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是被多野一郎嗎?"來電話的人直截了當地問我。
我說是。於是他就對我說了下面一番話。他說話結結巴巴的,聲音沙啞,停頓的時候既不笑也不咳,而是低聲喘息,聽起來歲數不小了。他是這樣說的:
"我叫石上,戰爭時期一直跟你的父親被多野國夫在一起,我們是好朋友。昭和二十三年,我們在一家電機公司工作的時候,他在我這裡放了一封信。現在看來那可以說是一封遺書,信封上寫著:等我兒子長大成人了再交給他。
"後來,因為你父親是以那種方式死去的,我出於保護你父親的名譽的目的,看了他留給你的信。看了信我覺得我的擔心不是多餘的,並且認為最好不給你看。理由很簡單:誰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父親失去尊嚴。不過那時候我也沒下決心把那封信燒掉。
"那封信一直放在書櫃里的書後面,一放就是三十多年。前些日子我突然覺得自己死期臨近,就整理起身邊的東西來,結果發現了你父親請我轉交給你的那封信,信封都發黃了。如果我就這樣去天國見你的父親,他會埋怨我沒有把信交給你,再有就是時代變了,認為你父親失去了尊嚴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所以我決定把你父親交給我辦的事情辦完。本來我應該去你的公司直接交給你,可是我身體不太好,又不願意委託別人代替我給你送過去,所以希望你今天或者明天到我這裡來一趟,取你父親留給你的那封信。我家在井之頭線的久我山站附近,挺好找的。我在家裡恭候你的到來。"
最後,老人還特意留下了他家的電話號碼。
說老實話,我對老人的這番話並不感興趣,甚至覺得他是給我添亂。有點綠色恐懼症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這麼過日子就挺好的。我覺得我的生活就像小孩子替大人買東西回來,找回來的零錢成了自己的零花錢,或者無意中買了一張彩票中了獎似的。我沒有更多的慾望,願意平平穩穩地享受生活,度過餘生。最後像睡著了似的離開這個世界,我就滿足了。
不過第二天,我猶豫來猶豫去,還是在下班的時候忍受著擁擠的超載電車,在久我山站下了車。我沒有心情解開謎團,那對於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只不過是覺得石上老人挺可憐的。長期以來死神一直如影隨形陪伴著我,最近則感到死神離我越來越近,石上老人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是他,離開人世的時候也不想在心裡留下點兒什麼。我是出於對石上老人的同情才到他家來的。
老人的家其實挺難找的。我特意到派出所打聽了一下,然後在小衚衕里拐了好幾個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石上老人的家。那是一幢很古老的房子,給我開門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大概是石上老人的女兒。
來到客廳里,我一邊遠遠看著書架上擺著的關於太平洋戰爭的諸多書籍,一邊等著石上老人出來。等了好一會兒,在睡衣上套著一件長袍的石上老人才被女兒抱著出來見我。
石上老人的臉上都是皺紋,額頭上、面頰上、脖子上長滿了茶色的老人斑,讓我想起那枝鬱金香。老人的眼睛好像也不好,不停地眨著眼,張著嘴巴喘氣。老人被女兒放在沙發上,跟我寒暄了幾句,就開始說戰爭中的事情了,斷斷續續說得很費勁。
"我跟你父親哪,戰爭中一直在多摩陸軍技術研究所工作,我們研究的項目是雷達。當時,日本的雷達技術非常落後,幾乎等於沒有。
"幾乎等於沒有不是說根本沒有。當時日本擁有的雷達是一種波長很長的雷達。波長越長越容易出誤差。因為雷達是依靠被反射回來的電波測定對象物的,波長太長的話,反射回來的電波就會擴散,就無法精確地測定對象物。
"如果用微波呢,誤差就會很小,因為微波反射回來的電波不擴散。當時美國空軍的B29轟炸機用的全是微波雷達,而日本還在依靠照明彈和望遠鏡。如果是夜間空襲,日本的防空部隊根本無法跟B29對抗。"
我對這些話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所以連一句隨聲附和的話都沒說。但是石上老人不在乎,自顧自地往下說。
"後來我們從德國請來了一個技術人員叫福達斯。當時,德國的技術跟美國不相上下。上級讓我們跟著福達斯學技術。無奈我們基礎知識太差,我們這些中學畢業生要學大學生學的課程,不得不趕緊補高中的課。福達斯對我們要求可嚴格了。
"昭和二十年有一個時期最難熬,根本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那一年的三月十日,B29轟炸機開始轟炸東京。汽油彈,鎂殼彈,近二十萬發掉下來,把東京變成一片火海。你還記得鎂殼彈吧?
"你這個歲數的人應該記得。怎麼?你不記得了?通常所說的燃燒彈其實有兩種,一種是汽油彈,一種是鎂殼彈……算了,關於這個問題就不詳細解釋了。總之,當時B29轟炸機以富士山為目標飛過來,然後在箱根改變方向往東飛,直奔東京。在東京,他們是沿著中央線鐵路實施地毯式轟炸,一直炸到這一帶。久我山,也就是這附近,現在的高爾夫練習場那個位置,當時是高射炮陣地。"
我搞不懂石上老人為什麼要跟我說這麼多我並不關心的話。
"可是,那些高射炮太落後了。當時日本的防空部隊只有八厘米直徑的高射炮,只能打六千到七千米高。可是,B29轟炸機是從一萬米的高空飛過來的,根本就夠不著,而且,發現敵機只依靠月光和閃電,不是人家的對手啊!
"不過陸軍經過一年的研發,製造出一種炮身長達九米的十五厘米直徑的高射炮,射程達到了一萬米。那時候,我們的微波雷達還沒做好,但是,依靠望遠鏡和照明彈,這種十五厘米直徑的高射炮也發揮了作用,打掉了很多B29轟炸機。B29轟炸機在這一帶上空被擊中,在新宿一帶墜落。後來,B29轟炸機再也不敢在這一帶上空飛了。
"這種高射炮,要是配上微波雷達,那就等於是孫猴子拿起了金箍棒,B29來多少就能打掉多少。我每天從那些高射炮前面經過去研究所的時候,都咬著牙發誓,一定要儘快把微波雷達造出來!
"也許你還記得吧,有一段時間我們連家都不回了,吃住都在研究所,顧不上妻兒了。咳,叫你們吃苦啦。"
父親好久沒回家的事我還模模糊糊地記得。這時候我開始意識到石上老人為什麼要對我說這番話了。是的,那時候我和母親都覺得非常寂寞。
"我們在研究所里不休息,不睡覺,拚命研製,終於在昭和二十年七月底研製成功了。我們再也不用害怕B29了。可是,我們的成功太晚了,那時候的東京已經被燒成了平地,B29不來了。又過了半個月,戰爭結束了。
"把B29噼里啪啦都打下來的夢,我們每天晚上都做。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我們拚命努力,我們吃了很多苦。我也好,被多野……哦,對不起,我也好,你父親也好,都瘋了似的工作,幾乎成了狂人。
"也許你會說,這不比死了的那些人好多了嗎?不是那麼回事,絕對不是那麼回事!死了的人比我們輕鬆得多。至少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那種悔恨,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認為,心裡那麼悔恨的,除了我們沒有別人了。被多野哭了,我也哭了。不休息,不睡覺,付出了多少犧牲,好不容易做好的微波雷達沒用了!那種悔恨的心情,你能理解嗎?"
石上老人的喉嚨哽咽了,眼睛里含滿淚水。老人舉起長滿了老人斑的手,胡亂抹著長滿了皺紋和老人斑的臉。我看到了老和死。
"沒有比那更大的悔恨了。我直到現在都在反反覆復地做同一個夢,夢見我們研製的雷達,配合高射炮,打蒼蠅似的把B29噼里啪啦地打下來。"老人說著用餐巾紙擦著鼻涕和眼淚,"那不應該是夢,我們研製出來了,馬上就能用上了。可是,戰爭結束了。"
老人嘆了一口氣。"我們哪,就是這種人,我和被多野都是這種人,特別是被多野,你父親。我們那時候付出的努力,全都白費了。我理解他的心情,理解他乾的那種事,也理解他為什麼住進了精神病院……你看了這封信以後,肯定會有很多感想。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時效早就過了,希望你寬大為懷,原諒他。"
但是,我拿到那封信以後,過了兩三天都沒打開看。我本能地預感到,這封很久以前的信,會威脅到我現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