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萬斯的看法
九月十二日,星期三,傍晚
萬斯和我用完午餐后,並沒有回到馬克漢的辦公室,因為馬克漢下午還有一些事要忙,至於歐黛爾命案,在希茲警官調查克萊佛和林格斯特的報告出來前,似乎也沒有更進一步的發展。萬斯有兩張喬丹諾的《聖·賽奈夫人》歌劇票,下午兩點我們出現在大都會劇院。雖然歌劇精彩絕倫,萬斯卻是心不在焉,歌劇一結束,他就立刻指示司機載我們到史杜文生俱樂部。我知道他原本有個下午茶約會,而且稍後還計劃驅車赴龍福餐廳餐敘;但他卻為了和馬克漢在一起,取消了這些社交應酬,可見他對歐黛爾命案的高度關切。
六點過後馬克漢來了,他看起來顯得煩惱而疲憊。用餐時他對命案的事隻字未提,只約略提到希茲已經把有關克萊佛、林格斯待醫師和曼尼克斯的調查報告交給了他(看來他是在用完午餐后,就馬上打電話給希茲警官,在調查名單中加入曼尼克斯的名字)。直到我們吃完晚飯,移往俱樂部交誼廳那個我們偏愛的角落後,才又談起歐黛爾命案。
這次的討論開啟了一個全新的調查方向——朝著這個方向,希望最終能找到兇手。
馬克漢累得癱在椅子上,這兩天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和焦慮,此刻在他身上開始顯現出來。他的眼皮有些沉重,但嘴角卻露出不屈不撓的剛毅。他不疾不徐地點燃了一根雪茄,深深吸了幾口。
「該死的報紙!」他抱怨著。「為什麼老愛干擾檢方辦案?……你們看過今天的晚報沒?全在找兇手,好像是我把他藏了起來似的。」
「老傢伙,」萬斯露齒一笑,「你別忘了這是民主的社會,人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批評別人的。」
馬克漢哼了一聲。
「我不是指這些批評,而是這些聰明年輕的記者可怕的想像力。他們正努力把這樁骯髒下流的謀殺案,變成家喻戶曉的充滿了激情和懸疑的通俗連續劇。……即使是小學生也知道,這只是宗普通的搶劫殺人案。」
萬斯原本要點煙的動作停了下來,眉毛向上挑動了一下,轉身看著馬克漢。
「喂!你敢說自己放給媒體的消息都是如假包換的嗎?」
馬克漢驚訝地看著他。
「那當然。……你說『如假包換』是什麼意思?」
萬斯悠閑地笑著。
「我倒覺得你在耍詐。因為如此一來就可以讓真正的兇手誤以為自己很安全,好讓你能從容不迫地進行調查。」
馬克漢注視了萬斯一會兒。
「萬斯,」他不悅地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真的,老傢伙,」萬斯友善而親切地回答馬克漢。「我知道希茲非常死腦筋地咬定史基就是兇手,但是我從來都沒想到,你真的會認為這起命案是一名慣竊所為。我之前還天真地以為今天早上你放走史基,是希望他能引出兇手;甚至猜想你其實是在虛應那位容易相信別人的希茲警官,假裝同意他的看法。」
「哦,我明白了!又是你那荒謬的想法,兩名歹徒分別藏在不同的地方。」馬克漢擺明要諷刺萬斯。「真是高明,果然比希茲高明許多!」
「我知道這想法是有些荒謬,但是你那竊賊單獨作案的看法,也好不到哪裡去。」
「請問,」馬克漢激動地說,「這看法哪裡不好?」
「很簡單,這件命案根本不是慣竊所為,而是有人花了好幾個星期計劃和準備,才布下的殺局。」
馬克漢邊往後靠邊放聲大笑。
「萬斯,你真是點燃了我心中的一盞明燈。」
萬斯故意彎腰鞠躬。
「很榮幸,」他說,「能在你們愁雲慘霧的這時候,帶來一點小小的光芒。」
接下來大家一陣沉默,之後馬克漢又開口了。
「你說歐黛爾謀殺案的兇手絕頂聰明,難道又是根據你最新的推論而來?」聲音中充滿了嘲諷。
「我之所以這麼說,」萬斯依舊用他悅耳的聲音向馬克漢解釋,「跟我推論艾文·班森謀殺案兇手犯案過程的邏輯是一樣的。」
馬克漢微笑以對。
「說得好!……別以為我忘恩負義,輕視你對那起命案的貢獻,不過這次恐怕你真的錯了。眼前的這件命案就像警方說的,不過是普通的謀財害命。」
「尤其是害命,」萬斯淡淡地補了一句。「而你和警方正被動地等待懷疑的人現身。」
「我承認目前的情況不是大家期望見到的,」馬克漢無奈地說,「但是即使如此,我仍看不出你那深奧複雜的想法在這件命案上能有什麼機會發揮作用。案情太單純了——問題就在這裡。我們此刻需要的是證據,不是天馬行空的幻想。要不是那些記者渲染煽情的報導,社會大眾對這件命案的興趣早就消失殆盡了。」
「馬克漢,」萬斯語氣平和但認真地說,「如果你真這麼認為,那麼你現在就可以放棄這個案子別管了;因為你一定會在這個案子上栽跟頭。你認為這案子很單純,但我說這是一樁高明的犯罪,它運用智慧的程度和它複雜的程度不分軒輕。這不是一般兇手能夠犯下的案子——相信我,這是絕頂聰明的人乾的。」
萬斯堅定、就事論事的平淡語氣,充滿了讓人不能不相
信的力量;而之前稍微克制住自己嘲諷衝動的馬克漢,這回忍不住又開始不留情面地譏諷起來。
「告訴我,」他說,「你到底是怎樣獲得這麼稀奇古怪的結論的?」
「樂意之至,」萬斯抽了幾口煙,吐出一圈一圈的煙,並且懶洋洋地看著煙圈向空中飄飛(作者註:下面的幾段文字我拿給萬斯校閱,他做了一些修改和更正;因此,現在文章中所呈現的,正是萬斯用自己的文字語言所表達出來的見解)。
「知道嗎,馬克漢,」他用他一貫的冷淡態度開了口,「任何藝術真跡都有它的特質,鑒賞家稱之為『原創力』——換句話說,指的就是狂熱與自發的創造力。模仿出來的作品就明顯缺少這種特質,它太完美、太雕琢、太匠氣。即使是一般人都能看出義大利畫家波特西里的畫有缺點,法蘭德斯畫家魯木斯的畫比例不勻稱,對不對?在原始創作當中,這些瑕疵都算不了什麼。但是模仿者就不會讓這些暇疵在他們模仿的作品中出現——因為他不敢。他一心一意要把所有細節製作得精確無誤。模仿者刻意且小心翼翼地製作作品,這是藝術家在創作過程中永遠不會發生的現象。而重點是!也沒有人能夠模仿出這種狂熱和自發的創造力——原創力——這是原始畫作才有的特質。一件仿製品無論模仿得再怎麼像,和真跡之間的心理差異、永遠是天壤之別。仿製品中透著虛假不真、完美過度、刻意雕鑿的氣息。……你懂我的意思嗎?」
「非常受教育,大評論家。」
萬斯謙虛地鞠躬致意,然後愉快地繼續說下去。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看歐黛爾命案。你和希茲都認為這是一樁普通、殘暴、下流、無趣的刑事案。但和兩位大偵探不同的是,我不太關心命案的表面跡象,卻仔細分析了引發殺機的各種因素——也就是說,我從心理角度來看這個命案是怎麼發生的。我發現這不是一件真正的命案——也就是說,不是原創形態——而是一件複雜、刻意而聰明的模仿案件,兇手是一名技術純熟的模仿高手,每個細節都非常正確而標準,不過這也正是它的敗筆。兇手的作案手法太厲害了,完美得幾乎沒有理疵。但是命案的組裝似乎並不完整——它缺少了原創力。說得好聽一點,它具備了一件精心傑作所應有的特徵;說得難聽一點,它是件贗品。」他停了下來,向馬克漢拋出一個迷人的微笑。「相信這樣的斷言不會讓你感到枯燥乏味。」
「請繼續說下去。」馬克漢異常客氣地敦促萬斯。他的態度有點滑稽,不過他的語氣讓我覺得他對萬斯的這番話非常有興趣。
「生命就和藝術一樣,」萬斯繼續他平靜的說教。「人類的一切活動非真即偽——不是真摯就是算計。舉例來說,兩個人同樣坐在桌前吃東西,一樣地拿著刀叉,顯然做的是相同的事。敏感的觀察者雖然無法說出他們之間的差異,不過隨即還是能感覺出誰的教養是發自本能的真實,而誰又是在刻意模仿。」他朝著天花板吐了一口煙,身體縮回椅子里。
「現在,馬克漢,對一件齷齪下流的搶劫殺人案,一般認知的特徵是什麼?……殘暴、紊亂、倉促、翻箱倒櫃、凌亂不堪的桌子、道到破壞的首飾盒、被害人手上的戒指不翼而飛、扯斷的項鏈、撕破的衣服、四腳朝天的椅子、翻倒的檯燈、破碎的花瓶、纏繞打結的窗帘、撒了一地東西的地板等等。這些都是大家印象所及、數得出來的狀況——對不對?但是——稍微想一想,老傢伙,除了小說和戲劇會有這樣的情節外,有多少案子這些狀況會全部出現——全部一個不少井然有序地出現,不會有任何一個狀況沒出現而破壞了人們的一般印象?也就是說,有多少的刑事案件場景都是如此的分毫不差?……沒有!為什麼呢?很簡單,因為在真實的生活中,不會有任何一件事把所有細節按照約定俗成的形式一成不變地上演。機會法則和無法避免的錯誤總是會發生的。」
他輕輕地比畫著。
「但是注意這件特別的命案:仔細看看你發現了什麼?你會發現它的布局和所有情節中的大小環節都已經安排好了——就像法國小說家左拉的小說一樣。它幾乎可以說是完美元缺,連其最後的結局,都是預謀算計好的。用藝術的術語來說,它是精雕細琢過的犯罪。因此,這件命案並不是自然發生的。……而且,我真的無法挑剔出任何瑕疵。我親愛的朋友,沒有任何完美無理的東西是自然和真實的。」馬克漢沉默了一會兒。
「你還是不認為這名女子是被普通竊賊所殺?」他問。
不過這次馬克漢的聲音里聽不出有任何諷刺的味道。
「如果是普通竊賊所為,」萬斯回答,「這世界上就不會有所謂的心理學、真理與藝術法則了。同樣的,如果它純粹只是一樁搶案,大師之作和複製品間也就沒有差別了。」
「我明白了,你完全排除了搶劫的動機。」
「搶劫,」萬斯肯定地說,「只是故布疑陣而已。從這位絕頂狡猾聰明的兇手所干下的命案來看,充分顯示出命案背後潛藏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動機。這名兇手顯然受過高等教育且想像力豐富;而且除非面臨令他害怕的毀滅性災難,否則他不會輕易甘冒這樣大的危險去殺一個女人——除非她的存在會導致他精神崩潰,置他於萬劫不復當中,甚至後果的嚴重程度遠大於犯下殺人罪本身。兩害相權取其輕,所以他選擇殺了這個女人。」
馬克漢並沒有馬上搭腔,他彷彿失去了反應能力。不過沒多久他回過神來,懷疑地盯著萬斯,並且開口說:
「那個被撬開的首飾盒又怎麼說?經驗老到的慣竊所用的專門工具並不符合你動人的假設——事實上,它反而完全與你的看法相抵觸。」
「我知道,」萬斯慢慢地點著頭。「打從知道鑿刀一事以來,我就一直為它所苦。……馬克漢,在刻意安排的命案現場中,那把鑿刀是惟一的意外。這就好像模仿者在完成一幅複製畫后,真正的原創畫家又伴隨出現一樣,而且還在這幅複製畫上添了一小道神來之筆。」
「這樣一來,不是無可避免地又讓我們把矛頭指向史基身上?」
「史基——呢,是的。可以這麼解釋,但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史基撬開了那個首飾盒——對此我不表示懷疑;但那是他惟一確實做過的一件事:惟一最後留下讓他做的事。那也是為什麼他只拿到一枚死者當晚沒戴在手上的戒指,而其他所有的廉價貨——配戴在她身上的——全都被剝了下來不翼而飛的原因。」
「為什麼你這麼肯定?」
「那把火鉗,老兄——就是那把火鉗!你不明白嗎?在首飾盒被撬開之後,根本不可能再用一把生鐵制的火鉗在。首飾盒上敲打什麼的——除非在首飾盒被打開前才有這可能。而那看起來似乎有點瘋狂、企圖拿生鐵撬開鋼盒的動作,就是兇手故布疑陣的其中一環。真正的那位兇手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能打開首飾盒,他只想讓它看起來好像曾被人很費力地想要撬開,於是他用那把火鉗當工具,並且刻意把它棄置在扭曲變形的首飾盒旁。」
「我懂了。」這個觀點比萬斯之前提出的任何看法都要讓馬克漢印象深刻;因為化妝台上出現的火鉗,就連希茲和布萊納都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就是為什麼你質問史基是否看到另一名殺手的原因?!」
「沒錯。由首飾盒的證據顯示,我認為有兩種可能情況:一種是當兇手正將現場布局偽裝成搶案時,史基也在公寓里;另一種可能是,兇手行兇、布局完畢,離開現場后,史基才闖入撞見這副景象……從他對我的問題的反應來看,我覺得他當時在場。」
「躲在衣櫥里?」
「是的。這也可以說明何以衣櫥沒有被搜刮。理由很簡單,也可以說很怪異:因為史基反鎖在裡面,否則怎麼躲得過那假竊賊的搜索?他不可能故意忽略這衣櫥,而以他這麼徹底的手法來看,更不可能是不小心遺漏。——於是衣櫥把手上就留下了史基的指紋……」
萬斯輕敲著椅子扶手。
「告訴你吧,親愛的馬克漢。你必須根據這個前提來思考和偵辦這件案子,否則,你只會白費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