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膚變白的軍人

皮膚變白的軍人

我朋友華生的某些想法雖然為數有限,卻是執拗得出奇。很久以來他就一直在攛掇我自己寫一篇辦案記錄。這也許是我自找的,因為我總是藉機會對他指出他的描述是多麼膚淺,並且指責他不嚴格遵守事實和數據,而是去遷就世俗的趣味。「你自己來試試吧!"這就是他的反駁。而輪到我提起筆來的時候,我也不得不承認,內容確乎是必須以一種吸引讀者的方式來加以表達。下面記錄的這件案子看來必然會吸引讀者,因為它是我手裡最稀奇的一件案子,而碰巧華生在他的集子里沒有收進它。談到我的老朋友和傳記作者華生,我要在此說明,我之所以在我微不足道的研究工作中不嫌麻煩地添一個同伴,那不是出於感情用事和異想天開,而是因為華生確有其獨到之處,但出於本身的謙虛以及對我工作的過高評價,他忽略了自己的特色。一個能預見你的結論和行動發展的合作者總是有危險性的,但如果每一步發展總是使他驚訝不止而未來總是使他迷糊,那倒確實是一個理想的夥伴。

根據我筆記本上的記載,那是在一九○三年一月,即布爾戰爭剛剛結束之際,詹姆斯-M-多德先生來找的我。他是一個魁梧挺拔、精神飽滿、皮膚晒黑的英國公民。當時,忠實的華生由於結婚而離開了我,這是在我們交往過程中我所知道的他唯一的自私行為。當時我是一個人。

我的習慣是背靠窗子坐,而請來訪者坐在我對面,讓光線充分對著他們。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不知道怎樣開場。我也無意引導他,因為他的緘默給我更多的時間去觀察他。我覺得使主顧感到我的力量是有好處的,於是我就把我觀察的結論告訴了他一些。

「先生,看來您是從南非回來的。」

「不錯,不錯,"他驚訝地回答道。

「義勇騎兵部隊,對不對?」

「正是。」

「一定是米德爾塞克斯軍團。」

「完全正確。福爾摩斯先生,你真是魔術師。」

我對他的驚訝微微一笑。

「如果一位健壯的紳士進我屋來,膚色曬得黑的超過了英國氣候所能達到的程度,手帕放在袖口裡而不是放在衣袋裡,那就不難決定他是從哪兒來的。你留著短須,說明你不是正規軍。你的體態是騎手的體態。至於米德爾塞克斯么,你的名片上說你是思羅格莫頓街的股票商,你還能屬於別的軍團嗎?」

「你真是洞察一切。」

「我和你看到的東西是一樣的,只是我鍛鍊出來了,對所見到的加以注意而已。不過,你當然不是來跟我討論觀察術的。不知在圖克斯伯里舊園林那兒出了什麼事?」

「福爾摩斯先生!你——」

「沒什麼奇怪的,先生。你信上的郵戳是那裡的,既然你約我見面是如此急迫,那顯然是出了什麼關係重大的事兒了。」

「不錯,確實是這樣,不過信是下午寫的,從那會兒以來又發生了許多事情。要不是埃姆斯沃斯上校把我給踢出來的話——」

「踢出來!」

「哎,差不多。這是個硬心腸的人,這個埃姆斯沃斯上校。他當年是個最厲害的軍紀官,而且那是一個流行罵人粗話的時代。要不是看在戈弗雷的面子上,我絕不會容忍老上校的無禮。」

我點燃煙斗,往椅背上一靠。

「你能否解釋一下你說的話。」

我的主顧諷刺似地笑了。

「我已經習慣地認為不用說明你就已什麼都知道了,"他說道。"我還是把事實情況都擺出來吧,我真希望你能告訴我這些事情到底說明什麼問題。我整整一夜沒合眼在拚命想這事兒,卻越想越覺得莫名片妙。

「我一九○一年一月參軍的時候——那是整整兩年以前——戈弗雷-埃姆斯沃斯也參加了我們中隊。他是埃姆斯沃斯上校的獨生子,上校是克里米亞戰爭中維多利亞勳章獲得者,兒子有著戰士的血液,所以參加了義勇氣兵。在整個軍團里也找不出比他強的小夥子了。我們成了好朋友,那種友誼只有在同甘共苦之中才能形成。他是我的夥伴——這在軍隊中是不尋常的友誼。在一年的艱苦戰鬥生活中我們同生死共患難。後來在比勒陀利亞界外的戴蒙德山谷附近的一次戰鬥中,他中了大號獵槍的子彈。我接到從開普敦醫院發出的一封信,還有從南安普敦寄的一封信。後來就沒有下文了,音信全無,福爾摩斯先生,六個多月沒有一封信,而他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戰爭結束以後,我們大家都回來了,我給他父親寫了一封信問戈弗雷在什麼地方。沒有迴音。我等了一陣子,又寫了一封信。這回收到了回信,又短又干,說是戈弗雷航海週遊世界去了,一年也回不來。就是這麼幾句話。

「福爾摩斯先生,這沒法兒讓我安心。這事兒透著稀奇。他是一個夠朋友的小夥子,絕不會就這麼隨便把知心朋友給忘了。這不象他的行為。碰巧我又聽說他是一大筆遺產的繼承人,他和他父親的關係又不是那麼總合得來。有時候這位老頭兒有點壓人,而戈弗雷的火起又有點大。我不能相信那封回信。我非得問個水落石出不可。誰知不巧我自己的事兒由於兩年不在家也得清理一下,所以直到上星期我才開始辦戈弗雷這檔子事兒。不過,既然我要辦這個事兒,我就把別的事一股腦兒都給放下了,非辦完它不可。」

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是那種人,你最好跟他做朋友而不要跟他做對頭。他的藍眼睛直盯著人,方形下巴綳得很緊。

「那麼,你採取了什麼步驟?"我問他。

「我的第一步是到他家——圖克斯伯里舊庄園——去親自看看到底是怎麼個情況。於是我先給他母親寫了一封信——因為我對他父親那個喪氣老頭子不耐煩了——而且來了一個正面攻擊:我說戈弗雷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告訴她許多我們共同生活的有趣情況,我路過附近,能否順路拜訪一下?諸如此類等等。我收到一封相當熱情的回信,說可以留我過夜。於是我星期一就去了。

「圖克斯伯里舊庄園是個偏僻地方,無論在什麼車站下車都還有五英里的距離。車站又沒有馬車,我只得步行,還拿著手提箱,所以傍晚才走到那裡。那是一座曲曲折折的大宅子,在一個相當大的園子裡頭。我看這宅子是各個時代、各種建築的大雜燴,從伊麗莎白時期半木結構的地基開始,一直到維多利亞的廊子,什麼都有。屋裡都是嵌板、壁毯和褪色的古畫,是一座十足的陰森神秘的古屋。有一個老管家拉爾夫,年齡彷彿和屋子一樣古老,還有他老婆,更古老。她原先是戈弗雷的奶母,我曾聽他談起她,猶如僅次於母親,所以儘管她模樣古怪,我還是對她有好感。我也喜歡他母親——她是一個極其溫柔的、小白鼠似的婦女。只有上校令我瞧著彆扭。

「一見面我們就幹了一場架。本來我立刻就想回車站,要不是我覺得這等於幫了他的忙,我早就走了。我被徑直帶到他的書房。我發現他坐在亂七八糟的書桌後面,體格高大,背部彎曲,膚色煙黑,鬍子蓬亂。帶紅筋的鼻子象鷹嘴般突出,兩隻灰色的凶眼睛從濃密的眉毛底下瞪著我。一見之下我才理解,為什麼戈弗雷難得提其他爸爸。

「'先生,'他以一種刺耳的聲音說,『我倒是有點想知道你這次來訪的真正意圖是什麼。'

「我說我已經在給他妻子的信中說清楚了。

「'不錯,不錯,你說你在非洲認識戈弗雷。當然,我們只是聽你那麼一說。'

「'我口袋裡有他寫給我的信件。'

「'請讓我看一看。'

「他把我遞給他的兩封信看了一遍,隨手又扔給了我。

「'好吧,那又怎樣?'

「'先生,我和你兒子戈弗雷是好朋友,共同經歷的許多回憶把我們團結在一起,但他突然不給我音信了,我能不奇怪嗎?我希望打聽他的情況不是很自然嗎?'

「'先生,我記得我已經跟你通過信,已經告訴你他的情況。他航海週遊世界去了。他從非洲回來,健康情況不好,他母親和我都認為他應該徹底休養,換換環境。請你把這個情況轉告給一切關心這事兒的朋友們。'

「'一定照辦,'我說。『不過請你費神把輪船和航線的名稱告訴我,還有起航的日期。說不定我可以設法給他寄一封信去。'

「我的這個請求似乎使主人又為難又生氣。他的濃眉毛低落到他的雙眼上面,他不耐煩地用手指敲著桌子。他終於抬起頭來,那神氣頗象一個下棋的人發現對手走了威脅性的一步棋而他已決定怎樣去應付。

「'多德先生,'他說,『你的固執會使許多人都感到無禮,並且會認為你已經達到無理取鬧的地步。'

「'請你務必原諒我,這都是出於對你兒子的友情。'

「'當然。我已經充分考慮到這一點。不過我必須請你放棄這些請求。家家都有自己的內情,無法向外人說清,不管是多麼善意的外人。我妻子非常想聽聽你講戈弗雷過去的事,但我請求你不必管現在和將來的事,這種打聽沒有益處,只會使我們處境為難。'

「你看,福爾摩斯先生,我碰了釘子,毫無辦法繞過它。我只好裝做同意他的意見,但我心裡暗自發誓不查清我朋友的下落絕不善罷甘休。那天晚上十分沉悶。我們三個人在一間陰暗的老屋子裡默默無言地進餐。女主人倒是熱切地向我詢問有關她兒子的事情,但老頭子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我對整個這件事感到十分不快,因此在禮貌允許的最早時刻我就辭別主人回到自己的客房。那是樓下一間寬敞空蕩的屋子,象宅內別的房間一樣。但是在南非草原生活一年之後誰也不會十分講究居住條件了。我打開窗帘,朝園子望去,發現外面竟是晴朗之夜,那半圓的月亮在空中照著。之後我坐在熊熊的爐火旁邊,身旁桌上放著檯燈,我打算讀小說來分散一下我的心思。可是我被老管家拉爾夫打斷了,他拿來一些備用煤。

「'先生,我怕你夜間需要加煤。天氣挺冷,這間屋子又不保暖。'

「他沒有立刻走出去,卻在屋內稍事停留,當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正站在那裡瞧著我,彷彿心裡有事的樣子。

「'對不起,先生,我禁不住聽了你在餐桌上談論戈弗雷少爺的事兒。你知道,我妻子當過他的奶母,所以我差不多可以說是他的養父,當然很關心他。你是說他表現很好嗎,先生?'

「'他是全軍團里最勇敢的人之一。有一次他把我從布爾人的槍林之中拖了出來,不然我今天也許就不在這兒了。'

「老管家興奮地搓著他的瘦手。

「'就是,先生,正是那樣,戈弗雷少爺就是那個樣子。他打小就有勇氣。莊園的每一棵樹他都爬過。他什麼也不害怕。他曾是一個好孩子,是的,他曾是一個棒小夥子。'

「我一下子跳起來。

「'嗨!'我大聲說,『你說他曾是棒小夥子。你的口氣彷彿他不在世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戈弗雷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抓住老頭兒的肩膀,但他退縮開來。

「'先生,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請你問主人吧,他知道。我不能多管閑事。'

「他剛要走出去,我拉住了他的胳臂。

「'聽著,'我說,『你非得回答我一個問題才能走,要不我就拉住你一夜不放。戈弗雷是死了嗎?'

「他不敢直視我的眼睛。他象是被施了催眠術。他的回答是勉強從嘴裡硬擠出來的,那是一個可怕的、出人意料的回答。

「'我寧願他是死了的好!'他喊道。說著他使勁一扯,就跑出屋去了。

「福爾摩斯先生,你當然可以想象,我回到我原來坐的椅子上,心情是好不了的。老頭兒剛才說的話對我來說只有一種解釋。顯然我的朋友是牽涉到什麼犯罪事件,或者至少是什麼不名譽的事兒,關乎家庭的榮譽了。嚴厲的父親於是就把兒子送走,把他藏了起來,以免醜聞外揚。戈弗雷是一個不管不顧的冒失鬼。他往往受周圍的人影響。顯然他是落入了壞人之手並被引向犯罪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是非常可惜的,但即使如此我也有責任把他找出來設法幫助他。我正在這樣焦急地思索著,猛一抬頭,只見戈弗雷就站在我面前。」

我的主顧講到這裡沉思地停了下來。

「請你講下去吧。"我說。"你的案子很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福爾摩斯先生,他是站在窗外,臉貼著玻璃。我剛才跟你說過我曾向窗外看夜色來著,窗帘一直半開著。他的身影就在帘子打開的地方。那是落地大窗,所以我可以看見他整個的身形,但使我吃驚的是他的臉。他面色慘白,我從沒見他這樣蒼白過。我猜想鬼魂大概就是那個樣子。但是他的眼睛對上了我的眼睛,我看見那是活人的眼睛。他一發現我看著他,就往後一跳,消失在黑夜裡了。

「這個人的樣子有一種十分令人吃驚的東西。倒不僅是那慘白如紙的面孔,而是一種更微妙的東西——一種見不得人的、罪責感的東西——這種東西非常不象我所熟知的坦率痛快的小夥子。我感到恐怖。

「但是一個人要是當了兩年兵,成天和布爾人打交道,他的膽子是嚇不壞的,遇見變故就會立即行動起來。戈弗雷剛一躲開,我就跳到窗前。窗子的開關不靈了,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把它打開。隨後我就鑽躍出去,飛快地跑到花園小路上,朝著我認為他逃走的方向追去。

「這條小路很長,光線又有點暗,但是我總覺得前面有東西在跑。我向前衝上去,叫著他的名字,但是沒有用。我跑到小徑的盡頭,這裡有好幾條岔路通向幾個小屋。我猶豫了一下,這時我清楚地聽見一扇門關上的聲音。這聲音不是來自我背後的屋子,而是從前方黑暗處傳來的。福爾摩斯先生,這就足以證明我方才看見的不是幻影。戈弗雷確實從我眼前逃走了,並且關上了一扇門。這一點是肯定的。

「我沒有什麼辦法可想了。這一夜我過得非常不安寧,心裡一直在盤算這個問題,打算找到一種理論來解釋這些現象。第二天我覺得老上校多少緩和了一些。既然女主人聲稱附近有幾個好玩的去處,我就趁機會問道,我再停留一晚有否不便。老頭子勉強默認了,這就給我爭取到一整天的時間去進行觀察。我已經十分肯定地知道戈弗雷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藏著,但具體的地點以及原因還有待於解決。

「這座樓房又大又曲折,在裡邊藏上一個軍團也沒人知道。如果人是藏在樓房內部,那我是很難找到他的。但是我聽見的門響不是在樓內。我只有到園子里去尋找這個秘密。這倒不難做到,因為那幾個老人在忙著自己的事情,這就使我能去施行我的計劃了。

「園子里有幾個小屋,但是在園子盡頭有一座稍具規模的建築——足夠園丁或護林人居住的了。難道是從這裡發出的關門聲響嗎?我裝做不經心的、彷彿隨便散步的樣子朝它走了過去。這當兒有一個矮小利落、蓄著鬍鬚、身穿黑衣、頭戴圓禮帽的男子從那屋門裡走了出來——一點也不象園丁的樣子。不料他出來后就把門倒鎖上,把鑰匙放在口袋裡了。他一回身,發現了我,臉上頓時現出吃驚的神色。

「'你是本宅的客人嗎?'他問我。

「我說是的,並且說我是戈弗雷的朋友。

「'真可惜他旅行去了,否則他會非常願意見到我的,'我又這麼解釋著。

「'不錯,不錯,'他彷彿做了虧心事似地說著。'改個時間再來吧,'他說著就走開了。但當我回頭看時,他卻正躲在園子那頭的桂樹後面,站在那裡觀察著我。

「我一路走過去,仔細地看這座小房子,但窗子被嚴密地遮擋著,這使人看來它似乎是空的。如果我過分大膽窺探,可能會因小失大,甚至被轟出去,因為我知道我在受人監視著。因此我就回到樓內,等著晚上再繼續偵查。到天色大黑,人聲寂靜之後,我就從我的窗口溜了出去,悄悄地朝那神秘的住所走去。

「我剛才說這屋子被嚴密地遮擋著,現在我發現它還關著百葉窗。不過,有一扇窗子卻透出了燈光,因此我就集中注意力從這兒往裡瞧。算我走運,這裡帘子並沒有完全拉上,我可以看見屋裡的情景。裡面相當明亮潔凈,壁火熊熊,燈光照耀。在我對面坐著我早上碰見的矮個男子,他吸著煙斗在讀報紙。」

「什麼報紙?"我問道。

我的主顧似乎不大高興我打斷了他的話。

「有關係么?"他反問道。

「關係重大。」

「我還真沒留意。」

「也許你看出那是大張的報紙還是小本的周刊一類了吧?」

「對了,經你這麼一提,我想豈不是大張。也許可能是《觀察家》雜誌。不過說實在的,我當時真顧不上這類小事兒了,因為屋裡還有一個人背對窗子坐著,我敢說他就是戈弗雷。當然我看不見他的正臉,但我熟悉他的肩膀的形狀。他用手支著頭,形容十分憂鬱,身子朝著壁火。我剛要設法行動,突然有人重重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原來上校就站在我身旁。

「'到這邊來,先生!'他壓低了聲音說。他一言不發地走到樓內,我一直跟著他走到我的住房。他在門廳里拿起一張火車時刻表。

「'八點半有一班火車開往倫敦,'他說。『馬車八點鐘在大門外。'

「他臉都氣白了。而我呢,我感到自己的處境太尷尬了,我只能結結巴巴說幾句前言不搭后語的道歉話,力求用對我朋友的擔心來給自己解釋。

「'這個問題用不著再談,'他斬釘截鐵地說道,『你無恥地侵犯了我們家庭的權利。你到這兒來是做為客人,但你成了暗探。先生,我只有一句話說,就是我不要再看見你。'

「這下子我也火兒了,我說了些不客氣的話。

「'我看見你兒子了,我認為你是為了個人目的不讓他見人的。我不知道你把他關起來的動機是什麼,但我敢肯定他已失去行動自由。我告訴你,上校,除非我確知我朋友是安全和健康的,否則我絕不會停止我的努力來弄清真相,我也絕不會被你的任何恐嚇所嚇倒。'

「這個老傢伙面色變得象魔鬼一樣凶,我真以為他可能動手。我方才說過他是一個瘦削的、狂暴的高大老頭子,雖說我不是弱者,我也很難對付他。但是他在狂怒地瞪了我半天之後轉過身就走出去了。我呢,我早上按時乘火車走了,我的意圖就是立即來找你聽取你的意見並求得你的幫助,這就是我寫信與你約會的緣故。」

以上就是我的來訪者擺在我面前的問題。大概精明的讀者已經看出來,這個案子並不難解決,因為只有極有限的選擇答案就可以解釋問題的根源。但是儘管簡單,這個案子卻有著新奇有趣的地方,所以我才冒昧地把它記錄下來。現在我就用我常用的邏輯分析方法來縮小可能的答案範圍。

「僕人們,"我問,「一共有幾個人?」

「照我盡量估計,只有老管家和他的妻子。他家生活看來十分簡單。」

「那麼在花園小屋內沒有僕人了?」

「沒有,除非留鬍鬚的那個矮男人當僕人。但他看來身份要高得多。」

「這一點很有啟發。你看到過從一所房子往另一所房子送食物的跡象嗎?」

「你這麼一提,我倒記起來曾看見老拉爾夫提著一個籃子朝著平房的方向往園裡走去。當時我並沒往食物上想。」

「你在當地進行訪問打聽了沒有?」

「是的。我和火車站站長以及村內旅館主人攀談過。我只是簡單地問他們是不是知道我的夥伴戈弗雷的情況。他們兩人都說他航海週遊世界去了。他曾回過家,但緊接著就外出了。看來關於他旅行的說法已經被大家接受。」

「你沒有向他們提到你的猜疑嗎?」

「一點沒提。」

「這很明智。這件事是要調查的。我要跟你一起到圖克斯伯里舊庄園去一趟。」

「今天?」

可巧當時我正在了結一樁案於,就是我朋友華生敘述過的修道院公學案。我還受到土耳其蘇丹的委託要辦一個案子,如果延誤將會發生極嚴重的政治後果。所以,直到了下周初(照我日記的記載)我才由詹姆斯-M-多德先生陪同踏上去貝德福郡的旅程。在我們驅車路過伊斯頓區的時候,我把一位嚴肅寡言、膚色黝黑的紳士也接到車上,我是事先跟他約訂好的。

「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向多德說,「請他在場也許一點用也沒有,但是也許起決定作用。目前不必細談這一點,到時候就知道了。」

凡是讀過華生寫的記錄的讀者,想來已經熟悉我的做法,就是在偵查一件案子的過程中我是不多說話、不泄露想法的。多德似乎有點摸不著頭腦,但沒有說什麼,我們三個人就一同繼續趕路了。在火車上我又問了多德一個問題,故意讓我們那個同伴聽見。

「你說你從窗戶里清晰地看見你朋友的臉,所以敢肯定那是他本人,是嗎?」

「關於這點沒有問題。他的鼻子貼住玻璃,燈光正照在他臉上。」

「不會是另一個長得象他的人嗎?」

「不可能,確實是他。」

「但是你又說他的樣子變了?」

「只是顏色變了。他的臉色是——怎麼說呢?——那是魚肚白色,他的皮膚變白了。」

「是整個臉都蒼白嗎?」

「我想不是。我看的最清楚、最白的是他的前額,因為額頭貼著玻璃。」

「你叫他的名字了沒有?」

「我當時又驚又怕,沒有叫。後來我就追他,我已經告訴過你,沒追上。」

我的偵查已經基本完成了,只再需要一個小情況就可以全部完成。後來經過一番旅行之後,我們終於到達了多德描述的這座奇怪而散漫的莊園。開門的是老管家拉爾夫。我已經把馬車全天租下來了,就請我的老朋友先坐在車上等著,我們請他時再下車。拉爾夫是一個矮身材、多皺紋的老頭兒,穿著傳統的黑上衣和灰點褲子,只有一點很特別,他戴著黃起手套,一看見我們他就甩下手套放在門廳桌子上了。我這個人,正如我朋友華生說的,有著出奇靈敏的感官。當時屋裡有一種不明顯的、但是帶有刺激性的氣味。它似乎就是從門廳桌子上發出來的。我一轉身,把帽子放在桌上,又順手把它弄到地上,然後彎下腰去拾帽子,趁機使我的鼻子挨近手套不到一英尺。不錯,這股類似柏油的怪味兒確是從手套上發出來的。偵查已經完成。我進入書房。唉,我自己寫記錄就這麼露骨,實在不高明!華生筆下是那樣引人入勝,不正是靠隱去這些環節么。

上校不在房裡,但是一聽拉爾夫的通報立刻就來了。我們聽見他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從樓道走來。他猛一推門就沖了進來,鬍鬚-起,眉眼也都立起來了,確是一個少見的兇狠老頭子。他手裡拿著我們的名片,用力一撕,扔在地上,用腳就踏。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這個多管閑事的混蛋,我不准你登我的門!我絕不許你再來,如果你膽敢不經我允許再上這兒來,我就有權使用暴力,我槍斃了你!我堅決槍斃你!至於你,先生,"他轉向我說,「我給你同樣的警告。我知道你的可恥職業,你可以上別處去顯示你的本事,我這裡用不著你。」

「我不能走,"我的主顧堅決地說,「除非戈弗雷親口告訴我他的自由沒受限制。」

我們的這位不情願的主人按了一下鈴。

「拉爾夫,"他命令道,「給本地警察局打電話叫他們派兩名警察來。就說有賊。」

「等一等,"我連忙說,「多德先生,你應該知道,埃姆斯沃斯上校是有權利的,我們無權進入他的住宅。另一方面,他也應該知道你的行動完全是出於對他兒子的關注。我冒昧地說,如果允許我和埃姆斯沃斯上校談五分鐘,我可以使他改變他對這件事兒的看法。」

「我沒那麼容易改變,"老上校說。"拉爾夫,執行命令。你還等什麼?快打電話!」

「不行,"我說著往門上一靠。"警察一干涉就恰恰會導致你所懼怕的結局。"我掏出筆記本在一張撕下的紙頁上匆匆寫了一個字。我把紙遞給上校說:「這就是我們前來的原因。」

他凝視著紙條,臉上除了吃驚以外什麼表情都消失了。

「你怎麼知道的?"他無力地說著,沉重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的職業就是把事情弄清。這是我的業務。」

他沉思地坐在那裡,瘦削的手摸著蓬亂的鬍鬚。終於,他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好吧,要是你們非要見戈弗雷,就見吧。這事兒我不負責,是你們迫使我做的。拉爾夫,去告訴戈弗雷先生和肯特先生,我們過五分鐘就到。」

五分鐘之後我們已經走過了花園小徑,來到神秘小屋前面。一位蓄鬍須的矮男子站在門口,臉上露出十分詫異的神情。

「這太突然了,上校,"他說道,"這完全打亂了咱們的計劃。」

「我實在沒辦法,肯特先生,人家迫使咱們這樣做。戈弗雷先生在嗎?」

「是的,他在裡邊,"他說著轉身領我們走進一間寬敞而陳設簡單的屋子。有一個人背朝著壁爐站在那裡。一見那人,我的主顧立刻跳上前去伸出手來。

「嗨!戈弗雷,見到你太好了!」

但是對方揮手叫他後退。

「不要碰我,吉米。不要走近我。是的,你非常驚訝!我已不象那個騎兵中隊的棒小夥子、一等兵埃姆斯沃斯了,是吧?」

他的面容確實是異常的。可以看出他本來是一個五官端正、皮膚被非洲陽光晒黑的漂亮男子,但是如今夾雜在黝黑皮膚之間有一些怪樣的白斑片,這使他的皮膚變白了。

「這就是我不見訪客的緣故,"他說道,「你我倒不在乎,但用不著你的同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好的,但這麼一來對我不利。」

「我只是想確知你是安全無恙的,戈弗雷。那天夜裡你往我窗里瞧的時候我看見了你,後來我就不放心,非把情況弄清不可。」

「老拉爾夫跟我說你來了,我禁不住要瞧瞧你。我希望你沒看見我才好,後來我聽見開窗子的響聲,我只好跑回小屋。」

「到底是怎麼搞的,何必這樣?」

「這個事兒倒也不難說清楚,"他說著點燃一支香煙,「你記得那天早上在布弗斯普魯的戰鬥嗎,就在比勒陀利亞外邊的鐵路西線上?你聽說我受傷了嗎?」

「我聽說了,但不知道詳細情況。」

「我們有三個人被切斷了和本部的聯繫。地勢很不平坦。有辛普森——就是外號叫禿頭辛普森的那個人——有安德森,還有我。我們正在追擊布爾人,但是他們埋伏起來,把我們三人包圍了。他們兩人被打死了,我肩上中了象獵槍的子彈。但是我拚命趴在馬上,跑了幾里路我才昏過去掉下馬來。

「等我蘇醒過來,天已黑了,我掙扎著站起來,感覺異常虛弱。使我吃驚的是近處就有一座房子,相當大,有南非式的游廊和許多窗子。天氣很冷。你知道那種夜晚襲來的令人發僵的寒冷,那是一種令人厭惡的、難以忍受的死冷,和爽利明快的霜凍很不一樣。簡單說吧,我感到徹骨地寒冷,唯一的希望就是設法達到那座房子。我拚死力站立起來,一步一步拖著,幾乎已經沒有知覺。我只依稀記得爬上台階,走進一個大敞著的門,進入一間擺著幾個床位的大屋子,倒在一張床上,嘴裡滿意地哼了一聲。床上被子已攤開,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把被子往我顫抖的身上一拉就睡熟了。

「我醒來已是早晨,我不但沒有進入一個健康的世界,反而彷彿來到一個噩夢的世界。非洲的陽光從寬大無簾的窗子射進來,使這間刷成白色的大而空敞的宿舍顯得特別明亮。我面前站著一個矮如侏儒的人,腦袋碩大如鱗莖球,口中急切地說著荷蘭話,揮動著一雙海綿般的變形而怕人的手。他身後站著的一群人彷彿都覺得眼下這情況很有意思,但我看到他們卻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沒有一個正常的人形。每一個人不是歪七扭八就是臃腫變形。這些醜八怪的笑聲比什麼都難聽。

「看來他們全都不會講英語,但是情況非得說清不可,因為大腦袋越說其越大,後來一邊怪叫著一邊用他那變形的手揪住我就往下拉,而不管殷紅的血液從我傷口直流。這個小怪物力大如牛,要不是有一個年長的負責人聽見這屋的嘈雜聲走過來,真不知他會把我整成什麼樣子。他用荷蘭語責備了幾句,揪我的人就躲開了。然後他轉向我,睜大驚訝的眼睛看著我。

「'你怎麼會跑到這兒來的?'他詫異地問道。'別動!我知道你已疲憊不堪,你肩上的傷口需要處理。我是醫生,我馬上找人給你包紮。不過,小夥子!你在這裡比在戰場上更要危險。你是在麻瘋病院里,你在麻瘋病人的床上過了一夜。'

「吉米,我還用說別的嗎?看來,由於戰火迫近,這些病人在頭天都疏散走了。第二天,由於英軍開來,他們又被這位醫務總監送回醫院。他說,儘管他自以為有免疫力,他也絕不敢象我那樣在麻瘋病人的床上睡一夜。後來他把我放在一間單獨病房內,細心地護理我,過了大約一個星期我就被送往比勒陀利亞總醫院。"你看,這就是我的悲劇。我希望能僥倖,但是等我回到家裡,我臉上出現的這些可怕癥狀終於宣布了我未能逃脫感染的命運。怎麼辦呢?我是住在一座平靜無鄰的房子里。我們有兩個可以絕對信任的僕人。這是個可以居住的地方。肯特先生是一位外科醫生,在保證絕不泄密的條件下他願意陪我同住。這樣處理是十分簡單的。而另一條路則是極其可怕的:和不認識的人在一起被終身隔離,永遠不得釋放。但是必須絕對保密,否則即使是在這個窮鄉僻壤也會引起群眾嘩然,早晚會把我扭送麻瘋病院的。吉米,就連你也不能告訴。今天我父親怎麼會讓步的,我真不明白。」

上校指了指我。

「是這位先生氣使我讓步的,"說著他打開了我遞給他的紙條,上面寫著"麻瘋"字樣。「既然他已經知道這麼多了,那最安全的辦法還是全告訴他。」

「確實如此,"我說道,「誰敢說這樣做沒有好處呢?看來只有肯特先生一個人診視過病人。請允許我,敢問先生是不是這種病的專門醫生呢?因為,據我理解,這是一種熱帶病或亞熱帶病。」

「我有合格醫生的正常知識,"他有點板起面孔地說。

「先生,我深信你是有能力的,但我覺得在這一病例上聽聽會診意見也是有價值的。據我理解,你避免會診只是怕發生壓力而使你交出病人。」

「正是這樣,"上校說。

「我預料到這一點了,"我解釋說,「今天我帶來一個朋友,他的謹慎是絕對可以信任的。以前我曾替他出過力,因此他願意做為一個朋友而不是做為專家來提供他的意見。他的名字是詹姆斯-桑德斯爵士。」

聽我這麼一說,肯特先生臉上流露出的那種驚喜之狀,簡直就象新提升的下級軍官要會見首相似的。

「我將感到驕傲,"他低聲地說道。

「那我就請詹姆斯爵士到這裡來。他現在正等在門外的馬車裡。至於我們,上校,咱們可以到你書房去,我來做些解釋。」

在這種關鍵時刻就顯出我是多麼需要我的華生了。他善於運用得體的提問和種種驚嘆詞來誇張我的偵查藝術,把我那種本來只是系統常識的偵察術給誇大成奇迹。現在我自己來敘述,就沒有人來捧場了。我只好照實敘述,就象那天在上校書房裡我對著幾個聽眾所說的,其中還包括戈弗雷的母親。「我的方法,"我說道,「就建立在這樣一種假設上面:當你把一切不可能的結論都排除之後,那剩下的,不管多麼離奇,也必然是事實。也可能剩下的是幾種解釋,如果這樣,那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證實,直到最後只剩下一種具有足夠根據來支持的解釋。現在我們就用這個方法來研究一下當前這個案子。起初,提到我面前的有三種可能的解釋,可以說明為什麼這位先生在他父親莊園的小屋裡被隔離或禁錮起來。可以認為他是由於犯罪而逃避,或者是由於精神失常而不願住瘋人院,最後是因為有某種疾病而需要隔離。我想不出其它解釋。那麼,就需要把這幾個結論加以對比和甄別。

「犯罪之說是不能成立的。本地區並沒有尚未破案的犯罪報告,這我十分清楚。如果說是尚未暴露出來的犯罪,那從家族利益來說應該是把他弄走或是送出國外,而不是藏在家裡。我看不出這條思路有什麼可能成立的地方。

「精神失常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小屋裡有的第二個人可能是看守人。他走出來以後把門倒鎖上,這就加強了上述假設,說明可能是強行禁閉。但另一方面,強制不可能是很嚴的,否則這個青年就不會跑出來去看一眼他的朋友了。多德先生,你記得我曾探索論據,比如問你肯特先生讀的是什麼報紙。如果是《柳葉刀》或《英國醫學雜誌》,那會幫助我思索。但是,只要有醫生陪同並上報當局,把瘋人留在家裡是合法的事。為什麼這樣拚命保密呢?因此精神失常的設想也不能成立。

「剩下的第三個可能,看來雖然稀奇,卻是完全符合實際情況的。麻瘋在南非是常見病。由於特殊的機遇,這位青年可能受到感染。這樣一來,他的家屬處境就十分困難了,因為他們不願把他交給麻瘋隔離病院。為了不露風聲、不受當局干涉,必須嚴守秘密。如果給以適當報酬,不難找到一位忠實的醫生來照顧病人。也沒有理由在晚上不讓病人出來。膚色變白是這種病的普通癥狀。這個假設的論據是十分充足的,以致使我決心把它當做已被證實了那樣來行動。當我初到這裡,發現給小屋送飯的拉爾夫戴著浸了消毒水的手套,這時候我連最後的疑點也消除了。先生,我只寫了一個詞,就告訴你秘密已被發現了,我之所以寫而沒有說出來,是為了向你證明可以信任我的謹慎。」

我正在這樣結束我的小小分析時,門開了,那位莊嚴的著名片膚病學家被引進來了。但是破例地,他那獅身人面像般嚴肅的臉今天解凍了,眼中流露出人情味兒的溫暖。他邁步朝上校走過去同他握了手。

「我往往給人帶來壞消息,"他說。"但今天的消息不那麼壞。不是麻瘋。」

「什麼?」

「典型的類麻瘋,也就是魚鱗癬。是一種鱗狀的皮膚疾病,影響儀容,非常頑固,但有治癒的可能,絕無傳染性。不錯,福爾摩斯先生,確是非常的巧合。但能說完全是巧合么?難道沒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起作用么?或許這位青年在接觸病人以後的恐懼心理產生了一種生理作用,模擬了它所恐懼的東西?不管怎麼說,我可以用我的職業榮譽來擔保——呵!夫人休克了!我建議由肯特先生護理她,直到她從這次驚喜性休克中復原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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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探案(福爾摩斯探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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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膚變白的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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