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犯罪個性剖繪講座
嚓嚓嚓嚓,白色粉筆在黑板上接連寫下了四個詞:足跡、指紋、筆跡、齒痕。「我們先來做一個mensa遊戲。」林香茗微笑著說,「哪位同學能告訴我,我剛剛寫下的這四個詞,其共同點是什麼?」「什麼是悶殺啊?」李三多壓低了聲音問許瑞龍。「不是悶殺,中文叫門薩。」許瑞龍嘟囔著:「好像是一種智力競猜遊戲……」這時,前排傳來一個輕細而柔軟的聲音:「這四個辭彙的共同特點是——它們都具有唯一性。」林香茗不由得看了那聲音一眼:一雙眼睛,有如剛出水的黑櫻桃,閃爍出晶瑩的光芒。他趕緊調轉視線:「對,我今天要給大家講的犯罪個性剖繪,就是一種根據犯罪現場、犯罪形態以及被害人特性等方面搜集、歸納出兇手特徵的犯罪調查技巧。簡而言之:尋找兇手的唯一性。」「進入20世紀8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公民自由化程度逐漸提高,貧富差距和城鄉差距迅速加大,我國進入了一個刑事犯罪的高發期,一些前所未有的犯罪形式不斷湧現,連環變態殺人案就是其中最惡性、最有代表性的一種,而最典型的兩個案件就是黃勇案件和楊新海案件。」
黃勇是河南省平輿縣玉皇廟鄉曾庄村的村民。他將自己家中的麵條機改製成殺人器械,取名「智能木馬」。之後,從2001年9月至2003年11月,他先後從網吧、遊戲廳、錄像廳等場所,以資助上學、外出旅遊和介紹工作為誘餌,將青少年騙到家中,然後以「智能木馬」測試為由,將受害人捆在木馬上,用布條勒死。案發時,慘死在他手裡的冤魂一共有17條。楊新海是河南省正陽縣楊陶庄人,他在河南、安徽、河北和山東四省相鄰的農村地區瘋狂殺人、強姦,用斧頭砍,用鎚子砸,從來不留活口。無論從殺人的數量還是殘忍程度上來看,在世界犯罪史上他都算得上是「頂級魔王」,連美國赫赫有名的「綠河殺手」加里·里奇韋也甘拜下風,因為里奇韋只殺了48人,而楊新海殺死67人,殺傷12人!「在整個20世紀,中國的變態殺人案數量很少,原因在於『土壤』不夠——變態殺人與現代社會的畸型程度是成正比的,而黃勇案件和楊新海案件從發生到結束的時間,都是在2000年到2003年之間,我想這兩起案件的最大意義在於,它們標誌著系列變態殺人案件不再只是西方發達國家的專利……」林香茗停頓了一下,聲音突然變得十分沉重,「它們彷彿是病毒一般,悄無聲息地隨著現代化進程,潛入到了我們的身邊,深深地隱藏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就會來一次無比血腥的大發作。」所有聽講的人都不由得身上一凜。窗外,一些陰晦的光芒,悄然浮遊進了報告廳,瀰漫開來。「一般來說,無論犯罪表現是什麼,變態殺人者的背後都有性心理畸變的情況存在。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使社會中的一部分人走上了心理變態,以屠戮為樂的黑色歧路?是感情生活不健全?是對童年時代遭受凌辱的瘋狂報復?是在現實與幻想的巨大矛盾之間不得解脫而人格分裂?是罕見的染色體或者腎上腺素分泌過旺?」林香茗說著,目光突然有些迷離,彷彿喃喃自語一般,手中的粉筆輕輕捻動,「至今,無論刑偵專家和性心理學家還沒有找出答案,但是有一點可以確認無疑的是,變態殺人所造成的危害,遠遠大於任何一種傳統犯罪。」
報告廳里靜靜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彷彿不願意打擾——抑或在欣賞——這位憂鬱王子的沉思。突然,林香茗意識到自己出神了,歉意地沖著聽眾們一笑:「對不起,我現在向同學們提出第二個問題:根據我剛才講的黃勇案件和楊新海案件,誰能回答:系列變態殺人案和傳統意義上的情殺、搶劫殺人和報復殺人相比,最大的區別是什麼?」「是動機!」前排,輕細而柔軟的聲音再次響起,「無論是搶劫殺人、報復殺人還是情殺,都有鮮明的動機,而變態殺人則缺乏明確的動機。」又是那雙美麗的眼睛,彷彿在無數黯淡的星辰中,放出了耀眼的光芒。林香茗控制住自己,不去看那兩顆忽閃忽閃的星星。「這位同學回答得很對。傳統犯罪往往動機明確,為了報仇,為了劫財等等。案件發生后,只要準確地尋找到犯罪動機,就能順藤摸瓜,鎖定兇手。」林香茗說,「而變態殺手則不一樣了,他們往往沒有明確的動機,犯罪手法也似乎毫無邏輯可言。這就導致那些習慣於應對傳統犯罪的警察,面對變態殺人案件時往往一籌莫展。黃勇是因為心理狀態不穩定,放走了幾乎折磨至死的受害人張亮,才暴露出來;而楊新海的被捕,則是滄州市新華分局的刑警發現他沒有身份證,且行跡可疑,帶回局裡進一步訊問才查出真相。可以說,這兩件案子的最終破案在一定程度上都很『運氣』。」「那麼,是不是說刑偵人員在變態殺手的暴行面前,註定無計可施,只能甘拜下風了呢?」林香茗把那略微含著些憂鬱的目光在聽眾席中掃了一遍,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了七個字——「行為反映出個性」。接著,林香茗指著這七個字說:「看起來很玄虛的一句話,其實說來非常簡單。一個害羞的人,說話會不自覺地揪動衣角;一個邋遢的人,儘管穿上新衣服,也常常會忘記系文明扣;乾洗店的工人,看看送來衣服的肩膀上有沒有頭皮屑,就能準確地判斷客人的生活是整潔,還是邋遢……有些東西是與生俱來的,或者因為習慣養成,逼迫我們以一種特定方式去做某些事——變態殺手也一樣,他也許能掩蓋犯罪動機,但是他不能掩飾自己的行為方式。只要分析犯罪現場中透露的行為線索,就能夠找出代表犯人個性的因素,從而過濾嫌疑人犯,縮小偵查範圍而提高破案率。」
「犯罪與打擊犯罪,猶如兩台齒輪相連的永動機,只要犯罪這台機器不停止轉動,打擊犯罪的國家機器就必須比前者更高速、更有效地運轉下去。」林香茗說,「從1978年開始,美國聯邦調查局行為科學組開始了簡稱ncvca的『理解瘋狂犯罪者行動』,以我的老師johndouglas為首的小組成員,對被判刑入獄的36位變態殺人狂徒展開了大規模的訪談工作,從而更加了解這些變態殺手的人格形成、思考模式與行為特徵,並終於在變態殺人案件的偵破中大顯身手。」林香茗講述了犯罪個性剖繪歷史上的經典案例——法蘭馨·艾芙森(francineelveson)案件。法蘭馨·艾芙森是個26歲的老師,白種人,在紐約布隆克斯(bronx)的一家看護中心教導殘障兒童。她身高不到150公分,患有輕微的脊柱側彎,個性害羞,不喜歡交際,和雙親一起住在公寓。1979年10月的一天,法蘭馨在早晨6點半出門去上班。8點半,一個少年在樓梯上揀到了她的皮夾。下午3點左右,她的家人接到看護中心打來的電話,說她今天沒有來上班。經過尋找,在她所居住的公寓頂樓,發現了一幕極其恐怖的景象:法蘭馨全身赤裸,已經斷氣,死亡原因是遭到重擊后勒斃,其力量之猛,把她的下顎、鼻子和臉頰都打碎了,牙齒也被打掉。她的手腕和腳踝被用自己的皮帶和絲襪綁起來。她的乳頭被割下,放在胸上;內褲也被脫下,套在頭上,罩住了臉。在她的大腿和膝蓋有咬痕。她的陽傘和筆被插進陰道,梳子則放在陰毛上,耳環以對稱方式被放在頭部兩側的地上。在她的大腿上,兇手用插入陰道的那支筆寫著「你沒法阻止我」!而在她的腹部,寫著「操」!據家人說,法蘭馨脖子上本來戴著一個金墜子,做成希伯萊字母的形狀,但是不見了,而法蘭馨被綁縛的姿勢就是模仿這個形狀。屍體上有精液反應,但是驗屍結果反映法蘭馨並未遭到強暴。犯罪現場的另一重要特徵是,兇手在現場大便,並用一些法蘭馨的衣物蓋住糞便。
由於這起案件的作案手法非常兇殘,引起了公眾的極大憤怒和關注。紐約警方查問了超過2000名可能的目擊者和嫌疑犯,也過濾了紐約都會區所有已知的性犯罪者,但是一個月過去了,案件偵破工作沒有任何進展。背負著巨大壓力的紐約警方,帶著這一案件的檔案、報告、案發現場照片和驗屍報告,找到了johndouglas。這時,行為科學組的「理解瘋狂犯罪者行動」剛剛開始一年。johndouglas在一家餐廳里接待了來自紐約的幾位警察,在看過所有的資料之後,他給警察們做了針對犯罪者的個性剖繪:兇手是個長相平凡的白種男子,年紀在30歲左右,外表蓬頭垢面,沒有工作,主要在夜間出沒。他和父親或年長的女性住在一起,單身,平常和女性沒有往來,也沒有很好的朋友,讀高中或大學讀到一半就輟學了,自視不高,沒有車子,也沒有取得駕照。這個人曾經以勒絞或窒息的方式嘗試自殺,現在應該還在醫療機構接受治療。「你們不必找得太遠。」johndouglas告訴警察,「兇手住的地方肯定在命案發生的那所公寓方圓半里之內,甚至就在公寓裡面。」幾位警察面面相覷,搞不懂johndouglas玩的什麼把戲,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得出關於兇手的這麼多——而且都是如此詳細、具體的結論。不過還是按照他描述的特徵,把那2000多人的嫌犯名單過濾了一遍,然後找出了一個各方面都「符合條件」的人——卡敏卡·拉勃(carminecalabro)。卡敏卡·拉勃,32歲,白人。他的母親已經去世,現在和父親一起生活,高中時代他就退學了,沒有工作,完全靠父親養活。他性格孤僻,沒有朋友,也因為和女性交往存在障礙,所以沒有結婚。由於有上吊和通過其他方式窒息自殺未遂的記錄,現在在一家心理療養所里接受治療——這個「不在場證明」,是警方早先沒有對他特別注意的原因。由於johndouglas的剖繪,警方重新對卡敏的「不在場證明」進行調查,發現他所在的那個心理療養所門禁很松,在法蘭馨遇害的前一天晚上,卡敏曾經沒有辦理任何手續,擅自離開了療養所。
警方提取了卡敏的齒模,與法蘭馨大腿和膝蓋上的咬痕進行了比對,結論是完全吻合——他就是兇手!更令警方震驚的是,卡敏與法蘭馨一家就住在同一棟公寓里,想起johndouglas對兇手的剖繪,警察們覺得不可思議的精準。紐約警方在接受記者採訪時,對johndouglas讚嘆不已,幽默地說:「早知道他這麼厲害,還不如讓他把兇手的電話號碼直接告訴我們算了。」林香茗的故事講到這裡,聽眾席響起一片驚嘆聲:「怎麼會這麼神啊?」「我在美國留學期間,曾經針對法蘭馨案件多次向老師討教,這不啻於請魔術師透露魔術的秘訣,老師毫無保留地把這一案件的剖繪手法詳細教授給了我,今天我就講給大家,希望能引起同學們對犯罪個性剖繪及其賴以為存的基礎——行為科學的興趣。」林香茗說。johndouglas首先認定,這一案件是個臨時起意的偶發案件,並無明確的動機,屬於變態殺人。因為用於攻擊的每一樣東西都屬於受害者所有,兇手沒有攜帶任何武器。也就是說,兇手來到公寓時,並沒有犯罪意圖。他把法蘭馨帶到頂樓實施犯罪,卻並不擔心有人會發現,證明他對這棟建築非常熟悉,兇手應該就住在這裡,或者這附近。從少年揀到皮夾的時間上分析,法蘭馨遇害應該是在8點左右,這個時間,上班族都在上班的路上,而兇手卻在公寓附近晃蕩,說明他沒有全職工作。由於犯罪有性的本質,所以推斷兇手與受害人年齡相仿,在30歲上下。兇手在屍體上進行了手淫,卻沒有發生性行為,說明他是個沒有安全感,在性方面非常不成熟的人,和女性缺乏交往,甚至由於生理或心理原因,根本沒有過性生活,用雨傘和鉛筆插入陰道不過是一種替代行為而已。而且,兇手把屍體綁縛成希伯萊字母的形狀,並將受害者的乳頭、耳環擺放在兇殺現場的狂亂失序環境中,居然有這樣的「儀式」行為,說明兇手存在嚴重的精神問題,他很可能企圖自殺,採用上吊或其他窒息方式——這正是他用以殺害法蘭馨的手法。這樣的人一般對自己的外表不那麼在意,比較邋遢。他不會和朋友同住,由於沒有工作,也負擔不起獨居生活,所以他應該與家人住在一起,既然他和女性缺乏交往,表明他和父親生活在一起的可能性最大。
兇手在現場留下糞便。johndouglas指出,如果糞便是暴露在外面的,或許可以解釋成是兇手儀式幻想的一部分,但是他卻將之覆蓋起來,唯一的推論就是——兇手無法自控,才在現場排便,便后又沒別的地方可去,停留了很久,不想讓糞便的臭氣熏著自己。所以,他很可能是個在醫療機構接受治療的人,正是服藥的作用使他不能控制大便,而殺人後既不能回家,也不想回醫院……「哦!」聽眾席上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恍然大悟的聲音。「聽到這裡,同學們是不是對犯罪個性剖繪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林香茗微笑著說,「我們可以看出,兇手有無明確的犯罪動機,對於進行犯罪個性剖繪的專家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在於,兇手只要實施了謀殺,他的行為就一定會暴露出他的個性!行為越瘋狂,越不能掩蓋潛意識作用下的個性因素,從而為刑偵人員留下大量的線索。」「當然,犯罪個性剖繪是一項融合了多學科知識的刑事實踐,只有具備精湛的學術知識和大量的專業訓練,才能在實際的刑偵工作中得以正確應用,今天我僅僅是泛泛而談。」林香茗把粉筆輕輕地放進黑板下的細框里,「我給同學們做這個講座,並不是指望一堂課下來,就能培養出幾個剖繪專家,這不現實。我只希望,聽完我的課,同學們能夠在頭腦中形成這樣一種認識:現代意義上的刑事偵緝,是法醫學、刑事鑒識科學、行為科學等共同協作的結果,當犯罪分子已經嬗變時,一個優秀的刑偵工作者,決不能墨守成規,只滿足於學習傳統的辦案手法……」說到這裡,香茗的目光又迷離起來:「否則,道高一尺,而魔高一丈……」猛地,他又醒悟過來,嘴角輕翹,貝齒一綻:「我的講座就到這裡,謝謝大家!」瞬間,報告廳里爆發出一片熱烈的掌聲,尤其是女學生們,目不轉睛地盯著林香茗,把手掌都拍紅了。「那麼……推理呢?」一句輕輕的提問,彷彿在火一樣的掌聲上,潑了一盆涼水,報告廳里嗤地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前排一個容貌清秀、皮膚有點黑的女生身上。
「就是啊,法醫學、刑事鑒識科學、物證學、行為科學……為什麼沒有提到推理呢?」女生猶在嘟囔。林香茗有些發獃,他看著這個長著一雙美麗的眼睛的單眼皮女生,沒錯,就是她,兩次回答出了自己的問題。現在,她給我提了一個問題——「那麼……推理呢?」推理?推理……推理!嚓的一聲,電光火石一般,他的思緒便風馳電掣地回到了許多年前,高中時代,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哐—唰!」籃球擊打在籃板上,反彈進了籃框,擦網而下,彷彿是毛筆在空中行雲流水般的一撇。籃球和他的腳尖,同時,穩穩地落在了地面上,而他的手臂還高高揚起,手腕保留著拋出時彎曲的姿勢。藍天,白雲。香茗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擦擦額頭上的汗水,抱起籃球,向操場邊的那片草地走去。碧綠的草地,那個傢伙就躺在中間,閉著眼睛,腦袋枕在向後勾起的兩隻手上,腿一翹一翹的,溫暖的陽光灑在潔白的臉上,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香茗在他身邊坐下,仰起頭看那雲天,陽光有點刺眼,剎那間他有一種眩暈感。低下頭,發現那個傢伙的身邊放著一本小說,艾勒里·奎因的《希臘棺材之謎》。「呵呵,又是推理小說啊!你這個推理謎。」林香茗皺著眉頭說,「難道你不知道,現實中的刑偵和小說根本不是一碼事嗎?」那個傢伙沒有說話,嘴角的微笑永遠是那樣的狂妄。「快要填大學志願了,我打算去警官大學讀書,你那麼喜歡推理,不想和我一起報考嗎?」林香茗說。「正因為我喜歡推理,所以才不去——我不想讓自己這天馬行空的思維被裝進罐頭盒裡批量出售。」香茗的神情充滿了落寞。要知道,他是他最好的朋友啊。「你總在說推理,推理,彷彿你的一個推理就能拯救全世界似的……到底什麼是推理啊?」香茗問。
「現在,你是看不到推理的。」「嗯?」「現在,天藍,雲白……」不知什麼時候,那個傢伙睜開了雙眼,凝視著天空,一朵雪白的雲,緩緩流過他的眼際,「沒有陰霾的時候,是看不到推理的……推理,那是智慧的閃電,那是一種夢想——一種可以發現真理、破解真相的夢想啊!」……一個寒戰。打了一個寒戰,所以從回憶中蘇醒過來。曾經,當他坐在匡蒂科聯邦調查局學院圖書館的二樓,一次次地翻閱那些變態殺人案的卷宗時,感到顫抖的指尖鮮血淋漓,美國這個國家簡直是惡魔的天堂。回國之後,耳聞目睹的一切,讓他不能不感嘆,原來魔鬼沒有國籍,就像獸行沒有止境一樣。孰能免禍?他不禁想起王蒙的自傳《大塊文章》中的這一句話。不過,眼下,他更想問的是——孰能拯救?!摸排?刑訊逼供?法醫?刑事鑒識?還是他從美國帶回的世界刑偵最尖端、最前衛的行為科學?真的……有用么?那麼……推理呢?「彷彿你的一個推理就能拯救全世界似的……」他想起了自己說過的話。是啊,那個一直就很狂妄的傢伙,現在不是也……等一等,此刻,我在報告廳里,在講座中,我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解答,我不能放縱自己的思維這樣漫無邊際地馳騁。他定定神,微笑著對那個單眼皮女生說:「推理僅僅是一種思維過程,對於刑偵工作者而言,它對案件的偵破可以起到一些輔助作用,然而現實不是小說,想通過單純的推理來破案——特別是對沒有明確動機的變態殺人案,是不可能的。」那個單眼皮女生不滿地撅起了嘴唇,還想說什麼,但在掌聲中,林香茗已飄然而去。林香茗是開車來的,車就停在南門,可警官大學的校領導們一直簇擁著他往外送,邊走邊聊,出門才發現居然是送出了北門,索性沿著護城河一直漫步,打算繞到南門去取車。白色的石欄下面,河水汩汩地流動著,宛若一匹匹綠色的綢緞,翻湧出清新的腥氣。
突然,他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喘息聲,回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竟是他一向尊敬的老領導許瑞龍,後面還跟著一個小老頭,不正是市政法委副書記李三多麼,這兩個平時走到哪裡都前呼後擁、八面威風的警界高層人物,現在怎麼跟逃避城管的小販一樣,跑得滿頭大汗?李三多居然還提著褲子。「啪」!林香茗腳跟一磕,立正敬禮。把旁邊一位正在垂竿釣魚的人嚇了一跳。「哎喲哎喲!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許瑞龍呼哧帶喘,「你走得也太快了,我們倆一個勁兒地追你,李書記的褲腰帶都跑斷了。」李三多也齜牙咧嘴:「好么,我們老哥兒倆演了一出《蕭何月下追韓信》!」三個人一面遛達,一面聊著今天的講座。當夕陽在護城河上灑下一片碎金時,林香茗主動提出請兩位老領導去附近的帕米爾食府吃新疆菜,李三多的哈喇子當時就流了半尺長,許瑞龍卻不願意讓他破費,就在路邊找了個牛肉麵館用餐。這裡桌舊椅瘸,碗破勺缺,好多食客都是計程車司機,一面呼嚕呼嚕地唆啰麵條一面天南海北地神侃。館子里,酒香和膻氣攪在一起濃濃地飄蕩著。李三多一向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見享受一頓美食的機會被許瑞龍剝奪了,一臉的不高興。「嚯!」吃到半路,李三多開始找麻煩,他從牙縫裡揪出一根肉絲,「這牛肉可真夠老的,估計牛得八十多歲了!」許瑞龍看看尷尬的林香茗,皺起眉頭,用筷子捅李三多的胳肢窩:「老東西,你也不嫌噁心?挺大一領導,剔牙連遮都不遮,什麼素質!」李三多怕癢,咯咯地笑著躲閃。過了一會兒,他又板起面孔:「小林,今天聽了你的講座,我大受啟迪,看來這行為科學在偵破變態殺人案上還真有一套。」林香茗點點頭。「那麼,你覺得市裡最近發生的一系列割乳命案是否屬於變態殺人案呢?」李三多問。林香茗看著一臉壞笑的李三多,知道他在給自己下套,於是謹慎地回答:「我並沒有參與到這個案件的偵破工作中,僅僅是看了許局長給我的一些材料,因此不敢妄下評判……」
李三多一愣,沒料到林香茗居然看穿了自己的詭計,餘光一瞟,發現許瑞龍在偷偷笑,不由得惱羞成怒,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我並沒有讓你評判!直說吧,既然你在課堂上講得天花亂墜,我就給你一個在現實中證明你那個行為科學神通廣大的機會——我任命你為系列命案的專案組組長!」林香茗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微笑著說:「李書記,您大概對我講的行為科學有一個誤解,那就是犯罪個性剖繪專家,只是針對犯罪分子的行為模式,為警方提供剖繪和分析,縮小可能的兇嫌範圍,而集中精力去找出真正的兇手,我們不負責抓犯人。即便是在聯邦調查局,我的老師也屬於『調查支援組』,不會直接去撞門緝兇。」李三多愣住了,怕林香茗唬他,看了看許瑞龍,許瑞龍沖他點了點頭。想拜將,卻拜出個相。李三多的土匪氣上來了:「我不管!中國警察都是以一當十的使喚,沒那麼細的分工。你當專案組的組長,就這麼定了——提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林香茗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好,我可以當組長,但下面的幾個條件,您必須答應。」條件不多:槍械提供、信息共享、情報分析、分局配合之類的,李三多自然是一口答應。但林香茗真正想說的是專案組的人員組成問題:「這個專案組,成員必須是精英中的精英,由我來選擇。我選誰,就是誰,行不行?」李三多也很好奇,想看看林香茗究竟「看上了」誰:「說說,你要選誰。」「第一個,蕾蓉。」「嗯,可以。」「第二個,劉思緲。」李三多眯著眼睛笑了:「我就知道,你和杜建平都看上了這個大美女——行,我把她也配給你。」林香茗不理會他的瘋話:「第三個,林鳳沖林科長,他一直在跟這個案子。」「沒問題。」「第四個,郭小芬。」「郭小芬是誰?」李三多一愣,市局裡但凡稍有名氣的人物,都在他肚子的賬薄里,這個名字卻聞所未聞。
許瑞龍卻知道:「《法制時報》的記者,小姑娘的觀察力很敏銳。」「記者?」李三多有點猶豫,「讓一個記者加入警隊,有點不合規矩吧?」「就是因為不合規矩,才需要您的特批。」林香茗說,「再說只是臨時的,案件一破,她接著當她的記者去。」「好吧。」李三多點點頭。「最後一個,恐怕才真要讓您為難。」林香茗看著李三多,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杜建平。」「什麼?!」李三多和許瑞龍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呼。沉默半晌,許瑞龍長嘆一聲道:「香茗……得饒人處且饒人。」「許局長,您誤會了。」香茗正色道,「我絕對沒有絲毫奚落杜處長的念頭。我是這麼想的:一來,這個案件一直是杜處長在偵辦,我一下子全接過來,案件破了,杜處長會很不好看;二來,我資歷尚淺,犯罪現場包括好幾個區,需要分局配合的時候,如果有杜處長坐鎮協調,就會便利很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希望借這個機會能讓杜處長深入了解一下行為科學,不要再固守傳統的辦案方式,這樣,對市局整體刑偵水準的提高,是非常有利的。」許瑞龍的臉上漸漸綻放出了笑容,李三多揪著下巴上的一根鬍子:「好,我給杜建平下命令,讓他當你的副手。」香茗建議還是由杜建平當專案組組長,自己給他當副手,李三多堅決不同意。無奈之下,香茗只好說:「那明天一早在市局開個會,宣布專案組成立,我們就正式開始工作……」「不行!」李三多搖搖頭,「你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現在就到這裡,專案組馬上成立,然後立刻開始工作!」半個小時后,牛肉麵館里多了三付碗筷,蕾蓉、劉思渺和郭小芬一邊吃,一邊聽林香茗講述專案組成立的目的和即將開展的工作。杜建平的手機打不通;林鳳沖在辦一起兒童誘拐案,路遠趕不過來。劉思緲覺得無非是專案組換了個領導,沒什麼其他變化,所以表情很淡漠;郭小芬以記者的身份加入警隊,等於是衝到了刑偵工作的最前線,眼看著大把大把的新聞選題就握在了手中,興奮的不得了,臉蛋紅撲撲的;蕾蓉則低著頭,沉默不語。
李三多把三個姑娘看了又看,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悄悄對許瑞龍說:「林香茗這小子艷福不淺啊,選的全都是美女。」林香茗耳朵尖,聽見了,立刻說:「歡迎李書記給咱們講幾句話。」說著帶頭鼓起掌來,三個姑娘也跟著鼓掌。麵館里的人們都好奇地往這邊看。李三多嘿嘿一笑:「我沒什麼要說的,就想問一句:你們什麼時候能破案?」林香茗沒想到反被這個老狐狸將了一軍,微微一笑:「給我們一個月,行嗎?」李三多搖搖頭:「現在是7月初,半個月以內,必須破案!否則那些該死的洋鬼子又該說三道四,詆毀我國的國際形象了。」李三多和許瑞龍吃飽喝足,打計程車各回各家去了。望望不知何時亮起來的街燈,一時間,幾個年輕人的心中都有些茫然,這麼大的案子,該從哪裡開始入手呢?片刻,劉思緲提議:「我覺得,咱們能不能回到案子的原點,到萊特小鎮發現陳丹的那棟別墅的地下室里去看一看呢?」大家都覺得這主意不錯,於是坐進了林香茗的那輛「巡洋艦」,一直向城東駛去。街上,車輛如織,時而像流動的火,時而像凝住的膠,都在不斷深濃下去的暮氣里攪拌著。一直沉默的蕾蓉望著窗外,突然說:「香茗,咱們這專案組,好像少了一個人。」「誰啊?」正在開車的林香茗有些驚訝。「他。」蕾蓉只說了一個字。但是,林香茗已經知道指的是誰了。藍天,白雲……躺在草地上,腿一翹一翹的,溫暖的陽光灑在潔白的臉上。身邊放著一本推理小說。「喂……到底什麼是推理啊?」林香茗的耳畔,清晰地響起了自己提過的問題。……高中時代最好的朋友——那個狂妄的傢伙。「蕾蓉,他現在……還行嗎?」林香茗的語氣分外沉重。「我不知道。」蕾蓉慢慢地說,「但是我想,喚醒他的才能,也許是拯救他的最好辦法,畢竟……他還沒有死。」
林香茗點點頭,從懷中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巡洋艦」在一家郭林家常菜飯館的門口,穩穩地停了下來。夜色已經完全降臨。所以用霓虹燈裝飾的「郭林家常菜」五個大字,以及作為飯館標誌的那兩隻抱著元寶的小豬,顯得分外耀眼。等待。半天,飯館門口穿著紅色旗袍的服務員迎來送往,卻沒見到哪個人朝這輛車望上一眼。林香茗和蕾蓉卻一言不發,就那麼靜靜地等待。坐在後排右邊的郭小芬有些不耐煩了:「我說,咱們到底等誰呢?這麼大架子,半天還不來。」劉思緲冷冰冰地說:「是啊。別又等一個連警察都不是的人,弄得專案組一堆外行。」「嘿!」郭小芬瞪圓了眼睛:「我可沒招惹你……」哐!車身猶如被炮彈擊中,劇烈地震動了一下,嚇得郭小芬把後面的話生生咽了回去!定睛一看,原來是個醉鬼沒留神撞在右側的後排車門上。郭小芬氣得正要罵,誰知林香茗已經打開車門,探出身子回頭喊:「呼延,你沒撞壞吧?」醉鬼站都站不直了,扶著車子,身子扭得水曲柳一般,連腦袋帶肩膀一起僵硬地搖晃了幾下。「沒撞壞就好,快點上車吧!」林香茗說。然而醉鬼蹲在地上哇哇地嘔吐起來,黃綠色的胃容物,剎那間噴了一地,一股濃烈的酸臭氣,嗆得郭小芬捂住了鼻子。蕾蓉一動不動。林香茗繞過來,拍著醉鬼的後背,等他不吐了,又用紙巾幫他擦乾淨臉上的污物、鼻涕和淚水,扶他慢慢站起。醉鬼擰著身體,擺脫林香茗的攙扶,想自己打開車門,但指頭摳了好幾下,就是摳不到門把上,活像一條撓門的狗。林香茗苦笑著打開車門,醉鬼才連滾帶爬地鑽了進去。黑乎乎的,郭小芬看不清醉鬼的相貌,只覺得他長得很醜。但是醉鬼一看到郭小芬,耷拉的眼皮一下子支撐起來:「喲!美女!哈哈,我還真有艷福!」
「呼延!」醉鬼像被速凍一樣僵住了。凍住他的,是坐在副駕上的蕾蓉投過來的兩注目光——憤怒而悲傷。「姐姐……」醉鬼一下子畏縮了,在座位上乖乖地坐好。這時林香茗已經回到了駕駛席上,關好車門,向醉鬼介紹道:「你身邊的這兩位,分別是市局的劉思緲和《法制時報》的記者郭小芬。」然後他又指著醉鬼說:「這位是我的好朋友——呼延雲。」聽到這個名字,郭小芬吃了一驚。林香茗這才想起,自己忘了介紹最重要的內容:「呼延雲,他……他擅長推理。」簡簡單單一句話,郭小芬想笑:推理?你舉起兩根手指頭,他現在能數得出來都是奇迹!林香茗啟動了車子,一面開,一面說:「呼延,我之所以找你,是因為市裡最近發生了一系列變態殺人案。兇手手段殘忍,案情撲朔迷離,此案已經被定為今年公安部督辦的一號大案。我剛剛被任命為專案組組長,蕾蓉她們都是這個小組的成員,我們需要你的加盟和幫助……」「喂,別說啦!」郭小芬咯咯咯地笑個不停,「你的聽眾早就睡著啦。」林香茗抬了一下眼睛,車內後視鏡裡面,呼延雲歪倒在座位上,閉著眼睛打起了呼嚕。他已經完全凝固在了黑暗之中。然而,林香茗沒有中斷,繼續說了下去:「我現在來給你大致陳述一下案情。6月19日傍晚,我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對方問是不是行為科學小組的辦公室,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一陣怪笑,告訴我,有一個女子,就躺在萊特小鎮24號別墅的地下室,她的乳房被割掉,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