為你能說服他們。」
微波爐發出了蜂鳴聲。我摸摸小塑料袋,只有一點微溫。我已是飢腸轆轆,疲憊不堪。
「微波爐出毛病了,」米克說,「假如可以的話,明天早晨上班之前,我就把它修好。」
6
凌晨工點50分左右,休特打來了電話。
休特的聲音很痛苦。「對不起,把你吵醒了,可我需要——」
汽笛的呼嘯聲使我無法聽清他下面的話,我坐起來,緊抓著聽筒。「你在哪兒?」
「急救中心醫院。急救室里,你能來嗎?」
「出了什麼事?」
「現在不能說,他們要帶我去拍X光片。」
我還沒問完,他就把電話掛了。我下了床,飛快地套上牛仔褲和毛線衣。
當我到達醫院門口時,停車場上的燈光雪亮。兩位護理人員穿著白大褂,斜靠在醫院門口的一輛救護車上。我直接朝門內問訊台走去,詢問休特的情況。接待員說,戈登先生還在檢查室內。我在身邊一排椅於的末端坐下等候。
過了一會,一位護士推著休特的輪椅出來了。休特的左手臂裹著石膏,被一根繃帶固定在胸前;他蒼白的臉上有傷痕,左眼周圍是青紫色,下嘴唇上有一個很大的裂口。
「這是怎麼回事?」我迎上去問道。
「一言難盡。」他痛苦地做了個鬼臉,又朝護士瞟了一眼。
護士說:「戈登先生和別人吵了一場。他已把情況報告了警察局,現在準備回家。」這位護士推著輪椅向出口處走去。
我立刻出去把車子開到門口,一位男護理員幫我們把休特扶到乘客座位上。
我兜了個圈子,打開車門,坐在方向盤後面。休特倒在了座位上。
「請解釋一下,你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問。
他用一隻可活動的手按了一下那隻腫脹的眼睛,嘆一口氣。「我和一位銀行家吃飯談事,回到家時約12點半。有個傢伙藏在我的公寓里。」
「你這樣子就是他弄出來的?」
他點點頭。「把我狠揍了一頓,打斷了我的胳膊。」
「天哪,樓內的保安人員吃乾飯的?」
我憤怒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他抬起一隻眼睛,看著我,說:「我也想知道。」
「你看到那人了嗎?」
「裡面大暗了。我昏過去了,醒來后,打電話叫門衛。是他叫的救護車。」
「你在維斯塔灣不安全,我得把你帶到旅館去。」
「旅館?」他哈哈大笑起來。「沒有合適的地方可讓我住的。長期以來,我一直是睡睡袋的。」
「到同事那兒怎麼樣?朋友那兒呢?」即便那些地方也會有事發生。
「帶我到你那兒去吧,謝麗……莎倫。」
「休特,我只有一間小客房,而且,我外甥正和我住在一起。」
「我可以睡沙發、地板。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他話一出口,難堪地掉過頭去。
突然,我回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化裝舞會。那次由於在舞會上受到朋友們的奚落,我們倆都感到孤獨,就呆在了一起,發生了一夜風流。
我驚奇地發現:自己似乎不再為那一夜的行為感到後悔;而且決定接下休特的案子。
休特渾身疼痛、身體虛弱,居然還有興緻讚美我的房子。他的恭維話使我對他添了幾份熱情。我替他鋪好了沙發,為他拿來止痛藥。他不肯吃藥,要喝咖啡。我為他煮了一壺咖啡。他又問,能否打幾個電話。這時候,他的恭維話失去了效力,我告訴他,如果是長途電話,他應該用他的信用卡。
我去睡覺時,休特坐在廚房餐桌旁,一隻手機豎在他的石膏手臂旁,他在撥電話號碼。他打電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進入我夢中,一直延續到早晨。
我8點醒來時,仍能聽到廚房間的講話聲。不過這次是兩個男人的聲音,可沒一個是米克的。我洗了個淋浴,匆匆穿好衣服,跑過去看是什麼人。
加熱器上放著一壺新煮的咖啡,休特和一位穿黑色職業服的瘦男人隔著桌子面對面坐著。我進去時,那人站了起來。他個子很高,但一臉病態。
休特向我介紹:他的律師,諾厄·羅曼奇克。羅曼奇克朝我全身上下掃視了一遍,然後和我握了握手,輕輕地點點頭,薄嘴唇緊閉著。這是個不輕易透露秘密的人。
我去倒一杯咖啡。休特說:「謝麗——」
我轉過身,對他瞪了一眼。
「嗯,嗯。莎倫,」他重新說道,「我和他準備乘車到奧克蘭港去。你一起去嗎?」
「不。如果我要報價的話,我得準備準備。」
休特的臉上發出了亮光,雖然嘴上有裂傷,但他還是努力笑一笑。「謝謝。你不會後悔的。」
「好吧。」我打算到南海灘去,就對休特說:「把你公寓的鑰匙給我,再寫張條子,讓我交給大樓保安人員,說我可以進入你的公寓。」
他拿出一張名片,翻到背面草草寫了幾個字,然後從身上拿出幾把鑰匙,遞給我。羅曼奇克在一旁滿懷興趣地看著。
「送我出去,好嗎?」我說著,放下咖啡杯,然後朝那位律師點頭告別。
休特費力地站了起來,跟著我。
「關於我的報酬……」我在客廳的柱式衣架上取下一件外套。
「只管說。」
我報了個價,——是我在眾生法律事務所工作時年薪的兩倍。
休特連眼睛都沒眨一眨。
「還要加上業務費用。」
「當然。」
「假如我在七天之內結束這個案子,還得加上百分之五十的獎金。」
這下,他猶豫不決了。「按工作時間算,還是按日曆算?」
「按日曆算。對我來說,每天都是工作時間。」
他點點頭,我們握了握手。我心裡想,讓米克起草一份合同。我走下台階時,休特在後面喊道:「需要什麼東西,可以打電話給辦公室,他們會通知我的。」
在維斯塔灣那幢公寓樓里值班的,還是原來那個看門人。我問他,能告訴我從半夜到早上8點值班人員的名字和住址嗎?他說,他願意告訴我,但他無權。當然,保安隊會樂意幫助我的。
出人意料的是,保安隊的頭頭是休·馬奧尼,一位和我曾經一起工作過的女人。她的工作沒給我留下好印象。
馬奧尼見到我並不顯得高興,也不喜歡有人來調查在她管轄範圍內的居民情況。一開始,她拒絕給我另外兩個看門人的電話號碼和地址,說等他們來值班時,我可以跟他們談談。我說,戈登先生是要我在今天早晨和他們談話的。馬奧尼猶豫了一下,才寫下了那兩人的電話號碼和地址。謝過她之後,我到頂樓休特的房間去。
打開房間門,我第一眼看到的暴力跡象是地板上的血跡和地板被擦傷的痕迹。門鎖卻沒有被撬過的痕迹。起居室內,牌桌倒翻在地,文件夾和文件紙撒滿地毯。傳真機、電話機都絲毫無損,陽台門插牢的插銷和關緊的窗戶都說明小偷沒來過。
我回到通往門廳的拱道,設想當時的情景。襲擊者是從餐廳來到起居室的,佔據了牌桌倒翻地方的有利位置,等休特走到牌桌邊去開落地檯燈時,他就從休特背後……
於是我走進餐廳,仔細尋找能證明我推測的證據。但是什麼都沒找到。
那麼,是有人躲過門衛和保安人員,或者是買通門衛和保安人員,用鑰匙進來的。
我又一次走過空蕩蕩的房間,突然,覺得休特沒有變,還是像他多年前那樣過著「游牧」生活,仍然做著他的美夢……除了分佈在幾個城市的住處,他沒有家。記得他曾經談起過唯一的一個家人,就是他母親,而且,也不是特別讓他喜歡的話題。
我回到前廳,聽見門外有動靜,有鑰匙在開鎖。我躲到牆壁後面。門開了,有人走進來;接著是一個女人的驚叫聲。我倚在牆邊窺視,只見一位穿灰色制服的年輕姑娘跪在血跡旁,她的手推車停在門外。我走過去,她吃了一驚,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
「別沓泊,」我說,「我是戈登先生的一個朋友。他受傷了。」
她站起來,仍顯得有些不安。「我聽說發生了什麼事。他好嗎?」
「斷了一隻手臂,不太要緊。」
「真可怕。」她咂咂舌頭,「他在家嗎?」
「現在不在。」
「我來把這些擦掉吧。還有其他東西嗎?」
「只有一張桌子給弄翻了,你最好讓戈登先生自己來整理這些文件,免得弄亂。」
「我從不碰這些文件。」她朝手推車走去,帶回來一隻水桶和一把海綿拖把。
「告訴我,」我說,「除了你,還有誰有這房子的鑰匙?」
「保安隊,大樓維修工。還有服務台的服務員,他幫著送晒乾的衣服、包裹和別人送的花。」
「看門人沒有鑰匙嗎?」
「沒有,夫人。」
「鑰匙離開過大樓嗎?」
她低頭看了看掛在她皮帶上的鐵環。「回家時,我們把鑰匙交給保安組。」
「服務台的服務員和維修工呢?他們也交出去嗎?」
「是的。服務台的服務員……我有時看見他帶著鑰匙就回家了。」
我謝過她后,下樓來到大廳服務台,那裡沒有人。門衛告訴我,服務台的錫德·布萊辛早晨打電話來請了病假。
「這是怎麼回事?」馬奧尼不耐煩地問道,「剛才你要門衛的地址,現在又要錫德的地址,難道你不能等他來上班后再說嗎?」
「戈登先生要求——」
「戈登先生算個屁!」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錯了,漲紅了臉,咬著嘴唇。
「馬奧尼,我不會記住你剛才的話,可你得告訴我錫德的地址。」
她僵硬地轉過身,來到辦公桌旁,翻開卡片檔案,查了查,在一張便箋上寫了幾個字,撕下便箋交給我說:「給你!還有什麼要問嗎?」
我搖搖頭。「目前還沒有,不過,馬奧尼你應該使自己平易近人些。」
「不是開玩笑吧,他的手臂斷了?」米蘭達小餐館的卡門把我的咖啡杯放在櫃檯上,把滿是肌肉的雙臂交叉在他的圍裙前,緊皺著眉頭:「狗雜種!」
小餐館的一半餐桌旁坐了顧客,爭購早餐的碼頭工人隊伍排得長長的。我攬了攪咖啡,喝上一小口,然後把手伸向盛糖的器皿。
我對卡門說:「昨天,我注意到你還想對我說些什麼,對嗎?」
他轉過身,去收拾顧客離去后的桌子。他拿起放在空盤子旁的紙幣和硬幣,把它們記在賬上,然後回到我這兒,樣子很苦惱。「麥科恩小姐,我知道你在替T.J.幹事。可他對他的手下人多數不很信任。」
「好吧,」我拿出裝有身分證的皮夾子,放在櫃檯上,「啪」地一聲把它打開。「T.J.雇傭我找出誰在對他下手。不相信的話,你現在就給他打個電話。」
卡門遲疑了一會兒,就去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後示意我過去,和他一起坐在臨窗的一個車廂式座位上。「事情是這樣的,」他說道,「那天晚上,T.J.喝醉了,以前從未見過他這樣。」
「你們談些什麼?」
「嗯,起先跟往常一樣,他談到港口。後來他喝醉了,又談到某位和他有交往的老頭,此人靠米遜海灣運送貨物為生。再後來他談論到碼頭,可那不是真的碼頭,而是想象中的。他說到一座鐵路立交橋和兩個人也許是三個人,還談到了水面上的熱閃電。我問他鐵路立交橋是否就是他總跟人說起的隧道。他馬上清醒過來,眨眨眼睛,看看四周,隨即就平靜下來,趴在桌上睡著了。」
「他……醒來后,還說了些什麼嗎?」
卡門閉上眼睛,回想著。「他說,一個人要想忘卻某些事情是不容易的,不管你是不是去想它。到這時,你就會知道自己的愚蠢毀壞了什麼。」
我搖搖頭,想不出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就這些?」
「就這些,隨後他就離開了。後來,我把他從水中拖了上來。我想,他準是自己掉下去的,因為他當時喝醉了。他胡亂編造說遭到襲擊,是為了面子上好聽些。」
7
一座鐵路立交橋,兩個(或者也許三個)人,水面上的熱閃電。我驅車向南,朝帕錫非卡方向馳去,心裡想著休特喝醉時說的話。休特努力要忘掉而又忘不掉的某件事,和他目前遇到的麻煩有關聯嗎?如果有的話,他會告訴我嗎?恐怕他不會信賴我。休特是個行蹤很詭秘的人。還是先查出昨晚那個襲擊者是怎麼闖入他房間的吧。查出那個襲擊者,案子就有可能馬上了結。
從280號高速公路進入帕錫非卡,爬過山頂,然後迎面駛向遼闊的大海。按馬奧尼寫的地址,我到此地來尋找服務員錫德·布萊辛。
帕錫非卡鎮沿海平地是商業區,擁擠的居民街坊則向峽谷深處延伸。
錫德住在一幢破舊的獨立小樓里。小樓的牆壁幾經修補,前窗貼有膠帶,門前台階上的盆栽植物半死不活的。
我把車停在一輛滿是鐵鏽的貨車旁,然後向樓上走去。小樓的木樓梯搖搖晃晃的。我一按門鈴,便傳來一首熟悉的曲子:「你不能總得到所要的東西。」這話倒一點不錯。
沒人應聲,我又按了一次,然後走下台階。
隔壁是一幢保管得很好的房於,棕色木板,灰色粉牆,一輛雪弗龍轎車停在私人車道上,車子的後座上有一輛小童車。我沿著水溝朝這房子的門口走去。在混凝土人行道上用綠色油漆寫道:「歡迎來我們幸福之家」,這跟錫德家門鈴曲子相比,更富有感情色彩。
迎接我的是一位穿運動衫褲的年輕亞洲女人,看上去和她家前面人行道上的文字一樣令人愉快。「你是指藍色小樓里的人嗎?」她看過我的工作證、聽了我的問話,說道,「對他們,我知道得不多。我只知道他們的兩個孩子叫阿里爾和阿里亞頓。他們的父母趁我們不留意時,就把垃圾扔到我們的垃圾桶內,因為付不起收垃圾的錢。」
「可那男的有工作啊?」
「噢,是的。每天早晨穿一身褐紫色制服去上班。和垃圾一樣令人討厭。高興的是,他們要搬家了。」
「搬家?什麼時候?」
「也許已經搬了。有一個經常上這兒來的人,昨天開了輛賴德卡車到這裡來,把他們大部分傢具都運走了。」她對藍色小樓瞥了一眼。「不過,他們興許會再來裝最後一車的。」
「那個開卡車的人昨天什麼時候來的?」
「中午吧?」
「你有沒有問問他,布萊辛一家搬到哪兒去了?」
「我才不在乎呢。我巴不得他們搬走呢。」
我拿出我的名片,寫下我的汽車電話號碼和家裡的電話號碼。「假如他們回來,馬上打電話給我,好嗎?」
「一定。」她接過名片,「你想讓我盡量打聽到他們的住所嗎?今晚,對面一家人家下班回家后,我可以去問問他們。在這條街上,他們是唯一和布萊辛一家有來往的人了。」
「那太謝謝了,我會付——」
她搖搖頭。「不用。我喜歡看私人偵探電影。在『我的孩子們』中,有這樣一個人,叫塔德。他原先是個私人偵探,可他從橋上掉下去以後就患了遺忘症……」她「啪」地一聲捂住自己的嘴巴,睜大了眼睛,「對不起!我丈夫不喜歡我說這些。」
我微笑道:「可我喜歡。說起塔德,現在正好是中午。我不想讓你錯過你的節目。」
我開車準備回城,這時車上的電話發出了蜂鳴聲。我拿起電話,聽到了休特激動的聲音:「該死的,謝麗歐,我足足找了你一個小時!」
「我叫莎倫,我開車子出來為你辦事。」
休特對我的話置之不理:「我需要你——現在。」
我嘆了口氣,「你在哪兒?」
「在奧克蘭辦公室。」
「我45分鐘后趕到。」
「不,到維斯塔灣去。我給你的第二把鑰匙可以打開通往樓頂的電梯。我會讓喬希開『鳥』來接你。請快些。該死的兇手要置我於死地!」他立刻掛斷了電話。
「把那東西關掉,過來,我有話跟你說!」我對喬希·哈登大聲喊道。這是維斯塔灣公寓,我們在九層樓樓頂上。
他皺皺眉頭,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聽不見。
我俯身走到杰特蘭吉號直升飛機旋翼下,又喊了一遍。他點點頭,關掉了發動機。旋翼發出的呼呼聲漸漸息了下來。
我從旋翼下出來,靠在露天圍牆上。喬希走過來,斜靠在我旁邊的牆上,雙手捂著,點燃了一根香煙。「我們不儘快到辦公室去,T.J.會發火的。」他說。
「但我必須問你幾個問題。」
他看了我一眼,眯縫雙眼,又眨眨眼。「你從他那兒沒得到什麼名堂吧?」
「沒有。你為他開飛機多久了?」
「13年。剛開始,只有我那架修補好的賽斯娜。」他不說下去了,顯然以往的一切使他不快。
「他一開始從事『挽救危局』,你就和他在一起嗎?」
「他挽救第一個危局前,我們就相識了。後來,我就回來為……一家公司開飛機。」
「什麼公司?」
「事實上那是個毒品農場,在加白維爾附近。」
「他挽救過一個大麻農場?」
「嗯。」
「你是他們的飛行員?」
「是的。農場很大,佔了好幾個山頭。農場主格里在好萊塢賺了一筆錢,全都投資到農場上。大麻的質量很好,幾英裡外就能聞到香味。我的賽斯娜為運送大麻飛遍了全國各地,賺了好多錢。可是,格里並沒有獲得什麼利潤,也沒人能查出原因。」
「所以休特……」
「休特,』他搖搖頭,「是上帝。長久以來,人們一直是這樣稱呼他的。休特是我們的一位顧客,他每月來一次,和格里一起吸毒,麻醉自己。一天晚上,格里把自己虧本的事情告訴了休特。休特說:『好,倘若我能解決的話,你給我什麼?』格里這時真的是麻醉了,他說:『100萬美元,現金。』休特對他說:『一言為定。』兩人就此握手敲定。」
「他是怎樣解決的呢?」
「慣用的手法,解僱所有人,包括我在內,派兵把我們趕出農場,讓格里度一個長假。帶來一些正要找工作的人,這些人不會抽大麻。問題很簡單:從格里到手下的每一個人都抽大麻,把利潤都抽光了。」
「休特得到100萬美元了嗎?」
「是的。格里分四次付給他,他每次都是把錢放在一隻破爛的手提箱中。休特首先把我的賽斯娜贖回來,我已付不起贖金。他就雇我為他開飛機。從那以後,飛機雖歸他所有,可仍然由我駕駛。後來,格里把休特介紹給他的一位在洛杉磯的毒品顧客,此人的電影設備公司遇到了麻煩。那人後來又把他介紹到科羅拉多。我們還到過得克薩斯、賓夕法尼亞和內華達。而飛機也換得越來越好了。」
這時,喬希的防風茄克衫里傳出一陣短促而尖銳的拷機聲。他一邊把手伸進口袋,一邊做著鬼臉:「瞧,T.J.不耐煩了。」
休特已在辦公樓樓頂上等我們。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臂打著手勢,似乎沒有他的幫助,喬希就不能把杰特蘭吉號降落下來。飛機一著落,他就飛快地跑過來。喬希打開機門,向他伸出一隻手。他上了飛機,猛地一下坐在我身旁,喘著氣。
喬希回頭聽候指示。休特一邊戴上他的受話機,一邊用手指天空。我幫他調整好耳機,然後對著我的送話機說:「交談之前什麼地方都別去。」
「不,」他又指了指天空,「起飛,喬希。」
「休特,你這是在浪費錢——」
「那是我的錢,傻瓜!有的人心情緊張時吃鎮定葯或喝酒,還有的人則拚命工作或找精神病醫生。而我,飛行。」
飛機起飛了,下面的建築物變小了。「那麼,」我說,「出了什麼事?」
他把身子在座位上沉得更低些,那隻沒受傷的手托著耳機。「羅曼奇克和我一起跑了趟斯托克頓港口。我這個律師……你覺得他怎麼樣?」
「我對他沒什麼印象。只是,看上去他好像有病。」
「他有心臟病,隨時都會發作。」休特不快地撒著嘴。「過去他可不是這樣的。他曾經是個毒品律師,混得相當成功。」
「你剛才說,你和他到斯托克頓去了?」
「是的。羅曼奇克已準備好了一份合同,只等對方簽字,那人將成為我定期的經營人。我想讓那人來管理設計公司和承包商,可那傢伙撒手不管了。」
「為什麼?」
「他說,有人要雇他,出的價比我的高。去他媽的。我知道這裡邊的名堂。一定是有人收買了他。」
「可你沒有證據。」我說。
「不錯,可我又遇上這樣的巧事。我從斯托克頓回到辦公室,設計公司頭頭來電話說,他們遇到了麻煩,要停止原方案。他建議我另找門戶。」
「哦,現在明白了——」
「你還沒明白。『禍不單行』。後來我又接到一個電話,這次是我的一位銀行家打來的。他說銀行流動資金不足,其實,我已投了好幾筆錢。他這樣說,是要撒手不管。你能認為這只是一種巧合嗎?」
「不。」我說。
「你得讓這些傢伙開口,查出是誰在跟我作對。」
「我會儘力去辦的。但能否讓他們開口,就沒把握了。他們不會歡迎我。」
休特眯著雙眼,右臉頰上的肌肉抽搐起來。「可以用其他方法啊。竊聽他們的電話,在他們辦公室內裝竊聽器,你是幹什麼的?——
令人氣憤,麥科恩,我對自己說。「休特,你提出的辦法是不合法的,那不是我的作風。我想,我會合法地監視他們的,只是不知會有什麼結果。」
「你到底能為我幹什麼?」他扯著嗓子,激動地說道。
我掉過頭去望著窗外,讓他平靜下來。這時,我才發現我們一直在阿拉梅達島旁邊的海灣上空盤旋。
我轉過身,對休特說:「我不想浪費我的時間和浪費你的金錢來進行徒勞的監視。對於昨晚襲擊你的人,我已有了幾條線索,我會追查下去的,可我還需要了解一些背景材料。」
「哪方面的?」
「你『挽救危局』的情況,你目前的同事,被你解僱的金門航運公司的人,不想讓公司搬出奧克蘭的人,不想把公司搬到舊金山去的人。你以前『挽救危局』時的同事,你得罪過的人,還有你。」
「我?到底為什麼——」
「因為有人對你進行了報復,而且像是私人恩怨,你是個中心人物。」
「別提了。」
「休特,我知道你是個注重保密的人——」
「你對我一點都不了解。」
「對你的了解,恐怕比你想象的要多。比方說,我知道你在哈佛大學念過書。」
他先是一驚,隨即皺起了眉頭。「誰告訴你的?」
「拉斯·佐拉。」
「天哪!」
「我還知道,你是從挽救一個毒品農場開始的。」
他對著喬希後腦勺皺皺眉頭。
我問:「那些事情,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並不認為你有必要了解我的生活。」
「可即使在從前,你也沒有提過哈佛大學。」
「我不想提到它。」
「為什麼呢?」
他嘆了口氣。「要知道,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孩子,我有粉刺和頭皮屑,沒有一個朋友,從來沒有感到滿足的一天。」
「可是——」
「嗯,只能到此為止了。我會談『挽救危局』的情況,談我的同事,其他無可奉告。」
我想問他喝醉后和卡門聊天的事情——鐵路立交橋,兩個或三個人,水面上的熱閃電——可還沒到時候。因而我說:「在你周圍,有值得信賴的人嗎?」
他爽快的回答使我吃了一驚。「多蒂·科利爾,我洛杉磯辦公室的一位助手,很有經營管理能力。」
「她那兒有關於你同事和『挽救危局』的檔案嗎?」
「有。」
「把這些傳真給我——越多越好。」
「多蒂會儘力去辦的。」
「很好。現在,可以叫喬希在維斯塔灣降落嗎?我想追蹤我說過的那些線索。」
「今晚,我得有個呆的地方——」
「不。」
「你自己說過,我住在公寓里不安全。有人會在那兒對我報復,也會在旅館里對我報復。」
也會在我家裡對你報復,我想道。我關心休特甚至超過關心自己。「我會給你找個地方,沒有人會想到去那兒找你。」說這話時,便想到了一條妙計。我轉過臉,對著窗戶,不讓他看見我詭秘的笑容。「把你需要的東西收拾好,今晚到我辦公室見我。」
我想到的躲藏之處就是眾生法律事務所傑克原先住的單元。因一年前我和傑克合作的那個案子,他受了刺激(故事見同輯系列小說《鴿房女屍案》)。他不久前搬走了,在外面借了套公寓。我想,在那張高低不平的舊沙發上打發一夜之後,休特是不肯再往下去的。
這個下午其餘的時間,我就用來追蹤維斯塔灣公寓的門衛。值半夜到第二天早上8點那班的門衛不想跟我交談。我給他10美元之後,他所告訴我的也就是他聽到了休特的喊叫聲,並叫了救護車。那位跟他換班的、從下午4點到半夜值班的門衛不在他自己家裡。最後,我在歐維思街的一個酒吧里找到他。經過一番口舌後,我才得知,前天晚上,他沒有讓外人進入大樓,也沒有看到陌生人把電梯開到頂樓房間。
5點稍過,我回到辦公室。這時,米克已回來,正坐在他的桌子旁。傳真機發出嗡嗡的聲響,吐出一大捲紙頭來。
米克一邊把這些紙扯斷、撫平,一邊抬頭問:「跟我媽媽談過了嗎?」
「談過了。我需要你在這兒呆多久,你就呆多久。」
「太棒啦!」他狂喜地舉起了拳頭。
「那是——」我指著傳真機,「多蒂·科利爾從洛杉磯發來的嗎?」
「是的。這也是。」他拍拍桌子上的一疊紙。「已用完兩捲紙了。」
「很好,你給我記在委託人的賬上。」我拿起那疊紙,看了看最上面的一張。
「還有幾樁事情呢。一位女士從帕錫非卡打電話來,」他查了查寫在便箋上的字,繼續說道:「她說又看到那個開卡車的人,她就向他打聽了錫德家的事。那人說他也不知道錫德一家人的去向,他只是買下了那家的傢具,錫德拿了錢后就離開了那個地方。這重要嗎?」
「嗯。」也許有人出錢收買了維斯塔灣的這個服務員,讓他交出大樓和休特房間的鑰匙。目前是無法找到錫德和他的家人了。除非……我思索著,看著米克垂著的腦袋。
他又說:「一位叫克勞迪亞·詹姆斯的女士從達他貝斯寄來一些工作申請表,她需要表上那些人的資料。」他伸手給我一個馬尼拉紙信封。
我接過信封,撕開封口。克勞迪亞·詹姆斯曾掌管過我以前的電話服務站,現在操起了計算機業務,並有了自己的公司。上星期我把麥科恩偵探事務所正式開張的通知寄給了她。
「好,我們行動吧。」我把申請表交給了米克。
他眨巴著眼睛。「交給……我嗎?」
「不錯。」我把一張直背椅子拉到辦公桌旁。「我會告訴你怎麼處理這些表格。明天早晨,你就一個人幹了。」
「我一個人干?」他說。
「從此以後,讓你擔任追蹤工作,怎麼樣?」
「謝麗歐在嗎?」
「什麼事?」我有些光火,他怎麼還是叫我這名字!休特站在我辦公室門口,他痛苦的詢問使我寬恕了他,把冒火的眼睛移回到面前的材料上。
「我的毛巾可以掛在那兒嗎?」他說的毛巾是指特德借給他的那條。「那兒。」是指眾生法律事務所二樓的公共浴室。
「可以,休特。」我簡短有力地說道,又繼續看著桌上的材料。他還是站在門口,我可以聽到他的喘氣聲。「還有別的事嗎?」
「我要打個私人電話。」
「到我外甥辦公室去打吧。」我朝門口揮揮手。
我繼續閱讀那些材料。
隔壁傳來他低沉單調的說話聲。我雙手捂住耳朵。突然,他不出聲了。我伸手看看手錶,10點半。再有一頁,我就可把這一疊看完了。我已把另一疊紮起來,準備帶回家在爐火前閱讀。
8
冰冷的手指,沉重的腦袋,麻木的四肢,還有咖啡的味道。我睜開雙眼,只見一隻手把一隻杯子放到了桌子上。是米克的手。他說:「8點都過了。」
我掙扎著坐起來,只覺得恍恍惚惚,一疊材料從沙發上滑落到地毯上,我竟然在起居室里睡著了。一定是米克給我蓋了這條中看不中用的舊被子,那是我妹妹帕西縫製的。
米克把材料撿起來,整理好。我掀開被子,雙腳踩在地板上,伸手拿起那隻咖啡杯。一口氣喝光后,我問:「我什麼時候睡著的?」
「不知道。半夜我去睡覺時,你還在看材料。五點鐘,我起來小便,看見你睡得很香,就給你蓋了被子。」
「謝謝。」我手捂著杯子取暖,同時望著窗外。灰黃色的光線表明又是一個迷霧天。
米克穿上他那件廉價的茄克衫。「上班去了?」我問。
他點點頭。「我要去辦達他貝斯的事情,還要追尋錫德的下落。」
「很好。如果你碰到什麼問題,又找不到我的話,可以問雷。」
「好的,莎姨……莎倫。」他吻了我一下,便喜氣洋洋、蹦蹦跳跳地向門廳走去。我17歲的時候,對一個微小的任務也是這樣滿懷熱情。
我洗好淋浴,走出浴室,看到了休特發來的傳真:「為定期經營人一事。今天我要動身去長海灘,謝麗歐,我喜歡眾生法律事務所,它使我想起了過去。」
真可怕,我生氣地想道,他想住在那兒纏著我,不管對他的案子調查多長時間。
我來到廚房,倒了杯咖啡,看到桌子上有一疊郵件。昨天送來的:電話費賬單,梅西商場削價海報,給兩隻貓打免疫針的提示單。還有一封海諾的明信片。
上面只有幾個字:「你生日那天在澤爾達吃飯、跳舞,好嗎?」我翻過明信片,查看郵戳。蘇黎世。天哪!他到歐洲了。
在澤爾達慶祝我的生日。9月28日是我的生日,他也許會提前一天到達海灣地區,並且希望我去奧克蘭機場接他,那兒停著他的西達布里亞,然後隨他飛往莫諾他的牧場。澤爾達是我們第一次幽會的鄉村旅館(故事見同輯系列小說《圖發湖的秘密》)。
我穿好衣服,坐下來,看完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在爐火前看的所有材料,還做了筆記。我思考了一劊[,把筆記重新看過一遍,又打了幾個電話。最後,我出發到市中心去,去找休特的一個主要資金贊助人查爾斯·洛夫斯特。
晚上6點,休特還沒從長海灘回來。我給他辦公室打電話,得知杰特蘭吉號約五十分鐘前就起飛了,由於天氣不好,被耽擱在海岸中部。這樣也好,我能有更多的時間來準備要跟他談的話。
眾生法律事務所辦公室窗外的霧越來越濃,幾乎像下雨一般。
我把收集到的資料錄音帶重新整理一遍,使事實更明確,更有邏輯性。
今天去見的查爾斯·洛夫斯特是個擁有億萬家產的商業資本家,也是房地產開發商。他曾兩次支持休特「挽救危局」。他說:「亨特爾斯波恩特基地的問題太多、障礙太多,只能讓聯邦政府和市政府去處理。T.J.是唯一願意使那塊土地重新作為海事使用的人。坦率地說,政府應該為他的設想頒給他一枚獎章。」
達納·威爾遜,——休特在這個城市的港口委員會聯繫人說:「休特的這些計劃與當代港口的混合使用計劃相符合。亨特爾斯波恩特的這個問題得到解決,市政府和聯邦政府應該對他很感激……反對者嗎?我想,他是有許多反對者,可與這計劃無關。老實說吧,我是個好管閑事的女人,假如有人要阻擋他,我會把這人找出來的。」
詹姆斯·劉易斯,——奧克蘭港口委員會委員說:「不必隱瞞,我們的港口遇到了麻煩。可誰也不想看著金門航運公司從此垮掉。戈登的亨特爾斯波恩特計劃一旦成功,就意味著整個海灣地區有更大的經濟發展。如果能把西部海岸港口的生意吸引到這邊來,我們的生意一定會多得來不及做。」
諾厄·羅曼奇克,——休特的律師說:「我不認為T.J.最近遇到的事和金門航運公司或其他港口有關聯。對他下手的人知道T.J.的個人習慣:晚上在哪兒喝酒,怎樣回到他的住所去。你只要仔細觀察T.J.的同事,就可以找出那個人來。」
拉斯·佐拉,——休特的主要策劃管理專家說:「羅曼奇克說得很對,正在發生的一切和目前這個挽救的危局毫無關係,也許和他所有的生意都沒關係……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可這一切,不管是誰幹的,都得花去許多精力。就像你說過的那樣,好像是為了個人問題。一種積壓很久的私怨。你可以調查一下他的過去,他的個人生活,會找到線索的。」
卡羅·拉蒂默爾,——休特的財務主任說:「我覺得,羅曼奇克和拉斯對你所說的都有道理。不過,要想從T.J.口中得到什麼情況,困難很大,他會把他的隱私帶到墳墓中去的,我們中間要是有誰觸及他的隱私,誰就一定不會有好日子過。」
還有許多錄音,可這些是最有說服力的。我關掉錄音機。拉蒂默爾的「帶到墳墓中去」這句話,使我不寒而慄。
20點差7分,休特回來了,我能聽出是他的腳步聲。「到廚房來。」我大聲喊道。
幾秒鐘后,他出現在門口,臉色憔悴,雙肩下垂。
「這一天可真長啊。」他走到桌子旁,一下子倒在我旁邊的一張椅子里。
我倒上一杯啤酒遞給他,問道:「長海灘情況怎麼樣?」
「難哪。我選中的第二個傢伙又跟我吹了。」他呷一口啤酒,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他一定也被買通了。」他往後靠在椅子上,用拇指和食指按摩著太陽穴。
「休特,我今天和許多人進行了交談。對於正在發生的一切,他們似乎有一種默契。」根據錄音中的內容,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必須把資料仔仔細細地看一遍。跟你談談你的私人生活。」
他搖搖頭。
「休特,為了阻止那個人進一步襲擊你,難道不值得一談嗎?」
他站起來,繞過桌子,來到窗邊,背對著我,凝視著窗外迷霧中的城市夜景。他說:「我不能談個人私事,除非……」
我等待著。
他轉過身,雙眼竟充滿了熱情。他向我走過來,撫摸著我的臉頰。可沒有激起我絲毫感情,我覺得就像是秋天的樹葉拂過我的雙頰。他似乎感覺到了,皺著眉頭,收回了手。
「走吧。」他點點頭,終於作出了決定。
「上哪兒?」
「我要見一個人。」
「誰?」
「準備一隻包——裝上周末穿的衣服。最好帶上防雨和防冷的東西。」
「上哪兒?」
「問得太多了,不要刨根問底。」他粗暴地說。
9
當飛機在海面上空沿著海岸線飛行時,夜幕降臨了,我對內地看了最後一眼。很快,只剩下一片黑暗。
不久,雨點開始拍打著機窗。耳機中傳來了喬希的聲音:「看來,要遇上我們在南方碰到的天氣了。我準備把飛機升得高一點。」
休特不回答。
在更高的高度,氣流並不平穩,飛機遇上一股逆流,震動了一下。「對不起。」喬希說。遠方,燈火在閃爍著。
「這鬼天氣!」休特說,「現在是八月,我的上帝啊。」
以前,我遇上過比這更糟的飛行,可那是商業飛機或者和我了解、信賴的海諾在一起。而此時,我開始緊張起來,雙手抓住座椅的扶手。
又是一陣震動。喬希把飛機升得更高了。風猛吹著飛機,把我們吹向大海,雨水霹霹啪啪地敲打在機窗上。
「頭兒,我想,我們最好繞過那個小海灣,在馬林縣的小河機場上停下來。風雨中,屋頂停機場就像懸崖一樣,很危險。」
「好吧,讓地面控制站問一下埃爾克的那位出租汽車駕駛員,看他能否過來接我們。」
「知道了。」
休特重新面對機窗。在以後的緊張飛行中,只有一次,他打破了沉默。他說:「到了,布特雷格海灣就在我們腳下。」
幾分鐘后,飛機在小河機場降落下來。狂風夾帶著猛烈的雨點,——走出飛機時,喬希扶住我,以兔被風颳倒。休特也抓住我的一隻手臂——與其說他幫我,還不如說我成了他的支撐物——我們朝機場辦公樓跑去。在屋檐下,我們像狗一樣抖掉身上的雨水,跺著冰冷的雙腳。因為背著幾個包,喬希晚趕到一會兒,濕漉漉的頭髮緊貼在頭上。他說:「發動機的聲音不太正常,我就在阿爾波恩的朋友處住一夜,明天一早要把飛機檢查一下。」
「隨你的便。」休特聳聳肩。
一輛棕色小轎車開進了停車場,車頂上亮著一盞燈,映出「黃色出租汽車公司」的字樣。我們朝車子跑去,喬希背著包,跟在後面。駕駛員是個中年男人,穿著帶風帽的軍用雨衣,很熱情。休特和喬希跟他很熟,打過招呼后,車子向南駛去,在阿爾波恩村莊下面的海岸線公路最低處,車子停了下來。喬希下了車。車子繼續朝前開。休特開始不成調子地哼起曲子,分開右手指,用力按著大腿。
我想,這是緊張的表現,而這緊張一定和他帶我去見面的那個人有關。
然而,我沒有刨根問底。
大約過了十分鐘,車子拐彎,離開了海岸公路。車燈照到一排高高的柵欄上。休特鑽出車子,冒雨向大門旁的木崗亭跑去,掏出一把鑰匙。只聽「呀」地一聲,大門被打開了。那位駕駛員把車子開進去。
過了柵欄,便是一片柏樹林。車子沿著林間車道爬上一個陡坡。坡頂上可以看見一片岩石,向著海面延伸到懸崖邊。下了坡,車子在曠野上行駛,狂風拍打著車身。坐在我身旁的休特向前傾著身於,眼睛盯著一座在雨簾中隱現的房子。
我也傾向前。只見兩排長長的、用卵石和木頭砌成的矮房子,一條有尖頂、像暖房一般的玻璃走廊把它們連接起來。透過窗帘,兩排房子中射出昏暗的燈光。車子在玻璃走廊前停下,車前燈的光線透過那玻璃,照到裡面的棕櫚樹、絲蘭花和藤蔓植物上。在花木斑駁陸離的陰影中有一個身影在移動。
休特長嘆一聲,消除了緊張。「這是月光屋。」他輕快地告訴我說。
我朝他轉過身去想提問題,可他早已推開車門鑽了出去。我尋找小背包和公文包,把毛皮風雪大衣的擋風帽戴在頭上。他付了車錢,然後用那隻未受傷的手提走了一隻包。我拎著另一隻包鑽出車子,和他一起朝房子跑去。
門開了,我打著滑進了門,把包丟在滑溜溜的地面上。一隻有力、修長的手扶住了我。我看到了一張女人的臉。
休特說:「謝麗歐,這是我妻子安娜。」
安娜·戈登,身材比我修長,黑色的長發直垂腰際,表情同她丈夫一樣嚴峻。她對我說:「我想,他沒有說起我們長得很像吧?」
「沒有。」我打量著她,發現她居然有些同我相像,只是比我更具有印第安人的特徵。
「男人總是喜歡讓人吃驚的。」她更嚴峻地看了休特幾眼,然後帶我們來到一間長屋子裡。這兒有廚房、用餐處和起居室,還有一個壁爐,一排朝西的玻璃窗。
休特脫下雨衣,把它搭在肩膀上,哼哼地笑著。我轉過身,瞥了他一眼。
我感到納悶。他竟然和一位極像我的女人結了婚。我想起了他在決定帶我到這兒來之前的那種表情。我本以為他至今還是個單身漢。
安娜幫我脫下毛皮風雪大衣,然後把它和包一起放在休特那隻未受傷的手臂上。「起點作用。」她告訴他。她又領著我來到圍著壁爐的一張沙發旁。「把靴子脫下來,讓腳烤烤火,我去準備吃的。」
我坐下來,伸出雙手,放在溫暖的火焰上方。雨點打在屋頂上也拍打著我身後的玻璃窗。這屋子是用珍貴的木頭、銅和土褐色的瓦片砌成的,像這樣的夜晚不會讓人感到寒冷。廚房門開著,我看到休特用那隻未受傷的手臂抱住安娜,安娜轉過身子和他親吻起來,並用手溫柔地撫摸他那隻受傷手臂上的石膏。她比他高几英寸,他的頭正好在她脖子的彎曲部位。我發現,他臉上的皺紋消失了,閉著雙眼,嘴角露著微笑。
我極有分寸地轉過頭,對著壁爐。
過了一會,安娜走了過來,把一隻裝有玻璃杯、盤子和食物的大盤放在壁爐台上。「隨便吃一點,希望你不會介意。」她說。他們在我兩旁坐了下來。
我一看,盤中是我這個低檔美食家夢寐以求的食物:蛋卷、小比薩餅、墨西哥煎玉米卷、鍋貼、雞翅膀、白城堡漢堡包、油炸土豆條、奶油沙司和油炸豬皮。「真豐盛!」我說。
安娜對著休特露出微笑。我猜,他們一定打過賭,看我喜歡哪一種菜肴。她對休特說:「要喝酒嗎?」
「噢,好的。卡百內葡萄酒是斯潑滋沃德1985年釀造的,清爽,味濃。夏敦埃酒是1993年桑福德的桶裝酒,味辛辣而不純。」
安娜對我說:「他經常讀有關酒的雜誌,都印在腦子裡了。」
令我吃驚的是,休特咧開嘴巴大笑了起來。「她對我過獎了。」
我選擇了凱伯酒。為了給休特一些面子,我也嘗了些魚子醬和布里乾酪。
我對休特說:「你早該告訴我,你已結婚了。」
他聳聳肩,不停地吃斯提耳頓乾酪。
我對安娜說:「奇怪,我倆倒很相似。」
「幾年前我就知道了。他第一次盯上我,就把你的情況告訴了我。我原先很生氣,想想看,你被人家看中,並不是因為你自己本人,而是因為長得像另一個人。」
「是什麼改變了你的想法?」
她看了他一眼,眼角露出高興的神情。「有一次,為了一件事他大發脾氣,痛苦地對我大喊大叫。我突然感到這傢伙是真心愛我的。」
休特沾沾自喜地笑著,喝了一口酒。
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麼帶我到這兒來,他是要讓安娜來告訴我關於他的事情。
她拍掉手上的豬皮碎片,拿起自己的酒杯。「先告訴你,休特和我的事,先從我自己說起。」
我叉起一個鍋貼。
「我是卡希帕莫人,」她開始說道,「在印第安人的居留地上長大,就在這附近的山上,里奇路旁。你知道這地方嗎?」
我搖搖頭。
「好多人都不知道。地方不大,現在大概還有12戶人家。那兒有一所學校,三四隻電話機,一塊墓地。屬門多西諾縣管轄範圍。我父母……許多年前他們就離開了我……」
休特插話說:「我在加白維爾毒品農場里遇見了安娜,當時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傢伙就是……」他看了眼安娜,然後搖搖頭。「嗯,這無關緊要。我開始挽救那個農場時,就開除了那傢伙,並對他說安娜不想和他一起離開。這是個謊言。不過安娜留下來了,她沒有別的地方好去,而且吸毒成癮。不久,她失蹤了。我花了幾乎一年的時間找她,最後在一家戒毒康復院中找到了她。」
「我不想跟一個從毒品農場獲利的人有任何聯繫,」安娜說,「可他不肯放過我,在拿到農場主格里付的第一筆現金時,他提出了我不得不照辦的要求。」
我疑惑地看著休特。
「我向她求婚。我告訴她,她可得到50萬,隨她怎麼花。」
安娜說:「我們結了婚。他把他一半的錢存入我的賬戶。開始我對他很冷淡。可經歷了許多事情之後,我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傢伙。那時,我考上了大學。休特回去完成挽救農場的大業,我去了聖何塞。他在洛杉磯挽救電影設備公司時,我正在攻讀心理學學位。他在挽救科羅拉多時,我已愛上了他。可我還是回到了印第安人居留地。」
「為什麼呢?」我問。
「為了能長久地看到我的朋友們,尤其是關心我的年輕朋友們。我知道那居留地不是他們的久留之地,可他們不像我已在外界有了根基。於是,我就在海岸邊東找西尋,發現了這座房子和其他別墅。印第安人居留地的人們可以隨時到這兒來,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幫助他們提高生存的能力。」
休特說:「我妻子是個樂施好善的女人,用我的錢。」
安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一直沒能認清這傢伙的真面目,儘管每晚我們通過電話談上好幾個小時。」
原來他每天半夜打電話,是給他妻子的。
我想,也許他們想單獨呆在一起。「明天有什麼安排?」我問。
休特說:「把多蒂·科利爾給你的背景材料看一遍,你也可以問些其他問題。」
「好吧。我想休息了。」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睡哪兒?」
「月光小別墅。」休特也站了起來,「我來領她到那兒去,安娜,你就別出去了,外面下雨。」
月光別墅坐落在這個海灣南端懸崖上,隱沒在柏樹林中,裡面有兩間卧室,一間浴室,還有一間小廚房。休特領我走進卧室,點燃壁爐里的短柴,然後拘泥地離開了。安娜不在,他和我單獨在一起,顯得很不自在。
我累極了,脫去衣服,鑽進褐紫色條子床單和鵝絨被中間,關掉燈,看著爐火。雨水擊打著屋頂,風在煙囪周圍旋轉,暴風雨聲時而夾雜著海潮聲。
10
「好,都排除掉,只剩兩個人了。」我查了下筆記。「拉斯·佐拉,你們相識很久。請回想一下你在洛杉磯挽救電影設備公司時的情況。」
休特閉上雙眼,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鼻樑。「我已說過,他那令人愉快的外表下隱藏著殘忍。我們都叫他劊子手。可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我點點頭。「下一個是諾厄·羅曼奇克,也是一位相識很久的朋友。從剛到加白維爾時說起。他原先是毒品律師。你說你不能控制他。」
「我不知他頭腦中在想些什麼,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對我有什麼陰謀。」
「可他們兩個跟這些材料中所顯示的有聯繫。」
「只是一部分有關。況巨,他們主動提醒你要查清這個案子,必須利用這些材料。為什麼每個——」
「他們這麼做是為了掩護自己。主動提供信息的人不等於不是罪犯。」
休特聳聳肩。
我把筆記本扔在我倆中間的矮椅上,轉身對著玻璃窗。快下午3點了。從早晨8點半,我們就開始查看有關休特的組織和他挽救危局的資料。我喝了許多咖啡,他把阿斯匹林藥丸當點心吃。
風暴颳了整整一夜后在海上消失了。接著又下了一整天的雨。明亮的光線使遠方柏樹林的枝葉和懸崖的岩縫分外清晰,波浪看上去也有了鋒刃。安娜在懸崖邊行走,穿一件帶風帽的深紅色斗篷。一陣風吹來,把帽子從她頭上吹落下來,長長的黑髮在她身後隨風飄揚。休特屏住呼吸,雙眼注視著妻子,露出讚賞的神情。
我說:「你不在時,她一定很寂寞。」
「我相信她的生活中沒有一分鐘是寂寞的。」隨後,他指著桌上的材料說:「你看,莎倫,我們這是幹什麼?懷疑兩個跟我交往很久的同事?據我所知,他倆都不會潛入我的車庫或公寓。」
「他們都有錢,可以僱人向你開槍或揍你一頓。」
「這不能依賴估計。」
「那麼啟斯東鋼鐵公司和內華達的絕望鎮呢?我在想,我應該到賓夕法尼亞州和內華達州去走一趟,看看那裡有什麼線索。」
「你覺得有必要就去好了。」
「現在談談你的私人生活。」
他閉緊了嘴巴。
「你說過,我可以問其他問題。」
「可不是現在。我們為什麼不歇一會呢?你可以和安娜一起出去散散步。她會向你介紹這兒的海灣……」
我把桌子上的材料整理好,走出月光屋朝走廊走去。安娜正好進來,臉頰被風吹得鮮紅。
她領我穿過玻璃走廊靠海一面的一扇門,走過一排台階。安娜用一把鑰匙打開門,讓我下了台階,走了一半的路,前面出現一塊平地,台階又折了回來。我們停住腳步,她指給我看下面的沙灘。
「像一隻伸出水面的手,緊緊抓住陸地,」她說,「像一個正在下沉的人,知道不能鬆手。」
「你經常有這樣的想象嗎?」
「我覺得自己不是個天生愉快的女人。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過的。」
「休特說你從未有過寂寞的時刻。」
「是嗎,他知道什麼?不錯,這裡經常有客人來,可他們是門生,我是導師。」
「他不讓你跟著他嗎?」
「說不上來。」她轉身繼續朝下面走去。下完台階,穿過鬆軟的沙地,我們朝海潮線走去。她又說:「分離已成為我們的生活模式……」
她的眼神變得悲傷起來,轉而又一笑。「哼,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當你有了錢、有了飛機,距離便不再是障礙了。」
「我注意到你有一個安全門,但沒有報警系統。防護柵欄也圍得馬虎。你一個人住在這所孤零零的屋子裡,難道不感到害怕嗎?」
「當然害怕。我想過裝報警系統,可這東西經常會失靈。我還想養條警犬,但這動物身上有股臭味。不過,我是個好槍手。我還是孩子時,在居留地常跟大人外出打獵。在我的小手提包里放了兩把手槍,一把是馬格納姆,另一把是貝利他九毫米,它們是我的保護神。」
我問:「對入侵者,你會使用你的手槍嗎?」
她遲疑不決,變得嚴峻起來,有意改變話題,說道:「我們朝南走吧,我帶你去看一個釀酒者的山洞。」
我們面前崖岩一直延伸到海里,然後變成一堆雜亂的碎石,形成一個天然的突堤。我停住腳步,看著沙岩頂上,有一種漸漸清晰的感覺:有人在監視我們。我雙眼掃過懸崖,可沒見著一個人影。
「這邊。」安娜喊道。
我聳聳肩,扔掉剛才的感覺,跟著她繞過一片附有甲殼動物的石頭,來到崖壁上的一個A型洞口前。「我們走私犯的山洞。」她說道。
我朝洞里走去,伸手摸著長有青苔的石牆,然後在一塊岩石上坐下,安娜走過來,站在我身旁。
我說:「從休特的組織里,他和我只能確定兩個人:諾厄·羅曼奇克和拉斯·佐拉。你認識他們嗎?」
「不是很熟悉。」
「有兩次挽救危局也許有問題,一次是啟斯東鋼鐵公司,還有一次是內華達的絕望鎮。」
她慢慢點了點頭。
「這些我都有資料,」我繼續說道,「我要你告訴我休特在那段時期的情形。你們每晚都通電話,也許知道些什麼——」
「不幸的是,我並不知道。」
「為什麼?」
她離開我坐著的那塊岩石,開始在洞內踱步。「休特到賓夕法尼亞州時,我和他相處得並不融洽,因此,我們同意分開一段時間,直到他挽救好內華達州,我們才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重新生活到一塊。」
「總共分開多長時間?」
「差不多四年吧。」
「這整個時期,你們沒有一點聯絡?」
「幾乎沒有。」
「難道你沒有問起過他那些年發生的事嗎?」
她搖搖頭。「我們決心從頭開始。那就是說,不能再談我們分開那些年中所發生的一切。我至今還這樣認為,假如不是因為我們婚姻破裂,啟斯東將會更成功。還有我……假如我的婚姻安全可靠的話,我會有另一種生活姿態。」
我真想進一步追問,可那些事不屬我的職責範圍。我說:「你知道休特吸毒嗎?」
「在家裡,他幾乎連酒都不大喝,昨晚你看到了。你為什麼問這問題?」
「許多人說他患了多疑症。」
「休特是蠻多疑的。幾個星期前,他在聽筒上裝了竊聽器,把和別人的談話錄下來,檢查是否有人蓄意害他。他總是在公共場合或直升飛機上開會談生意,他說,在這些地方他們就不能殺他了。」
「裝竊聽器是不合法的。」
「我知道。他只告訴過我一個人,因此,不要讓他知道我告訴了你。」
「關於毒品,還有一個問題:他的一個熟人說他有幻覺。」我把卡門告訴我的情況說了出來,「一座鐵路立交橋,兩個或三個人,水面上的熱閃電。」我反覆說了幾遍,「你知道這些嗎?」
她一動不動,只見她緊抱著自己,把身子藏在斗篷底下。「你問過他這些嗎?」
「他不會告訴我的。」
安娜的臉色變得蒼白,眼睛不敢正視我。終於,她坦然地說道:「嗯,我不知道這些是什麼意思。」
我能肯定,從這些幻覺似的話中,她認識到了什麼東西。沒等我再問下去,她便來到洞外,朝海潮線走去。
安娜和我回到月光屋,杰特蘭吉號剛停在懸崖邊一塊平坦的空地上。休特迎面過來,指著月光別墅說道:「快去收拾好東西。我們得回到海灣地區去,我在直升B機上等你。」說完,他就朝月光屋走了過去。
我看了看安娜,看得出她真想發脾氣。她聳聳肩,然後朝月光別墅走去。
我也到了別墅,默默地收拾著東西。我拉好旅行包的拉鏈,看到安娜正盯著窗外的大海,眼神暗淡。我碰了碰她的肩頭。「為什麼不讓我幫你把這些床單換掉?」
她搖搖頭:「你們走後,我自己會弄的。正希望弗蘭妮能來住,這斗篷就是她織的。為她收拾房子,我就有事幹了。」
來到月光屋時,我在走廊上遇見了休特。他樣子很憔悴,很快地擁抱了一下安娜,低聲道了個歉,然後對我示意了一下,迅速朝門外走去。
我向安娜道謝。她抱了我一下,然後把她那件漂亮的手編斗篷披在我身上。
「安娜,我不能帶走這——」
「你把它帶上。它對我來說很特殊,你對我來說也如此。我覺得我倆是姐妹。我不出去送你了,你一定會原諒我的。」
我也抱了她一下,戴上斗篷帽,好讓她看看我的樣子,然後追趕休特去了。他和喬希已等得不耐煩了,迅速幫我坐進了機艙。戴上耳機后,我朝機窗外月光屋的走廊望去,可不見安娜的身影。
飛機起飛時,我問休特:「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先猶豫了一下,然後回答說:「我的助手卡羅·拉蒂默爾出事了。在我們大樓對面的車庫裡,她遭到了襲擊。」
「有生命危險嗎?」
「險些喪命。現在還不知道她的傷勢如何。」
「什麼時候出的事?」
「今天下午。羅曼奇克守在醫院裡,他說醫生擔心卡羅腦袋受了傷。」休特癱倒在座位上。「警察說是附近的人乾的,該死!我知道,以後還會有事的。該死的殺手可以來殺我,可為什麼要傷我的手下人呢?」
這天深夜,門多西諾縣行政人員打電話告訴休特,我們剛離開海岸懸崖,那月光屋就爆炸了,屋內的一切被炸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