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尋找另一個千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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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上越新幹線,在新瀉站下車。吉敷走上天橋。走到開往村上的快車線月台轉車。地面濕漉漉的。擦身而過的北方人所穿的夾克在積水的地面上閃爍著倒影。是雪嗎?吉敷在陸橋上停下腳步,從窗口向下望。頂部覆蓋著積答的電車停在車站裡,不過此時天上並沒有下雪,而是下著霧,籠罩著新瀉的街頭。
吉敷本想在車站附近吃飯,但因為列車馬上就要開了,所以就在月台上買了用大竹葉包裹的壽司,匆匆上車。列車開動后。吉敷在一大群七嘴八舌談天的中年婦女旁邊進食。
吉敷覺得自己算是個愛好旅行的人,昨晚躺在床上,想到明天要出差,要一個人到大雪紛飛的日本海一帶旅行,就感到興奮不已。對刑警來說,平常幾乎沒有旅行的機會。他到警視廳工作后,坐火車旅行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出外旅行,不,每次在腦海里湧現旅行念頭的時候,吉敷總會想起故鄉。但也不過是想想而已,屈指算來,吉敷已有八年,不,將近九年沒回老家了。
吉敷的老家在瀨戶內海邊上,是一個叫尾道的小鎮。步行一兩分鐘,就能見到海了。他在故鄉一直讀到初中畢業。不過吉敷的出生地並非尾道,他生於岡山縣的倉敷,在那裡念小學,小學畢業后隨父母移居尾道。在尾道初中畢業后,他按照母親的意思,每天搭乘電車去臨近的城市福山讀高中。所以現在回想起來,吉敷的青春時代可以說是在旅行中度過的。這樣說或許太誇張,但起碼是在連續搭乘電車之中度過的。搬到尾道后,吉敷始終對童年時代生活的倉敷不能忘懷。所以在高中時,只要沒有社團活動的日子,他就會在福山站對面的月台搭乘電車到倉敷,在倉敷的水渠邊漫步,並無數次經過大原美術館的門前。
在美術館旁邊,一條水渠的對面,有間玻璃窗外嵌木格子的和風咖啡屋。在吉敷的高中時代,學生是禁止出入咖啡店的。但吉敷從小就認識這家咖啡屋的女老闆,所以他經常一個人進去,坐在窗邊,透過木格子眺望水渠的石牆和隨風擺動的柳葉在水中映出的倒影。
吉敷非常享受這樣的感覺。由於一旦坐下來,就會一直眺望這樣的風景,或是一直靜靜地閱讀,所以吉敷一定會選擇咖啡屋生意冷清的時刻進去。每當吉敷在店外馬路上看到自己的座位有人坐了或店裡太擠時,他就沿著水渠溜達或搭電車返回尾道。
現在想想,吉敷也覺得不可思議——高中時代為什麼那麼熱衷泡咖啡館呢?他只要用拳頭撐著下巴,一閉上眼,就會想起石牆上綠柳成蔭、往來行人穿著白色襯衫的仲夏景色,或枯葉如長長簾幕垂下的寒冬景色。他好像就呆坐在咖啡屋的木格子窗邊,眺望倉敷的四季變遷,度過他的高中時代。吉敷又想,當時自己為什麼那麼孤獨呢?今天自己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嗎?他的性格絕對不算內向,甚至可說善於跟人親近,那時候應該也是如此吧,但為什麼那時候沒有朋友呢?
雖然多次走過大原美術館門口,但他只進去過一次。而且,那一次不是在高中時代,而是住在倉敷的兒童時代,在尾道生活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情況。在尾道站台後的山上有座千光寺,寺對面有條彎彎曲曲的山問小路,叫「文學小徑」,小徑上到處豎立著文學石碑。為什麼這條山路有如此濃厚的文學氣息呢?也許那是因為尾道這個地方與志賀直哉的《暗夜行路》【註:志贊直哉(1883—1971)日本著名作家,「白樺派」』代表人物。《暗夜行路》是其唯一的長篇小說,創作歷時十五年,於一九三七年完成。】之間的關係。志賀直哉就是住在這座山中的小屋裡,寫出了這部名作。
吉敷曾跟父親通過這條文學小徑直達山頂。站在山頂的展望台俯身鳥瞰,腳下就是大海。瀨戶內海有諸多島嶼,眼前就聳立著最大的島嶼——向島。在向島與海岸之間,大海被收縮成一條大河。而在島的對岸,是造船廠的船塢,停著一兩艘大船。
父親指著對面的船隻告訴吉敷,在《暗夜行路》中,有描寫從那造船廠不斷傳來鎚子叮叮噹噹敲擊聲的情節。吉敷至今仍然印象深刻。就在那時,甚至進入大學以後,他曾多次冒出想讀《暗夜行路》的想法,但不知為何最後都是不了了之。踏人警界之後,更是連想都不用想了——哪來的時間讀長篇小說呢。此時此刻,吉敷坐在走道邊的座位上,手臂靠在扶手上撐著下巴,在暖溫空氣的輕拂下昏昏欲睡,此時一個念頭油然而生——買本《【暗夜行路》文庫本【註:口袋本的出版物,體積小,便於隨身攜帶閱讀。】在車上閱讀倒也不錯。
吉敷在村上站轉乘每站都停的慢車。車子行駛了十分鐘左右,左面窗外突然出現了陰鬱的日本海。鉛色的海水冰冷而廣袤,海的遠處被或霧或雲的白色煙幕籠罩,看不到海岸線。從到達新瀉站的一刻便一直下著的霧,此時變成了雪。從陰鬱的海對面的大陸吹來的強風,攪著漫天風雪,敲打著吉敷鼻子前的玻璃窗。
吉敷拿出手帕,拭去窗上的霧氣,形成一個扇形透視空間。吉敷的臉湊近扇形區域——只見廣袤的鉛色海面上,所見之處都飄舞著鵝毛大雪。
列車非常空。快到今川時,吉敷站起身,從行李架上拿下手提包。不遠處有個看似本地人的年輕女孩一直盯著吉敷的動作。吉敷背靠著車門側面,等著列車在今川站月台停靠。被積雪覆蓋的破舊屋頂開始陸續出現,顯示就快到站了。但令吉敷驚訝的是,列車竟然過站不停。簡陋且似乎不見人影的今川車站和寫著今川的站牌在吉敷眼前一閃而過,立刻就被拋在身後。很快,窗外又是荒涼的冬季日本海景色。
吉敷趕緊找列車員詢問:「這趟列車不是每站都停的嗎?」
得到的答覆是,「沒錯,這趟列車確實每站都停,但進入冬季后就不停靠今川站了,只有夏天才會在今川站臨時停車,因為夏季有不少會去海水浴場的遊客。」看來,中村也不知道今川是夏季才停的臨時車站。中村說去年剛來過此地,所以才問他要搭乘哪班列車,但中村沒說今川站不停車。中村說過這一帶的列車很不方便,看來此言不虛。能在白天到達各站的列車每天只有兩三班而已,其他都是快車或特快車,對這些海邊小鎮不屑一顧,呼嘯而去。今川可能太小了,甚至連慢車也捨棄了它。不久,吉敷在越后寒川站的月台下車。下車的只有吉敷一人。漫天大雪在月台上飛舞,遠處傳來海潮的聲音。
正如中村所說,站前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咖啡店當然不用說,甚至連小餐館、旅舍、民房聚集區也看不到,也沒有計程車停車處。距離車站正面約五十米處有著一座光禿禿的山崖,山腳邊有一座豎著民宿招牌的孤零零的建築物,但裡面好像也沒有人。吉敷沿著鐵路開始朝今川方向往回走。
走了一段,沒有看到一個人。有的只是左邊的山頭,右邊的驚濤拍岸,在山與海對峙的狹窄空間里,鐵路線和一條像國道般的公路並排向前方延伸。如果有計程車開過的話,吉敷打算招手叫住,但公路上看不到計程車的影子。
吉敷繼續前行。不久,當臉完全失去知覺時。他終於見到前方有一棟建築物,門口掛著派出所的牌子。這令吉敷喜出望外。中村說他去年來辦案時曾得到過這裡巡警的協助,為此,特別寫了一封給渡邊巡警的介紹信讓吉敷帶在身上。吉敷大步上前,打開房子的拉門。
吉敷走進屋子,一邊關上身後的門,一邊拂去外套上的雪花,並對著裡頭喊話,但無人回應。吉敷身子前傾往裡望去,見到裡面鋪著榻榻米,火盆上的水壺冒著熱氣。又叫了幾聲,還是無人反應,吉敷只有坐到大廳牆邊的椅子上,一面聽著風吹窗框的聲音,一面耐心等待。不久,一名巡警從外面回來了,這是個看來年過四十的矮小男子。
吉敷報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又讓他看了中村的介紹信,然後說自己原本想去今川派出所,但列車沒有在今川站停車,到了這裡,又叫不到計程車,不知如何是好。巡警聽完后親切地告訴他,這一帶沒有計程車,不過他可以開吉普車送吉敷去今川。
在快速撥動的雨刷前面,無數雪團呈直線向擋風玻璃猛烈襲來,車速只能維持在每小時四十公里上下。車子離開派出所后,除了海和披雪的山頭外,再也看不到其他東西。車子沿著迴廊般的國道開了一段路,然後穿過幾個隧道,終於見到了有人家的村落。不久,吉普車掠過低矮的屋檐,在村落中穿行。家家戶戶的大門緊閉,完全不見人影。住宅之間由竹編圍牆隔開,無圍牆的空隙處露出海之一角。穿過村落,道路左右又是海和山崖,又是一副單調的景象。吉敷往後望,在村落的後面是海灣,許多被拖上岸的漁船被大雪覆蓋著。
「這一帶是漁村。」渡邊巡警用濃厚的地方口音說道,「現在是休漁期,因為天氣太冷了。」
在今川派出所,和幾度通過電話、早已熟悉吉敷聲音的福間巡警見了面。聽聲音吉敷以為對方是年過四十的中年人,見了面才知道他還相當年輕。吉敷問他九條家在哪裡。他回答說走路過去不算太遠,如有必要也可以開車去。渡邊巡警行了告別禮,回寒川去了。
九條家位於剛才車子穿過的第二個村落,只要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很容易就能找到。福間要幫吉敷帶路,但吉敷考慮之後還是委婉地拒絕了,因為要向家屬調查的事或許不要被當地人知道比較好。吉敷豎起領子,再次走向大雪紛飛的屋外。
2
吉敷很快就找到了九條家。房子比想象中要大,位於排成一列的村落中央。看來,九條家算是村中的小康人家吧。環目四顧,兩層樓的房子除了九條家以外,只看到另外兩三間。與左右的簡陋石屋相比,九條家頗有鶴立雞群的意思。
進入玄關,玻璃門關著,好像上了鎖。吉敷一面敲門,一面問是否有人在家,但屋裡沒有反應。敲玻璃的咯嗒咯嗒聲很快就消失在外面的風聲和潮聲之中。
或許屋裡沒有人吧,吉敷一面想一面繞到廚房門口。透過模糊的廚房玻璃門,隱約見到裡面有個矮小的女人在做飯。從廚房門口可以看到大海。吉敷輕輕敲了敲玻璃門,門馬上就打開了。女人驚訝地看著吉敷。這女人五十歲上下,有一雙細長的眼睛,雙頰和額頭的皮膚髮紅。吉敷讓她看了警官證,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又說自己剛從東京來到此地。雪從吉敷的腋下掉落,飛到正在火上的鍋里。吉敷貼緊門框,將玻璃門關上。
女人用濃重的鄉音對吉敷說自己不太了解情況,要去叫她的先生,能不能請他到玄關門口等候。吉敷點頭同意。吉敷再繞到玄關門口。沒多久,只見剛才那女人一面用圍裙擦手,一面用小碎步跑出來,她走到玄關,穿上木拖鞋,在吉敷的眼皮底下打開螺旋鎖。
吉敷走進玄關,反手將門關上,看到一個好像是女人丈夫的老人從裡面出來。這人六十開外,兩側的頭髮已開始後退,頭頂的頭髮也很稀薄。不過他兩頰通紅,看起來不太像是農村的老人,鼻粱高而挺拔,眼瞼深陷,眼睛很大。吉敷心想,嗯,老人的五官很端正,的確有千鶴子的影子。老人在玄關上面的榻榻米上坐著,吉敷也趕緊上去。那矮小的女人則快步去屋裡拿來坐墊。
「我這方面。實在無可奉告。」老人先發制人,冷不防說道。看來對方是個非常頑固的老頭,他不但拒絕領取千鶴子的遺體,還對為調查千鶴子之死特地從東京趕來的刑警冷眼相對。
「是不是因為女兒很早就離開家的關係?」吉敷問道。
「對。」老人立即回答,「她已經跟我們沒有關係啦。」
「可是,血緣關係永遠存在啊。聽到她的死訊,應該還是感到悲痛的吧?」
老人無語,然後淡然一笑:「說不上悲痛吧。」老人嘀咕道,「反正早就形同陌路了。」
「哦,發生過什麼事情嗎?可以說出來嗎?」
「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只不過……」說到這裡,老人用手指指廚房,他太太正在廚房泡茶。
「這是我的第二個老婆了。千鶴子是我跟前妻生的女兒,自從前妻與我離婚,千鶴子就開始不尊重我這個爸爸,後來還離家出走。我永遠不能原諒她的不孝。」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十四五年前的事吧。」
「這麼說來,是昭和四十五年發生的事了?」
「對,昭和四十四年或四十五年吧。」
昭和四十四或四十五年,應該是九條千鶴子十九或二十歲的時候吧。
「你與前一任夫人是因為什麼原因而離婚呢?」
老人霍的轉過頭去,沉默不語,稍後才嘀咕道:「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女兒千鶴子會不會是因為你與她的生母離婚而生氣的呢?」
「可能是吧。但我對千鶴子愛護有加,她沒有理由一走了之啊。」
「離家前她對你說過些什麼呢?」
「這個嘛……呃,不記得了。」
吉敷等了一下,但老人守口如瓶,什麼事也不肯說。
「前任夫人是不是跟千鶴子一起離開的?」
「嗯,不,準確地說,前妻離開的時間比較早。」
「之後就是你們父女兩人一起生活嗎?」
「差不多吧。」
「前任夫人現在怎麼樣了?她住在哪裡?」
「我不知道。」
「她還住在這一帶嗎?」
「這個嘛……她不住在這裡。」
「是在東京嗎?」
「不知道。」
「她叫什麼名字?」
「姓壇上,叫壇上良江。」
「原籍在哪裡?」
「她是北海道人。詳細來歷我不大清楚。」
吉敷記筆記的手停了下來,等待老人說出進一步的資料,但老人沉默不語,只有外面傳來北風的呼嘯聲。
「她是不是回北海道去了?」
「不知道。」
「她還在世嗎?」
「我不知道。」
吉敷拾起頭,盯著老人的臉,然後正色說道:「我希望你明白,對於警方來說,你是打聽這些事情最台適的人選,不然你要我挨家挨戶跟你的鄰居打聽嗎?」
老人轉過頭來,臉上似乎露出幾分膽怯的神色。不久,他低聲嘀咕著說:「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呀。」
「要知道,你的女兒千鶴子不是病逝,而是被人謀殺的。即使是外人,也希望警方能儘快捉拿兇手歸案,還千鶴子一個公道啊。」
老人不好意思地垂下頭,自言自語地說:。我當然也希望儘快破案,千鶴子這樣被人殺死實在太可憐了,而且,這件事也讓我開始擔心起淳子來了。」
吉敷在一瞬間受到了重大的衝擊,銳利的視線盯住老人。淳子是誰?是千鶴子的姐妹嗎?
「淳子小姐是不是千鶴子的妹妹?」
「是的。」
「現在在家嗎?」
「不,到別的地方上大學去了。」
「什麼地方?」
「東京。」
吉敷的心情不由得澎湃起來。千鶴子的妹妹在東京!難道她的長相酷似千鶴子嗎?
「那麼,這位淳子小姐,她的容貌和體形是不是很像她的姐姐千鶴子?」正在此時,九條夫人端著茶過來了。但吉敷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她的到來,連珠炮似的繼續問道,「就是說,兩姐妹是不是像雙胞胎一樣相像?」
對於吉敷滿懷期待的發問,老人與妻子相視片刻。
「不!」老人斬釘截鐵地說道,「兩人的歲數相差很遠,而且,兩人的相貌從小時候就完全不同。」旁邊的九條夫人點頭表示贊同。
「不過,我已多年沒見到千鶴子,但無論如何,兩人不可能像雙胞胎那麼像的。」
「有妹妹淳子小姐的照片嗎?」吉敷近乎叫喊似的問道。
九條夫人在老人示意下站起身來。
「請問你有幾個子女?」待夫人的身影消失在裡頭后,吉敷問道。
「包括千鶴子在內嗎?」老人問道。吉敷迫不及待地點頭。「共有三個子女。老大是千鶴子,次女淳子,最小的是弟弟定夫。」
「他們的出生年月呢?」
「老大千鶴子。呃……」
「應該是昭和二十五年吧?」
「對,她生於昭和二十五年,淳子生於昭和三十八年,定夫生於昭和四十六年。」
吉敷匆忙記在筆記本上。「姐妹倆的年齡差距確實很大喲。」
老人無言以對。
淳子生於昭和三十八年,也就是說今年二十一歲,與三十三歲的姐姐相比,年紀確實差了一截。就算兩人真的長相酷似,要做替身也有點困難吧。
「那麼,淳子小姐目前住在東京什麼地方?」
「住在東急東橫線的都立大學附近吧。她讀的是位於涉谷的女子大學。」
九條夫人取來淳子的照片,吉敷迫不及待地把照片搶了過來。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總計約二十張。吉敷逐一審視,結果大失所望,因為兩姐妹的容貌很難說像或不像。
吉敷不由自主地把照片放在榻榻米上,然後陷入沉思。老人夫婦也默默無言。初次見面的主客之間出現了奇妙的沉默狀態。
「千鶴子小姐與淳子小姐,應該有血緣關係吧?」吉敷不知不覺地提出這個問題。
老人默然,面露難色。稍後,他指著身旁的妻子說:「說實在的,淳子是她生的。」
「那就是同父異母的姐妹了?」吉敷嘀咕著。心想怪不得兩姐妹的相貌不是很像。
但更奇怪的是,老人與前妻良江離異,千鶴子因此與父親交惡並離家出走,那是昭和四十四五年的事。但在此六七年前的昭和三十八年,這老人就已經與別的女人生下了淳子。
發現千鶴子有妹妹,是意外收穫。回到東京以後,當然要去看看她。但現在已經可以大致確定,這個妹妹不大可能是千鶴子的替身,因為兩人的相貌差得太遠。
「兄弟姐妹只有這三個人?」吉敷問道。
這對夫婦點頭。
「女兒只有這對姐妹嗎?」
夫婦又點頭。
「我想問一個比較冒昧的問題,九條先生。」吉敷凝視著空中,說道,「但這點至關重要,千鶴子小姐有沒有孿生姐妹?」
老人吃驚地看著吉敷,沉默片劉后說:「對,那孩子的確是雙胞胎。」
吉敷頓時感覺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啊!果然是雙胞胎!」
「不過,雙胞胎中的另一個一出生就死了。」
吉敷在一瞬間張口結舌,腦子一片空白。一度帶來的希望轉眼間隨風而逝。過了好一會兒,吉敷才結結巴巴地問道:「那……那真的能確定嗎?」
「確定什麼?」
「雙胞胎中的另一個,真的一出生就死了嗎?」
「那當然是真的,還舉行了葬禮,是我目送嬰兒的棺木進入火葬場的焚化爐的。」
「棺木里裝的確實是已死的嬰兒嗎?」
「那還用說!」
「你記不記得,當時替嬰兒簽署死亡證明書的醫生的名字?」
「記得,是村上鎮村上醫院的樋口醫生。當時他經常來我家出診。」
「還記得這醫生的名字嗎?」
「他叫一夫。」
「噢,樋口一夫醫生。現在他還在村上醫院嗎?」
「不,聽說已經去世了。」
「他的家屬呢?」
「沒有什麼家屬了吧。他妻子很早就病逝了,有個獨生子,但卻是不務正業的浪蕩子。」老人用略帶厭惡的口氣說道。
「如果我去村上鎮,能見到樋口醫生的兒子嗎?」
「不能,他不在村上鎮了,好像去了外地。」
「我想得到確定嬰兒死亡的證詞,否則不能排除嬰兒在哪裡活下來並長大的可能性。」
老人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搖搖頭說:「是我親自捧著死去嬰兒的棺木送入焚化爐的。人死怎能復生!」九條老人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吉敷,吉敷頓時感到全身虛脫乏力。
吉敷突然明白自己已在不知不覺問形成了千鶴子必是雙生子的偏見。而這偏見又源自中村。倒是有必要與跟這老人離婚的前妻,也就是千鶴子的生母見一次面,從活人口中或許能得到一些有用的線索。
「還記不記得壇上良江娘家的地址?」
老人的目光注視著天花板,顯示他正在思考著什麼,「她的老家是北海道富川,住宅地址是新宅叮一三0七號或一七0三號,正確號碼記不清楚了。」
此時,玄關被打開了,進來一位國中生模樣的男孩。母親要他向客人打招呼,他連忙點頭致意。看來,這就是小兒子定夫了。他打了招呼,立即進了房間。
「千鶴子離開這個家,是不是去東京讀短期大學的時候?」
「嗯,差不多吧。準確地說,應該是短大快畢業的時候。」
「那是可以自立的年紀了。」
「是的,已經是成年人了。」
「她與生母良江有聯絡嗎?」
「我不知道。」吉敷轉向九條夫人。
「我也不知道。」九條夫人搖搖頭。
「那麼妹妹淳子小姐呢?兩人同在東京,千鶴子小姐應該跟淳子小姐有聯絡吧?」
「沒有。」父親果斷地回答道。吉敷又轉向九條夫人,她也輕聲說沒有。
接下來,吉敷又向附近的住家調查打聽,但出乎意料,鄰居們大都守口如瓶。習慣在城市做調查工作的吉敷,似乎缺乏打開村民話匣子的技巧。當然,村民的噤若寒蟬。也證明了九條家在村裡的勢力。不過其中一家的兒子向吉敷透露,說從母親那裡聽說,九條家之前的太太是跟一個年輕男子私奔的。至於那個男的是誰,是怎麼樣的男人,則一無所知。至於千鶴子的雙胞胎妹妹出生后就夭折倒是千真萬確,因為附近不少村民都參加了葬禮,也看到了死去的嬰兒。在這方面,似乎沒有疑點。
完成大致的調查工作后,吉敷胞到屋外,天色已經轉暗。雪下得小了一點,但風勢越來越大,海面上波濤洶湧。走在回派出所的路上,穿過村落,在屋與屋之間的空隙,雪片從側面劈頭蓋臉地打過來。離開村落,往前走一段路后再回頭觀望,只見家家戶戶的燈光串成一列,璀璨生輝,燈光背後是黑壓壓的山崖,前面是波濤洶湧的海洋。就在這山與海對峙的狹窄空間里,村民們出生、居住、勞動。圓弧形的海岬遠看像人的下巴,而這些簡陋的村屋則像有縫隙的牙齒。
從大陸橫渡大海而來的強風凌厲地穿越縫隙,捲起地上的積雪,直衝山崖。
吉敷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一帶屋頂的積雪特別少,原來是海面吹來的強風,把雪颳走了。
千鶴子如果還活著,或許會對自己說——人為什麼一定要在這種地方生活呢?
3
回到今川派出所,吉敷打電話給東京的中村。當說到九條千鶴子的確是雙胞胎時,中村在電話那頭髮出「果然如此」的歡呼聲,但吉敷接著告訴了中村關於雙胞胎的另一個生下來后就已經夭折的消息,電話那頭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確定真的死了嗎?會不會還活在某個地方呢?」過了好一陣,中村心有不甘地問道。
「不可能……附近的鄰居參加了葬禮,很多人都看到死去嬰兒的臉。我已查出當時簽署嬰兒死亡證明書的醫生名字,看來確實發出了死亡證明書,不過我還沒查證。」
「查證是必須的,但像這種證明書,也不過是書面上的東西罷了。嗯,我想……」因為通話距離較遠,中村的聲音只要稍微低了點,外面的風雪聲便馬上充斥吉敷的耳膜。中村那略帶悠閑的腔調,在吉敷聽來彷彿是來自世界盡頭的聲音。
「當然,這不過是個假設。就是說,在昭和二十五年時,這個雙胞胎嬰兒跟某個死嬰調了包。這種調換嬰兒的情況在西方很常見。詳細地說,一方的家長一直渴望有個孩子,但不幸生了個死嬰。而另一方的家長卻生了雙胞胎。對後者來說,就算雙胞胎中的一個死去也不至於造成太大衝擊。醫生靈機一動,就把雙方的嬰兒散了調換。」
吉敷覺得這種假設也不是不可能。一對命運坎坷、剛出生就被分開的雙胞胎姐妹,在不同的地方成長,成年後再度相會,然後牽連到這樁殺人事件之中。與其說是假設,不如說這是個頗具吸引力的想象。
掛上話筒后,吉敷想了一會兒,再次打電話到九條家。那個村落大多數家庭並沒有電話,但九條家卻有。當老人接過電話時,吉敷反而不知如何開口了。結果,吉敷只能單刀直入地問當時在醫院裡,嬰兒有沒有可能被人調包。
九條老人聽后笑著說「絕無可能」。理由是當時並非在醫院生產,而是在自己家裡,所以不是由助產士或婦科醫生,而是由產婆接生。生產時自己在房門外守候。當聽刳產婆大聲呼叫時,他立刻衝進房間,發現生下兩名嬰兒,但其中一名是死嬰。假如產婆動手腳調包的話,她必須要帶另一個嬰兒來他家,但他們沒有發現她有帶大包裹進來。再說,她要把一個還在啼哭的活嬰藏在包裹裡帶出去也是不可能的。而且,產婆事先並不知道九條家要生雙胞胎啊,她也是到接生時才知道的。
吉敷接受九條的說法,掛上了話筒。接下來,吉敷把思考焦點轉移到原籍北海道富川,九條老人的前妻壇上良江身上。吉敷很想跟她見面,如果她還活著且住在原地的話。
雖然就算見了面恐怕也不會有什麼收穫,但起碼在雙胞胎這件事情上可以得到更確實的說明。另外要弄清楚的是關於私奔的傳言。如果這傳言是真的,那麼壇上良江也許現在還跟那男人生活在一起吧。
關於九條千鶴子上東京讀短大以來的行蹤,已由成城警署的其他刑警作了徹底調查。吉敷在搜查會議上已多次聽到這方面的報告。據調查。千鶴子剛上東京時住在涉谷A女子短大的宿台里,後來先後搬到代代術、青山、成城等處居住,看不到她與母親同住的跡象,不僅如此,也看不出母親住在她附近的形跡。既然跟母親一起離開了今川的家,為什麼之後不跟母親同住呢?甚至也不讓母親住在自己附近?由此看來,千鶴子的母親與人私奔的傳言似乎是真的。
果真如此的話,則又帶出一個新的疑問——父母離異的責任應該大半在母親這方,為什麼千鶴子要遷怒於父親呢?另外還有個疑問——成城警署的警員調查千鶴子的行蹤,在沒有發現她與母親來往跡象的同時,也沒有找到她有跟妹妹聯絡的線索。這是不是表示,同在東京的兩姐妹完全沒有來往呢?
吉敷再次打電話給中村,說了九條前妻生雙胞胎時的情節后,電話那頭傳來了長嘆聲。看來中村也終於死心了。接著吉敷又提到千鶴子的生母與男人私奔的傳言,並表示自己想去見見那個女人。
「你想去北海道嗎?」中村問道。
吉敷說反正早晚都是要走這一趟的,他準備從今川搭乘羽越本線北上到青森,然後坐青函聯絡船到北海道。中村想了想,然後指出,如果那女人真的跟人私奔,那就未必會回北海道,不妨先調查她目前是否還在富川吧。吉敷說好。中村說那這件事便由他來處理吧,自己在札幌警署有熟人,可以請熟人調查在富川的新宅町是不是還住著叫壇上良江的女人。不過調查需要一天時間,請吉敷明天傍晚在這裡等他的電話。
吉敷跟中村說了聲多謝,然後又說,這樣的話,他明天就去村上調查那個叫樋口一夫的醫生。說完后吉敷便掛上電話。
翌晨,福間開車送吉敷到村上警署,介紹他與署員認識。福間因為所里有事,又匆匆開車回今川了。吉敷對署員說,他想儘可能地了解昭和二十五年村上醫院楹口醫生的情況。對方雖然感覺有些為難,但很快就去翻閱資料,並打電話與有關單位聯絡。最後,得到了讓人始料未及的答案:「他已經結婚,而且去了東京。」
吉敷大吃一驚。「可是,據我所知,這位樋口醫生已經去世了啊!」
「死亡?啊,那是他的父親。」
「我指的是樋口一夫先生。」
「嗯,對了,那是父親。」
「那麼,兒子也是醫生嗎?」
「對,父子都是醫生。」
吉敷記起九條老人說過楹口醫生的兒子是遊手好閒的浪蕩子那番話。
「不,不可能,我沒聽過那樣的評語。」吉敷說出九條老人的評語后,村上警署的中年署員立刻否認。
「情況剛好相反,據說他是醫科大學的高材生,現在應該已成為醫術高明、為人稱道的優秀醫生了吧。」
「他去了東京哪裡呢?」
「這就不大清楚了,畢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剛才向村上醫院打聽。那邊好像沒人知道他的行蹤,他本人也沒有去市政廳登記。」
「名字呢?還記得他的名字嗎?」
「嗯,這個嘛……好像是叫TAKUYA或TAMEKlCHI吧,我記不太得了。」
吉敷走出警署后,跑到村上車站旁邊的旅館租了個房問,又在櫃檯打了個長途電話給中村,但中村正好不在。吉敷只好留下旅館的電話號碼,並請櫃檯接到找成城警署人員的電話時立刻通知他。
太陽還高掛在天空中,吉敷迅速去澡堂洗了個澡並換上浴衣。這次雖然是長途旅行,但吉敷對於昨晚沒有洗澡一事仍然耿耿於懷。回到房間,吉敷泡了杯濃茶,然後把列車時刻表攤在桌子上。他想查找去青森的列車,但似乎找不到理想的班次,大多數列車到達青森的時間,與聯絡船的開船時間都隔了一大段時間,等到抵達函館時已經入夜了。如果在北海道能得到中村熟人的協助。吉敷希望能在晚上到達札幌。
所以,只能搭乘「日本海三號」特快列車,到達青森的時間正好接得上聯絡船的開船時間,但又跟函館開出的列車時間銜接不上了。再說,這班車清晨五點十九分就從村上站發車,得一大早就起床。但沒有更好的選擇,所以只好搭乘這班車了。
傍晚時分中村終於來電話了。
「啊,富川那邊剛剛來了電話。」
「有壇上良江的消息嗎?」
「嗯,她還活著,好像是單身,沒有再嫁。她一直在醫院做護理員,前陣子因為年紀問題已經退休了。」
「是單身嗎……住址還是原來的地方?」
「對,新宅町一三0七號沒錯。」
「所以她還是回老家了?」
「看來是的。」
「那說她私奔是謠言了?她知道女兒的死訊嗎?」
「不清楚。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我還是想跑一趟與她見個面。雖然不一定會有重大突破,但或許會有意外收穫。」
「那好吧,起碼在雙胞胎的問題上可以從她那邊得到第一手消息。噢,調查醫生的事進展如何?」
「那是一對父子。父親已經去世,兒子聽說去了東京。因為時間的關係,還沒詳細調查。」
「女主人呢?」
「聽說很早就去世了。」
「那就注意一下兒子的情況吧。」
「嗯,至於九條家雙胞胎中的另一個。看來的確是一出生就夭折了。」
「嗯,只能這麼認為了。」
4
在黎明時分天色還依舊暗淡的月台,吉敷感到徹骨的寒冷。光是做個深呼吸,喉頭似乎就要結冰;呼一口氣,馬上就變成了水蒸氣,用力吐氣時,那氣體似乎可以直接固化並墜落到地面。幸好沒有颳風,月台上等候的旅客才少受了點罪。
從村上站搭乘「日本海三號」的人,除了吉敷,還有一個背著方形竹簍的中年女性。這矮小的婦人有節奏地擺動著身體以驅除寒意。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外露的雙手卻不用呵氣取暖。
日本海三號是寢台特急列車,吉敷一上車就鑽進寢台睡覺,但只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醒來時看錶,只睡了不到一個小時。此後吉敷睡意全無,便索性起身,跑到車廂的連接處。
擦去車門玻璃上的霧氣看看車外,天已經大亮了。現在已是陽春三月。吉敷想起長岡的文章,在旅途中為了看日出而早起——果然是值得一看的景色。吉敷又想起那幻影般的女人。九條千鶴子在隼號從東京車站發車前應該已被謀殺,但是,這女人卻如幻影般地出現在隼號列車上——這是六十分之一秒的幻影。如果這女人是雙胞胎中的另一人,倒是有可能參與藍色列車之旅——但這同樣的也是幻影。
可惜自己沒有看到——吉敷的腦際反覆閃現著這句話。與這件事有關的許多人,都見過生前的九條千鶴子或隼號中的幻影,只有自己沒有見過。自己見到的千鶴子是被剝了臉皮的千鶴子,所以,只能通過相片一睹千鶴子的全貌。
一切都在夢中——吉敷想起長岡文章中幻影女所說的話。難道真的是在夢中嗎?
吉敷抬起頭,只見太陽已經在日本海上完全升起。忍著耀眼的光輝瞥向太陽,在水平線上竟浮現出那女人被剝去的臉皮。這張臉皮逐漸擴大,看起來像個假面具。那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這麼做?
本來,冬季北上到日本海一游,是遊客的詩意之旅,但對吉敷來說則是疲勞之旅。下車后他急忙轉乘聯絡船,然後混在大批人群中踏上函館的街道。此時吉敷真想在函館找個旅館休息,畢竟從前天開始還沒有安穩地睡上一覺。小雪紛飛中他找到了公用電話亭。
「我到了函館了。」中村接電話后吉敷說道。
「現在很累吧?」中村用帶點嘲弄的口氣問道。
「沒問題,畢竟我還年輕啊。」吉敷逞強說著。
「札幌警署的朋友正好有空,他很樂意幫忙,歡迎你去札幌。」
「是嗎?」吉敷順口說。想到還要忍受長時間搖晃的列車前去札幌,吉敷伸了伸舌頭。
「那個人叫牛越,以前我有沒有跟你提起過這個名字?」
「我沒聽過。」
「是嗎?這傢伙做事一板一眼,我給你他的電話號碼,請馬上跟他聯絡。你的情況我已跟他詳細說明過了。」
撥通了中村說的電話號碼,對方馬上接起電話。從電話那頭傳來完全不像刑警,語調非常悠閑的聲音。在說話急促而響亮的中村之後聽到這種聲音,印象特別深刻。
「我是東京的吉敷。」聽了吉敷自報姓名,對方也慢吞吞地說出牛越的名字。看來,真是名副其實。
「感謝您在百忙之中幫我們調查富川的人。」
「哪裡哪裡,這幾天我正好有空。以前中村兄在工作上幫了我們很多忙。噢,你現在在哪裡?」
「剛到函館。」
「馬上就來札幌嗎?」
「嗯……說實話,我現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昨晚沒睡好,覺得有點疲勞。」
「哦……」雙方陷入沉默。如果是中村,立即就會作出反應。但這位牛越先生,似乎在很有耐性等待對方開口。
「所以……」正當吉敷開口,牛越也同時說出「不過……」,於是兩人又幾乎同時說出「請」的謙讓詞。
「不過,」牛越再次說道,「就算到了札幌,明天去富川恐怕還是要搭列車。今年雖然降雪比往年少,但路上還是有雪,與開車比起來,還是搭列車比較快吧。所以,今晚你不妨住在函館,明天我們在苫小牧站會合。」
這對吉敷來說是求之不得的提議。富川是日高本線中的一站。從函館去富川,先搭室蘭本線,再轉日高本線沿太平洋海岸東行。而札幌方面,必須先搭千歲線南下,與前面的路線會合,然後再轉日高本線。會合地點就是苫小牧站。
「啊,牛越兄,要你陪伴,實在不好意思。」
「沒關係,反正我這幾天有空。富川這地方很大,剛來的人很難認路。」
「有你帶路,那就最好不過了,不過我真是受寵若驚啊。」
「別客氣了。明早九點三十分有一班函館出發的『天空五號』特快車,你坐自由席就可以了,十二點四十二分會到苫小牧站。我想坐這趟車不會很辛苦,沒有其他更適合的班車了。
「我從札幌去苫小牧有很多班車可選,你只要在月台上等我就行了。在月台上碰面后,我們去苫小牧一起吃午飯吧。」
「是嗎……太讓我過意不去了。不過剛好也可以相互了解一下。」
「我從中村先生那邊已經知道不少你的事情了。」接下來,牛越又向吉敷介紹了函館的旅館,然後便掛了電話。
吉敷從電話亭出來,一面在小雪紛飛的函館街頭步行,一面想著牛越這個人。別看他悠閑淡然,說不定會是個優秀的刑警呢。
5
吉敷竹史與牛越佐武郎會面那天是三月二日星期五。當天空五號暢順地駛入月台時,吉敷透過窗戶張望,但沒見到對方的蹤影。他下車走上月台,走沒幾步,有人不知在何處叫著他的名字,轉頭一望,只見一名小個子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後面。
吉敷不由地放下手提袋跟他打招呼。這是個相貌非常普通的男人,跟其他北方人一樣臉頰微微泛紅。吉敷說一看就知道你是牛越兄了,牛越只是「哦,哦」地答應著。
「辛苦了吧?」兩人並肩而行,牛越說道。
「不,昨晚在旅館一宿,已經完全消除了旅途的疲勞。昨天我說了些放肆的話,請多多包涵。」
「不,我不覺得有什麼放肆。」
「就是我說想在函館休息的話。」
「啊,列車旅行很容易感覺疲憊,你想在函館休息也是理所當然的。」
「是呀,坐飛機就好啦。但我人在新瀉,急著趕來,就只好坐火車了。」
兩人並肩下了電扶梯。車站大廳豪華寬敞,牆壁染成象牙色,簡直可以媲美機場的候機大廳。樓梯附近有大型書店,走過書店。就是餐廳和咖啡館林立的小吃街。
「好宏偉的建築物啊!」吉敷說道。
「是第一次到苫小牧嗎?」
「是的,這是第一次。」吉敷對於北海道,只知道札幌及機場一帶而已。
「不過,這地方除了能看到工廠的煙囪,好像沒有其他東西了。啊,這家店怎麼樣?要不然就吃西餐吧,聽說這裡的西餐做得也不錯。」牛越停步問道。兩人正站在飲食街和料理店的布簾前。
「不,這裡就可以了。我最喜歡吃日本料理。」
兩人在最裡面的包間就座,只叫了一瓶啤酒,先為初次見面乾杯。然後在料理送來之前,就是聊聊家常。吉敷介紹了他與中村共事的情況后,牛越照例用慢吞吞的語調說起食物的話題。
「剛才你說喜歡日本料理,是哪方面的日本料理呢,吉敷君?」
吉敷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後說:「說什麼好呢?我喜歡吃拉麵。」
「哦,這倒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以為你一定喜歡吃法國菜。看來你的飲食習慣相當平民化啊。」
「哈哈,我本來就是一介平民呀,我連法國菜的名字都搞不清楚。我在東京住的那條街就有很棒的拉麵店。」
「是嗎?北海道也是出產美味拉麵的地方。」
「是呀,狸小路的拉麵很有名。」
「札幌的拉麵也很有名,你喜歡札幌的拉麵嗎?」
「當然喜歡了。」
「我很喜歡札幌這個地方,可是還沒有愛上那裡的拉麵。」
「這叫『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算是本地人,也要向人請教哪裡有好吃的拉麵館呢。」
「看來,我得好好學習了。」牛越語出驚人,並掏出警察手冊準備記下拉麵筆記。「現在記性差了,不做筆記,馬上就忘。」
「啊……」
「那麼,到目前為止你吃過最好的日本的拉麵是……」
「哦,這倒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我只是個領低薪的刑警,不可能跑遍全日本品嘗各地拉麵。不過,即使是鄉下地方,譬如在尾道,也能發現美味的拉麵館。而我生平吃過最美味的拉麵,要算是松本的福克斯拉麵。」
「福克斯拉麵?哦……那是怎樣的拉麵呢?」
「類似札幌的味噌拉麵,用的是高湯,味道一流。」
「啊,你說得我口水都要流出來了。」關於拉麵的話題終於告一段落。在對方沒有特別提起的情況下,吉敷開始向牛越一五一十地說出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議的事件,還順便說了特地去越后拜訪了死者家屬,以及到現在為止的調查結果。
「原來如此。因為名叫九條千鶴子的被害者生母住在富川,所以你風塵僕僕來到北海道。嗯……真是一件詭異的案件,所以中村兄對這個案子也很感興趣。」
料理送來了。牛越請吉敷用餐,自己也舉起筷子。雙方陷入沉思之中。似乎都在思考這件事。
飯後,兩人走出餐館,搭上開往富川、每站都停的慢車后,仍然保持著這種狀態。牛越沉默不語,吉敷則一直眺望著窗外的風景。不過此時吉敷不再思考關於案件的事了。
剛進入三月的北海道,積雪比想象中要少,到處可見到未融的殘雪。吉敷他們所坐位置的左側窗外,是一大片搖曳著枯草的原野。草原逶迤連綿到極遠處的森林邊上。除了路燈孤零零地豎立著,再也見不到其他的建築物了。右側是海岸線,沙灘一直向前伸展,劃出柔和的弧線,它與昨日見過的日本海海岸線截然不同。今川與越后寒川一帶的海岸,可以見到奇岩怪石從海中突兀而起,白雪落在黑色的岩石表面,畫出斑駁的圖案,給人一種冷竣的印象。但位於更北的北海道海岸線,竟然不見雪花飛舞,春天似乎提前到來了,氣溫也不如想象中寒冷。
列車抵達了富川站。這車站與越后寒川以及今川站很像,很小,月台沒有頂棚。離開小屋般的車站,來到車站前,這裡也沒有站前商店街和待客的計程車。與其他瀕臨日本海的小鎮不同的是這裡的空間相當廣闊。
全無下雪的痕迹。車站旁邊是用簡單柵欄圍住的廣闊空地,雜亂地長著一人高的枯草。柵欄扶手和堆積在空地一隅的鐵軌都生了銹。建築物的壁板也星焦褐色,看上去非常陳舊。
站前廣場不算寬闊,但在左方延伸著一條很寬的柏油馬路。不過路上沒有車輛。不僅沒有車輛,也沒有人影。午後柔和的陽光照在身上,令人心情舒暢。不過。偶爾吹來的風還是涼颼颼的。風還颳起未鋪柏油的站前廣場上的灰塵。
吉敷的心頭驀然湧起懷舊的情緒。這正是自己兒時最熟悉的風景。小時候,倉敷車站和尾道車站的情景正是如此。如今新幹線通車,鐵路線變成了高架橋,地面全鋪了水泥,那樣的風景永遠不可能再見了。可想不到北海道竟然還看得到。牛越率先向左邊的寬闊馬路走去。「這裡沒有計程車,經過車站的公車也很少,我們去那條馬路搭公車吧。」
乘上公車,搖晃了約十分鐘后便下了車。這裡到處可見用鍍鋅薄鐵皮益的簡易房屋,只有鋁製窗框在太陽照射下閃閃發光。家家戶戶的白色外牆下半部都已沾滿泥土,遠看好像放牧的馬群。
離開柏油車道,牛越慢慢走到像田間小路般的窄道上。不到一會兒,來到既像濕地又像園圃的地方。從它旁邊穿行而過,前面可見到兩三棟也用淡綠色薄鐵皮蓋的簡易房子。
「就是這裡!」牛越回頭說道。
門口釘著名牌,但只寫著「壇上」,沒有名字。在這種情況下,哪怕說謊也要寫上個男人的名字吧。不然的話,就證明她真的是一人獨居。那麼,私奔的傳聞究竟是怎麼回事?牛越一面敲玻璃門一面喊著,但沒有迴音。牛越隨手推開玻璃門,然後對著微暗的室內喊道:「壇上大嬸,我是打電話給你的警察。」
一位六十歲左右的女人慢吞吞地從裡面走出來。吉敷跟著牛越進入玄關。恍惚間聞到一股臭味。關上玻璃門后,室內光線變得很暗,於是吉敷又將玻璃門稍微打開。
不過,這女人的穿著打扮與一般的家庭主婦比起來,顯得格外整潔,或許是曾在醫院工作的關係吧。看她的容貌——鼻粱挺直,大眼睛——格外引人注目。她還化了妝,給人在東京街上經常看到的長年在娛樂場所工作的老年女人的形象。
「大嬸,這位是從東京特地趕來看你的刑警先生,他有些事想問你。」
「我沒有話要說。」女人冷冷地說了一句便轉過頭去,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吉敷想起今川的九條老人。兩人都給人相同的印象。
「大嬸,你不能這麼說。刑警先生風塵僕僕遠道而來,這樣實在太失禮了。」牛越溫和地勸告她。
「我真的無可奉告。就算問我問題,我也不會回答。」
「如果是關於你女兒千鶴子小姐的事呢?」吉敷說道。
良江轉過身,雖然不出聲,但可以看到她的背部明顯地顫動了一下。
「我說的是九條千鶴子小姐,你認識這個人嗎?」吉敷再一次問道。
良江仍然保持沉默,但沒多久就轉過頭盯著吉敷。
「怎麼啦?」她的喉頭輕輕嘀咕了一聲。這是詢問的語氣,看來她還不知道女兒的死訊。
「她死了!」吉敷用稍微粗暴的口氣說道,「是被謀殺的。所以我才來這裡調查。」
良江又慢慢地轉過身去,背向吉敷。從良江的舉止難以判斷她的感情變化。吉敷只能猜測也許她對女兒的死無動於衷。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不一會,良江終於有反應了。
「為什麼?」女人問道。
「現在只知道她是被謀殺的。」吉敷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不知道她被殺的理由,所以才來調查。」
「她被誰殺了?」她繼續背對著吉敷,卻提出吉敷難以回答的問題。如果對她說嫌疑犯是穿帆布面膠鞋的年輕男子,恐怕意義也不大。
「現在還不清楚。」
良江哼地發出蔑視刑警的聲音,接著又長嘆了一聲。
「有什麼線索的話,請務必告訴東京來的刑警先生。」牛越在旁邊說道。
「嘿嘿……」從她的鼻孔里發出嘲笑聲。歷經人世間一切辛酸的女人,在她的腦中似乎只剩下乖僻和偏見了。
良江準備回到裡屋,一旦讓她進去,恐怕就很難再讓她出來了。這女人本來就如此無禮,還是因為女兒死亡的衝擊而失魂落魄,吉敷不得而知。這時,牛越突然脫鞋,飛一般地上前抓住良江的肩膀。或許,牛越覺得北海道人豈可在東京的刑警面前失禮。
「我看不下去了。」牛越憤怒地說道,「你實在太不像話啦。這位刑警先生為了你女兒的事遠道而來。難道你不恨殺你女兒的兇手嗎?」
良江口中念念有詞,但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你們要我說,可是我能說些什麼呢?」良江這次說得比較清楚了,「我跟女兒很多年沒有見過面了,真的沒什麼可說的。」
「離開今川的家以後就一直沒有見過面嗎?」
「嗯,是的。」
「你在東京住過嗎?」
「沒有。」
「去過東京嗎?」
「也沒有。」
「沒想過跟女兒千鶴子小姐一起住嗎?」
「不想。」
「為什麼?」
「為什麼要我說理由呢?」良江的唇邊又露出嘲諷的微笑。
「因為你被趕出今川的家,千鶴子為你感到不平所以才會離開那個家的,對不對?」
良江無言以對。牛越走到吉敷身邊,湊近他的耳朵說道:「聽說這位老女人直至兩三年前還跟一位老男人在這裡同居,或許是因為這樣,女兒才沒有叫母親去東京同住。」
「啊!是嗎?」吉敷小聲回應道,「是怎樣的男人呢?」
「這個嘛。還沒查清楚,聽說是個酒鬼,無所事事的傢伙。喂,老太太,聽說有個男人曾經在這裡跟你同居,那是誰?現在在哪裡?做什麼事?」
「哦,有這回事嗎?我都忘啦。」
「唉,真是不可愛。」牛越說道,「我再問你。你是怎麼嫁到越后的九條家的?」
「通過相親。」
「介紹人是誰?」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早就忘記啦。」
「為什麼離婚?」
「外地來的女人嘛,看不順眼就丟開啦。」
「是嗎?」牛越說道,「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九條家的事呀?」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良江的語氣強硬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我剛從今川來到這裡,在越后那邊聽到傳聞,說你和一個年輕男人私奔了。」
吉敷說完,良江狠狠地盯著吉敷。問道:「這話是誰說的?」
「誰說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這回事?」
「你看我會做這種事嗎?」
「是謠言嗎?」
「當然。那是天大的謠言!」
「可是,兩三年前還在這裡跟你同居的那個男人,不就是越后時代跟你私奔的男人嗎?」
良江又露出嘲諷的笑容,說道:「不對!在這裡住過的男人是叫津田修士的木匠,札幌人,跟越后毫無關係。」
「從越后回到這裡之後才認識的嗎?」
「是的。」
「在哪裡認識的?」牛越問道。
「醫院。他因為喝醉酒入院。他戒酒以後就跟我住在一起。」
「現在怎麼啦?」
「他走掉了。我不清楚他的事情。」看樣子不像是說謊。
「千鶴子小姐好像是雙胞胎吧?」吉敷轉移了話題。
良江默默地點點頭。
「千鶴子小姐是雙胞胎之一,那麼另一個雙胞胎現在在哪裡?」吉敷虛張聲勢地問道。
良江抬起頭,露出詫異的目光。看樣子不像在做戲。「你說什麼?另一個生下來就死啦。」
「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啊。」
吉敷陷入迷茫,然後簡單地說明這件案子。「九條千鶴子小姐在今年一月十八日下午三點二十分左右被人謀殺。然而在一個半小時之後從東京發車的特快列車上,直到隔天上午十一點為止,有許多人見到千鶴子小姐。對於這起離奇的案件。只能認為是雙胞胎中的另一人到現在還活著而且配合演出,不然難以解釋。」
「這一定是幽靈。」良江說道。
吉敷只能苦笑,心想這老女人倒是一流的挖苦高手。但是看看她的表情,卻又顯得這句話是真的經過深思熟慮。
「就跟前面的田畠家一樣。那孩子從小就敢想敢做,喜歡鑽牛角尖。她決定要做的事情,就算死了也會去做。」良江喃喃說道。吉敷的話似乎打動了良江的某條心弦,使她大發感慨。
「那麼,關於殺害千鶴子小姐的兇手,你有線索嗎?」牛越在旁邊問道。
良江神情恍惚,似乎聽不到牛越的問題。牛越再問一次,她霍地抬頭,大聲說道:「我沒有理由知道啊。因為我完全不清楚那孩子與哪些人交往。」說完后她繼續保持沉默。但沒多久,她就若有所思地補充道:「不過,殺人者會有報應的。那孩子一定會報仇。她從小就是這樣的。」
從良江家出來后,兩人又跟附近的人家打聽消息。根據鄰居的說法,與良江同居過一段時同的男人,的確是出身札幌、名叫津田修士的木匠。知道這個人的相貌舉止后,確定此人從未在越后等地生活過。如此看來,良江說她從越后回來之後在醫院認識了這個男人的話不是說謊了。
「那個老女人剛才在說什麼呀?」在回程的路上吉敷問道。
「嗯……你指的是什麼?」
「當我提到應該已經被殺死的千鶴子在藍色列車上出現時,她不是說跟前面的田畠家一樣嗎?」
「啊!」
「這是怎麼回事呢?」
「說起來,這地方有點怪。大概是去年吧,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前面的村子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田畠家的孩子因為交通事故而死亡。在這年輕人的葬禮上,照例要拍攝死者的遺照。第一張拍攝的遺照是普通的五分頭。但五分鐘后拍攝的另一張遺照,不知怎麼搞的,死者頭上戴了毛線帽。」
「你說什麼?是同一個死者的遺照嗎?」
「當然啦。兩張照片都是由富川街上的照相館派人拍的,非常專業。事實上,死者並沒有戴毛線帽。」
「這是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吧。聽說東京的電視台和報社記者紛紛趕來,當時還引起很大的轟動呢。」
「沒有查出原因嗎?」
「不同人有不同的解釋。有人說燈罩正好擋住額頭,所以拍出這樣的照片;又有人說遺照放入相框后因為玻璃反射的關係;等等……眾說紛紜,最終也沒有結論。不過,聽說死去的年輕人生前很喜歡戴毛線帽,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傳聞。」
「嗯,牛越君見過這張遺照嗎?」
「實物沒見過,但看過登在雜誌上的照片。」
「看起來像燈罩嗎?」
「不,照片很清晰。死者頭上戴著毛線帽。」
「兩張遺照同時刊登在雜誌上嗎?」
「是的,無帽的遺照和戴毛線帽的遺照。」
毛線帽?毛線?吉敷思考著。他根本不相信這個傳聞。但是,似乎有什麼東西打動了他的心弦。「啊,是毛線。毛線?毛線?」吉敷口中反覆念著這個詞。為什麼毛線和毛線帽引起了他的特別注意呢?
6
搭上列車,與牛越相對而坐之後,吉敷終於知道原因了。原來是毛線與毛衣的關係。乘坐一月十八日隼號列車的九條千鶴子穿著一件灰色粗毛衣。很多人都能作證,她拍攝的照片也證實了此事。但是在成城住所的置衣籃中,卻並沒有看見灰色毛衣,只有一件粉紅色毛衣。
為什麼會這樣,現在還很難作出解釋。但正如中村所說,灰色短大衣和灰色西褲配粉紅色毛衣似乎不大協調。吉敷對於時裝雖然沒有任何研究,但對女性著裝也還有基本概念。從彩色照片中看到的九條千鶴子是一副模特的派頭,給人非常時髦的印象。
灰色應該屬於流行的顏色吧,穿戴灰色套裝,可以營造素雅的氛圍。但換上粉紅色毛衣,就變得不倫不類了。粉紅色只能說是可愛的顏色吧。牛越問吉敷在想什麼。吉敷把剛才的想法告訴牛越。牛越邊聽邊點頭,但沒有說出自己的看法。
「你怎麼想?」吉敷問道。
「沒有想法。」牛越靦腆地笑著,用手托著後腦勺說道,「我對女性的打扮毫無發言權。」
「嗯。」
「粉紅與灰色的搭配很滑稽嗎?」
「不,這兩種顏色的搭配本身倒不能說是滑稽……」邊說邊覺得要解釋清楚很不容易,吉敷的話語開始含糊起來。
「比較起來,我還有更難理解、更滑稽的事情呢。」
列車很空。靠著車窗相對而坐的兩個刑警身邊都沒有乘客。所以。兩人毫無顧忌地討論這起殺人事件。
「什麼事情?」吉敷往牛越那邊探過身去。
「倒不是什麼大事,我想了解的是,成城跟東京站的距離近嗎?」
「不。」吉敷說完后想了一下。「不能說很近吧。必須先搭小田急線到新宿,然後再轉中央線去東京車站。」
「噢,是嗎?我對東京的地理不熟。那麼,需要多少時間呢?」
「這個嘛……因為兩班都是快車,中途不停,或許不用花太多時間。我想三四十分鐘就夠了吧。」
「那麼,從殺人現場的公寓到成城站近嗎?」
「啊,這段距離比想象中要遠一點。步行的話,大概要二十分鐘吧。當然。如果搭計程車的話就快多了。」
「這麼說來,從殺人現場到東京車站需要一個小時吧。但是,那女人被殺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二十分左右,離隼號發車的四點四十五分只差一小時二十五分鐘,扣掉去東京站的一小時,就只剩二十五分鐘了。那女人只用二十五分鐘的時間洗澡嗎?」
吉敷暗暗叫苦,無言以對。一開始調查時為什麼沒注意到時間問題呢!經牛越提醒后,突然明白這真是出乎意料的大疏忽。如果是男人的話,二十五分鐘的時間也許足夠了。在浴缸里泡一泡,出來后擦乾身體,穿上衣服,就可以馬上出門。但如果是女人呢?二十五分鐘似乎就不夠了。尤其像千鶴子這樣愛打扮的女人,她不但要洗澡,還要化妝、整理頭髮……離列車發車時間只有一個半小時,她如何能悠閑地泡澡嗎?唉。真是大疏忽。
「真如你所說的……」吉敷喃喃說道,「我沒注意到時間的問題,是個大疏忽。連這麼簡單的事都沒想到,實在慚愧啊。」
「哪裡,哪裡。」牛越誠惶誠恐地搖著手,「主要是因為我是個動作遲鈍的人,不習慣快速行動,所以會想到時間問題。如果換了我,我一定就不洗澡。直接到車站去了。」
吉敷無言以對,但腦子裡卻在急速思考著。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難道說這女人沒有進浴室洗澡嗎?她不是在浴室里遇害的嗎?
吉敷暫時陷入沉思,但腦子一片混亂,理不出頭緒,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看來,問題應該這樣問——屍體是怎麼進到浴室的?不用說,穿帆布球鞋的男人在三點二十分左右殺死千鶴子,然後脫掉她的衣服,把屍體丟人浴缸,再放滿水……可是為什麼要這樣?」
「大概是為了方便他剝去臉皮,才選擇浴室的吧。」
「對,在浴室里剝皮有利於沖洗血跡。但是,如果只是為了剝去臉皮,就沒有必要脫掉她的衣服呀!為什麼非讓這女人裸體不可呢?」
牛越也陷入沉思,稍後說道:「我剛剛想到一點,可能兇手有必要把她的衣服藏起來吧,又或者是需要這些衣服才把它脫下拿走。你覺得呢?」
「嗯,假設殺人是突髮狀況而又需要把衣服藏起來的話。對兇手而言,他當時應該非常緊張,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人進來,所以有必要隱藏屍體。而面對裸體,兇手馬上聯想到的地方,多半就是浴室了。」
「說得不錯……對兇手來說,一定有脫衣服的必要……但是,剝去臉皮又是為什麼呢?」
「嗯,這個問題我完全沒有答案。」
「那麼,兇手拿走或藏起女人衣服的原因又是什麼?」
「這個嘛,瞥如說衣服上沾了血。」
「不,我不這麼認為。因為浴缸里也全部都是血啊。」
「但是,兇手的血液或體液有可能沾在女人的衣服上啊,』
「這倒也是,可能是衣服沾上了兇手的血液或體液……但是不對呀,要說沾上兇手的東西,那不只是毛衣,也有可能沾到褲子上啊!這究竟是怎麼……不,請等一等,我現在腦子很亂,對,兇手不是想拿走衣服,只是把衣服脫掉而已。」
「哦?兇手不想把衣服帶走嗎?」
「是呀,不是帶走,而是脫下……但我們目前完全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只能等一下再繼續思考了。」吉敷吐了一大口氣,雙手按著額頭。他知道自己相當疲勞,腦子已無法繼續思考。兩人暫時保持沉默。「無論如何,能見到牛越兄。對我來說真是太幸運了。」不久后吉敷抬起頭,誠懇地說,「你的看法帶給我很大的啟發,讓我待會兒再慢慢思考。」
「哈哈,能讓東京警視廳一課的人這麼說,真是我的莫大光榮啊。」牛越笑道。
「另外還有一個謎,就是乘客在藍色列車上替已經死亡的女人拍了照。不知你有什麼看法?對這個問題我完全束手無策,找不到任何解決問題的切入點。
「起初我以為一定有第二個九條千鶴子,為了尋找她,才有了這趟長途旅行,但最後一無所獲。看來,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酷似九條千鶴子的女人,我是完全死心了。這麼一來,這問題就成了我們能力範圍之外的非常識問題了。也就是看起來像你剛才所說的富川田畠家的毛線帽之類的怪談了。」
「嗯,也許是吧。世界上似乎真的有我們還不知道的怪異事情。關於這件案子,坦白說,我也完全沒有頭緒,實在太離奇了。」
「還有其他的提示嗎?我覺得案子的關鍵就在這裡。只要破解這個謎題,就可以一舉破案了。」
「也許吧。我也這麼想。」
「那麼牛越兄你……」
「嗯,提示說不上。不過今天早上聽你講這個案子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另一個案子。」
「哦!什麼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叫三河島事件。」
「三河島事件?」
「是的。當時吉敷君還年輕,可能不知道這個案子吧?」
「不,這個名字我聽過,好像是列車翻車事故吧,但我不知道詳細情形。」
「對,那是列車連續衝撞事件,發生在昭和三十七年。當然,這個案子也許跟這次的事件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就當做聽故事好了。」
「嗯。」
「那是怎麼樣的事故呢?簡單來說是這樣的,常磐線的列車出軌翻車,正好撞到了下行列車,這樣就已經夠慘了,誰知道緊接而來的上行列車也撞了上來,結果造成極慘重的撞車事故。」
「哦!」
「這起事故的問題出在受出軌列車牽連的第一班下行列車司機身上。出事後他心無旁鶩地拯救負傷乘客,結果忘了立刻通知緊接而來的上行列車司機停車,才造成第二次撞車事故,所以法官判這名司機有罪。」
「原來如此。」
「但是,最近有學者就這位下行列車司機的心理狀態說了些有趣的話。我因為對這件事有興趣,所以讀了不少相關書籍,有一位叫三輪的腦神經外科醫生提出所謂『自動人』的理論。」
「哦?」
「也就是說,法官判司機有罪的理由之一,是司機從出事後直到進了醫院猛然醒悟這段時間,雖然實際參與了救助傷患的行動,但卻說完全記不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換句話說,他無法說明在這段時間自己採取行動的理由以及職務上的使命感,所以得不到法官的信任。但最近。卻出現了認為這種現象可能存在的理論,就是所謂的『自動人』理論。我從你的話里聯想到三河島事件的司機,所以想把這個理論告訴你。」
「請繼續。」
「這個理論是以足球選手為例。三河島事件中的司機現在還活著,但在足球界,就發生過好幾次球員在比賽中頭部受嚴重撞擊後繼續參加比賽,結果在比賽結束同時倒地死亡的事件。事實上,在這些案例中,大部分選手在頭部受到撞擊時就已經死亡了。」
聽牛越講到這裡,吉敷感到不寒而慄。
「雖然已經死亡,但對選手來說,踢足球是身體熟悉的行為,所以能在無意識的狀態下繼續踢球。這樣的狀態可以稱之為『自動人』狀態。三河島事件中該名司機的情況,就類似這種情形。」
「嗯」了一聲后,吉敷陷入沉思。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頭說道:「那麼,現在這個案子里,九條千鶴子也變成了『自動人』嘍……」
「不,不,不是這樣。她被人用刀刺死後,如果變成自動人去搭藍色列車的話,就會有胸口插著刀的問題。就算她上車進了單人寢台,那隔天清晨,也就是十九日早上,她的屍體就應該被人發現了,絕不可能早上醒來后還能在中午前從熊本站下車。所以正如剛才所說的,我說出三河島事件和自動人理論,只是讓你聽聽故事而已。」
「不,不,這讓我大長見識,受益匪淺啊。」吉敷一邊說著,一邊思考。
看來,情況確實不同。最大的問題是,十九日清晨,安田常男目睹了女人的屍體,「自動人」理論就無法解釋這點。總之,若沒有第二個酷似那個女人的替身,就不能解釋藍色列車上的奇迹。牛越所舉的例子,不過是說明人在強烈意志的驅動下,死亡之後或許還能繼續活動罷了。但是,這次長途旅行所得到的結論是,這女人的身體只有一個,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另一個九條千鶴子。六十分之一秒的幻影女子,最後還是以夢幻收場。
在苫小牧站下車后,可以轉搭去札幌的千歲線。不用說,牛越肯定是力邀吉敷去札幌,提議他在札幌過一夜。吉敷覺得有些為難。因為明天是星期六,不是星期天,吉敷不想白白浪費一天時間。再說在北海道已沒有其他事情要做,最好儘快趕回東京,他明天還想去找九條淳子。
看看手錶,現在才七點半剛過,吉敷猜測這班開往札幌的列車會經過千歲機場。
「這班車會經過千歲機場吧?」吉敷說道。和前一班車不同的是,這班車比較擁擠。「如果趕得上飛機的話,我想今晚兢回去,我在東京還有工作沒做完。」
牛越說了句「是嗎」,又說雖然遺憾,但也不想妨礙吉敷的工作。隨著列車進入內陸,雪景又回來了。太陽已經西沉,窗外是連綿不絕的雪原,枝頭披雪的枯樹迅速向車后飛馳而過。
昏暗雪原上的披雪枯樹,在列車窗戶內燈光的照射下,看起來就像佇立在雪原上的稻草人。吉敷覺得這是索然無味的心靈風景,或許這也是他本人的心境反映。
從苫小牧站很快就到了千歲機場站,兩人走下嶄新的月台,搭乘電扶梯,走上與機場相連的長廊。機場車站就是要這麼豪華,像新幹線的車站一樣。因為淡季的關係,吉敷順利地買到機票。然後兩人在機場餐廳用餐。離登機還有一點時間,兩人便在寬敞的候機大廳長椅上坐下聊天。
這個機場的候機大廳別具一格,像個大型劇場。在廣闊的空間里,許多長椅以同一個方向排列,相當於舞台簾幕的前方。嵌著直到天花板的大落地窗。巨型噴氣機的機鼻就在玻璃窗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式。兩人一面眺望機場風景一面聊天。牛越請吉敷代他向中村問好,吉敷說這是一定會的。
吉敷還想說點什麼,但牛越說登機時間已經到了,於是兩人握手告別。
7
第二天是三月三日星期六,回到東京的吉敷向主任簡短地彙報了調查情況后,便匆匆去東急東橫線的都立大學找九條淳子。由於吉敷想儘快見到淳子,甚至還來不及去見中村。這天東京的天氣甚佳。進入三月份,東京的氣候迅速轉暖,讓人難以相信幾天前自己還在鋪滿白雪的街頭奔波。
吉敷很快就找到越后九條家告訴他的九條淳子所租的公寓,公寓距離車站大約步行十分鐘左右。但淳子不在,可能正好出去了。為了慎重起見,吉敷跟公寓管理員打聽,管理員說她已經搬走了。問管理員知不知道她搬到哪裡,管理員穿著木屐走出玄關,為吉敷指點方向,說搬到前面那棟大廈去了。管理員所指的大廈,離這裡不過一百米。問她是什麼時候搬走的,管理員說大概是上個星期。
吉敷來到這棟大廈,門前有廣闊的玄關,並設有電梯,是一棟八層的漂亮建築。淳子的房間在六樓,吉敷走出電梯后往左轉,只見一條長長的走廊,兩側都是房門。吉敷突然找不到方向,只覺得這是棟很大的屋子,女大學生獨居在此,似乎有點奢侈。不久后找到寫著「九條」名牌的房門,按下門邊的電鈴。
「誰呀?」電鈴上方的揚聲器發出好像是淳子的女性聲音。
「請你餚看這個。」吉敷邊看著白色房門中央黑痣般的貓眼邊說著,還把警察證件速上去。
「我不看……」女人用懷疑的聲調說。
「我是警察。想來打聽一下關於九條千鶴子的事。」吉敷這麼自我介紹,淳子似乎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揚聲器非常微妙地傳達出她的不知所措。
花了不少時間才打開門鎖,也許她在收拾房間吧。但即使開了房門,她也無意讓吉敷走進房間,兩人就在門口交談。吉敷非常重視對她的第一印象。雖然在九條家看過照片,已經知道她的相貌與姐姐不同,但對於第一次見面還是抱著渺茫的期待。
可是,親眼看到的淳子的相貌,就跟照片上一樣——站在吉敷面前的,是與千鶴子長相完全不同的女孩。
她生於昭和三十八年,現在才二十歲。這樣的年齡,讓她臉上還留著未退的稚氣。她看起來並不醜,甚至可以說別有魅力。但客觀來說,與千鶴子相比,在姿色上還是差了一截。但是,兩人的差別在哪兒呢?吉敷一時也說不上來。跟千鶴子一樣,淳子的個子也相當高,髮型也很像,鼻樑也很挺,不是很胖,也不是特別瘦。但從整體相貌上來看,則令人懷疑兩人是否真有血緣關係,因為長相完全不同。當然。臉上也沒有黑痣。
「我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吉敷,九條千鶴子小姐不幸死亡的事,你知道嗎?」吉敷一面控制失望的情緒一面問道。
「嗯,我是從家裡知道的這個消息。」淳子的聲音有輕微的顫抖,帶有輕微的鄉音。
「知道這個消息,一定非常震驚吧?」
「是的。不過……我跟姐姐完全沒有來往。」淳子說道。
「哦,是嗎?同在東京,但兩人不見面嗎?」
「嗯……」
「一次都沒見過嗎?」
「是的。」
「是不是因為千鶴子小姐離家出走的關係?」
「嗯,不……爸爸倒是要我去看看她,但我怕她不給我好臉色看。另一方面,她畢竟在銀座工作,我怕被她影響。」
「你知道她在銀座做事嗎?」
「嗯,大概知道。」
「你想過要跟她見面嗎?」
「不,不想。」
「兩人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見面的?」
「我上小學之前。大概六歲左右開始吧。」
「你差不多忘了你姐姐的樣子了吧?」
「她也一樣吧。」
「那兩人不就形同陌路了嗎?」
「嗯,可以這麼說吧。」
「原來如此。那麼你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怨恨你姐姐了?」
「完全不清楚,因為我在東京從來沒有見過姐姐。」
看來,東京的妹妹與北海道的生母一樣,對調查千鶴子的謀殺案起不了任何作用。
「以下是例行性的問題,請別見怪。一月十八日下午。你在做什麼?」
「一月十八日是星期幾?」
「星期三。」
「我在學校。」
「有證明嗎?」
「有啊,同學和老師。」
「那麼請告訴我這些人的名字。」
吉敷一面把名字記在手冊上,一邊環視屋內,室內收拾得出乎意料的整潔,是六席房加四席半房【註:即六張榻榻米大小和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再加廚房的兩室一廳。如果出租的話,房租再便宜每個月也得七萬日圓左右吧。不過吉敷沒問她怎麼解決房租的問題。
「你讀的是短期大學嗎?」
「不,是四年制大學。」
「主修哪一科?」
「經濟。」
吉敷問了這些之後就鳴金收兵了。回到成城警署,在吃午飯的餐廳里,吉敷打電話給淳子所說的同學和教授,核實了十八日下午淳子的不在場證明。這天她參加了一個討論會,然後跟朋友一起去涉谷喝酒直至深夜。也就是說,從中午前到午夜零點,她一直和朋友在一起。
一回到辦公室,就有大事等著吉敷,中村一看他走進來,立刻大聲喊他的名字。
「阿竹,找到嫌疑犯了!就是從成城公寓逃走的那個穿帆布球鞋的年輕人。」
「找到了嗎?在什麼地方?」
「好像在歌舞伎町吧。巡警調查其他案件時發現了很像通緝拼圖的這個男人,他好像也供認不諱。」
「他自首了嗎?」
「這還不清楚,不過就快送到這裡來了。我們的小山刑警……」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因為小山已經站在吉敷背後了。
「請!」小山說道。
中村站起身,三人走出辦公室。
審訊室里坐著一個穿皮衣的男人,梳著油頭,穿牛仔褲,今天也穿著帆布球鞋。不過在年齡方面,看起來似乎是三十歲左右。
「他是幹什麼的?」進屋前吉敷輕聲問道。
「賣興奮劑。」小山輕聲回答,然後推門入內。
小山隔著桌子和那男人相對而坐,吉敷靠在男人斜對面的牆邊,中村站在男人的背後。小山將九條千鶴子的照片猛地放在男人眼前,說道:「認識這個女人嗎?」
面對突如其來的審訊,年輕男子迅速向上瞄了一眼,又低下頭,默不做聲。
「喂,佐佐木,不要浪費時間。」小山喝道。這男人看來姓佐佐木。
「住在成城公寓里的家庭主婦看到過你,證據確鑿啊。」
年輕男子眯起眼睛,左眼下方有傷疤,不過是舊傷。
「一月十八日下午三點左右,你去過九條千鶴子的房間吧?」
男人似乎死了心,他點點頭。
「好!老實交代的話,審訊就可以儘快結束。下一個問題是,你為什麼事情去她的房間?」
男人不作答。
「快說!去她房間幹什麼?」小山曾是某個體育大學的柔道社成員,留著五分頭,身高超過一米八,體重九十公斤。「喂,還不快說!」小山用力敲著桌子。佐佐木賭氣似的緊閉嘴唇,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那天下午三點十分左右,有人聽到你在房裡跟女人大聲爭吵,亂成一團,後來擺在酒柜上的大理石座鐘掉到地板上了。對嗎?」旁邊的吉敷突然說道。
男人突然神色驚慌。
「沒錯吧?」吉敷再次追問。
男人慢慢點了第二次頭。
「那麼,你們在吵什麼呢?」
對於這個問題,男人再度沉默不語。
「喂,你明白自己的處境嗎?」小山斜著身體,大聲說道,「你做了這種事情,闖下彌天大禍啦!你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嗎?」小山說完,用手拍拍自己的後腦勺,然後伸出手拍拍佐佐木的肩膀。「快說,是不是去勒索千鶴子小姐?」
吉敷感覺佐佐木的心裡正在掙扎,但還不足以讓他說出真相。
「你在什麼地方認識九條千鶴子的?」吉敷問道。
「很久之前,我替原宿的M模特公司物色新人的時候認識她的。」男人終於開始認真說話了。
「那麼。是你帶她進M模特公司的了?」
佐佐木點點頭。
「從此以後就開始來往了?」
「也沒有經常來往。」
「跟她上過床嗎?」小山問道。
「這倒沒有。」佐佐木答道。
「你是何時離開M模特公司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記得具體時間了,反正我在M模特公司的時間不到一年。」
「可是你始終纏住千鶴子不放吧?」
「沒有那回事。」
「那你怎麼知道她的房間呢?」
「最近我知道她在銀馬車夜總會做小姐,因為好奇。在跟蹤她之後才知道她的地址。我認識銀座的黑服。」
「黑服?黑服是什麼東西?」
「不同夜總會之間爭奪小姐時的調停人。」
「哦。」
「哼,其實目標還不是針對男人。只要查到小姐背後的男人,有時候男方為了避免曝光,就會付封口費。」
「我不做那種事。」
「那你在幹什麼?」
佐佐木露出為難的神色,說道:「調查她妹妹的事情。」
「妹妹?」
「是呀。」
「你是說九條淳子?」
「對。」
「她怎麼啦?」
「淳子最近開始吸食興奮劑,那可不得了哇,我想把這件事告訴千鶴子。」
吉敷想到剛見過面的淳子。這倒是意外的收穫。
「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我不相信。」
「一定是你把千鶴子的妹妹帶上歪路的吧?」
「呸!」
「你很了解淳子嘛,是怎麼打聽到的呢?」
「哼,我自有門路。」
「別吹牛!」
「姐妹倆經常碰面嗎?」
「是姐妹嘛,當然經常見面啦。」
看來,佐佐木對她們家中的事並不知情。但是,如果佐佐木所言屬實,就表示淳子對吉敷說的是謊話。
「九條淳子身邊有男人嗎?」
「好像有,應該是她的情人吧。淳子的手頭似乎很闊綽。」
吉敷想起都立大學的豪華公寓大廈。
「你一定是用妹妹的事情向九條千鶴子勒索金錢吧?」
「冤枉啊!我是抱著同情心告訴她這件事的。」
「別說謊!」
「但是千鶴子不給你錢,而且她也跟我們剛才說的一樣,責備你把淳子引上歪路。於是兩個人就開始爭吵。怎麼樣,我說的有錯嗎?」吉敷說道。吉敷深信自己的揣測八九不離十。
佐佐木臉上浮起淺笑,然後訕訕說道:「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吧。」
「厚顏無恥,真是混蛋!」小山拍桌怒吼道,「你因為勒索未遂,竟把九條千鶴子給殺了。」
聽小山這麼一說,佐佐木的臉色驟變,頭像彈簧般突然抬起。
「你說什麼!」佐佐木大叫著說道,「那女人,九條千鶴子死了嗎?」佐佐木變得呆若木雞,愣愣地看著小山,又轉頭看看吉敷。
「事到如今,你還有必要演戲嗎?」小山厲聲說道,「也不用腦子想一想,我們三個人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要這麼認真地審問你?」
「那女人真的死了嗎?」佐佐木再度問道。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吉敷,吉敷也回望佐佐木。吉敷這麼做,當然有他的理由。
「好啦好啦,裝瘋賣傻是行不通的。」小山說道。但吉敷不這麼認為,吉敷認為佐佐木的驚訝不是裝出來的。
「剛才給你的海報看到了吧。這是通緝你的海報。你以為這海報是說著玩的嗎?這不是宣傳防治齲齒日的海報啊。」
「我沒想過她會被人謀殺,也不知道她已經死了。我從來不看報的。」
「那天以後你沒再去過成城那棟公寓大樓嗎?」
「沒去過。我打過電話,但沒有人接。」
「十八日下午三點左右你跑到成城的公寓大樓時,那女人在房裡做什麼?」
「她說要去旅行。」
「她穿什麼衣服?」
「衣服?快兩個月前的事,早就不記得了。」
吉敷拿出小出老人在列車上拍攝的千鶴子照片給佐佐木看。「是這副打扮嗎?」
佐佐木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回答:「對,是這副打扮。」
「你離開的時候,是不是去了浴室?」
「去浴室?沒有啊。」
「你說謊!那你為什麼匆忙逃出她的房間?」
「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佐佐木微笑著說道。「離開那女人的房間,只是因為我心情不好而已。」
8
「是不是搞錯了?這人看起來不像嫌疑犯。」在另一個房間里,中村說道。
「我也這麼想。」吉敷說道。
「實在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年輕無賴,不但敢殺人,還脫掉死者衣服,搬到浴室裡面,然後剝下臉皮,這沒有道理啊。」
「這裡面有個時間上的問題。昨天在北海道跟牛越兄碰面時,他指出我們疏忽的地方。」吉敷說出牛越的推論后。表示在離藍色列車發車前一個半小時的情況下,對一個時髦女性來說。很難想象她還能在成城公寓里悠閑地洗澡。
「啊,的確如此,說得不錯。」中村也有同感。
「在考慮時間問題時也許我們把自己代入案件中去了。事實上被害者是女人,洗完澡后一定還要化妝的呀。」
「還要整理頭髮。」
「對,正是如此。」
「那女人與佐佐木發生口角和爭執是三點十分吧,然後到三點二十七八分左右佐佐木匆匆離開了那個房間,這期間大概有十七八分鐘。可惜我們無法在現場做實驗,但在十七八分鐘里,殺死女人、脫掉她的衣服、把屍體搬進浴室放到浴缸里、一面放水一面剝去臉皮,雖然時間相當緊迫,但也不是絕對不可能吧。」
「嗯,船田也說有行事倉促的跡象。」
「這麼說來,從時間上來考慮。殺人並剝去臉皮是做得到的。但假如佐佐木沒有做這些事,那女人在佐佐木離開後進浴室洗澡,然後按預定時間去東京車站搭乘藍色列車,在時間上反而會來不及。」
「是呀。」中村嘆息著說道,「在這點上我們疏忽了。」
「這裡面還有其他的矛盾,不,說是盲點更合適。的確,殺人、脫去衣服、剝下臉皮這些動作在十七八分鐘內做完是有可能的,但這個兇手只能是佐佐木而不可能是其他人,這是我們想當然的推論。
「但實際上兇手並不是這傢伙,且由於時間問題我們知道那女人並沒有進浴室。如果這樣的話,情況會怎麼樣?也就是說,佐佐木離開千鶴子房間的三點二十七八分那一刻,千鶴子還活著,而且穿著和照片上一樣的衣服。這表示她穿著整齊的服裝準備去旅行。」
「你的意思是,佐佐木離開房間之後,那女人就馬上去東京車站了?」
「對。因為這時候離『隼號』的發車時間只剩一小時十七八分鐘了,時間已經非常緊迫。假如還有佐佐木之外的人上門的話,就一定會碰上佐佐木。因為要是遲來一步,那女人就出門了。」
「是呀。」
「要不然,就是佐佐木來的時候,已經有人躲在那女人的屋裡了。」
「但根據佐佐木所說的。從屋裡的氣氛來看,應該只有他和那女人兩個人在房裡。」
「是呀。」
「所以,我們是不是應該從根本上重新考慮整個案件?但是,假如兇手不是佐佐木的話,又會是誰呢?對我們來說,把佐佐木視為兇手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一旦把他排除,問題就變得更複雜了。到目前為止登場的關係人當中,似乎沒有任何人是嫌疑犯。那麼,難道兇手會是我們完全不知道的人嗎?」
「不,我倒不這麼想。我越調查,越覺得九條千鴨子是個孤獨的女人。她非常孤獨,人際關係也很差。
「加上這次她被謀殺,房間里的貴重物品沒有損失。由此可見不是碰巧路過的盜竊殺人案件。那麼,兇手就只能在與她有來往的人中尋找。好在她的人際關係簡單,或許兇手就在已經浮出水面的八個關係人當中。」
「八個人,你指的是誰?」
「染谷、高館,北岡,再把範圍擴大還有小出夫婦,長岡、妹妹淳子,以及公寓附近的安田先生。」
「安田就是那個變態色情狂吧?跟他有關係嗎?」
「基本上應該沒有關係,他和千鶴子在生活中屬於完全不同領域的人。」
「那麼小出夫婦和長岡也一樣吧。」
「是的。所以首先可以將這四人排除。」
「銀馬車夜總會那邊呢?」
「我已經拜託今村君作了徹底調查,但找不到嫌疑人。」
「這麼說來,嫌疑最大的就是染谷、高館、北岡這三個男人,再加上淳子了?」
「是的。這三個男人曾經與千鶴子有過關係,不過現在完全沒再交往了。而且,停止交往都是很早以前的事。再說這三個都是有地位的人,如果要殺害千鶴子,不會不顧慮到自己的地位。所以目前是不是還有跟千鶴子糾纏不清以致產生殺意的人呢?我和今村君盡了最大努力調查、挖掘,但始終找不到這方面的事實。」
「這三人跟那女人都發生過性關係吧?」
「不,只有染谷和北岡與她發生過性關係。高館曾經追過她,但好像沒有成功。」
「那麼,跟前兩人發生性關係是不同時期嗎?」
「與北岡發生關係的時間不太清楚,不過千鶴子從昭和四十九年到昭和五十四年間擔任田園交通公司的社長秘書,大致上可以認為兩人的性關係從昭和四十九年延續至五十四年吧。」
「原來如此。」
「從昭和五十四年開始,千鶴子轉到銀馬車夜總會直至現在。根據夜總會的其他小姐推測,千鶴子到銀馬車后與染谷的關係大概只維持了一年,最多不過延續到昭和五十六年的年初而已。」
「之後就完全斷絕關係了嗎?」
「是的,完全斷絕往來,至今已有三年了。在這段期間,雙方沒有發生任何問題。」
「是嗎?」
「剩下的還有淳子,我總覺得這女孩有點邪氣。」
「可是這女孩在一月十八日那天,從中午之前到深夜一直跟朋友和大學老師在一起啊。」
「但是,死亡推定時間的範圍可以延續到十九日早上五點吧。」
「你覺得是她殺了姐姐,而且把姐姐的臉皮剝下來嗎?」
「嗯,才二十歲的小女孩,不大可能是殺人兇手吧。」
「是啊。我想這四個人當中,最奇怪的是染谷。」
「你是說那個醫生嗎?」
「對。如果是醫生的話,剝去臉皮就是件輕而易舉的事了。聽船田君說,就算只是醫科大學生,也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從容地把臉皮剝下來。」
「嗯。」
「雖然沒有確實證據,也不清楚動機,但從明天開始,我會把染谷辰郎當做主要調查目標,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方法了。」
「如果是醫生的話,剝下來的臉皮有什麼用途呢?」
「這就不清楚了。這案子有兩大謎題:第一是兇手不明,第二是藍色列車上的幽靈。
「我剛剛的長途旅行,可以說是尋找另一名千鶴子之旅,但一無所獲。看來,這世界上並沒有另一個長相酷似千鶴子的女人。」
「嗯,只能這麼認為了。」
「總之,這案子的關鍵在於藍色列車上那六十分之一秒的障礙。只要能破解這個詭計,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我也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