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鬃毛
居然有一個奇怪難解的案子,其難度不下於我生氣所辦的任何案件,在我退休以後落到我身上,而且可以說是找上我門來的。事情發生在我退居蘇塞克斯小別墅以後,那時我已經全心全意地過起恬靜的田園生活,這正是我多年生活在陰沉的倫敦時所時常渴望的生活。自從退休以來,華生幾乎完全從我生活中消失了。偶爾來度過一個周末,這也就是我和他的全部交往了。因此,我只有親自來記錄案情。要是他在場的話,他會怎樣地去大事渲染故事的緊張開端以及我終於克服了困難的勝利啊!然而他畢竟不在場,所以我只好用我的方式來平鋪直敘,把我的探索獅鬃之謎的困難道路上的每一個步驟,用我自己的話表現出來。
我的別墅坐落在蘇塞克斯丘陵的南麓,面對著遼闊的海峽。在這個海角,整個海岸都是白堊的峭壁,要下到海邊去,只有通過唯一的一條長而崎嶇、陡峭易滑的小徑。在小路的盡頭,即使在漲潮的時候,也有一百米的布滿卵石的海灘。但到處都有彎曲的凹陷的地點,形成天然的良好游泳池,每次漲潮都重新充滿了水。在這樣一條向兩邊伸延數英里的海岸上,只有一個小海灣即伏爾沃斯村打斷了這條直線。
我的別墅是孤零零的。我,老管家,以及我的蜜蜂,就是這座房子的全部居民。半英里以外,則是哈羅德-斯泰赫斯特的著名私人學校,三角牆學校。那是一座頗大的房子,有幾十名為不同職業進行著訓練的青年學生,還有幾名教師。斯泰赫斯特在年輕時代是一個有名的劍橋大學的划船運動員,也是全能的優秀學生。自從我移居海濱以來,他和我的關係一直良好,也是我唯一的可以不經邀請就互相在晚上訪問的熟朋友。
在一九○七年七月底,颳了一次大海風,自海峽向海岸,把海水沖積到峭壁底,在潮退以後留下了一個大鹹水湖。早晨風已平靜,海濱被沖洗過後,異常清新。在這樣的良辰,呆在家裡工作是太不可能了,我就於早餐之前出來散步,領略新鮮空氣。我沿著峭壁通向海灘的小路散步。我聽見背後有人在喊,原來是斯泰赫斯特在揮手歡叫。
「多好的早晨,福爾摩斯先生!我就知道會看見你出來的。」
「去游泳,對吧。」
「又來你那套推論了,」他笑了,用手指著鼓鼓的衣袋。「是的,麥菲遜一早就出來了,我可能找到他。」
弗茨羅伊-麥菲遜是教科學的教員,是一個健美的青年,他的生命力被患有風濕熱之後而得的心臟病削弱了。但無論如何他是一個天生的運動員,在各種不太激烈的運動中都是傑出的。不分冬夏,他堅持游泳,由於我也愛游泳,所以時常遇上他。
就在這時我們看見了他。他的頭在小路盡頭的峭壁邊緣上露了出來,接著他的身影出現在崖上,象醉了一樣搖晃著。突然他把兩手往頭上一舉,痛叫一聲,向前撲倒。斯泰赫斯特和我趕緊跑過去——相距有五十來米——扶他仰過身來。他顯然是不行了。那失神下陷的眼睛和發青怕人的兩頰只能是死亡的徵兆。剎那間,一線生命回到他臉上,他以認真警告的神情發出兩三個字。那聲音是連綿含糊的,但我聽見他由嘴唇迸出來的最後兩個字是『獅鬃毛』。它的含義是不著邊際、無法理解的,但我實在不能把它讀作別的字音。說完之後,他半抬起身子,兩手一伸,側著倒下了。他死了。我的同伴被這情景嚇得不知所措。而我,正如大家想象的那樣,每一根神經都警覺起來。這是必要的,因為事態很快就表明了,這是一個不尋常的案子。他只穿著柏帛麗雨衣、褲子和沒系鞋帶的帆布鞋。栽倒的時候,他那匆匆圍在肩上的柏帛麗雨衣滑落下來,露出他的軀幹。我們大吃一驚。他的背上有許多暗紅色的條紋,彷彿他被人用極細的鞭子猛抽過。那造成創傷的鞭子一定是富有彈性的,因為繞著他的肩部和肋部整個都是炎腫的長長的鞭痕。他的嘴邊往下滴著血,因為他在極度痛苦中咬破了下唇。他那痙攣變態的臉說明了他是多麼痛苦。我正跪在死者身旁,而斯泰赫斯特站在旁邊時,有一個影子罩過來,原來是伊恩-默多克來到我們身旁。他是數學教員,是一個瘦高而膚色黝黑的人,由於沉默寡言和性情孤僻,很難說有什麼朋友。他似乎是生活在高超抽象的圓錐曲線和不盡根的世界里,與日常生活了無牽涉。他被學生當做怪物,本來可能成為他們嘲弄的對象,然而這個人身上有些異鄉的氣質,這不僅表現在那墨黑色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膚上,還表現在偶爾發作的脾氣上,那是只能用狂暴二字來形容的。有一次,他被麥菲遜的小狗弄煩了,他抄起狗來就從玻璃窗上扔出去了。要不是因為他是一位優秀教師的話,就憑這件事,斯泰赫斯特早就請他走了。就是這位複雜的怪人來到我們身邊。看來他是真誠地被死者的景象驚呆了,儘管小狗事件表明在死者與他之間是缺乏好感的。
「可憐的人!可憐的人!我能做些什麼?我能幫忙嗎?」
「剛才你跟他在一起嗎?你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情況嗎?」
「不在一起,今天我出來晚了。我還沒到海濱去呢。我剛從學校出來。我能做些什麼呢?」
「你可以趕緊到伏爾沃斯分駐所去,立即報案。」
他沒說二話,掉頭就以最高速度跑著去了。我把辦這個案子的任務主動承擔起來,而嚇呆了的斯泰赫斯特,還呆在死者旁邊。我採取的第一個步驟自然是記下來誰在海濱。從小徑的頂端我可以望見整個海濱,絕無人影,只有遠遠的三兩個人影向伏爾沃斯移動著。搞清這一點之後,我步下小徑。白堊的土質中混雜著粘土和灰泥岩,我見小徑上有同一個人的上行和下行的腳印。今天早晨沒有別人沿這條路到海濱去過。有一個地方,我看到了手指按在斜坡上手掌的痕迹,這隻能說明可憐的麥菲遜在上平時跌倒過。還有圓形的小坑,說明他不止一次地跪下來過。在小徑下端,是退潮留下來的鹹水湖。麥菲遜曾在湖邊脫衣,因為在一塊岩石上放著他的毛巾。毛巾是疊好和乾燥的,看來他沒有下過水。當我在硬卵石之間搜尋的時候,有一兩次我發現了他的帆布鞋印和赤足腳印。這說明他已準備下水,雖然乾燥的毛巾又表明他實際尚未下水。
問題已經清晰地呈現出來了——可以說是我生氣所遇見的最怪異的問題之一。當事人來到海濱頂多不過一刻鐘。斯泰赫斯特是從學校隨後跟來的,因此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去游泳,已經脫了衣服,這由赤足腳印可以說明。然後他突然披上衣服——全是凌亂未扣好的——未曾下水或至少未曾擦乾就回來了。他改變主意的原因是他受到殘酷的鞭打,被折磨到咬破嘴唇的程度,他只剩下最後一點力氣爬離開那塊地方就死了。那麼是誰幹的這個殘酷的事兒呢?不錯,在峭壁基部是有些小洞穴,但是初升的太陽直照在洞內,根本沒有隱蔽之處。還有遠處海濱的幾個人影,但他們離得太遠,不可能和案子聯繫起來,再說還隔著麥菲遜要游泳的鹹水湖,湖水一直衝到峭壁。在海上,有兩三隻漁船離得不太遠。等有時間可以查問一下船里的人。目前有那麼幾條線索可資調查,但是沒有一條是明確的。
當我終於回到死者身旁時,已經有幾個人在圍觀。斯泰赫斯特自然還在那裡,默多克剛把安德森——就是村裡的警察——給找了來。後者是一個高大、黃髭、遲鈍、結實的蘇塞克斯類型的人——這種人往往在笨重無聲的外表下掩蓋著明智的頭腦。他不聲不響地傾聽著,把我們說的要點都記下來,最後把我拉到一邊說:
「福爾摩斯先生,我需要你的教導。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大案子,如果我出了差錯,我的上級劉易斯就會說話。」
我建議他立即把他們頂頭上司找來,另外找一個醫生,在他們到來之前,不要移動現場的任何東西,新的腳印越少越好。趁著這時,我搜查了死者的口袋。裡面有一塊手帕,一把大折刀,一個摺疊式的名片夾子,裡邊露出一角紙。我把它打開交給警察。上面是女性的潦草手跡:
我一定來,請你放心。
莫迪
看來是情人的約會,但時間和地點未詳。警察把紙放回名片夾,連同別的東西一起又放進柏帛麗雨衣的口袋。由於沒有旁的情況,在建議徹底搜查峭壁基部之後,我就回家去用早餐了。
一兩小時以後,斯泰赫斯特走來告訴我屍體已移到學校,將在那裡進行驗屍。他還帶來一些重要而明確的消息。正如我預料的,壁底的搜查一無所獲。但他檢查了麥菲遜的書桌,發現了幾封關係密切的信,通信者是伏爾沃斯村的莫德-貝拉密小姐。這樣我們就找出了他身上那張條子的筆者。
「信被警察拿走了,」他解釋說,「我沒法把信拿來。但可以肯定這是嚴肅認真的談戀愛。不過,我看不出這個事兒跟那個橫禍有什麼關係,除了那個姑娘跟他訂過一個約會。」
「但總不會在一個你們大家常去的游泳場吧,」我說。
「今天只是由於偶然的情況那幾個學生才沒跟麥菲遜一起去。」
「真是偶然的嗎?」
斯泰赫斯特皺起眉頭沉思起來。
「默多克把學生留下了,」他說道,「他堅持要在早餐前講解代數。這個人,他對今天的慘事非常難過。」
「但我聽說他們兩人並不大對頭。」
「有一個時期是不對頭。但是一年以來,默多克和麥菲遜可以說非常接近,默多克從來沒有和別人那麼接近過,他的性情不大隨和。」
「原來是這樣。我彷彿記得你對我談起過關於苛待狗的吵架。」
「那件事早過去了。」
「也許留下怨恨。」
「不可能,不可能,我相信他們是真正的好朋友。」
「那咱們得調查那個姑娘的情況。你認識她嗎?」
「誰都認識她。她是本地的美人,而且是真正的美人,無論到了什麼地方她都會受到注意的。我知道麥菲遜追求她,但沒料到已經發展到信上的那種程度。」
「她是什麼人呢?」
「她是老湯姆-貝拉密的女兒。伏爾沃斯的漁船和游泳場更衣室都是他的財產。他本來是個漁民,現在已經相當殷實了。他和他兒子威廉共同經營企業。」
「咱們要不要到伏爾沃斯走一趟,去見見他們?」
「有什麼借口呢?」
「借口總是能找到的。不管怎麼說,死者總不是自己虐待至死的吧。總是有人手拿著鞭子柄,如果真是鞭子造成創傷的話。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他交往的人是有限的。如果咱們查遍了每一角落,總能夠發現某種動機,而動機又會引出罪犯。」
要不是心情被親眼看見的悲劇毒化了的話,在這起著麝香草的芳香的草原上散步本來是愉快的事情。伏爾沃斯村坐落在海灣周圍的半圓地帶。在舊式的小村後面,依鋪蓋了幾座現代的房子。斯泰赫斯特領著我朝這樣的一幢房子走去。
「這就是貝拉密所謂的『港口山莊』,就是有角樓和青石瓦的這座房子。對於一個白手起家的人來說這就不算壞了——嘿,你看!」
山莊的花園門開了,走出一個人來。那瘦高、嶙峋、懶散的身材不是別人,正是數學家默多克。一分鐘以後我們在路上和他打了個照面。
「喂!」斯泰赫斯特招呼他。他點了點頭,用他那古怪的黑眼睛瞟了我們一眼就要過去。但校長把他拉住了。
「你上那兒幹什麼去了?」校長問他。
默多克氣得漲紅了臉。「先生,我在學校里是你的下屬,但我不懂我有什麼義務向你報告我的私人行動。」
斯泰赫斯特的神經在經歷了這一天的緊張之後已經變得容易激怒了,否則他會有耐心的。但這時他完全控制不住脾氣了。
「默多克先生,你這樣的回答純屬放肆。」
「你自己的提問也屬於同一範疇。」
「你已經一再表現出這樣的放肆無禮。我不能再容忍了。請你儘快地另找高就!」
「我已經想走了。今天我失去了那個唯一使我願意住在你學校里的人。」
說罷他就大踏步走他的路去了,斯泰赫斯特忿恨地瞪著他。「你見過這麼不象話的人嗎?」他氣憤地喊道。
給我印象最深的一點卻是,默多克抓住了第一個使他離開這個犯罪現場的機會。這時在我腦子裡開始形成一種模糊的懷疑。也許訪問貝拉密家可以進一步搞清這個問題,斯泰赫斯特打起精神來,我們就進入住宅。
貝拉密先生是一個中年人,留著通紅的大鬍子。他似乎正在生氣,不大工夫臉也變得通紅了。
「不,先生,我不想知道什麼細節。我兒子,」他指了指屋子角落裡的一個強壯、臉色陰沉的小夥子,「和我都認為麥菲遜先生對莫德的追求是一種侮辱。先生,結婚的話頭從來他也沒有提出過,但是通信、約會一大堆,還有許多我們都不贊成的做法。她沒有母親,我們是她僅有的保護人。我們決心——」
但是小姐進來了,他便沒有說下去。不可否認,她走到世上任何場合都會帶來光彩的。誰能想象,這樣一朵鮮花竟會生長在這樣的環境里和這樣的家庭中呢?對我這個人來說,女性從來不是一種吸引力,因為我的頭腦總是控制著心靈,但是當我看到她那充滿草原上那種新鮮血色的、形象完美而清晰的臉時,我相信任何一個青年在她面前都會做她的俘虜。就是這樣一個姑娘推門走進來,睜著緊張的大眼睛,站到斯泰赫斯特面前。
「我已經知道弗茨羅伊死了,」她說。「請不要顧慮,把詳情告訴我。」
「是另外那位先生把消息告訴我們的,」她父親解釋說。
「沒有必要把我妹妹牽扯到這件事里去!」小夥子咆哮道。
妹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是我的事,威廉。請你讓我按自己的方式來處理自己的事。從情況看來,是有人犯了罪。如果我能幫助找出犯罪的人,這就是我能為死者略盡的最微小的心意。」
她聽我的同伴簡短地講述了情況。她那鎮靜而專心的神色使我感到她不僅有特殊的美貌,而且有堅強的性格。莫德-貝拉密在我的記憶中將永遠是一個完美而傑出的女性。看來她已經認識我的外貌,因為她終於對我說:
「福爾摩斯先生,請把這些罪犯找出來受法律制裁吧。不管他們是誰,你都會得到我的同情和協助。」我彷彿覺得她一邊說著一邊挑戰地向她父親和哥哥瞟了一眼。
「謝謝你,」我說,「我重視一個女人在這些事情上的直覺。你剛才說『他們』,你是否認為牽涉到不止一個人?」
「因為我很了解麥菲遜先生,他是一個勇敢而強有力的人,單獨一個人品侮不了他。」
「我能不能單獨與你談談?」
「莫德,」她父親生氣地喊道,「我告訴你不要牽涉到這件事里去。」
她無可奈何地看著我。「我能做什麼呢?」
「整個社會很快就會知道事實了,所以我在這兒討論一下也沒壞處,」我說,「我本來是想單獨談談,但如果你父親不允許,他只好參加討論。」然後我談到死者衣袋裡發現的條子。
「這個條子在驗屍的時候必然會公布。你能不能作些解釋?」
「這沒有什麼可保密的,」她答道,「我們是訂了婚約的。之所以沒有宣布,僅僅是由於弗茨羅伊的年老將死的叔叔可能會取消他的繼承權,如果他不按叔叔的願望結婚的話。沒有任何別的理由。」
「你應該早告訴我們,」貝拉密先生咆哮道。
「爸爸,如果你表現出一點同情,我早就告訴你了。」
「我不贊成我女兒跟社會地位不相當的人打交道。」
「正是你對他的偏見才使我們不能告訴你的。至於那次約會——」她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團了的條子,「那是我給這條子寫的回信。」
親愛的(那條子寫道):
星期二太陽一落時在海濱老地方。這是我唯一可以抽身出來的時間。
AF.M。
「星期二就是今天。本來今晚我是要去見他的。」
我翻過來看條子。「這不是郵寄來的。你怎麼拿到它的呢?」
「我不願回答這個問題。這實在和你偵查的案情毫無關係。一切有關的問題我保證充分回答。」
她確實這樣做了。但沒有什麼有用的情況。她並不認為她的未婚夫有暗藏的敵人,但她承認她有幾個熱烈的追求者。
「我能否問你,默多克先生是其中之一嗎?」
她臉紅了,而且顯出慌亂的樣子。
「曾有一個時期我認為他是。但當他知道弗茨羅伊和我的關係以後,情況就全改變了。」
再一次,關於這個怪人的疑團變得更肯定了。必須調查他的檔案。他的房間必須私下搜查一番。斯泰赫斯特是一個自願協助我的人,因為在他腦子裡也形成了懷疑。這樣,我們就從港口山莊回來了,並覺得這團亂麻至少有一端頭緒已經掌握在我們手中。
一個星期過去了。驗屍沒有提出什麼線索,只好暫停審理,尋求新的證據。斯泰赫斯特對他的下屬進行了謹慎的調查,也簡單地查看了一下他的房間,但都沒有結果。我本人又把整個現場仔細檢查了一遍,也沒有新的結論。讀者會看到在我們的探案記錄上從來沒有一個案子象這樣地使我無能為力。連我的想象力也無法設想出一個解決方案。後來發生了狗的事件。
這還是我的管家首先從那個奇妙的無線電里聽到的,人們就是通過它來收集鄉村新聞的。
「先生,慘消息,麥菲遜先生的狗,」一天晚上她忽然說道。
一般我是不鼓勵這種談話的,但麥菲遜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麥菲遜的狗怎麼了?」
「死了,先生,由於對主人的悲痛而死了。」
「誰告訴你的?」
「大家都在談這事兒。那狗激動異常,一個禮拜沒吃東西。今天三角牆學校的兩個學生髮現它死了——而且是在海濱,就在它主人死的那個地方。」
「就在那地方。」這幾個字在我記憶中非常突出。我腦子裡有一個模糊的感覺,這必是重要的問題。狗死了,這倒也合乎狗的善良忠實的本性。但在原地點!為什麼這個荒涼的海濱對狗有危險?難道它也是仇人的犧牲品?難道——?是的,感覺還模糊,但在我腦中已經形成了一種想法。幾分鐘以後我就往學校去了,我在斯泰赫斯特的書房裡找到了他。應我的要求,他把那兩個發現狗的學生——撒德伯利和布朗特——給找了來。
「是的,那狗就躺在湖邊上,」一個學生說。「它一定是尋著主人的足跡去的。」
後來我去看了那條忠實的小狗,是艾爾戴爾獵犬,它躺在大廳里的席子上。屍體僵硬,兩眼凸出,四肢痙攣,處處都是痛苦的表現。
從學校我徑自走到游泳湖。太陽已經下山,峭壁的黑影籠罩著湖面,那湖水閃著暗光,猶如一塊鉛板。這裡闃無一人,唯有兩隻水鳥在上空盤旋鳴叫。在漸暗的光線中,我依稀看得出印在沙灘上的小狗的足跡,就在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塊石頭周圍。四面的暗影越來越黑下來了,我站在那裡沉思良久。我頭腦中思緒萬千。任何人都經驗過那種噩夢式的苦思,你明知你所搜尋的是關鍵的東西,你也明知它就在你腦子裡,但你偏偏想不出來。這就是那天晚上我獨自立在那個死亡之地時的精神狀態。後來我轉身緩緩走回家去。
我走到小徑頂端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如閃電一般,我一下子記起了那個我苦思苦想的東西。讀者都知道,如果華生沒有白白描寫我的話,我這個人頭腦中裝了一大堆生氣的知識,而毫無科學系統性,但這些知識對我的業務是有用的。我的腦子就象一間貯藏室,裡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包裹,數量之多,使我本人對它們也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了。我一直知道我腦子裡有那麼一樣東西對目前這個案子是有重大意義的。它還是模糊不清的,但我曉得我有方法使它明朗化。它是離奇的,難以置信的,但始終是可能的。我要作一個徹底的實驗。
我家裡有一個頂閣,裝滿了圖書。我回家就鑽進了這間房,翻騰了一個小時。後來我捧著一本咖啡色印著銀字的書走了出來。我焦急地找到了我依稀記得的那一章。果然,那是一個不著邊際和不大可能的想法,但我非得弄清楚它確是如此,否則我安不下心來。我睡得極晚,迫切地期待著明天的實驗。
但是工作遇到了煩人的干擾。我剛剛匆忙地咽下我的早茶,要起身到海濱去,蘇塞克斯郡警察局的巴德爾警官就來了。那是一個沉著、穩健、遲鈍而有著深思的眼睛的人,他現在非常困惑地看著我說:
「先生,我知道你經驗十分豐富。今天我來,是非正式的拜訪,也用不著多說什麼。但是我對這個麥菲遜案確實是沒有辦法了。問題是,我是應該進行逮捕呢,還是不應該呢?」
「你是指默多克先生嗎?」
「是的。想來想去,確實沒有別人。這是地處起起的優點。我們把可疑人物的圈子縮得極小。如果不是他,又有誰呢?」
「你有什麼證據控告他?」
他搜集情況的路線與我原來的設想相同。首先是默多克的性格以及他這個人的神秘性,他那偶發的就如在小狗事件上表現出來的火爆脾氣,還有他過去和麥菲遜吵過架的事實,以及他可能怨恨麥菲遜對貝拉密小姐的追求。他掌握我原有的全部要點,但沒有新東西,除了一點,即默多克似乎正在準備離去。
「既然有這一切不利於他的證據,如果我放他走了,會把我置於什麼處境呢?」
這位粗壯遲鈍的警官確實很苦惱。
「請想一想,」我說道,「你的設想有一些重要的漏洞。在出事的那天早晨,他可以提出不在現場的證據。他和學生在一起,一直到最後一刻。在麥菲遜出現以後幾分鐘他就從後面那條路走來碰見了我們。另外不要忘記,他不可能單獨一人對一個和他一樣強壯的人行兇。最後,還有行兇所用的器具這個問題。」
「除了軟鞭子還能有什麼?」
「你研究傷痕了嗎?」
「我看見了,醫生也看見了。」
「但是我用鏡頭非常仔細地觀察過了。很有特別的地方。」
「什麼特點,福爾摩斯先生?」
我走到桌前取出一張放大的照片。「這是我處理這類案情的方法,」我解釋說。
「福爾摩斯先生,你做事確實很徹底。」
「否則我也就不成其為偵探了。咱們來研究一下這條圍著右肩的傷痕。你看出特別之點了嗎?」
「我看不出。」
「顯然這條傷痕的深度不是平均的。這兒一個滲血點,那兒一個滲血點。這裡的一條傷痕也是這樣。你說這提示了什麼?」
「我想不出。你認為呢?」
「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不久我也許能做出更明確的答案。凡是能澄清滲血點的證據都能大大有助於找出兇手。」
「我有一個滑稽的比方,」警官說,「如果把一個燒紅的網放在背上,血點就表示網線交叉的地方。」
「這是一個很妙的比方。或者我們可以更恰當地說,是那種有九根皮條的鞭子,上面有許多硬疙瘩?」
「對極了,福爾摩斯先生,你猜得很對。」
「但是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致創原因,巴德爾先生。不管怎麼說,你逮捕的證據很不足。另外,還有死者臨終的話——『獅鬃毛』呢。」
「我曾猜想『獅』是不是『伊恩』——」
「我也考慮過了。但是第二個字一點也不象『默多克』。他是尖聲喊出來的,我肯定那是『獅鬃毛』。」
「你有別的設想嗎,福爾摩斯先生?」
「有一點。但是在找到更牢靠的依據以前我不打算討論它。」
「那什麼時候找到依據呢?」
「一小時以後——也許還用不了。」
警官摸著下巴,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
「我真希望能理解你腦子裡的想法,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是那些漁船。」
「不對,那些船離得太遠了。」
「那,是不是貝拉密和他那個粗壯的兒子?他們對麥菲遜可一點好感也沒有。他們會不會整他一下?」
「不,在我準備就緒之前我什麼也不說,」我含笑說道。「警官先生,咱們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如果你中午來這裡——」
講到這裡我們受到了重大幹擾,這也是本案終結的起點。
我外屋的門突然被沖開,接著走道里響起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伊恩-默多克踉踉蹌蹌闖進屋來,面無人色,頭髮鬆散,衣服零亂,用瘦削的手抓住桌子勉強直立在地上。「白蘭地!拿白蘭地來!」他喘著說,說完就呻吟著倒在沙發上了。
他不是單獨一個人。身後進來的是斯泰赫斯特,沒戴帽子,幾乎象默多克一樣衣服不整。
「快拿白蘭地來!」他也喊道,「他已經奄奄一息了。我是盡了最大力氣把他弄到這兒來的,在路上他昏過去兩次。」
半杯烈酒入肚之後,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他一手支撐著,抬起身子,把上衣甩了下來。」快,拿油來,嗎啡,嗎啡!」他喊道,「什麼都行,快治治這不是人能忍受的痛苦呵!」
一看見他背上的傷,警官和我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在這個人的肩膀上,縱橫交錯地全是同樣的紅腫網狀的傷痕,正如麥菲遜的致死創傷一樣。
那痛苦顯然是非常可怖的,而且絕不是局部癥狀,因為他的呼吸不時停止,臉色轉青,兩手抓著胸口喘氣,額上冒出大顆汗珠。他隨時可能死亡。不斷地給他灌下了白蘭地,每次灌酒都使他重新復甦。用棉花蘸菜油塗了傷口,這似乎減輕了他的疼痛。最後他的頭沉重地倒在墊子上。當生命的機能極度疲憊之時,就躲在睡眠這個生命之庫里休息。他處在半睡眠半昏迷的狀態中,但至少解除了痛苦。
問他話是不可能的,情況稍定之後斯泰赫斯特就對我說: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你在什麼地方發現他的?」
「在海濱。就在麥菲遜死的地方。如果他的心臟也象麥菲遜那樣弱,他早就死了。在路上有兩次我都覺得他不行了。到學校去太遠,所以上你這兒來了。」
「你看見他在海濱嗎?」
「當聽見他的叫聲時,我正走在峭壁的小徑上。他站在水邊上,搖晃得象一個醉人。我立即跑下去,給他披上衣服,就扶他上來了。啊,福爾摩斯,看在上帝的面上,請你使用一些辦法給這一方除了害吧,這地方簡直沒法兒居住了。難道你這麼有名望的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我想我還是有辦法的,斯泰赫斯特。跟我來!還有你,警官,都來!我倒要看我能不能捉住兇手。」
把昏迷的病人交給管家去照顧,我們三人來到致命的鹹水湖。在石頭上有一小堆毛巾和衣服。我緩緩地繞著水邊走著,兩個人順次跟著我走。湖的大部分地方很淺,但在峭壁下面海岸彎進去的地方有四五英尺深。這是游泳者自然要來的地方,這裡綠波清瑩如同水晶。在峭壁基部有一排石頭,我沿著石頭走去,細看下面水的深處。就在水的最深最靜的地方,我的眼睛終於找到了我搜尋的東西,我勝利地大叫起來。
「氰水母!」我喊道,「氰水母!快來看獅鬃毛!」
這怪東西確實象是從獅鬃上扯下來的一團毛。它長在水下三英尺的一個礁石上面,是一個隨波漂動的怪動物,在黃色毛束下面有許多銀色的條條。它緩慢而沉重地收張運動著。
「這東西造夠了孽,該結果它了!」我喊道。「斯泰赫斯特,幫我一把,結果了這個兇手!」
礁石上方正好有一塊大石頭,我們用力去推,嘩的一聲它落入水中。等水波澄清以後,我們看見大石正壓在礁石上,邊上露出黃色粘膜,說明水母被壓在下面了。一股濃濃的油質粘液從石頭下面擠了出來,把水染了一片,慢慢升到水面。
「嘿,這東西算是把我難住了!」警官喊道。「福爾摩斯先生,這到底是什麼?我是在這一帶長大的,但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這不是蘇塞克斯本地的產物。」
「沒有它更好,」我說道。「也許是西南風把它吹來的。請二位跟我回家,我給你們讀一個人的可怕經歷,他永遠也忘不了在海上遇見的這樣一次危險。」
回到書房,我們發現默多克已經恢復到可以坐起來的程度。他感到頭暈目眩,並一陣陣疼痛得痙攣。他斷斷續續地說,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曉得突然感到渾身極度疼痛,拼了最大力氣才上了岸。
「這裡有一本書,」我說,「第一次闡明了這個也許會永遠搞不清的問題。書名是《戶外》,作者是有名的自然觀測者.JG.伍德。有一次,他碰上這種動物,幾乎致死,所以他運用豐富的知識詳細闡述了它。這種為害的動物毒性不下於眼鏡蛇,而造成的痛苦更大得多。我來讀一點摘要:
『當游泳者看到一團蓬鬆圓形的褐色粘膜和纖維,如同一大把獅鬃毛和銀紙,那要非常警惕,這就是可怕的螫刺動物氰水母。』
你看,這描述得還能再清楚嗎?
「下面他講了有一次在肯特海濱游泳時碰上一個這種動物的經驗。他發現,這動物伸出一種幾乎看不見的絲狀體,長達五十英尺,凡是觸到絲狀體的人都有死亡危險。儘管在遠處觸及,伍德也幾乎喪命。
『無數的絲狀體使皮膚髮生紅條紋,細看則是細斑或小皰,每一斑點猶如有一燒紅的細針扎向神經。'
「他解釋說,局部疼痛只是整個難言痛苦中最輕微的那一部分。
『劇痛向整個胸部放射,使我象中了槍彈那樣撲倒。心搏突然停止,繼之以六七次狂跳,猶如心臟要衝出胸腔。』
「他幾乎死亡,儘管他只是在波動的大海中觸及毒絲,還不是在靜止有限的游泳湖中。他說,中毒后他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的面目了,他的面色異常蒼白、布滿皺紋、憔悴失形。他猛喝白蘭地,吞下一整瓶,似乎由此得以生還。警官先生,我把這本書交給你,它已經充分描述了麥菲遜的悲劇。」
「而且同時洗刷了我的嫌疑,」默多克插了嘴,臉上帶著譏諷的微笑。「警官先生,我不怪你,也不怪你,福爾摩斯先生,因為你們的懷疑是可以理解的。我覺得,我只是由於分享了我可憐朋友的命運,才在被捕的前夕洗刷了自己的嫌疑。」
「不對,默多克先生。我已經著手破這個案子了。如果我按預期計劃早一點到海濱去,我可能免除了你的這場災難。」
「但你是怎麼知道的呢,福爾摩斯先生?」
「我是一個亂讀雜書的人,腦子裡什麼雜七雜八的知識都記得住。『獅鬃毛』這幾個字始終在我腦子裡盤旋,我知道我在什麼古怪的記錄上讀到過它。你們都看見了,這幾個字確實能描述那個怪動物。我相信,麥菲遜看見它的時候,它必是在水面浮著,而這幾個字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名稱,來警告咱們。」
「那麼,至少我是得到澄清了,」默多克說著慢慢站了起來。「不過我還有兩句話要解釋一下,因為我知道你們偵查過我的什麼事兒。我確實是愛過這個姑娘,但自從她選擇了我的朋友麥菲遜那天氣,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幫助她獲得幸福。我甘心躲到一邊做他們的聯繫人。我經常給他們送信。因為我是他們的知心朋友,因為對我來說她是最親近的人,我才匆匆趕去向她報告我朋友的死亡,我唯恐別人搶在我前邊用突然和冷酷的方式把災難通知她。她不肯把我們的關係告訴你,是怕你責備我而使我吃虧。好,請原諒,我必須回學校去了,我需要躺在床上。」
斯泰赫斯特向他伸出手說:「前兩天咱們的神經都緊張得過度了,默多克,請你不要記住過去的誤會。將來咱們會更好地彼此了解。」說完他們兩人友好地拉著手走了出去。警官沒有走,睜大了牛樣的眼睛瞧著我。
「哎呀,你可真行啊!」最後他喊道,「我以前讀過你的事迹,但我從來不相信。你可真行啊!」
我只好搖搖頭,如果接受這種恭維,那等於降低我的標準。
「開頭我很遲鈍——可以說是有罪地遲鈍。如果屍體是在水裡發現,我會立刻破案。毛巾蒙蔽了我,可憐的麥菲遜顧不上擦乾身上的水,所以我就以為他沒下過水。真的,這正是我犯錯誤的地方。哈哈,警官先生,過去我時常打趣你們警察廳的先生們,這回氰水母幾乎給警察廳報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