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美術館
走到室外,立刻感到天氣異常晴朗。萬里無雲,宜人的海風輕輕拂過。
按照御手洗的指示,我穿上了舊衣服,又套上膠靴。這副模樣如果到築地的海鮮批發市場,應該是最合適不過了。御手洗也是同樣的打扮,再加上一個世界級明星,我們三人組成的小分隊,即使在世界性的大都市橫濱也非常引人注目。手忙腳亂之中,我們逃一樣鑽進了玲王奈的梅賽德斯賓士車內。
我把御手洗所說的蠟燭和大號電筒,以及替換用的膠靴歸攏到一起,放在一個塑料袋內拎著。
雖然玲王奈在電梯里就戴上了太陽鏡,但是一坐上駕駛位把車開出去,就已經有幾個年輕人指指點點地跑過來。
「糟糕!這樣子我們沒法去茶樓了。」御手洗一邊說,一邊透過車窗向後邊看,「他們以為我們在拍攝喜劇電影嗎?石岡君,還是不要給我寫書了!」他回過頭來說。
「別開玩笑!那我們靠什麼生活?」我反問道。
「只要能填飽肚子幹什麼都行!」
「玲王奈小姐,空閑的時候,明星們都做什麼來消磨時間呢?」我問道。
「參加朋友們的聚會。」把著方向盤的玲王奈說,「或者談戀愛,時間就過得飛快。」
「哈哈,玲王奈小姐也那樣?」我吃了一驚。
玲王奈擺了擺手說:「我怎麼會那樣!我最討厭那樣的聚會了。人生苦短,應該過得有意義。我只願意和努力自強的人談戀愛。」真是巧妙乾脆的回答。接著,她向左旋轉方向盤,朝櫻木叮的方向前進。「令人眷戀啊,蘇格蘭的浪漫之旅。」
「是啊!」我說。
「已經過去兩年了。不,只是一年半吧?發生了很多這樣那樣的事情,彷彿已經過了很久。日本的汽車太多,駕駛起來沒什麼樂趣可言。」
「你的保時捷怎麼不見了?」
「根據與經紀公司簽署的契約條款,我不能開那輛跑車,所以現在換了這輛。」
「哎呀,你那職業,我恐怕三天就受不了了,會逃跑的。」御手洗說。
「對我來講也是一樣啊!每年元旦的時候總是下決心,再辛苦一年,然後隱退,就是這樣堅持一F來的。」
「如果辭職,你會去做什麼呢?」我問道。
「寫書,創作詩歌、童話和小說,還有作曲,導演,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哦
對了,還有女偵探。」興趣還真是廣泛。「
玲王奈駕駛著梅賽德斯賓士300E在戶部警察局前飛馳而過,而後上了戶部車站前的立交橋。我透過車窗看見在戶部警察局前邊的玄關處,掛著一幅寫著」安全駕駛「的標語。現在,丹下和立松就在那幢大樓里。今天採取這麼重大的行動,不通知他們沒什麼問題吧?
我不山自主地看了看御手洗的臉,只見他眯著眼睛歪著嘴,似乎正在考慮什麼事情,微微地額首。
這是一條我不知道的路線,沒有從藤棚商業街的方向出來。我正疑惑之間,突然發現已經在黑暗坡上面了。原來黑暗坡只允許下行,是單行線,從藤棚商業街或者獅子堂到坡上的方向禁行。」哦!「我不由自主發出了驚嘆之聲。
幕府時代。有個街區的雜役因為殺死了為非作歹的外國人,被押赴刑場。在外國軍隊的嚴密監視下,雜役高歌一曲,隨後人頭落地。那前後還有數量眾多的死囚在此受刑。後來這裡成了一座玻璃工廠,以後是外國人學校,再後來是公共澡堂和公寓。黑暗坡上的這塊土地歷盡滄桑,它的面貌在不斷變化。
從外側的道路上眺望,那裡的樣子全變了。藤棚湯澡堂原來是一片巨大的廢墟,現在成了瓦礫山,留下澡堂痕迹的只有那高大的煙囪和煙囪下面的鍋爐和燃料小屋。
玲王奈把車開進澡堂和藤並公寓樓中間的碎石小路,這時可以直接看見瓦礫間的那株大楠樹。藤並家的老屋已經沒有了,當年詹姆斯·培恩的土地上如今只能零星看到殘留的樹木,成了一片寬闊的待建空地。八千代母子三人的」食人樹事件「至今不到兩年,卻已經是這副模樣了,加上玲王奈的大興土木,所有過往都恍如隔世。車子停進了車位,熄滅了發動機,玲王奈說她要去房間里換勞動服,問我們是否一起上樓,御手洗連忙拒絕了。
剛要關上車門,玲王奈忽然又問:「用不用叫上照夫和郁子?」「不,沒有那個必要,」御手洗說,「今天只要三個人去,其他人以後讀石岡君寫的書就可以了。」
玲王奈點了點頭,關上車門小跑著進了公寓樓。透過車窗看著她的背影,的確就像電影里的一幕。
「她沒有提三幸。」我對御手洗說。
「三幸在東京上大學。」御手洗答道。
我出了汽車,仰望藍天,依然萬里無雲。多好的天氣!一年半以前,我們在這裡小住過幾天,那時又是颱風又是陰雨,一個好天氣也沒有。在這裡能遇到這樣的好天氣,還真是頭一遭。就算蘇格蘭之旅也是如此,一直都是天氣惡劣。直到今天,可以破案了,才迎來了第一個艷陽天。
站在灰色的梅賽德斯旁邊,微風飽含著植物的芳香吹拂著我的頭髮。在那邊可以看到藤並家的房子焚毀后遺留下來的水泥地基,其餘的大部分地方都生長著高高的雜草。經年累月,已然看不到其他的火災殘跡了,所有的東西都像夢境里一樣。
真的,我現在開始懷疑那樁可怕案件的真實性。
二次世界大戰前後,這裡是鬧鬼的房子和玻璃工廠,再以前這裡飄蕩著囚犯的哭聲,多少罪人在此身首異處!
碧空如洗,春風和煦,夢幻般難以置信的歷史隨風而去。今後,這片土地還會產生新的夢幻般的歷史,而這一切的目擊者顯然不會是我這樣的短命之人。只有那株大楠樹,會依舊靜觀這裡的人間苦樂。
「久等了!」玲王奈身穿斜紋布勞動服,腳穿紅色的膠靴回來了。御手洗也從梅賽德斯車裡出來,接著拿出塑料背包,輕輕地關上車門。
「名偵探,你要帶我去哪兒?」
「就在大楠樹附近。你剛才上樓,遇到其他人了嗎?」「沒有,誰也沒看見。」
「好的。石岡君,你去那邊的瓦礫山找兩二根木棍來。」御手洗說。
走近了,我發現以前遮蓋大楠樹樹榦的那個精緻的冒牌貨已經不見了,也許是在火災中燒毀了吧。上次見到的真正樹榦滑溜溜的,又黑又濕。經過一年多的風吹日晒,它已經變得完全乾燥,和平常的樹榦一樣了,但也像當年的冒牌貨一樣,隨處可見凹凸不平的樹瘤,也有兩處樹洞,但比以前小了一些,也沒有以前那樣的威力了。樹下似乎變得寬敞了,地面上仍然露出蛇一樣的樹根,但是泥土似乎變得乾燥了,也沒有看見野蔽菜,取而代之的是叢生的雜草。大概是因為沒人修剪,此外火災的原因也不能排除在外。
從二戰前到二戰後,藤並家老屋的建造時間跨越了戰爭階段。現在,在雜草的掩蓋一「,這裡只殘留有石質的地基。我撿來了兩根木棍。御手洗用膠靴踩踏雜草,平整了附近地面之後,赫然看見大楠樹立在那邊。
「這株大楠樹除了樹榦有些腐爛,基本沒有變,到底是千年古樹啊……您老辛苦了!」御手洗好像在對一位老人開著玩笑,「石岡君,清理一下這邊……謝謝!好,二位,現在把蠟燭點著,我們來一個愛麗絲漫遊仙境的探險。」
「啊?要去哪裡?」
「探秘黃泉。如果我的推理沒有錯,這裡有人類不曾見過的非常奇異的美術館。我們非常幸運,能夠目睹這樣天才作品的機會可不多啊。」
說著,御手洗就用木片戳進大楠樹下的地面,然後拔起來。反覆幾次,泥土鬆軟后,他拔掉雜草。我不知御手洗到底搞什麼名堂,在一旁不知所措。難道他又發狂了?
「別發獃,石岡君,把蠟燭點上。」
御手洗用鞋尖不斷把土撥開,我也從包里拿出四支蠟燭,用打火機點著。我們一共帶了十支蠟燭。
御手洗奮力將木棒插進地面,把整個上半身都壓了上去。嘎啦嘎啦,傳出石塊相互磨擦的聲音,腳下似乎傳來微弱的風聲。御手洗繼續用力,這時,泥土與雜草中間,一個一米見方的水泥板露了出來。
「這是什麼?」
「幫幫忙,石岡君!」御手洗說。我抓住石板向上用力。「嗯,再向上,把它靠在樹上,對,可以了。」
大楠樹的樹榦旁,出現了一個一米見方的洞口。裡面的風聲不絕於耳。向裡邊看,黑漆漆的,細小的樹根糾纏環繞,猶如一大團亂麻堵在那裡。
「這是……,」
「進去吧!把蠟燭遞給我。裡面可能存在有害氣體,所以不能只依靠電筒。」御手洗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紙片,揉成一團用蠟燭點燃,向洞里扔了下去。洞里閃出微光,紙團在下面持續燃燒著。
「一卜面應該沒有積聚甲烷。下吧!」御手洗左手拿著兩支蠟燭,右手拿著大號電筒,雙腳小心翼翼地繞過樹根,向下移動,接著頭部就與洞口平齊了。
洞穴里地道的方向似乎並不是朝向大楠樹,而是向右―也就是老屋的下面―斜插過去。於是我也抖擻精神,拿著電筒和蠟燭,跟在後面。我總不能讓玲王奈先下去吧。
我把腳探人洞口,坐在地面,就像上了滑梯,身體自然向下方滑落。撐開雙腿,用左手適當地減速,下降的同時聞到了泥土的氣味,越向下就越潮濕,同時摻雜著腐朽的氣息。
離人口越來越遠,我的周圍漆黑一片。電筒照著前面,除了御手洗頭髮上的發旋,根本看不到前面的景象,於是內心裡就開始忐忑不安,幾乎要打退堂鼓了。這狹窄的地道沒有台階,究竟會通到哪裡去呢?地道比我預想的要長,大致上很平坦,但是還是有些曲曲彎彎。好一個御手洗,就這樣沒頭蒼蠅一樣草率地進入了一個不明底細的洞穴。不,我想他還是知道目的地刁』下來的吧?我知道後邊玲王奈已經接近了,一回頭,赫然看見一雙膠靴的靴底。於是我給自己鼓勁,已經回不去了,沒辦法,只有前進了。狹窄的坡道一直向一下,不久,御手洗停住了,我的鞋尖差點碰到御手洗的頭髮。周圍飄散著御手洗扔下的紙團灰燼。還不知怎麼回事的時候,突然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我以為塌方了,嚇得縮緊了脖了。
御手洗忽然不見了,接著就傳來啪嗒啪嗒的趟水聲,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鞋尖也已經濺上了泥水。我心驚膽戰地慢慢起身,看到自己正站在一層淺水覆蓋的堅硬平坦的地面上。
用電筒照射腳下,黑色的水面上波紋正一圈圈地向遠處擴散開去,濕氣襲人。用電筒向土照,發覺這裡的空間相當寬敞,但是到底寬敞到什麼程度,仍然看不清。
我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叫,因為我們頭頂上的景象太過奇特了。如同糾纏在一起的無數血管,大楠樹的樹根令人厭煩地遮蔽了上面的洞頂。它們有的緊緊貼在一起,有的像老太婆的瘦骨嶙峋的手臂,無力地下垂著。我們彷彿闖人了巨人的肚子里。後面有啪喀啪喀的趟水聲,玲王奈打著一道電筒亮光移動過來。我扶住她站定,清晰地聽見了她的呼吸。
「御手洗,這是什麼地方?」我問前面的御手洗。
「這裡是藤並家的地下室啊。果然有積水,蠟燭一直沒有滅,說明空氣還好。」
御手洗低沉的聲音從黑暗深處傳來,帶著誇張的回聲。
「地卜室?玲王余,你知道嗎?」
玲王奈在黑暗中搖搖頭。到這裡,已經完全看不見洞穴人口處的亮光了。我心驚膽戰地前行,總擔心水面下會有一個突然張開的血盆大口,無論怎樣緩慢小心,還是能激起水聲,接著在寂靜的洞穴里發出幾倍大的回聲。我只感到冷咫勝的。
終於到了在水中佇立著的御手洗旁邊。我和玲王奈走近,看到他的眼睛正盯著一張四腳木桌,電筒的燈光照在上面的防水帆布上。「石岡君,你給我抓住帆布的那邊,我抓著這邊,掀開放在這個鐵皮箱子上。可以了嗎?」
我把蠟燭遞給了玲王奈,按照他的指示,左手拿著電筒,右手抓住帆布的一角,和御手洗同時掀開了帆布。玲王奈手中的電筒也照著我們這裡。
發硬的防水帆布上騰起一團灰塵,下面出現了可愛的日本人偶。我本以為下面還可能有其他意外的東西,現在看到是這個,才稍稍安心。
我和御乎洗兩人把帆布團在一起,放在了鐵皮箱子上,回頭再看這些人偶。左右一米四至一米五長,前後五六十厘米寬,高度一米左右的黑箱子上,並列著四個相對的大型H本人偶。拳頭大的白色小臉,前發剪成劉海,後邊短髮齊耳,黑暗中的灰塵也掩蓋不住它們身上和服的鮮艷色彩。四個人偶同樣大小,高度都在五十厘米左右。「這是根據上面書房裡一本書上的設計圖製作而成的人偶。培恩果然做出來了。」御手洗安靜地說。我點點頭。
「石岡君,你把蠟燭放在這張桌子上。」御手洗說著將自己手裡的兩根蠟燭倒過來,滴上蠟油后把蠟燭粘在桌上。我在對面如法炮製。這樣一來,就有四根蠟燭圍繞著四具人偶。
「看!箱子這邊有搖柄,只要轉動搖柄,人偶們就會唱歌。」御手洗說著,開始動手轉動搖柄。但是很遺憾,沒有聽到歌聲。可能是因為放置時間太長,箱體內部有什麼地方出現了縫隙,僅發出吱嘎吱嘎漏氣的聲音。
但是,人偶在三個電筒和四根蠟燭的光線照射之下,就像柴油發動機的活塞,在這個小舞台上依次起落,嘴巴開開合合,那模樣煞是可愛。
我看了看御手洗的臉,依照他的說法,這裡似乎有什麼更悲慘的事情在等待著我們,他對玲王奈也是這麼說的。但這麼可愛的人偶到底什麼地方會讓人驚諫呢?
「多好玩兒啊……」我說。
在我們進人地道的人口處,風聲不絕。黑暗之中,御手洗抬起右手,遮住嘴巴。「的確好看,石岡君!」御手淺對我附耳說道,「如果它們真是人偶的話。」
「什麼意思?你說什麼……你說她們不是人偶?不對吧……」「啊?!」玲王奈無疑是聽見了,驚叫聲刺激著我的耳膜,黑暗之中餘音不絕。我看著玲王奈的臉,還是不明白她驚叫的原因。「這是真人臉部的皮膚,石岡君。」御手洗平靜地說。「真人?!」我也驚呼,接著也是迴音,「你說什麼?這個……」我的聲音低了下來。
「雖然是人偶大小,但是這些人偶的臉的確是用真人面部皮膚做出來的。不然,她們的嘴巴不會像這樣一張一合。」
剎那間我膛目結舌,好像一下子掉進了冰窖,全身的血都被凍住了。獃獃地站在那裡足有一分鐘。
「但是……但是……」我結結巴巴,全身顫抖。玲上奈也說不出話來。
「我來說吧。這個頭部的確是人偶的大小,因為這是從真人的頭顱里把頭蓋骨抽出來,代之以少量小石子,等頭部的皮膚乾燥收縮,緊貼在石子上的時候,把石子又掏出來,放更少量小石子進去。把它放在火上烤,頭皮就會收縮,然後還是用更少量更小體積的石子換進去,再烤。這樣,頭皮還有面部就連續不斷地縮小,直到現在這麼大。南美洲叢林里的食人部落為紀念犧牲的勇士,就採用這樣的工藝處理保存他們的頭顱。從他們死亡到製成小型頭顱,整個過程都被白人傳教士記錄了下來。培恩應該熟悉這種方法,於是在製作人偶時用上了。」
御手洗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雖然只是在輕描淡寫地解說,但對於我卻是振聾發耽。我大著膽子湊近,仔細端詳這四具人偶的面孔。只見她們玻璃球做的小眼睛也獃獃地看著我,那視線和真人一模一樣。眼角的小皺紋、鼓起來的小鼻樑,還有嘴唇和眉毛―不管人偶製作工藝師的技藝如何精湛也做不到這麼逼真。太精緻了!我徹底崩潰,感到頭昏眼花,莫名的恐懼使我手腳發軟,幾乎支撐不住。會有人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嗎?我不由得對人類本身產生了強烈的恐俱。人這種動物太殘酷,能活到現在真是很不容易,而我竟然是這恐怖的人類中的一員,這就是人為刀姐我為魚肉的現實。「石岡君,看看這裡,還有更厲害的!如果摒棄道德觀念,這堪稱驚人的藝術作品,是死亡的藝術。」
御手洗的電筒燈光快速移動著,照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乍一看還以為是站在水裡的一個人,就像高中時代在理科教室看到的人體肌肉模型一樣。我的腦子裡像籠罩著一層煙霧,變得茫然模糊,已經不會思考了。我向那邊移動時雙膝發抖,好不容易才挪過去。這個東西不高,只到御手洗的肩膀處。
「啊……」我驚呼。這真是奇怪的東西,就像我們剛進來時洞穴給我們的第一印象一樣,它的全身也被無數反覆糾結在一起的樹木根須包裹著,細看之下,發現樹葉脈絡一樣的東西似乎是血管。全身所有的血管都保留著,緊緊貼在乾屍化的骨肉上面。三道電筒燈光照著它,倒影在水面上搖搖晃晃。
「這是……這是真的嗎?」
「真的是孩子的身體啊。哎呀,哎呀!看這裡!」御手洗的電筒燈光湊近了茶色頭蓋骨。在眼窩深處,是兩個后鑲嵌進去的黑色玻璃眼球,正直勾勾地盯著我。
「什麼?這是血管嗎?」
「對啊。這是保留了所有動脈和靜脈的漂亮的人體標本。如果醫科大學有這樣的東西,對醫學科的學生來講是貴重的資料。因為用現在的技術,絕對做不出這麼完美的血管標本。」
「絕對做不出?」我問道。
「天下無雙!這真是奇迹,人類社會所不允許的奇迹!」但是我仍然不明白御手洗的意思。近在眼前的東西怎麼說不可能呢?
「之所以說現代技術不能製作,是因為在心臟停止跳動的屍體上,不管怎麼努力想辦法,都不能使防腐劑到達血管的末端,因而也就不能使末端的血管硬化。」
「哦……」我點著頭,但仍心存疑問,可是為什麼這具標本就做到了昵?
「但是,有一個方法,是人們很早以前就知道的。」
「……」我本能地感到害怕,預感到接下來聽到的將是更為可怕的言辭。
「就是,當人活著的時候,在心臟正常跳動的情況下,在動脈里大量注射水銀。於是就能做成這樣的標本……石岡君,你在聽嗎?沒事吧?」御手洗叫著我。
正當我覺得驚慌失措狼狽不堪之際,旁邊突然響起「撲嚓」的一聲。御手洗一個箭步跨到我旁邊,原來是玲王奈倒下了。御手洗把玲王奈從水裡抱起來,我拾起電筒,照著她的臉。泥水站污了她那藝術品一樣美麗的臉龐,微張的嘴唇和白色的牙齒也沾上了污泥。看來她受到了難以承受的傷害,真令人心痛。御手洗抱著玲王奈的肩膀,扶她坐到鐵皮箱子上,目前能夠坐下的地方只有這裡了。
「你沒事吧?要不要出去休息一下?」御手洗問道認「沒關係。」她用微弱的聲音回答。她熱淚盈眶,之後就像要衝刷沾上泥水的臉一樣,刷刷地流了下來。
她不住地流淚,夾雜著吸泣聲,緊咬牙關不停哭泣,顯然是受到了驚嚇。
「不好啊,這裡不叮久留。洞口就那麼敞開著,隨時可能被人發現。」御手洗焦躁地嘟哦著。如果那樣,肯定就是松崎玲王奈的醜聞。她會被卷進輿論的中心,而且,這樣的醜聞不會只在日本流傳。如果替玲王奈設身處地的考慮,也能理解她。這令人難以置信的暴行毫無疑問是她的父親所為,不管是多麼堅強的人,都難以經受這樣的打擊。
「失禮了,對不起,御手洗先生,石岡先生。」玲王奈用御手洗的手絹擦拭著眼淚,「沒事了,我已經沒事了。拉我一下,這樣……我自己一直想儘早弄清楚的事,已經完成了。」她的頑強令人詫異。玲王奈拉著御手洗的手,站了起來。
御手洗看了看玲王奈,冷淡地把她交託給了我,自己看了一眼血管標本,又繼續向地道深處前進。玲王奈搭住我的肩膀,我攙扶著她跟在後面。我感覺到她的身體散發出一絲香氣,縷縷不絕。御手洗走路盪起的波紋,在漆黑的地下水面慢慢散開,我也僻僻啪啪地踏步跟上去。
御手洗的大號電筒本來是照在水面上,這時突然照向前面。在黃色的光暈里,我又看到了可怕的一幕,那是一具身著破爛衣服的乾屍。
今天古怪恐怖的東西看到好幾個了,我似乎應該產生一定的免疫力,但是一看到這具乾屍,還是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乾屍站立的姿態十分離奇。
只見它兩手舒展,好像正在跳舞,頭部稍稍傾斜,一隻腳立在水中,另一隻腳彎曲,保持著一副不可思議的姿勢。但最令人驚異之處是這具乾屍為什麼能夠這樣金雞獨立地站在水中呢?它既沒有靠著洞壁,也沒有倚靠著其他什麼東西,像一個稻草人一樣就這麼孤單單地立著。
再仔細觀察,發現他的胸前還聾拉著一條破領帶,然後是肋骨,肋骨後面還有已經變成了空洞的肺部。腳下的水面盪起微微的漣漪,電筒的燈光倒影在水面上搖曳。頭部只有淡茶色的頭蓋骨,大大張開的嘴巴似乎在持續不斷地呼喊,露出滿嘴的牙齒。眼睛的地方是兩個大黑洞,右面的黑洞里像蛇一樣鑽出一條樹根。我終於弄明白了。從洞頂垂下的好幾條大楠樹樹根長進了乾屍體內。它被樹根擒住了,纏繞捆綁成一團,形成一個巨大的人偶,所以能保持這樣金雞獨立的姿態。
多麼離奇!人們每天都能看到的大楠樹,它的樹根深深地插人地下,的確像傳說的那樣吸吮著屍體的養分,所以才長得那麼可怕。
御手洗毫不在乎地湊近了金雞獨立的乾屍,讓人驚奇的是千屍的高度幾乎和身材高大的御手洗一樣。這是一具成年人的屍體,並且其身高超過一般的日本人。
「這是詹姆斯·培恩先生。」御手洗在乾屍前面迴轉身,右手指著乾屍的額骨處,像對我們介紹活人一樣,淡定地說。
「你說是誰?」我頭昏眼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了嗎?」
這時我只覺得天旋地轉,並且越轉越快,黑暗之中什麼都看不清楚了,接著連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睜是閉,腦袋嗡嗡作響,意識離自己越來越遠。我在這裡看到的可怕事物難道都是真實的嗎?抑或是夢境?這不過是個噩夢吧……所有使人瘋狂的東西不過是個圈套……我已經無法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沉著地站在這裡。我必須從這裡逃出去!
「石岡君!」
「石岡先生!」
這樣的聲音把我喚醒。我發覺自己坐在水裡,他們兩人的臉在我頭上晃,正想把我抱起來。
「你居然也這樣啦……那大家今天怎麼辦?」御手洗說道。我有些不好意思,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繞過這具乾屍,到這邊來看!」御手洗繼續向地道深處前進。我強忍噁心與寒冷,從乾屍旁邊經過。我們漸行漸遠,已經看不見乾屍了,但支撐乾屍的樹根的模樣卻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這裡瀰漫著屍體微弱的腐臭氣味。
終於到了洞穴的盡頭,對面是一堵牆,御手洗正踩著水泥台階一步一步地向上走。上了三級台階,就出了水面。
「瞧!這上邊就是培恩的書房,這地洞通向壁櫥裡面。當然,現在上面的老屋已經燒毀了。瞧!那邊用水泥堵住了。」御手洗用電筒向上照射著,只見上面胡亂地塞著水泥,靠著牆壁的台階上也散落著一些堅硬的水泥塊。地洞上面出口處的水泥像鐘乳石一樣倒垂下來。因為無需關心從地下室向上仰視的效果,這樣胡亂粗暴地施工也就不足為奇了。
「地下室就到此為止了。把地下室像這樣用水泥封住的人以為自己已經完事大吉了,但是他不知道地下室還另有一個出口在大楠樹腳下,那邊僅蓋著一層薄水泥板。
「我們根據這些可以判斷出一個重要事實。那就是詹姆斯·培恩並不是活著被關到這地下室里困死的,否則他就可以通過我們進來的洞口逃出去。他一定是在這裡被殺死的,或者是被殺死後扔到這裡來的。」
我己經快要窒息了,相信玲王奈肯定也是如此。
「難以置信……」終於,我鼓起全部氣力,嘟嚷出聲音了,「但是經過了那場火災,地下室還能這樣子保存下來……」
「地下室更早以前就有,一直保存到現在。恐怕從昭和四十五年開始,就有了這個記錄了所有暴行的『黑匣子』了。」
「可是火災的時候……」
「火災的時候這裡當然成了灼熱的地獄,充斥著地下的積水受熱后形成了蒸氣。」
「那麼這裡的是地下水嗎?」
「不,這應該是消防隊滅火時噴出的水,」御手洗說,「我那時就已經注意到了地下室的存在。正考慮怎麼進來的時候,沒想到著了一場大火。等待地下室冷卻下來怎麼也需要一周左右時間。在等待過程中我改了主意。既然誰也沒有發現這裡,那我索性放它一年。於是一年半以後的今天,在那些自詡為名偵探的人已經厭煩了『黑暗坡事件』的推理遊戲之後,終於由我們完成了地下室的探險。」我有些頭痛,感到心虛氣短。這裡畢竟是地下,空氣質量糟糕,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我總覺得蠟燭的火苗飄忽不定。御手洗說完,經過乾屍,又一次沿著進來的路線返回。他掀開鐵皮箱子,查看裡面的東西,然後又原樣蓋好。他嘩啦嘩啦地遺巡,不想錯過每一件東西。我手拿電筒跟隨著他,看來不會再有其他恐怖的東西了。
「御手洗,那個鐵皮箱子里有什麼?」
「有七種工具。手術刀、鋸條、各種藥品、注射器、大小不一的石頭,還有膠水。另外還有一些指甲和頭髮,就像奧斯威辛集中營。暖爐倒在這邊,還有煤油桶。」
「膠水?把用不著的頭蓋骨和頭髮用膠水粘在大楠樹中的屍體上?」
「對。」
「把不要的軀幹部分都扔到樹洞里?」
「是啊,這條隧道通往那邊。」
「那些死去的孩子是誰?」
「在昭和二十年代,這裡到處都是戰爭孤兒。他們失蹤、被殺甚至被分屍,誰也不會去注意這些身世可憐的孩子。他們沒有親人,況且大人們也是苟延殘喘,這就是我們國家在那個時代的現實。對於虐殺]L童成性的人來說,那真是夢幻般的年代啊。」
我不禁嘆息。「那麼,今天在這可怕的地方該看的東西都看過了嗎?」我想儘早離開這個充滿腐臭氣味的地方,或許我己經患上了幽閉恐懼症。
「還有一樣東西,」御手洗說,「就是這個。」他把大號電筒向牆上照射,究竟是北牆還是南牆我已經完全糊塗了。
「啊!」我和玲王奈同時驚嘆。
那裡有一幅用精美筆法繪製的壯觀的壁畫。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夠畫出來的,而是水平達到相當高水準的畫家所作。
「那株樹!那是食人樹!」我的叫聲在四周迴響。
那裡畫著大楠樹!這幅畫讓我再次崩潰。
大楠樹的樹榦像一個接受手術的患者的腹部一樣,被柔和地切開,裡面現出四具帶著白骨的屍體―繪畫正確地描述了現實。樹榦的上部有一個身影,呈V字形岔開雙腿,上半身倒插進樹千里。更令人吃驚的是旁邊畫著藤並家以前的老屋,屋頂上有一個騎跨姿勢的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吃人的大楠樹!
「這是?」
「真是難以置信!如果作畫的時間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那麼它就對四十年以後出現的一連串事件做了準確的預言。」
說得對!是預言嗎?是啟示嗎?抑或這幅壁畫就是那一連串恐怖事件的計劃書?
這幅壁畫沒有體現藤棚湯澡堂,沒有藤並公寓樓。當然,作畫的時候這些東西還不存在。我們佇立著,屏息觀看著壁畫。此時,不知從哪裡傳來嗚嗚的風聲。
天空中畫著雲彩,是細長的捲毛雲和碎片雲,像小腸一樣卷在一起,呈現出詭異的形狀。雲不是白色,充其量也就是灰色,天空的顏色也不是藍色。因為是在地下室里,只能依靠電筒的光亮,所以很難判斷天空的顏色。我猜它是土褐色。如果是按這樣的色調區分,屋頂上坐著的人的衣服應該是渾濁的粉紅色,倒插在樹榦。上的人的褲子是暗綠色。培恩的色彩感覺與常人有些不一樣,也許他色弱吧。
「這邊還有一幅。」御手洗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他的電筒光飛快地劃過,停留在對面的牆壁上。
「啊!」我又一次驚嘆。牆壁上是令人眷戀的風景。
一座磚砌的般子般的建築,周圍是森林。這幅畫的顏色也很古怪。磚瓦是海藻一樣的深綠色,只有樹葉的顏色是正常的綠色。真不可思議!沿著樹木叢生的斜坡一直向下,是一片彎月狀的湖泊。尼斯湖!無疑,這幅畫描繪的是蘇格蘭的弗塞斯村。
「這邊的壁畫描繪的是他的故鄉。這個就是現在被當地人稱為『巨人之家』的建築。看這裡,哎呀!這裡畫著一個金髮少女,手腳和脖子都被砍斷了,彼此有幾厘米的距離,都靠在巨人之家的牆邊。」這幅畫描繪了發生在巨人之家的不幸慘劇,證明只有培恩知道克拉拉是怎麼死的,誰是兇手已經不言自明了。「石岡君,正像你所說的那樣,一個畫家身在他所憧憬的異國,不可能一次也不操起畫筆。他每天在固定的時間秘密潛人地下室,創作了關於死亡藝術的壁畫。他每天像時鐘一樣精確地行事,誰也不會宇J一擾他的作息安排,誰也不會去調查他。設想一下,一個人總是幾點到兒點在哪一個房間,所有都是固定的,那麼誰也無需去查找他的行蹤,這是最好的隱藏方法。
「好了,我們該走啦。該看的東西都看到了。我們要想成為這地下世界里的居民還過於年輕。」御手洗說著,用電簡照著我們進來的地洞。
「啊?御手洗!」我高聲叫道。
「啊!」玲王奈也喊了起來。
我所照射著的牆壁,就像被油浸潤的草紙,一片白色的斑點正逐漸擴大,眼看著就侵入到壁畫的範圍。壁畫正在消失!我用手拍打牆壁,但是無濟於事。腐蝕的範圍在我的手掌下迅速擴散,轉眼間整個牆壁都變白了,耳邊風聲嗚嗚作響。「這是乾燥的空氣在起作用。」御手洗含混地說道。
我出神地看著這一切,束手無策。堪稱啟示錄的奇迹壁畫正在消失,我的眼前只剩下了灰色的牆壁。不,應該說,它只是回到過去了。現在,我說這裡曾經有過預言了四十年以後事件的壁畫,恐怕誰也不會相信了。
我連忙用電筒照射另一面,蘇格蘭風景的壁畫也開始逐漸被可惡的白色斑塊所侵蝕,一點一點地變成灰白色的牆壁。奇迹消失了,已經無影無蹤。
「石岡君,我們無能為力。這裡的壁畫就讓我們永遠封存在記憶里吧。」御手洗平靜地說。
歷盡周折,我們終於像眼鼠一樣爬到了地面上。一出來,立刻就被強烈的陽光刺激得睜不開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適應過來。幸運的是,周圍沒有人,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們的行動。空中的太陽稍稍傾斜了一些,因為是非常晴朗的天氣,迎面吹來乾爽的風。
我們三人合力把水泥板按原樣嚴絲合縫地蓋好,上面撒上泥土,再踩實,用手把雜草小心翼翼地插進土裡。在太陽的照射下,每個人都汗渾滲的。剛才看到的東西,轉眼間就不見了,好似做了一場白日夢。
我坐在露出地面的樹根上休息,乾燥清涼的風吹拂著臉頰,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
「怎麼回事……」我嘟咳著,「為什麼至今沒有人注意有這麼離奇的洞口存在?」
「你啊!那是因為人口處有一個人造樹榦啊!」御手洗若無其事地說。
「是這樣啊,出口就在那個人造樹榦內側,如同藏在劍鞘裡邊。」我恍然大悟。
「對。」御手洗笑著說。
「原來如此。那個……哦!原來是為了隱蔽洞口才做了那個冒牌樹榦……」
「你終於開竅了,石岡君。」御手洗故作驚訝地說。我的腦袋總是轉得太慢。
「但是,為什麼……」
「這個出口,恐怕是為了應付萬一發生的不測而預備的。培恩是個小心謹慎的人,為了預防地下室的出人口被人封閉,他特別在大楠樹下弄了另一個出口。
「所以最初下雨的那天,丹一F在場的時候,我用冰鎬刨樹洞,那麼簡單輕鬆地就劈開了,完全是因為人造樹榦上面原來就留有裂紋。如果從內側用力向外推的話,那地方一下子就會裂開。因此也就說明這是個安全出口。」
「原來如此……」我不由得為培恩的用心良苦感到驚訝。「培恩將他不需要的屍體通過地下坑道運出來,扔在這個安全出口。我想,把屍骸亂七八糟地堆在地下室,這不但不符合他對美的心理要求,而且一旦有其他人闖人地下室,也可能暴露真相,這是他不能允許的。至於一下面的那兩個作品,在昏暗的光線下匆匆一瞥,誰也不會想到那麼精密細緻的東西是用真正的人體材料製成的。」
「啊!」我數次發出嘆息。不知是過於疲勞,還是被嚇壞了,玲王奈一直坐著不吭聲。
「人造的樹榦和真正的樹榦中間只有狹窄的縫隙,只要有風就會嗚嗚作響,把耳朵貼近樹洞就能聽見,好像有很多人在裡面大呼小叫。」
「原來是這樣!那麼這裡的地下室人口,不,是安全出口,你是怎麼知道的?」
御手洗冷冷地回答:「你難道忘記了嗎,石岡君,那個樂曲暗號告訴我的。」
「樂曲暗號……啊!」
又是那段樂曲!
「暗號表達的是『underthetree』,而不是『bettomofthetree』。說的不是『樹的下部』,而是『樹的底下』。培恩要向大家宣布的內容是在大楠樹底下有他引以為豪的美術館,而不是樹下部存在著他已經不需要的四具屍骸。」
「哦!……」我又一陣頭暈目眩,身體搖搖欲墜。