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正義在飄搖(3)
二十三、毀滅與新生
(1)
這一年冬天北京無雪,乾冷乾冷。污濁的空氣像是一頂巨大的蓋子,籠罩著這座喧囂著的城市,一千二百萬人就在這頂蓋子下面活著,快樂的不知道再應當怎樣快樂,痛苦的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這樣痛苦,清醒的在清醒中體味著清醒帶來的煩惱,麻木的反而比所有人都活得幸福……人生百態,既是命定,也是每一個人的性格使然。
人有各種各樣的行為動機,就其實質來說都是為了生存。生存意識在不自覺狀態下作用於一個人,沒有什麼明顯的標誌;生存意識甚至不是來自於現世,而是來自往世,由幾代人、幾十代人的經歷凝固而成,以一種「無意識」狀態作用於在現世行走著的人,這個人的內心欲求會處在不自覺狀態。所以,一個人怎樣想和怎樣做,常常是外力無法干預和改變的,這就是古人常說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既然這樣,紀小佩試圖改變金超的某些想法,挽救這個家庭的努力最終歸於失敗,也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我為什麼對他不滿意?」紀小佩常常這樣問自己。
她知道他的內心欲求,一個普通莊稼人後代的內心欲求,就像他的父輩拚命多打糧食讓自己在村人面前活得體面一些一樣,他就是想爬到某一個位置上去,活得尊嚴一些……這錯了嗎?他說過:這一切不都是為了我和你,為了我們將來的孩子嗎?當時她無言以對,是啊是啊,這不是錯誤啊!我難道不知道我們的生活也需要那些東西嗎?
在中國文化大學,這個本應最沒有權力色彩的地方,權力都無處不在,她聽到了太多讓人沮喪的事情,這些事情勾勒出了一個讓人目瞪口呆的世界,人的種種慾望,像地溝里的污水一樣恣意翻騰,相互之間的爭鬥永無止境,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純潔的女孩兒把貞節和色相當成謀取功名財富的手段,看上去正正派派的小夥子厚顏無恥地把靈魂抵押給權勢者……無處躲藏,一個想潔身自好的人,會永遠生活在別處,永遠漂泊……種種潛規則把冠冕堂皇的社會運行機制銷蝕得千瘡百孔,你涉身其中,你又不按照潛規則行事,好,你將得不到關照,這意味著在住房、職稱、職務升遷等一系列切身利益問題上被排擠,人家「公事公辦」地就把你解決了……一個叫康飛的同學,上學的時候像蒼蠅一樣追隨在陸明左右,畢業以後留校任教,現在已經是中文系副主任了,有了自己的住房,在學術研究上也取得了很大成就,到日本、美國、德國進行了幾次學術交流活動。假設善於鑽營不是什麼惡德,它只是在官路上行駛的馬車,那麼,他可以當官,可以謀到住房,可以享受種種老百姓沒有的特權,但是,在學術研究上難道也可以謀到成就嗎?紀小佩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還是金超把這個問題說破了,他對紀小佩說:「在這樣一個以權力為中心的社會裡,權力不僅僅意味著看得見的利益,同時還是許多看不見的利益的分配者,機會,實際上也是一種利益……康飛得到的正是這樣的機會,所以,也許他的論文質量不高,但是能夠在權威雜誌上發表,能夠不斷地把自己的姓名灌輸到讀者的腦子裡,於是,他在學術上也就真的有所建樹了……我在出版界混了這幾年,接觸過不少因為身在出版單位才成為作家的作家,他們的機會是職業給的,這實際上是一個道理。我經常想,如果這些作家當初不在文學雜誌或出版單位工作,他們最終會不會成為作家?我想他們不會的。機會是一種特權。」
紀小佩愣愣地看金超,為他的真知灼見而驚異。金超無意中說出的這段話,對紀小佩產生了很大影響,紀小佩一直在試圖用這段話裡面的深刻道理說服自己理解金超。這段話甚至在很多時候都化解了她對於他的怨艾。她對自己說:他是對的,當初我選擇讀研究生,他到社會上謀求發展,不就是為了他能夠獲得一個好的社會位置嗎?我為什麼要埋怨他呢?我不滿意他的又是什麼呢?為什麼我總是看不到他的長處?我怎麼了?她努力讓自己愛他。她覺得自己做到了。他們一同上公園,一同逛商場,一同談論國內外大事……雖然紀小佩從來沒說過,她的同學也都知道金超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幹得不錯,已經當了編輯室主任……有的同學跟她開玩笑說:「出書可要找你啊!」聽到這樣的話,她不是也很高興嗎?
苗麗對紀小佩說:「我早就看出金超不是個等閑之輩。」
苗麗已經和小老闆分手,現在正在和一個書商交往,作為和書商交往的一部分,她也和出版機構尤其是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交往了起來,現在,金超經常能夠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看到她,她有時候來找金超,有時候來找鄭九一。金超注意到她和吳運韜也建立起關係。但是他從來沒有把這些東西對紀小佩說,紀小佩只知道苗麗挺可憐的,雖然她從和小老闆的離婚中得到一套兩居室樓房和十幾萬元現款,生活上沒有多大問題,終歸是一個人過活。紀小佩幾次對金超說,什麼時候讓苗麗來坐坐,都被金超搪塞過去了。潛意識裡他不願意紀小佩和苗麗這樣的人接觸,就像不願看到妹妹金秀和他不放心的人接觸一樣。他認為苗麗過的完全是一種骯髒的生活。
竭力使自己和金超的關係「正常化」的紀小佩,一走出和金超共同生活的那個小巢,回到父母親身邊,一聞到父親書房裡的獨特氣味,看到父親伏在案上書寫,母親坐在一邊看書,紀小佩馬上就會對自己產生懷疑,懷疑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庸俗,一步步被平庸的生活吞噬。當那個依偎在父親膝頭聽故事的小姑娘作為一種記憶在她心中再現的時候,她的靈魂馬上脫離開了她生活著的土地,向燦爛的天穹飄搖……這時候再俯瞰生活,她由不得就要對自己產生一種強烈的厭惡感。生活是人來建設的,它為什麼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人負有責任。
(2)
我為什麼把生活弄成了這種樣子?她問自己,並且在某一個溫馨的日子裡,這樣問她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和母親交換了一下目光,就像是他們聽到了早晚要聽到的一句話一樣。父親很長時間沒說一句話,但是,最後他把心愛的女兒叫進了書房。
有些話,我早就應當對你說了,小佩。生活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單純而浪漫,我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樣超凡脫俗,你剛才說的話不準確。我和你母親都是過來人,我們也是在你這個年齡才知道生活的本來面目的,那時候,我們害怕它而又不能迴避它,我們只能硬著頭皮去和它進行鬥爭。我們從結婚那一天起就把生活看成了我們共同的對手,這也許正是我們之間的感情這麼多年來一直非常好的原因。我們用全部努力和智能來對付生活,這中間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我們是不想讓你知道的。我們不想讓你過早地知道你不該知道的事情。當你對眼前的世界發生興趣的時候,我們蒙住了你的眼睛。我們用所謂的家教讓你相信這個世界充滿了愛和友情,它是和諧的,像天國一樣迴響著樂曲;我們笨拙地向你掩飾說,那些在食品中添加有毒物品的人,那些貪污了幾百萬上千萬的人在生活中僅僅是少數,我們周圍的人都非常善良純正。你是相信我們的,你同時也相信了這個世界。但是,在你上大學以後,在你真的直接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當我們無法每時每刻對你提供保護的時候,我和你母親非常驚恐地發現,我們對於你的所謂教育,是一種可怕的蒙蔽,是欺騙,我們把你改造成了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人,這意味著你將無法面對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它突出地體現在你對和陸明的關係的處理上,你知道,我和你母親是希望你和陸明好的,他的家庭所提供的東西———我這裡指的不是物質條件,我指的是對你們的未來生活提供保護的那種力量———正是我期望的,這也同時是你的父親為了我們這個三口之家一生都在尋找的東西。我希望你幸福,小佩,幸福的基本條件就是要為自己尋找一種支撐。我們離不了外力的支撐。這是因為我們作為人本身是極為弱小的,我們脆弱得如同一隻螻蟻,任何一個大人物不經意的一腳都有可能斷送我們的一生。我非常想對你說:去追求陸明,那裡有你的幸福,但是,我沒有。這時候我已經知道,你和我在對這些問題的理解上已經有了多麼大的差異,我應當尊重你的選擇。我們沒有規勸你去和陸明接上那條線,我們開始憂慮你的未來……我們,我和你的母親,如同前面所說,都非常痛苦。最後我們決定:告訴你這個世界的真相。這就是我要和你進行這次談話的真實動機。小佩,我知道你心中有一個什麼樣的父親,我真捨不得親手將那個偶像摧毀。但那是偶像,小佩,那僅僅是你心中的一個偶像,你的父親不是那個樣子的。你的父親是……我現在可以這樣對你說:生活多麼崇高,你的父親就有多麼崇高;生活多麼卑鄙,你的父親就曾經多麼卑鄙。「文化大革命」中,我為了救助一個走投無路的老幹部,曾經不顧生死把他送到咱們老家你大姑家,讓他在那裡住了整整三年。三年裡我從咱們一家三口人嘴上儘可能地多摳出一些錢來給你大姑,讓她把老人伺候好一些。老人後來被解放了,重新上台了。你知道,我們這個家庭從這件事中得到了很多很多好處,包括我和你母親的工作、事業和生活的開展和安排。你只知道那個老人是一個很好的老人,他給了我們很多的關照,你並不知道你的父親在利用這件事從老人身上攫取更多的好處,你不知道。你以父親是一個著名的文學評論家而自豪,但是你不知道你的父親並不純粹是一個文學評論家,他同時還是一個負有某種責任的官員,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後者保證了前者身份的真實價值和有效性,否則,你可能看不到父親在報刊雜誌上連篇累牘發表的那些文章。在你的心目中,父親是一個遠離政治的學者,他只是在做學問,你並不知道,正是這個人,也曾經整過人,出賣過人,陷害過人……人和人因為形形色色的社會活動仍然結為錯綜複雜的關係,人們照樣通過利用這些關係不遺餘力地謀求物質生活或精神生活的各種所需……沒有人對社會或者歷史進行審判,沒有這樣的審判者。人很脆弱,人需要一種力量的保護,我一生尋求的就是這種力量,我越是想到我為這個家庭負的責任,就越感到我需要這種力量。小佩,你可能不贊同我的觀點,但我還是要對你說,生存是一個自然範疇之內的問題,我們只能在自然範疇之內為它尋找答案。你不能要求你的父親像陳寅恪、顧准那樣有一身錚骨;我不可能有他們那樣的思想勇氣,我不可能寫得出那樣的文章;你不能要求你的父親在我和你母親的生活灰燼中歌唱,我們不是那樣的人。我們看到有人跌下去,心裡想的更多的不是那些人的不幸,而是慶幸我還在這條道上走著;人們推推搡搡,唯恐自己失足,想辦法讓別人跌下去。我們每一個人都對另一些人的毀滅負著責任。如果哪一天歷史來一次審判,我們都將被宣判為罪人。現在,請你記住,小佩,我和你見過的我這個年齡的知識分子沒有任何差別。我們都在卑鄙地為自己開脫說: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中,人總要適應環境才能生存,這是進化論最簡單的一個道理。我們還為自己辯解說:我們並不是要把自己放到動物的水準上,我們是社會的人,我們應當具備基本的道德規範……生活很嚴酷,小佩,對任何人都很嚴酷,連你也不例外。但是你應付不了生活,你應付不了。我已經對你說過,現在想起來,我們對於你的教育的最大失敗是沒有在你剛剛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時候向你指出這個世界的不確定性。我們心疼你,不願意你的心靈被污染,為此,我和你母親痛心疾首。我們終於知道,我們不可能永遠向你隱瞞真相,你必須進入生活,進入這個不那麼純凈的生活。這時候我們想得最多的是你怎樣才能生活得好一些。你太單純,靠你一個人無法應付生活。好在你已經不小了。你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和你母親之所以能夠接受金超,就是因為我們認為他是一個能夠對你負起責任的人,他具備這方面的素質和才能。我前面說了,我們生活在自然界,我作為一個生物,必須為我的後代創造基本的生存條件,讓他活下去,活得比他的同類好一些。這樣,在我離開這個充滿了爭鬥的世界之時,我才能夠放心地說:行了,讓他獨自行走吧,我做了我應當做的。金超是我的選擇之一。生活的路很長,在漫長的生活旅途中,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你和金超必須相互支撐著往前走……事實證明我們沒有看錯他。現在的問題是:你應當怎樣看他?這方面,你要聽我多說幾句……
(3)
那天晚上紀小佩沒有回家,住在父母親這裡了。
金超和吳運韜到京西賓館開會去了,晚上也不回家,她沒有什麼好惦記的。整整一個晚上,她都和母親在一起,沉靜地聽著母親述說她不知道的往事。
母親說,考高中的時候,小佩的成績不是很理想,離她十分想上的某重點中學錄取分數線差七分,當時她哭成了一個淚人,覺得自己走到了世界的盡頭。父親走過來,撫摸著他的頭,安慰她說:「小佩,你儘力了,其他就不要想了。」
誰也想不到,她最後竟然如願被那所重點中學錄取了!
今天,母親今天才告訴她,當時,父親動員了他在學術活動中建立起來的廣泛的社會關係,找到一個喜歡寫散文的政府官員,由這個官員向那所中學所在的區教育局打招呼,區教育局再給那所中學的校長打招呼……連母親也說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小佩上學的問題上被調動了起來,總之,可憐的小佩終於破涕為笑,高高興興走進了她夢寐以求的重點中學大門。
如果用交換原則來解釋這件事,在父親這個環節,他實際上僅有一次小小的付出:在適當的時候,寫一篇那個官員作品的評論文章。父親是著名的文藝評論家,他的文章有擴大影響的社會價值。那個官員之後(也可以稱為「下游」)令人眼花繚亂的交易行為,嚴格一點兒講,已經和父親沒有什麼關係了。
能不能從量化的角度來對父親的行為進行一定的審視?可以。母親說,按照那所中學的規定,若破格錄取,離錄取分數線差一分補貼一萬元。也就是說,家裡要交夠七萬元,小佩才能夠被錄取。換一句話說,父親的一篇兩千多字的評論文章,價值七萬元!當母親為了讓她弄明白其中的道理不厭其煩地這樣解說著的時候,紀小佩靠在寫字檯旁邊的沙發上,微微地閉著眼睛。奇怪的是,儘管這一切都振聾發聵,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卻平靜如水。她寧靜地觀察它,她發現世界一片迷濛,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