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史提芬-法雷地在想著羅斯瑪麗--大感震驚地想著她,她的形像重現在他腦海里一樣。通常,這些思緒一一浮現,他立即將它們驅出腦海——但是有些時候,就像她生前一樣地不可抗拒,她拒絕被他如此霸道地驅除。
他的第一個反應總是一樣,當他想起飯店裡的那一幕景象時,總是很快地、不負責任地聳聳肩。至少,他不需要再想起那一切,他的思緒轉回更遠的過去,回到羅斯瑪麗生前,羅斯瑪麗的一顰一笑、一聲一息、一顧一盼……
多麼傻——他曾經是個多麼叫人難以相信的傻蛋!
然而一陣驚愕籠罩著他,全然的困惑、驚愕。那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完全無法了解。就好像他的生命被分割成兩部分:一部分——較大的一部分——是清醒、平衡地前進著;而另一部分則是短暫的、脫離常軌的瘋狂。這兩部分一點也不相稱。
即使以他的能力、他的聰敏、他的精練智慧,史提芬內心裡怎麼也想不透實際上它們竟十分相稱。
有時,他會回顧他的過去,客觀冷靜地加以評估,但是總帶著某種沾沾自喜,自我慶幸的意味。從小時候開始,他就立志成功,而儘管困難重重,起步維艱。他還是成功了。
他總是懷著率真的信仰和展望。他相信意志力。只要立志堅定,什麼都能成功!
小時候的史提芬-法雷地就已堅定地培養著他的意志力。除了那些他自己努力的成果外,在生活上他還可以求取些許外力的資助。一個七歲、蒼白的男孩,有著好看的額頭和堅定的下巴,他下定決心往上爬——爬得高高的。他已經知道,他的父母對他毫無用處。他媽媽下嫁給比她身分低的人——而且為此深深懊悔。他父親是個精明、狡詐、吝嗇的小建築工人,為他太太及兒子所瞧不起……對於他媽媽的含糊、漫無目標以及情緒的變幻無常,他感到十分困惑不解,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她跌落在桌腳下,一個空的德國古龍香水瓶自她手中滑落,他才豁然了解。他從來就不認為喝酒是她情緒變幻無常的註解。她從未喝過酒,連啤酒也沒沾過,而他從沒想到她之所以喜好古龍香水,還有比她含混推說頭痛更根本的原因。
當時他就了解到,他對他的雙親沒什麼感情。他懷疑他們對他也是一樣。他看起來比他的年齡小,沉默而且有口吃的傾向。他父親說他「娘娘腔」。一個循規蹈矩的小男孩,很少在家惹事。他父親寧可要一個較吵鬧的孩子。「我像他這種年紀時,總是頑皮得要命。」有時候,當他注視著史提芬時,便不安地感覺到他的社會地位低於他太太。史提芬屬於她那一類人。
史提芬隨著漸漸滋長的意志力,默默地畫出他的人生藍圖。他想要成功。他決定以克服口吃的毛病,來作為意志力的第一個考驗。他練習慢慢地講話,每講一個字都稍微停頓一下。一段時間之後,他的努力得到了成果,他不再口吃了。在學校里,他全神貫注於功課,立志接受良好的教育。受教育能使你達到某種地步。很快地,他的老師都對他產生了興趣,不斷鼓勵他。他得到了獎學金。他的雙親受到教育當局的訪問——這個孩子有指望。法雷地先生這時因蓋了一座偷工減料的房子,撈了一筆錢,被說服而對他兒子的教育作了金錢上的投資。
史提芬二十歲的時候,自牛津大學畢業,成績優良,被譽為充滿機智的好演說家,而且深得寫作的訣竅。他也交了一些很有用的朋友。政治是他的興趣所在,對他來說很有吸引力。他克服了天生的羞怯,同時培養了令人欽慕的社交態度——莊重、友善、帶著一副聰明相,讓人看了不得不說;「那個年輕人很有前途。」雖然由於個人偏好而成自由黨的一員,但是他知道自由黨已經沒落,至少在當時是如此。因此,他加入了工黨。不久他便以日漸走紅的年輕人而聞名。然而工黨並無法滿足史提芬。他發現它對於新觀念不太開放,比它強有力的大對手更受到傳統的局限。相反的,保守黨反而更重視吸收年輕的人才。
他們批准了史提芬-法雷地——他正是他們想要的類型。他在一個屬於工黨勢力範圍的選區里,參加國會議員競選,以非常接近的多數票贏得勝利。史提芬帶著勝利的心情坐上了下議院的議席。他的事業已經開始,而這是他自己選的正確事業。進了下議院,他可以發揮他所有的能力,投入所有的野心。他很有自信能做好。他有待人的天才,知道什麼時候該奉承,什麼時候該反對。他發誓,有一天,他將進入內閣。
然而,一旦進入國會的興奮之情消退以後,他立即嘗到了幻想破滅的滋味。那艱苦一戰的選舉勝利,使他引人注目。而如今一切陷入常規,他只不過是在黨的控制下阿諛奉承的一顆沒有多大意義的小螺絲釘而已,一直被釘死在自己的位置上。到此要脫穎而出並非易事。年輕的一代到此都被以懷疑的眼光看待。在政界里,除了個人能力之外,還需要權勢。
有某些人跟你一樣。有某些具有權勢的家族。你必須找到一個具有權勢的家族贊助。
他考慮結婚。以前,他很少想到這方面的事,在他腦海深處有個模糊的形象:某個漂亮的女人將跟他手牽手站在一起,分享他的生活,他的野心;她將替他生孩子,解除他的困惑、煩惱;某個想法跟他一樣,而且渴望他成功,同時在他成功之後,以他為榮的女人。
後來,有一天他參加基德敏斯特家的盛大宴會。這一家族在英格蘭是最具勢力的。他們一直是一個大政治家族。基德敏斯特爵士那微帶威嚴、高大突出的身影,走到何處,大家都認識。基德敏斯特夫人那張像只大木馬的臉孔,在全英格蘭各委員會、各公共講台,都是盡人皆知的。他們有五個女兒,其中有三個長得相當漂亮,但都是性情嚴肅型的;唯一的一個兒子還在伊通學院念書。
基德敏斯特氏注重鼓勵、提拔黨內有希望的後進,因此法雷地受到邀請。
他認識的人不多,因此抵達之後,獨自站在一座窗旁約二十分鐘。當茶桌旁的群眾漸漸散去,轉進其他的房間里時,史提芬注意到一個穿黑衣的高個子女孩,獨自站在桌旁,看起來有點失落的樣子。
史提芬-法雷地認人的眼光很銳利。他在當天早上搭地下鐵時,曾撿起了一位婦女丟棄的一份《家庭隨筆》雜誌,隨意地瞄了一眼,上面有一張不太明顯的亞歷山大-海爾小姐的照片,她是基德敏斯特伯爵的第三個女兒。照片底下有一小段關於她的文字--「……一向害羞、畏怯--喜愛動物--亞歷山大小姐修過家事課程,因為基德敏斯特夫人要她所有的女兒,都徹底奠定家事的良好基礎。」
站在那裡的就是亞歷山大-海爾小姐,以曾經也是個害羞者的眼光一看,史提芬馬上知道她也是個羞怯的女孩。身為五個女兒中最平凡的一個,亞歷山大總是在自卑感之下受苦。她跟姐妹們一起接受同樣的教養,但是卻從未學到像她們一樣的處世手腕,這使得她的母親相當困擾。仙蒂拉必須努力——如此笨拙、彆扭實在是荒唐。
史提芬並並不知道這些,但是他知道那個女孩不安、不快樂。突然,一個主意興起。這是他的機會!「把握它,你這傻子,把握它!這是千載難逢、稍縱即逝的機會!」他穿過房間,走到長餐桌邊。他站在女孩的身邊,拿起一份三明治。然後,轉身,緊張且費力地(不是做作,是真的緊張),他說:
「我想——你介意我跟你講話嗎?」這裡的人我認識的不多,我看得出來你也一樣。不要責怪我。老實說,——我很害--害羞——害羞(他幾年前口吃的毛病適時地重視)「而且--而且我想你--你也害--害--害羞,對不對?」
女孩臉紅了起來--她的嘴巴張開,然而如同他所猜想的,她說不出話來。她說不出「我是這家主人的女兒」,反而平靜地承認:
「說實在的,我——我是害羞。一直都是。」
史提芬很快地接下去:
「那是種可怕的感覺。我不知道人是否能克服口吃的毛病?有時候我覺得舌頭好像打了好幾百個結一樣。」
「我也是。」
他繼續——有點快速,有點口吃地講著——他的態度顯得稚氣、怡人。這種態度幾年以前對他來說是自然的表現,而現在卻是有意的。那是一種年輕、天真爛漫、毫無武裝的態度。
他不久便將話題引入戲劇,提到一部正在上演,吸引很多人興趣的戲。仙帶拉看過。他們討論著。那是一部探討有關社會服務的戲劇,不久他們便深入在這範疇的討論中。
史提芬總是能適可而止。他看到基德敏斯特夫人走進來,眼睛在四處搜尋她女兒。他的計劃是不要現在被引見,因此向仙蒂拉低聲告別。
「很高興跟你談話。在我發現你之前,我在此覺得很無聊。謝謝你。」
他帶著興奮之情離開了基德敏斯特公館。他已把握了他的機會。再來就是進一步鞏固他已開始的成果。
在那之後,有好幾天的時間,他都在基德敏斯特公館附近流連徘徊。有一次仙蒂拉跟她一位妹妹走出家門。有一次,她單獨出門,但是匆匆忙忙的。他接了搖頭。這次不行,她顯然是急著趕去赴某一重要的約會。後來,大約在宴會過後一個禮拜,他的耐心得到了報償。有一天早晨,她牽著一隻小蘇格蘭狗出門,悠閑地漫步向公園裡走去。五分鐘之後,一個年輕人從對面快步走了過來,然後在仙蒂拉面前停了下來。他快活地歡呼:
「嗨,我真是幸運!我還懷疑我是不是能再見到你。」
他的聲音是那麼他愉快,她只是稍微有點臉紅。
他彎下身去摸摸小狗。
「多可愛的小傢伙。叫什麼名字?」
「馬克達維西。」
「啊,很像蘇格蘭名字。」
他們談了一會狗。然後史提芬有點為難地說:
「我那天沒告訴你我的名字。法雷地,史提芬-法雷地。我是個不出名的國會議員。」
他以詢問的眼光看著她,她臉紅地說:「我叫亞歷山大-海爾。」
他的回答很好。好像他又回到了牛津大學時代一樣。驚訝、認可、狼狽、窘迫,各種情緒複雜!
「啊,你是——你是亞歷山大.海爾小姐——你——天啊!那天你一定認為我是天下第一號大傻瓜!」
她的回答是可預知的,由於她的血統與天生的善良,她當然是儘力讓他恢復自然,不再想到尷尬。
「我那時應該告訴你。」
「我應該早就知道。你一定認為我是個獃子!」
「你怎麼應該早就知道?這又有什麼關係?法雷地先生,請不要這麼不安。讓我們到池子那邊去。你看,馬克達維西在拖著我呢。」
以後,他幾度在公園裡跟她會兩。他把理想、野心都告訴了她。他們一起討論政治。他發現她很有智慧,見聞廣博,而且有同情心。她頭腦很好,客觀、毫無偏見。現在他們已成了朋友。
當他再度被邀請參加基德敏斯特公館的舞會時,他的進一步機會來監。基德敏斯特氏提拔的一個人,在最後關頭失敗。當基德敏斯特夫人正在為後繼人選傷透腦筋時,仙蒂拉不動聲色地說:
「史提芬-法雷地怎麼樣?」
「史提芬-法雷地?」
「是的,他那一天參加過你的宴會,我後來跟他見過幾次面。」
基德敏斯特夫人跟她先生商議,他很樂意提拔政界的優秀後生。
「聰明的年輕人--相當聰明,我從沒聽說他,但是他不久便可出人頭地。」
史提芬被引見,舉止得宜。
兩個月之後,史提芬向運氣投下最大的賭注。他們坐在公園水池旁,馬克達維西倚卧在仙蒂拉的腳上。
「仙蒂拉,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愛你,我要你嫁給我。如果我沒有信心我有一天會出人頭地,我便不敢要求你。我很有信心。你絕不會為你的抉擇感到羞恥的,我發誓。」
她說:「我不感到羞恥。」
「那麼你是答應了?」
「你看不出來嗎?」
「我希望——但是我無法肯定,你是否知道我在那天鼓足勇氣跟你講話之後,便愛上了你。我一輩子都沒有像那天緊張害怕過。」
她說:「我想我也同樣愛上了你……」
然而,事情並不都那麼順利。仙蒂拉平靜地宣布她要跟史提芬-法雷地結婚,立即引起她的家人反對。他是誰?他們對他又有什麼了解?
史提芬對基德敏斯特爵士把身世交代得相當坦誠。只是他略過了一個想法沒說出來,那就是他的雙親現在都已過世,這對他的前途較有利。
基德敏斯特爵士對他太太說:「嗯,事態可能相當嚴重。」
他相當了解她女兒,知道在她那平靜的態度之後,隱藏著堅強不屈的決心。如果她想要的人,她是不得手絕不罷休的。
「那小子是有前途,稍微給他一點支助,他將大有發展。天知道我們的年輕人會幹出什麼來?他看起來也還蠻一表人才的。」
基德敏斯特夫人勉強地同意,在她看來,那根本不是她理想中的女婿。然而,仙蒂拉的確是家中的難題所在。蘇珊具有美貌,伊斯瑟很有頭腦。黛安娜,聰明的孩子,嫁了年輕的哈維奇公爵——執政黨的一員大將。仙蒂拉的魅力就少多了——還有她羞怯的毛病——如果這個年輕人像大家所認為的那麼有前途……
她自言自語地說:
「但是自然啦,一個人總不得不依靠權勢……」
因此,不管將來是好是壞,亞歷山大-凱瑟琳-海爾披上了白紗,穿上綴飾著比利時花邊的新娘服,在六個伴娘和兩個小侍女的陪同下,跟史提芬-里歐納-法雷地舉行了一次很新潮的婚禮。他們到義大利去度蜜月,回來后住進了一幢在西敏斯特的可愛小屋子裡,過了不久,仙蒂拉的教母去世,留給她一幢在鄉下的安妮皇后花團。這對新婚的年輕夫婦一切都很順利。史提芬以嶄新的姿態全力在國會議員生涯中沖闖,仙蒂拉多方面幫助他、鼓勵他,一心一意地認同他的雄心大志。有時,史提芬不免感到命運之神對他實在太偏愛了!他跟基德敏斯特權勢之家的姻親關係則保障了他事業上的迅速發展。他本身的聰明才智,鞏固了機會所帶給他的地位。他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同時準備為國家獻身議壇。
當他面對著太太時,他常常高興地自忖,她是一個多麼完美的賢內助——正如他一直所夢想的一樣。他喜歡她的臉上、脖子上那可愛、潔凈的線條,那平衡的雙唇下一對直率的、深褐色的眼睛。那略高、白皙的前額,那帶點傲氣的鷹鼻。他想,她看起來有點像一匹賽馬——訓練良好、血統優良、高貴出眾。他發覺她是位理想的伴侶,他們的一些想法都不謀而合。「不錯,他想,史提芬-法雷地,那鬱鬱不樂的小男孩,是幹得很好。他的生命正如同他所計劃的一樣塑造出來了。他只不過三十齣頭而已,成功已經在握。」
帶著勝利、滿足的心情,他跟太太到聖莫瑞茲去度兩個禮拜假,在飯店的休息室里看到了羅斯瑪麗-巴頓。
那時他的感受,他永遠無法了解。他墜入了愛河,瘋狂地深深陷入其中。那是一種他早該在幾年前便已經歷過,而且早已該超越的不顧一切的、輕率的少男少女的愛。
他一直認定自己不是那種激情的男人。對他來說,愛只不過是溫和的調調情而已。肉慾上的快感對他是不產生吸引力的。他對自己說,他不適合做那種事。
如果他被問及是否愛他的太太。他一定回答「當然」——然而他知道。很清楚地知道。如果她是一個一文不名的鄉下佬的女兒,他是不會想跟她結婚的。他喜歡她、崇敬地,對她有一份深情,同時很感激她的身份為他所帶來的一切。
他竟然會像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一樣,不顧一切地墜入就是愛!
他感謝上帝賜給了他一副天生鎮靜的態度,即使是在緊急之時,也能臨危不亂。沒有人猜得到,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感受--除了羅斯瑪麗本人。
巴頓夫婦比法雷地夫婦早一個星期離去。史提芬對仙蒂拉說,聖莫瑞茲不怎麼好玩,提早回倫敦去怎麼樣?她欣然同意。在他們回去兩個禮拜后,他成了羅斯瑪麗的情夫。
一段異常興奮、瘋狂的時期——像發高燒一樣,如虛如幻。它持續了——多久?最多六個月。在那六個月里,他像平常一樣地工作,拜訪選民,出席議會質詢、在各種會議上發言。跟仙蒂拉討論政治,而心裡卻只想著——羅斯瑪麗。
他們在那小公寓的幽會,她的美貌,他的激情狂愛,她那激情的熱擁。一個夢,一個迷惑、充滿肉慾的夢。
而作過夢之後,接著而來的是--清醒。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
如同走出隧道,回到陽光之中。
今天他是一個迷茫的情夫,明天他馬上又是想到也許不應該那麼常跟羅斯瑪麗幽會的史提芬-法雷地。把一切作個了斷吧,他們是在冒著很大的險。要是仙蒂拉懷疑過——他的早餐桌上偷偷看了她一眼,謝天謝地,她並沒有疑心。她一點都不知道。然而他近來所找的一些外出借口都不太高明。有些女人一定會因此而開始找出蛛絲馬跡。感謝上帝,仙蒂拉並不是那種疑神疑鬼的女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跟羅斯瑪麗實在是太魯莽了。她丈夫不知道這件事也實在是奇迹。一個痴獃、毫無疑心的傢伙-一比她大好幾歲。
她真是個美麗的尤物……
他突然想起了高爾夫球場。新鮮的空氣吹過沙丘,拎著球杆漫步——揮舞起長打棒——乾淨利落的一記開球——球杆有點破損。男人,咬著煙斗的四個男人。而女人是不準在球場上出現的!
他突然對仙蒂拉說:
「我們可不可以到我們的『避風港』去?」
她驚訝地抬頭看他。
「你想去?走得開嗎?」
「可能需要一個禮拜的時間。我想去打打高爾夫球。我覺得很悶。」
「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們可以明天去。那表示我們要擱下亞斯里夫婦的宴會,而且我必須取消禮拜二的聚會,但是跟羅維特夫婦的約會怎麼辦?」
「啊也取消掉吧。我們可以找個借口,我想離開。」
在「避風港」的日子很平靜,跟仙蒂拉和那隻小狗一起在台階上閑坐,在古老的花園裡散步;到山德里-奚斯球場打高爾夫球;黃昏時帶著馬克達維西到田園裡閑逛。
他感到自己就像是個正逐漸在復原中的病人。
當他接到羅斯瑪麗的信時,不禁皺起眉頭。他告訴過她不要寫信,這太冒險了。雖然仙蒂拉從不過問他的信件,但是仍舊是不智之舉,僕人並不都是可以信任的。
他把信帶進書房裡,有點不悅地拆開信封。好幾頁,洋洋大觀。
他讀著讀著,過去的蠱惑又再度淹沒了他,她熱愛他,她比以往更愛他,她無法忍受整整五天見不到他。他的感受是不是跟她一樣?「花豹」想不想念他的「黑美人」?
他半是微笑,半是嘆息。那個荒謬的笑話——在他買給她一件很中意的花點睡袍時誕生。花豹背上的斑點會改變,而她說:「但是你千萬不要改變你的肌膚,親愛的。」此後她便叫他「花豹」,而他叫她「黑美人」。
天真透了,真的,是天真透了。難得她寫了這麼洋洋洒洒幾大頁。可是,她仍舊不應該這麼做。慧劍斬情絲吧!他們不得不謹慎!仙帶拉不是那種忍受得了這種事的女人。萬一她得到風聲——信是很危險的,他這樣告訴過羅斯瑪麗。為什麼她不能等到他回城裡;慧劍斬情絲,他將在兩三天之內見她。
第二天早上又有一封信躺在飯桌上。這一次史提芬暗自下定了決心。他看到仙蒂拉的眼光在信上停留了幾秒鐘。然而,她什麼都沒說。謝天謝地,她不是那種過問男人家信件的女人。
早餐過後,他開車到八裡外的市場去。在鄉下掛電話過去是行不通的。他找到了羅斯瑪麗接電話。
「喂——是你嗎?羅斯瑪麗,不要再寫信了。」
「史提芬,親愛的,聽到你的聲音真是太好了!」
「小心一點,有沒有別人會聽到?」
「當然沒有。哦,我的好天使,我想死你了。你想我嗎?」
「想,當然想。但是不要寫信給我。那太冒險了。」
「你喜歡我的信嗎?它有沒有讓你感到好像我正你在一起一樣?親愛的,我每一分鐘都想要跟你在一起。你是不是也一樣?」
「是的——但是不要在電話中提起這些,老規矩。」
「你實在太過於小心了。那又有什麼關係?」
「我也一直想念你,羅斯瑪麗。我不能讓你因為我而惹上麻煩。」
「我根本不在乎我自己,這你是知道的。」
「呃,我在乎,甜心。」
「你什麼時候回來?」
「禮拜二。」
「那麼我們在公寓見面,禮拜三。」
「好——呃,好的。」
「親愛的,我幾乎再也等不下去了。你不能今天找個借口過來嗎?啊,史提芬,你能的!是不是政治之類無聊的事情纏身?」
「恐怕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敢相信你有我一半地想我。」
「亂講,我當然想你。」
掛斷電話之後,他感到很累。為什麼女人堅持這樣鹵莽?羅斯瑪麗和他以後必須加倍小心。他們必須少見面。
後來,事情變得很棘手。他忙著——非常忙。不可能像以往一樣常跟羅斯瑪麗見面——而要命的是,她似乎無法諒解。他解釋,可是她就是不聽。
「啊,去你的什麼鬼政治——好像很重要似的!」
「但是——」
她不了解。她不在乎。她對他的工作,他的雄心、他的事業前途,一點都不感興趣。她想要的只是聽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對她說:他愛她。「跟以往一樣愛我嗎?再告訴我一遍你真的愛我?」
當然,他想,她現在也許已經相信他真的愛她了!她是個大美人,可愛——但是問題是你無法跟她說話。
問題是他們彼此太常見了,無法永遠保持在熱沸點上。她們必須少見點面——緩和一下。
然而這使得她不高興——非常不高興。她已開始一直在責怪著他。
「你不再像以前那樣愛我了。」
然後他就得向她保證,向她發誓他當然還是一樣地愛她。然後她就會不斷重複他曾經對她講過的話。
「記不記得你曾經說的,如果我倆一起死,那將是一件多美妙的事?在彼此的臂彎里永眠。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我倆將搭上篷車,一起到沙漠里去?只有星星和駱駝伴著我倆——我倆將忘卻世上的一切?」。
人在戀愛中所說的話,是多麼地傻?當時或許並不覺得怎麼樣,但是事後再提起就令人起雞皮疙瘩。為什麼女人不能高雅地分清時機?男人並不想讓人不斷地提醒他,他以前是有多麼地「驢」。
她突然提出了不會理的要求,他能不能出國到法國南部去?她將跟他在那裡見面。或是到西西里,或科西嘉——任何一個永遠不會遇到熟人的地方去?史提芬冷冷地說,世界上哪有這種地方。你總是會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遇到某個幾年不見的老同學。
後來她說了些令他恐懼的話。
「好,就算是這樣,那也沒有什麼關係,對嗎?」
他突然感到內心一陣冷流湧起。他警覺了起來。
「你什麼意思?」
她對他笑,那種以往曾令他神魂顛倒、刻骨銘心的微笑,現在卻只令他感到不耐煩而已。
「花豹,親愛的,有時候我覺得我們這樣躲躲藏藏地繼續下去實在很笨。這有點不值得。讓我們一起出走吧,不要再偷偷摸摸的。喬治會跟我離婚而你太太也會跟你離婚,然後我們就可以結婚了。」
就像那樣!災難!毀滅!而她竟然看不出來!
「我不會讓你做這種事。」
「可是,親愛的,我不在乎。我並不是怎麼守舊的人。」
「但是我是,我是。」史提芬想。
「我真的認為愛是世上最重要的東西。別人怎麼想,並沒有什麼關係。」
「對我有關係,親愛的。那樣一來,我的整個事業前途就完蛋了。」
「可是那真的有關係嗎?還有其他好幾百種的事業你可以做。」
「不安傻了。」
「不管怎麼說,你為什麼非要做事不可?我很有錢,你知道。我自己的,我是說,不是喬治的錢。我們可以漫遊世界各地,到最偏僻、最迷人的地方去——也許,任何人都沒去過的地方。或者到太平洋某個島上——想想看,那艷陽、藍海、珊瑚礁。」
他是想了。一個南海中的島!以及所有那些一如白痴的念頭。她把他想成是什麼樣的男人——一個在太平洋區碼頭上的苦力?
他以沉重的眼光瞪視著她。一個沒有大腦的美麗尤物!他一定是瘋了——完完全會地瘋了。但是現在他又恢復了清醒。他必須脫身。要是他不格外小心的話,她會把他的整個生命毀掉。
他說過在他之前幾百人都曾說過的話。他們必須一刀兩斷——因此他提筆寫信給她。這對她較公平。他無法冒險把不快樂帶給她。她說他不了解——諸如此類的。
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了——他必須使她了解這一點。
可是,這正是她拒絕去了解的一點。事情並不是那麼容易。她熱愛他,她比以往更愛他,她不能活著沒有他!惟一該做的事,是她去告訴她丈夫,而史提芬去告訴他太太實情!他想起了當他坐在那兒握著她的信時,全身感到多麼地冰冷。小呆瓜!愚蠢而固執的小呆瓜!她要把一切原原本本地透露給喬治-巴頓,然後喬治會跟她離婚,把他列為共同被告。那麼仙蒂拉就會也強迫他跟她離婚。這點是毫不置疑的,她曾經談論過一個朋友,有點保訝地說:「但是當然在她發現他跟其他的女人有染時,除了跟他離婚之外還能怎麼樣?」這就是仙蒂拉的想法。她生性自負。她絕不會跟別人共有一個男人。
然後他就完了,一切都完了——基德敏斯特強有力的靠山將倒了。雖然如今的輿論是比以往開放,他還是會沒有臉再活下去。他將要跟他的夢想、他的雄心大志說再見。一切都破碎了,毀滅了——一切都因迷戀一個傻女人而起。少男少女不成熟的愛,那就是他們的愛。一種在錯誤的生命時光里來臨的幼稚的狂愛。
他將失掉一切。失敗!恥辱!
他將失去仙蒂拉……
突然,在震驚之餘,他了解到這是他最最在乎的一點。他將失去仙蒂拉。有著方正、白皙的前額和清澈、淡褐色雙眼的仙蒂拉。仙蒂拉,他親愛的伴侶,他自負、高貴、忠實的仙蒂拉。不,他不能失去仙蒂拉——他不能……什麼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她。
他的額頭冒出了冷汗。
他必須設法脫身。
他必須設法讓羅斯瑪麗理智地聽他分析……可是她會聽他的嗎?羅斯瑪麗跟理智是背道而馳的。假使他告訴她,不管怎麼樣,他終究還是愛他太大呢?不,她絕對不會相信。她是個那麼傻的女人。沒有頭腦、固執、喜歡佔有。而她仍舊愛他--這正是不幸的所在。
一股盲目的怒氣在他心底升起。他到底該怎麼讓她保持靜默?把她的嘴封掉?除了下毒手之外別無它法,他滿懷惡意地想。
一隻黃蜂在附近嗡嗡作聲,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它飛進了一個果醬瓶子里,正在設法飛出來。
像我一樣,他想,被甜蜜的陷阱所困住,而現在——它無法飛出來了,可憐的東西。
但是他,史提芬-法雷地將能脫身。時間,他必須在時間上下賭注。
當時羅斯瑪麗正因患流行性感冒而躺在床上。他致送了傳統的慰問——一大束鮮花。這給了他一個喘息的機會。下個星期仙蒂拉和他將與巴頓夫婦一起用膳——為羅斯瑪麗舉辦的生日宴。羅斯瑪麗說過,「在我生日之前,我將不採取任何行動——那對喬治太殘忍了。他為了我的生日忙得亂七八糟,他是那麼的可親。等到生日一旦過去之後,我們將會達成諒解的。」
假使他殘酷地告訴她,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他已不再喜歡她了呢?他顫慄了起來。不,他不敢這樣做。她可能會歇斯底里跑去告訴喬治,她甚至可能跑去找仙蒂拉。他可以想見她聲淚俱下的形象。
「他說他不再喜歡我了,但是我知道這不是實話。他只是對你忠實——跟你玩把戲——然而我知道你會同意我的說法,當人們彼此相愛時,坦誠是惟一之道。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要求你還他自由之身的理由。」
這些正是她可能吐出的令人作嘔的話。而仙蒂拉,將會面露傲氣,不屑地說,他「可以重回自由之身」。
她不會相信——她如何相信?如果羅斯瑪麗把那些信拿出來——那些他笨到了極點才會寫給她的信,天知道他寫了些什麼。那將足夠讓仙蒂拉相信了——那些他壓根兒就沒寫過給她的信。
他必須想個辦法——讓羅斯瑪麗保守秘密的方法。「真是遺憾,」他冷酷地說,「我們不是生在中古時代……」
一杯下了毒的香檳,差不多是惟一能讓羅斯瑪麗閉住嘴的東西。
是的,他真的這麼想過。
氰化鉀在她的香檳酒杯里,氰化鉀在她的皮包。流行性感冒所引起的沮喪。
而在桌子對面,仙蒂拉的眼光跟他的相對。
大約一年以前——他無法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